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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尊嚴:關於販毒、種族、貧窮與暴力的民族誌
- 作者:菲利普.布古瓦(Philippe Bourgois)
- 出版社:左岸文化
- 出版日期:2022-07-13
- 定價:7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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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研究社會結構壓迫與受害者主體性經典之作◎
他們都曾夢想成為比上一代更好的人。可是為什麼總會掉回街頭暴力、地下經濟的泥淖,困在社會底層無法翻身?是什麼把他們推向社會邊緣,他們又是如何在集體毀滅中,掙扎著尋求個人尊嚴?
半世紀前,伯恩斯坦的《西城故事》描繪了1950年代紐約的波多黎各移民,呈現他們的貧窮、暴力、犯罪,街頭上的逞兇鬥狠、種族歧視,以及美國人與移民間、移民本身不同世代間無所不在的文化衝突。到了1990年代,布古瓦筆下紐約東哈林區的埃巴里歐似乎沒有太大的不同。
這裡住的一直都是紐約最窮的一群人。從早期的愛爾蘭人、義大利人,然後是波多黎各人,以及接下來的墨西哥人,他們因為不同原因遠離家鄉,在這個全世界最富裕城市的角落奮力求生,努力尋求向上流動的可能。
《尋找尊嚴》的時間點落在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研究對象是紐約東哈林區的波多黎各移民,人類學家布古瓦最初著眼的是紐約內城的貧窮與種族隔離,以及這群移民是如何在整個社會及政治極度不友善的環境下,成為經濟邊緣、毫無未來可言的一群人。但問題不僅止於此,這些移民一方面被美國主流社會和合法經濟體系排除在外,而當時美國的經濟轉型又使得他們即使找得到工作,也缺乏應對這份工作的文化資本,更別說還必須面對工作中無所不在的種族歧視,以及挑戰傳統波多黎各男子氣概的性別互動。這些無法融入主流社會的第二代或第三代波多黎各移民,可能掉回油水豐厚的藥物經濟,或是街頭暴力與物質濫用的泥淖,並為了尋求尊嚴,被激發出一種與外界對立的「內城街頭文化」,重新發明出屬於他們的生活模式。諷刺的是,原本想要反抗結構壓迫、尋求個人尊嚴的街頭文化,卻往往導致這些街頭求生者更加走向毀滅。
布古瓦的研究奠基於文化生產理論的分析架構,並採用女性主義的概念,也從政治經濟學角度,試圖理解美國都會的長期貧窮與被社會邊緣化的經驗,另一方面,他更為這些理論分析賦予血肉。布古瓦花了幾百個晚上在街頭及快克站晃蕩,在那裡觀察藥頭和上癮者。他錄下他們的對話和人生故事、拜訪他們的家人、參加他們的派對或朋友聚會,他也訪談了那些快克藥頭的配偶、愛人、手足、母親、祖母,情況允許的話還有他們的父親。他以大量充滿細節的對話、極具爭議性的描繪,見證了人們的受苦,讓讀者不只停留在快克藥頭所面臨的結構性壓迫,而能真實有感地碰觸到這個邊緣社群裡,人們的「個體自主性、性別與家庭在這些經驗裡的核心位置」。
這本書不是關於快克,也不是關於用藥本身。當然,藥癮及物質濫用是形塑街頭日常生活形態最直接、也最殘酷的元素,但內城的物質濫用其實是一種病徵,存在於底下更深層的,是將人推向社會邊緣的各種動力。這本書記錄了這個過程,以及普里莫、凱薩、糖糖、雷伊⋯⋯這一個個書中主角如何在貧窮門檻邊緣掙扎著生存,並想要贏得尊嚴的生命故事。
「聚焦於結構通常會模糊一項事實:人是自身歷史積極的行動者,而不只是被動的受害者。民族誌的研究方法能解救出困在更巨大結構性力量中的『人質』,讓他們重新成為得以形塑自身未來的、一個個真實的『人』。……在我的紀錄中,都會窮人為了逃出、規避困住他們且造成隔離及邊緣化的結構,各自發展出一系列不同的策略,只是有些策略反而導致了自身的苦難。我之所以將這一切寫下來,是希望『人類學的書寫可以是一種抵抗的現場』,同時抱持社會科學家應該也能『面對權力』的信念。」
