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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第四屆「紅樓夢文學獎」評審團獎
◆2011年亞洲周刊、大陸新浪網 年度十大好書
我們所處的時代,「愛和美」是否正在逐漸消亡?!
格非描寫「百年中國問題」系列作品的收官之作。
「《春盡江南》寫的是一個失敗者的故事。當代中國社會從很多方面取得了很大的進步,但讓人憂心的是,價值系統正在變成單一。大家都在朝著一個方面奔,連每個人做的夢都是一樣的,那就是一覺醒來都想變成千萬富翁。我們是否就沒有別的生活方式了?我寫這本書的目的,就是要尋找那些不那麼在乎錢的人,那些所謂的失敗者。」
──格非
一個人勇於做一個失敗者是很了不起的。這不是悲觀,恰恰是勇氣!
八○年代末期,自上海大學畢業的詩人譚端午,遇到從事律師工作的龐家玉,兩人相遇、結婚,並歷經了種種現實中無法預料的荒謬情事,一起捲入了時代劇變的洪流之中……。面對資本主義崛起的當代中國社會,他們各將如何面對與自處?
《春盡江南》描寫一個知識分子面對大時代遷異的悲哀,格非描繪當下中國的精神現實,講述人類的渺小,透視了個體在劇變時代面臨的各種問題,深度呈現時代人物精神疼痛的癥結。
【導讀推薦】
「《春盡江南》描寫世紀末中國社會主義特色的市場化現象。
格非的文字典麗精緻,令人發思古之幽情,他在描寫史與詩交會點的同時,投射自己的烏托邦想像。《春盡江南》描寫烏托邦的幻滅,二十一世紀,格非的江南空氣污染,建築醜陋,各種華洋來事物雜亂無章。傳説中的江南才子佳人早已無從得見,有的是跳樑群群丑,或像譚端午這樣無所事事的廢人……。
《春盡江南》不是烏托邦小説,而是為烏托邦預作悼亡的小説。」
──王德威
【目錄】
序論:烏托邦裡的荒原──格非《春盡江南》/王德威
第一章 招隱寺
第二章 葫蘆案
第三章 人的分類
第四章 夜與霧
導讀
烏托邦裡的荒原——格非《春盡江南》
◎文/王德威
格非曾是八○年代大陸先鋒小說的健將,成名作是一九八七年的〈迷舟〉。這個中篇小說以民初軍閥戰爭為背景,寫一場不明所以的軍事任務和情欲冒險。淒迷的背景,神祕的巧合,出人意表的轉折,格非筆下的歷史如此曲折隱晦,裂痕處處,以致拒絕任何微言大義。相對的,歷史也因此湧現各種可能,成為一種誘惑,一種充滿隱喻的誘惑。這誘惑挑逗格非的人物和讀者尋求真相,卻也埋伏著挫折和凶險。
對格非而言,以小說書寫歷史無他,就是呈現時間和敘述的危機,和危機中不請自來的詩意。正如〈迷舟〉主角在軍事任務的旅途中,「回憶起往事和炮火下的廢墟」,竟「湧起了一股強烈的寫詩的欲望。」1
歷史、敘事和詩的踫撞是先鋒小說的敘事核心。大歷史從來標榜嚴絲合縫,一以貫之。先鋒作家反其道而行,他們直搗敘事的虛構本質,一方面誇張文字想像的無所不能,一方面又拆解任何符號表演的終極意義;一方面揭發現實的荒謬,一方面「打著紅旗反紅旗」、放肆荒謬的想像。這樣二律悖反的姿態代表作家面對歷史的惶惑與抗爭的方式,但更重要的,也投射了一種烏托邦的辯證。
評者陳福民論格非早期創作有如下的看法:他的小說在形式探索與語言試驗之外,「關涉到形成敘述與敘述行為憂鬱品格的隱祕的詩學立場……從而突出人與歷史本身聯繫,最終重現一個純粹自我存在的烏托邦衝動。」2在人民共和國歷史語境裡,我要說這一「烏托邦衝動」是審美的,也是政治的;是「純粹自我的」,也是關乎群體的。格非早期小說之所以迷人,正是因為在這一語境裡,他以動人的文字演繹烏托邦的—也是詩的—魅惑與反挫,追尋與悵惘。
〈迷舟〉之後格非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說像〈青黃〉、〈褐色鳥群〉、〈呼哨〉都是膾炙人口的作品。九○年代初格非也開始寫作長篇如《敵人》、《邊緣》、《欲望的旗幟》等,這些作品延續以往的風格,但也許因為是寫作形式和「形勢」的改變,力道不如以往。一九九四年,格非的創作嘎然中斷,而且一擱就是十年。當他再度提筆時,新世紀已經來臨。二○○四年格非寫出《人面桃花》,繼之以《山河入夢》(二○○七),以及本文介紹的《春盡江南》。這三部小說形成一個系列,論者或謂之「烏托邦三部曲」,或謂之「江南三部曲」。不論如何,格非的烏托邦意識就此浮上台面。作為三部曲的壓軸,《春盡江南》如何呼應前兩部的主題,又如何與先鋒時代格非的烏托邦詩學對話,是以下討論的焦點。
1