1995年,社會問題研究學會,萊特‧米爾斯獎(C. Wright Mills Award)
1997年,應用人類學學會,瑪格麗特.米德獎
趙恩潔,國立中山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
—————————————————審訂
方怡潔,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副教授
朱剛勇,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貧窮人的台北策展人
吳易澄,杜倫大學人類學博士、新竹馬偕醫院精神科醫師
卓浩右,科技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博士後研究員
陳嘉新,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
黃克先,國立台灣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
劉文,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助研究員
—————————————————推薦
(依姓氏筆畫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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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東哈林區從事毒品買賣與地下經濟的波多黎各裔社群」這段話中的人與事,在閱讀完這本民族誌後將不再使人感到遙遠。無論身處何處,我們將因這些經驗與理解被繫起,一起面對同一場戰爭,一起追求同一種自由。
——朱剛勇,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貧窮人的台北策展人
在布古瓦的筆下,毒品與暴力根源於制度化的種族歧視與邊緣化,無法以化約的統計數字來表達。這本民族誌示範了兼具人道的熱血與冷靜批判的深度同理,記述那些看似離經叛道的生命,都有其掙扎與抵抗的理由,亦值得受到基本的尊重。
——吳易澄,杜倫大學人類學博士、新竹馬偕醫院精神科醫師
埃巴里歐位在紐約市,是一個以波多黎各裔為主的街坊,本書作者菲利普‧布古瓦來到紐約工作時選擇直接搬進這個街坊,在此娶妻、生子,將自己的生命經驗編織進埃巴里歐的脈動之中;他在生活與田野中結識了在地的街頭毒販,並由此展開了關於這個貧困街坊的非正式經濟研究。這本書以扎實綿密的田野經驗,反思人類學乃至於美國社會對於貧窮、毒品、公共生活等議題的理解,是非常精彩而值得一讀的民族誌。
——卓浩右,科技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博士後研究員
當年我們在課堂上閱讀關於貧窮與藥物的民族誌,討論這些作品描述的社會樣貌、理論意涵、實踐可能。我希望《尋找尊嚴》能夠召喚更多讀者進入我曾經體驗過的那個知性與感性都同樣澎湃衝擊的討論空間,讓更多人反思毒品文化、社會邊緣,乃至於社會不平等的議題,激發更多討論,創造更多改變未來的行動。
——陳嘉新,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副教授兼所長
布古瓦的《尋找尊嚴》是研究美國都市貧窮的民族誌巨著。他踏入鮮有學者涉足的田野地,勇於描繪各種令人掩面或避談的暴力、虐待或性侵場景,分析中時而展現同理,卻不諱言自己感受到的憤怒、厭惡與疑惑,深刻陪伴讀者看見邊緣人群積極尋求尊嚴的奮鬥、其中的掙扎、無奈與自我毀滅,以及這一切背後隱身的歷史因素及結構脈絡。——黃克先,國立台灣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
《尋找尊嚴》是90年代以來針對毒品戰爭如何影響有色人種陽剛性建構最細膩的民族誌。作者透過對自身白人特權的解剖以及民族誌方法的反思,拒絕用暴力色情片的視角去稱頌街頭文化,而將結構的問題還原成真實且動人的故事。
——劉文,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助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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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犀利又令人目不轉睛的手法,他為我們描繪出東哈林區的快克藥頭世界。一旦開始閱讀就無法把書放下。
——威廉姆.朱利葉斯.威爾遜(William Julius Wilson)及傑埃瑟夫婦(Lewis P. and Linda L. Geyser),哈佛大學教授
令人讚嘆的田野調查……菲利普.布古瓦……他在東哈林區(又稱為埃巴里歐)的一棟私人公寓樓住了三年半,研究當地居民的文化、道德習俗、價值觀、行為模式,以及恐懼,他耐心與幾位藥頭集團成員建立起緊密關係,並透過觀察描繪出他們自己造成的各種傷口。
——理查.伯恩斯坦(Richard Bernstein),《紐約時報》
這份令人震驚的民族誌研究描繪出西語哈林區中快克交易的血淋淋現實,作者布古瓦赤裸寫出在地球上最富裕的社會中有這樣一個脆弱角落,人們在集體毀滅中尋求個體尊嚴的努力。他對美國提出了有力的控訴,揭露這個國家的骯髒祕密:各種殘酷的不平等及政府對人民的忽視。面對美國夢的民族神話,這本書狠狠地拆穿了真相,暴露出美國夢的雙生子:達爾文主義式暴力帶來的真實噩夢。
——華康德(Loic Wacquant),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及法蘭西學院歐洲社會學中心
這本爆炸性的作品不是寫給溫婉讀者或心思敏弱之人。布古瓦發明出了一種新文類:這是一種「逼你直視」的人類學。哈囉,美國——在這個國度,「努力工作」的低薪快克藥頭做著他們唯一符合資格的工作,他們夢想進入合法就業體系,卻發現不得其門而入。布古瓦邀請讀者直接面對一種充滿暴力、恐怖,以及死亡的文化,這種文化離大都會博物館就只有幾個地鐵站……儘管布古瓦的如實描述極度殘酷,拒絕將醜惡面向消毒美化,也沒打算讓那些販賣快克的對象逃脫應負的責任,但在背景不停有槍聲響起的敘述過程中,讀者一邊讀著這些無情的人生故事,一邊很難去責怪這些到處挑釁攻擊的迷茫角色,因為他們也是美國無法兌現許諾之下的受害者。
——南希.謝普-休斯(Nancy Scheper-Hughes),《沒有哭泣的死亡:巴西日常生活的暴力》(Death without Weeping: the violence of everyday life in Brazil)作者
菲利普.布古瓦的這本書非常令人不安,也推翻了人們對這個社會部門一直以來公認的看法。沒有其他紀錄能像此書一樣針對他們的生活方式進行結構式分析,同時精闢地結合了他們對自身處境的理解。
——艾立克.沃爾夫(Eric R. Wolf),紐約市立大學人類學名譽教授
(此書)針對都會快克現場提供了最貼身觀察的描述。那不是個迷人的世界,而布古瓦在聆聽集體輪姦作為青少年成年禮的故事、看見母親推著嬰兒車走進快克販賣站,並目睹他們將縝密計畫過的暴力行為當作可操作的商業手段時,也毫不猶豫地表現出厭惡的態度。然而在此同時,布古瓦嘗試去理解這些行為背後的根源……非常令人驚豔的紀錄。
——邁可.麥辛(Michael Massing),《紐約書評》
《尋找尊嚴》……將這些快克販賣者的生活放到燦亮的聚光燈下。布古瓦的這本作品生猛又犀利,其中針對排除性經濟體系所傳遞出來的訊息,一定會動搖外界對內城藥物交易的觀感。對內城藥物交易的殘酷真相有興趣的人都該找《尋找尊嚴》來看看。
——葛雷格.唐納森(Greg Donaldson),《華盛頓郵報》