格非的「烏托邦三部曲」以《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涵蓋百年中國追尋現代經驗的起伏。《人面桃花》以辛亥革命為背景,《山河如夢》將場景轉到五、六○年代各種運動中的社會主義中國,《春盡江南》則描寫世紀末中國「具有社會主義特色」的市場化現象。這三部作品中的人物關係有某種傳承,但這不是格非的重點;他顯然無意我們熟悉的家族三代接力式的大河小說。相反的,人物之間如有似無的關係反而加深了我們對歷史斷裂,人生無常的感觸。在第一部裡,知書達理的少女陸秀米因緣際會、捲入革命狂潮,成為一個不可思議的革命者。第二部裡,紅色幹部譚功達(陸秀米的兒子)一心為國黨報效,然而他的熱情和理想過猶不及,注定成為政治的犧牲。在述說政治寓言外,格非更想要傳達在詭譎的歷史氛圍裡,個人身不由己的命運與抉擇。辛亥革命拋頭顱灑熱血同時,也關乎陰錯陽差的啼笑因緣;社會主義運動雖然「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種種私密欲望卻是此起彼落,只能以非常手段因應。
格非的故事並不讓我們意外,他的敘事風格和他要講述的內容所形成的反差才更吸引我們。格非的文字典麗精緻,令人發思古之幽情,想想《人面桃花》、《山河入夢》這樣的小說題目就可以思過半矣。但格非將這樣的風格嫁接在後現代∕後社會主義式的情景上,陡然喚生突兀和荒唐的氛圍。在很大意義上,這一風格延續了他先鋒時期的標記:在特定歷史轉折點,暴力與混沌架空了常態表意結構,卻也激發出了始料也是「史」料未及的詩情。
如上所述,在描寫史與詩交會點的同時,格非投射自己的烏托邦想像。在以往作品裡,烏托邦總是以隱喻形式表現,愛慾、物象,聲音、顏色、古典詩歌等。而觸動烏托邦想像的人物不論身分如何,內心總耽溺在飄忽的欲想裡。他們有著詩人易感的氣質,外在歷史風暴如何強大,也無礙他們自己的追求—哪怕是一場徒勞。他們的姿態有時讓我們想起了存在主義式荒謬英雄。
但在《人面桃花》、《山河入夢》裡,烏托邦成為一個具體空間或政治設置。《人面桃花》裡桃花島上花家舍原來是化外江湖之地,卻成為革命興革的理想倒影。而《山河如夢》中的花家舍則是一個完美到了可怕的人民公社式所在。無論是陸秀米還是譚功達都被推向台前,直接介入這些烏托邦的構造。我以為格非這樣的場景、事件安排失之過露。但我更要探問的是格非將過去的隱喻的烏托邦寄託和盤托出時,他的敘事策略是什麼?
這一問題到了《春盡江南》變得無比明顯。《春盡江南》的主人翁譚端午(譚功達的兒子)是個詩人,在八○年代末的南方小城裡小有名氣,到了九○年代顯然難以為繼。所幸端午的妻子龐家玉是個精明能幹的律師,也就得過且過。家玉其實有段過去:當她還叫李秀蓉的時候是個文藝女青年,和端午有過一夜激情,事後端午偷了她的錢一走了之。數年之後,秀蓉改頭換面成了家玉,居然和端午成了夫妻。家玉的「變臉」當然有點匪夷所思,但格非應該是有意為之。中國從八○年代到九○年代的改變之劇烈往往讓人有恍若隔世的錯覺,一個小人物的改頭換面又算得了什麼?
九○年代以後的花家舍的改變又何嘗不是如此。小說中段,我們得知花家舍已經成為高級銷金窟,外觀高雅,裡面人慾橫流。這是社會主義市場化突飛猛進的成果。不僅如此,格非也告訴我們《人面桃花》裡作為革命盜匪窩的花家舍已經成為舞台表演項目,而五、六○年代作為毛記「美麗新世界」的花家舍也被包裝成紅色遺產,專供旅遊觀光客參訪。一百年來中國對烏托邦的追求,從辛亥革命到共產革命再到後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原來不過如此。在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裡寫他的《烏托邦三部曲》,格非的感慨不可謂不深。
《春盡江南》寫烏托邦的幻滅,尚不止於對花家舍作為一個理想空間的一再傾覆。格非花了更多篇幅描寫後社會主義種種怪現狀,包括端午夫妻各自經歷的情欲誘惑,學界到商場的爾虞我詐。小說後半段寫到家玉投資的房子居然讓租戶霸占,拒不搬遷,最後做律師的她必須動用黑道力量才能擺平。在這些情節裡格非所運用的筆調完全是現實主義路數,甚至有了辭氣浮露的痕跡。比起《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距離格非早期那種如夢似幻的,神祕而且抒情的風格更遙遠了。這本小說給我們最大的震撼是讀來「不像」是格非了。當烏托邦與現實開始對號入座,烏托邦作為隱喻的力量消失。而烏托邦的失落莫非也正是一種詩意的失落?