強而有力又令人揪心,這本書會讓人大開眼界。
——《科克斯書評》
此書的美好之處,在於作者和因為經濟因素被迫住在貧民窟的人們之間,進行了學術心靈與自然官能智慧之間的交流。菲利普將街頭嚴酷現實的兩個面向組織在一起……對於所有想知道更多的人而言,《尋找尊嚴》是必讀的作品。
——皮里.湯瑪斯(Piri Thomas),詩人、《走在險惡街頭》(Down These Mean Streets)作者
布古瓦和幾位沒沒無名的藥頭相處了數百個晚上,他們大多是新波多黎各人,而在他們因為嗑藥亢奮起來,擺脫了每日拖磨他們的痛苦時,他記錄下了他們關於工作、政治、性、物質濫用及時尚風格的見解……這些快克藥頭的談話內容儘管下流、可怖,而且常常是興之所至,但也同時辛辣又活潑,就連昆丁.塔倫提諾看了都會自嘆弗如。
——亞當.夏茲(Adam Shatz),《國家》雜誌
這個國家的城市中有許多問題極度嚴重的區域,而關於長久肆虐其中的複雜社會問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本新書會提供豐富、深入、有趣,甚至是令人興奮的新觀點。菲利普.布古瓦的書就做到了這件事。
——瑪喬麗.瓦爾布朗恩(Marjorie Valbrun),《費城詢問報》
親暱又令人不安地描繪出一個另類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快克交易及使用快克的少數人稱霸了公共空間……作者並沒有免除這些人的責任,但仍以非常有說服力的結論指出,藥物只是問題的徵象而非根源,真正的問題還是階級和族群的「隔離」。
——《出版者週刊》
(此書)的作者和紐約埃巴里歐的波多黎各快克藥頭進行了長達五年的對話,他將這些對話和流行媒體報導交錯剪裁在一起,加入學術研究針對灰色經濟及移民社群的研究,另外還插入許多資訊性強但不顯唐突的數據……對布古瓦來說,藥頭的主要問題不是缺乏工作技能,畢竟他們自行運作的複雜系統中就牽涉到行銷、資源分配,還有人際關係,他們缺乏的是「文化資本」,也就是讀寫能力、應對城市機構運作邏輯的悟性,又或者是在街頭及白領世界中轉換的能力。
——卡洛琳娜.岡薩雷斯(Carolina Gonzalez),《舊金山海灣衛報》
目錄
【作者訪談筆記】那些人、那些年、那些事/陳嘉新
【導讀】受苦的性別們與性暴力循環:一個抵抗壓迫,同時自我毀滅的內城故事/趙恩潔
致謝詞 Acknowledgments
二○○三年版序言 Preface to the 2003 Second Edition
導論 Introduction
1 擾亂美國的種族隔離制度 Violating Apartheid in the United States
2 埃巴里歐的街頭歷史 A Street History of El Barrio
3 快克站管理學:癮頭、紀律,和尊嚴 Crackhouse Management: Addiction, Discipline, and Dignity
4 「改邪歸正」:工作時的不受尊敬及反抗 "Goin' Legit"": Disrespect and Resistance at Work
5 校園生活:學習如何做一名更好的罪犯 School Days: Learning to be a Better Criminal
6 重劃街頭的性別界線 Redrawing the Gender Line on the Street
7 受苦的家庭與孩童 Families and Children in Pain
8 脆弱的父親們 Vulnerable Fathers
9 結論 Conclusion
後記 Epilogue
二○○三年版後記 Epilogue 2003
【譯後記】粉筆畫的天空/葉佳怡
參考書目 Bibliography
註釋 Notes
譯名對照
內文試閱
女性困境的矛盾脈絡
幾個月後,我去了波多黎各,並特地去造訪了糖糖父母移民去美國前住的小鎮依薩貝拉,那是個風景如畫的小漁村。當我坐在依薩貝拉的中心廣場上,看著青春期男女在千年老樹底下嬌羞調情,再回頭去想糖糖公開表現得像個陽剛的街頭藥頭,但同時又像精神分裂一樣想生十二個孩子的心理狀態,才開始覺得比較合理。波多黎各鄉村小鎮中的性別關係顯然也經歷了巨大的轉變。要是糖糖的父親仍住在他祖父的棚屋中,繼續為了生存務農,同時還得兼做小型手工漁業以補貼家用,長大後的糖糖或許會在依薩貝拉周邊地區的成衣廠或製藥廠做著最低薪資的工作。每到日落時分,在外表塗了潔淨白漆的西班牙殖民建築之間,襯著遠方加勒比海的絕美景致,她應該也會無法避免地遭遇到類似的矛盾困境:原本遵循吉巴羅文化的社群有了改變,而她必須在充滿壓迫的牢籠內想辦法協商出新的女性權利。在這樣的小鎮父權脈絡中,對糖糖而言,我們沒有理由相信她公開或在家對抗男性宰制的過程會有多平順輕鬆。移民、快速的資本主義發展,以及製造業變成服務業的結構重整等現象顯然沒有創造出性別歧視,我們也不能用這些現象簡化地解釋家庭暴力的存在。儘管如此,當糖糖住在紐約市住房管理局公宅的十七樓公寓,甚至還在雷伊的社交俱樂部前面賣快克時,移民普遍必須經歷的外界敵意及地下經濟導致的暴力極端化,確實讓她的處境更加艱難。無論在哪一種環境,糖糖大概都會是那種在公共空間中為自己形塑出新空間的迷人角色。她決心要「分到一杯羹」。問題是她能追求行動、成就,以及經濟處境提升的競技場,都侷限在埃巴里歐的街頭世界。這些在她為新的公共權利奮鬥時侵犯而來的各種客觀力量,讓她在實踐她的公共自主性時感到難以忍受的痛苦。此外,正如前一小節的標題「反向操作父權體制」所強調,糖糖爭取自主性及權利的奮鬥過程是由父權體制的設定而獲得意義的。就在她終於擺脫了丈夫的虐待之後,讓她得以自豪的改變是成為能賺錢的街頭藥頭、養情夫、到處公開吹噓自己的性愛本領,還有要求愛人在她命令時立刻跟自己上床⋯⋯諸如此類的作為。
埃巴里歐街頭女性開創出的究竟是什麼樣的自由、解放及自主性?在更廣泛的女性主義辯論中,這個思考進一步引發出複雜的提問,也就是誰來定義女性權利?在階級及種族壓迫的脈絡中,女性權利的意義又是為何?波多黎各女性在過去幾個世代,獲得了全新的公共自主性,而這份自主性的定義大多圍繞著自由派、中產階級的個人主義標準,而非來自群體團結、集體培力,或甚至是針對父權宰制的制衡。比如普里莫母親對自己在紐約市作為一名單親母親的成就並不滿意,就讓我更清楚了解了這種情況。你無法否認她作為埃巴里歐居民時所受到的結構性壓迫。她在經濟方面受到剝削,平常在家為成衣分包商做帳面下的裁縫工作,被隔離在內城公宅中的她也被社會邊緣化了。只要一離開居住的鄰里,她通常都得承受種族歧視的敵意,而且總是得辛苦應對她從來沒能學會的陌生語言。
在此同時,普里莫的母親在紐約成功確立了身為獨立女性的地位,這在她出生的社群中是不可能達成的任務。她在原本的社群中也受到了經濟剝削,但不需承擔針對她族裔尊嚴的文化意識形態攻擊,像是(一)她在十七歲時獨自離家來到紐約市;(二)她選擇了自己的丈夫;(三)確定丈夫是個酒鬼又有虐待傾向後,她便與他分開;(四)她在得以自給自足的家庭中獨力養大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五)她在成年後挑選自己的愛人;(六)她這輩子大多做的都是全職工作;(七)她對自己的收入擁有徹底的掌控權;諸如此類。然而,對於將自己從老家連根拔起後來到紐約所「獲得」的自主性,普里莫的母親並不滿意。她不滿意的其中一個原因,跟幾乎全面瀰漫在美國都會經驗中的個體隔絕經驗有關,另外也源自被迫以個體為單位來定義權利和成就。她渴望擁有波多黎各家鄉那種存在於種植園村莊中的女性/家庭/社群團結精神。儘管仔細想想,她的回憶肯定有高度理想化的成分,但在她身為勞工階級的內城社會邊緣化處境中,這些回憶提供了一個有趣的批判觀點,此觀點認為盎格魯中產階級定義中的「培力」終究有其極限,而此極限會阻礙個體的自主性及向上流動。
普里莫的母親:(用西班牙文說)在波多黎各那時候,一個女人生孩子,所有鄰居都會陪妳,產婆也會在。她們全都會來幫妳。
她們會整個星期帶湯來給妳,她們會帶雞湯還有其他東西來。但現在,什麼都沒有!不可能!不會有人帶雞湯來!
我在紐約生了四個孩子,從沒喝過誰帶給我的雞湯。出院那天,我還得自己煮飯。誰來幫我?沒人!我得把寶寶放下,自己去煮。
以前的日子才不是這樣。那時候有尊嚴多了。
面對國家:依靠社福存活的單親母職的形成
本書的論點之一,就是探討各種歷史性的政經過程是如何被脆弱的個體生命內化,而此章作為本論點的延伸,到目前為止都聚焦於更廣泛且長期的性別革命中,個體的情緒經驗。不過,檢視國家及公共政策的角色也很重要。糖糖生命中的暴虐情緒騷亂或許可被視為一種病態,但這也需要透過體制及國家強加在她身上的脈絡來理解,因為正是這些脈絡中介了內城窮人日常的存活狀態。在美國,本來應該協助或至少管控貧窮移民及其孩子的政府單位,事實上卻會對這些「案主」面臨的苦難公開表示敵意。這種敵意是雙向的。政策制定者和媒體大肆悲嘆地抱怨他們口中「窮人的依賴性」。正如歷史學家麥可・卡茲和許多其他人所指出,美國針對窮人的政策總是執著於分辨出「值得幫助」和「不值得幫助」的窮人,並把所有人的失敗歸咎於個人因素。更近期的例子則是,保守主義者責怪家長式的福利國家政策,說那根本是在鼓勵窮人變得被動且依賴。但根據我在底層的觀察——這裡指的是雷伊生意網絡中那些藥頭的家庭成員——這些人絲毫不被動,甚至也不是被剝奪行動的人(of demobilization)。相反地,大部分這些快克藥頭的妻子、母親、祖母和愛人都非常有幹勁地努力在系統中求生。
再一次地,糖糖的經驗成為一個很好的例子,足以說明母親為了確保孩子和自己不致餐風露宿或入獄,必須如何主動地操弄充滿敵意的政府單位。美國的福利部及刑罰系統一直是影響她家庭穩定最顯著的國家機構。她認為養育孩子是她的義務,而為了盡到這項義務,她被迫在販賣藥物、領取福利金,以及透過合法工作賺錢等行動間尋求危險平衡。她甚至還有第二組沒案底的「乾淨」社會安全碼,這組號碼是用來讓她在美國國家稅務局登記合法收入,同時又不會危及到她領取福利金及美國聯邦醫療補助的資格。
在我和糖糖成為朋友的那些年間,她幾乎總是在跟紐約市福利局公開起衝突。大多數問題的根源來自福利局必須定期地「滾動檢視名單」,意思是每隔六個月,他們必須重新確認這些案主的資格是否符合,偶爾還會修改一下福利資格認定及領取過程的複雜官僚機制。當地福利局宣稱,這個效率低下的機制能夠降低詐騙率,為了配合聯邦政府配比基金各種不停變動的需求,這也是能夠精準記錄現況的必要措施。然而這麼做所造成的淨影響是,紐約市每年大約有百分之十到十五的福利金領取者,因為無法提出像是「居住地址證明」或社會安全卡等適當文件,而被例行性終止領取資格。每當有個別案主被懷疑詐領福利金時,比如糖糖的案例,官僚體系便會特別積極地執行重新確認資格的程序。
在美國,由國家主持的社會服務系統創造出了極具敵意的體制泥淖,這現象跟窮人每日經歷的情緒危機彼此相連,而糖糖家裡的情況正是如此。舉例來說,在丈夫菲立克斯入獄後沒多久,糖糖還沒開始為雷伊賣藥也還沒愛上普里莫的那段時間,她每兩週固定會收到的福利支票上的金額卻沒有因為最近兩個女兒出生而增加,她針對這個問題去和福利局進行的協商也始終沒成功。
糖糖:我的社會安全碼出了一些問題,他們罰了我五個月。事情是這樣,我去現場——就是每三個月要進行的重新認證程序,大家都得去他們的辦公室,把孩子有在上學而且列名公宅住戶名單的證據帶上——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去證明自己符合公共補助的資格,但他們宣稱我沒把女兒跟寶寶的所有資訊交齊。
你敢相信嗎?他們要我寶寶的社會安全卡。我不懂福利機構為何要為一個兩歲女生的社會福利卡找我麻煩,兩歲的小女生根本沒辦法工作!我不懂這種時候要她的社會安全卡有什麼意義,反正小朋友根本不能工作啊。
你懂我的意思嗎?而且申請程序不需要帶著孩子去社會安全局說,「來吧,給他一張社會安全卡。」只要家長自己去就行。這樣他們怎麼會知道你真的有小孩?你隨便拿一個人的出生證明去就可以弄到一張假卡啊。
但你知道嗎?現在他們又改規定了。現在你到現場去進行重新認證程序時,已經不用帶孩子的社會安全碼囉。因為那個幹他媽的爛婊子,我把她告上法院,而且我贏了。他們在法庭上只有說(模仿官僚不停叨唸的語調),「噢,我們現在不需要提交社會安全碼了。」她得把我的錢全部還來,從去年五月到今年一月。
法院判決對糖糖有利,她可以重新拿到九個月的福利金,但已經太遲了。當時的她已經開始全職為雷伊販賣快克和古柯鹼,而且難以自拔地深陷在「成功」藥頭的生活風格之中,身邊還有普里莫這個愛人。之後她又錯過了一次重新認證程序,也因此失去了一部分的福利金資格,但卻沒注意到,因為她已經可以靠為雷伊工作獲取穩定收入。幾個月過去,糖糖在跟普里莫分手後才意識到,她因為藥物交易毀了自己,也毀了她的家庭。為了不再販毒,她重新申請福利資格,希望再次為孩子建立穩定的家庭生活,於是向福利局重新主張自己的權利。不過她的單親母親形象極具侵略性及街頭風格,因此對福利局辦公室的人而言,她這個人不夠有信用。這些事發生在糖糖和普里莫以及他的新女友在公宅區中庭起了難看衝突的那幾個月。在我錄下這段對話時,糖糖和普里莫已經重新建立起相互支持的柏拉圖式友誼關係:
糖糖:我告訴你福利制度是怎麼回事。上次重新申請時,我正在為雷伊工作,當時我想讓我家所有人回到福利補助名單上,卻遇到了困難。
他們告訴我,「你在沒領福利金的那幾個月是如何撐下來的?」那是因為我在賣藥啊。所以當時我並不真的需要福利金。
現在我沒在賣藥了。我沒賣是因為,我想為我和小孩的人生爭取更好的未來。
福利部處理我案子的員工非常可惡。我遇上了很多麻煩,很挫折。我不想再為雷伊工作了,我已經開始有點在發神經了,然後這個福利辦公室的婊子跟我說,「噢,嗯⋯⋯(裝出很官腔的語氣)妳有打電話來說,要把妳和妳女兒從福利名單中刪除。」
我說,(不敢置信的語氣)「我打電話告訴妳!要妳把我刪除!說我不需要在福利名單上?如果我是小孩的母親,怎麼可能見鬼地打這種電話?」
所以我氣壞了(口氣冷靜),我拿起我的案件檔案夾用力摔爛。就在我摔爛案件檔案夾之後,她打電話去請主管,要我先留在那邊等。
她要我留在那邊等時,我揍了她。(突然微笑起來,還為了戲劇效果沉默了一下)
菲利普:別吊胃口啦。跟我們說後來怎麼了?
糖糖:(聳聳肩,臉上沒有表情)他們把我的案子結案了。
糖糖不帶感情地描述了福利官僚體系帶有敵意的運作邏輯,這種反差讓普里莫和我爆笑出聲。我們本來靠在遊戲間前的車引擎蓋上,當糖糖模仿高傲的福利辦公室員工關上檔案夾,用面無表情的口氣宣布「結案!下一位!」時,現場的歡樂氣氛更是加倍,我甚至笑到整個人都滑下來。就在我們停下來喘口氣,啜飲起十六盎司罐裝的麥芽酒時,糖糖繼續用要死不活的聲音講述這個精采的官僚場故事:
然後他們重開了我的案子。(終於不再面無表情地說話,也開始跟我們一起笑)就是,他們宣稱呢⋯⋯那個、呃、那個⋯⋯他們怎麼說的?噢,對啦,他們宣稱我「攻擊負責案件的員工」。
我就老實跟你們說,就在感恩節那時候吧,我在感恩節前一天打給她,我說,「謝謝妳讓我有感恩節大餐可吃,希望妳也吃得很滿~~足唷。」(挖苦地吃吃笑)
然後是聖誕節,(躁動不安)我又打去了。我說,「我希望妳聖誕節過得很糟。」
然後⋯⋯然後我威脅她⋯⋯我沒打算說謊啦。(逕自笑起來)我告訴她,「我打算帶把槍去,把妳的頭打爆。」(普里莫和我緊張地乾笑)
就是我有點⋯⋯發神經⋯⋯我就是再也受不了了。我沒有支持我的丈夫,我的孩子只能靠我的收入生活。菲立克斯當時在坐牢,我是說就算他沒在監獄裡,我也無法依靠他(眼神銳利地射向普里莫)。懂我的意思嗎?
所以就是,聖誕節要到了,而那會是我第一個糟糕透頂的聖誕節。所以我抓狂了,我打給負責我案子的員工,我說,「我打算去福利辦公室,我要用槍把妳的頭打爆,妳好好想想吧。」所以她的主管打電話問我,「妳真的這樣說嗎?妳說妳要對她開槍?」
我說,「對啊,因為她讓我抓狂。」
菲利普:妳真的打算對她開槍嗎?
糖糖:我當時還沒有槍,但正在想辦法搞一把來。我當時確實做得出那種事來。我的狀態真的很糟。
我是說,一旦扯到孩子⋯⋯我沒得吃,那沒關係,我接受,但我不會讓我的孩子挨餓,他們也沒挨餓,因為我努力養活自己,用我自己的錢。因為我當時有在俱樂部工作。我甚至沒靠福利金,但我們有得吃。
六發烏茲衝鋒槍的槍聲從我們身後的公宅區中庭傳來。糖糖心知肚明地翻了個白眼,一臉不贊同地搖搖頭。「噢,卡洛斯又在抓狂了。我得跟他談談。」她指的是在她住的公宅區樓梯間賣快克的青年組織領袖。他們正和另一個青少年藥頭團體陷入長期的幫派惡鬥,對方是在同一個公宅區的另一個樓梯間賣藥。偶爾她會收點費用,讓卡洛斯在她的廚房「烹製」那些男孩在樓下一小瓶賣三美金的快克。
作者資料
菲利普.布古瓦(Philippe Bourgois)
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人類學系教授及社會醫學中心主任,2013年獲古根漢獎。布古瓦主要田野地點為中美洲及美國城市,研究領域包括種族、移民、藥物濫用、無家者,他在美國紐約哈林區、舊金山、費城和洛杉磯的研究關注美國內城的種族和暴力議題,以及無家者和監獄的精神病學和城市健康風險管理研究。 除了《尋找尊嚴》,尚著有:Ethnicity at Work: Divided Labor on a Central American Banana Plantation(1989),以及與攝影Jeffrey Schonberg合作關於海洛因成癮無家者的民族誌Righteous Dopefiend(2009);編有:Violence in War and Peace(2004)、Violence at the Urban Margins(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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