這讓我們再一次思考小說題目《春盡江南》的反諷意義。「江南」在格非的心目中當然有特殊意義,這是桃花島花家舍的所在,也是世外桃源的延伸。作為地域、文化、甚至意識形態的坐標,「江南」在五胡亂華、北方世族南下後開始浮出歷史地表,千百年來明媚豐饒的形象早已深植人心。而相對中原所代表的密不透風的正統,江南的風流天成尤其是詩詞歌賦詠嘆的對象。然而到了二十一世紀,格非卻要寫《春盡江南》了。舉目所見,他的江南空氣污染,建築醜陋,各種華洋事物雜亂無章。傳說中的江南才子佳人早已無從得見,有的是跳樑群丑,或像譚端午這樣無所事事的廢人。
對照《人面桃花》、《山河入夢》裡的革命情節,我們理解江南更有一層政治含義。從元代以來江南就是遺民聚散之地,明清之際更是孤臣孽子盤桓的淵藪,以致在清初帝王眼中,江南「不僅是各種反清運動的頻發地,亦是悖逆言辭生產的策源地。」3果如此,格非想象現代烏托邦試驗發源於此,也就不足為怪。然而春盡矣。如今的江南偽士當道,市儈橫行,還談什麼革命理想,批判精神?江南不再是烏托邦,而是「荒原」。 2
譚端午不僅是《春盡江南》的主人翁,也是格非構想中承載當代歷史精神的主體。如果與歷史宿命對抗的「烏托邦衝動」必須有詩意作為後盾,譚端午以詩人的面貌在小說中出現,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事。反諷的是,《春盡江南》不是烏托邦小說,而是為烏托邦預作悼亡的小說。這使譚端午的角色變得曖昧起來。
譚端午出現在小說開始時,很能代表格非想像的八○年代末的文人姿態。他醉心文藝,倜儻不羈;他可能並沒有太多才氣,但在小城的情境裡已經足夠使喚。他輕易就勾引了女青年李秀蓉上床。但要不了多久,譚端午就開始見識到現實的壓力。他的工作無趣,人際關係貧乏,他與「變臉」之後的秀蓉或女律師家玉的婚姻也乏善可陳。比起周遭人物,譚端午其實明白自己的困境,也偶有掙扎改
變現狀的心思。然而他既無動力,也無能力。他每天抱著《新五代史》消遣時光,彷彿自己也就是那個混沌不明的時代的傳人。
論者已經指出,譚端午的塑造延續十九世紀俄國小說的「多餘者」。4他們夾處歷史裂變中,有理想卻沒有能量,最後只能為時代所遺棄。即使如此,我以為這個角色還可以更複雜飽滿一些。對格非而言,詩人的無所作為代表了烏托邦向當代歷史的臣服。想想「烏托邦三部曲」前兩部裡的人物,辛亥之際的陸秀米或是五、六○年代的譚功達雖然未必完成他們的理想,但他們以肉身之軀挺向革命狂潮,見證了時代的巨變。陸秀米和譚功達不是詩人,但他們的抉擇與成敗卻透露詩意。此無他,他們的「烏托邦衝動」成就了他們的想像力和勇氣。但格非眼裡的九○年代後的中國不再提供這樣的條件。
詩人是怎樣在當代中國消失的?小說前段處理了一九八九年詩人海子(一九六四—一九八九)之死。海子崛起於八○年代中期,他的詩歌風格質樸、意象恢宏,帶有社會主義詩歌的雄渾,卻又體現「新時期」對審美烏托邦的渴望。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海子在山海關臥軌自殺,震驚他的崇拜者。他的死被視為是「新時期」結束的象徵,一個屬於詩的年代的消逝。兩個多月以後,天安門事件爆發。事件平息以後,中國天翻地覆的改變剛剛開始—告別革命,進軍市場。
由海子所象徵的「詩人之死」因此成為《春盡江南》的潛台詞。藉由譚端午的例子,我們見證的卻是「詩人不死」。詩人不死,但詩人的生活卻是行屍走肉,在在暗示了這個時代又掉入魯迅嘗謂的「無物之陣」。這也正是格非的烏托邦辯證盡頭的最大的無奈。無獨有偶,當代大陸另一位小說家蔣韻的新作《行走的年代》(二○一○)也同樣處理了「詩人不死」的弔詭命題。蔣韻也視八○年代為一個詩的時代,一個天地曠遠的「行走的年代」。她的小說中也有一段不可思議的「變臉」的情節,在此存而不論。所可注意的是,小說中曾經行走四方的詩人到了市場時代搖身一變,成了房地產商人,而他最新的廣告詞不是別的,就是海子生前最後一首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比起蔣韻那位成為「成功人士」的詩人,譚端午的落寞可能更讓我們心有戚戚焉。唯其如此,譚端午的何去何從也更讓我們關切。但這個角色沒有完全發揮。格非企圖從譚的無所作為折射社會的市儈與醜陋,從而銘寫當代中國「多餘者」的悲哀。問題是,當端午成為一個社會怪現狀的折射鏡的同時,他的詩情,不論好壞,也被小說敘事擱置了。小說最後暗示端午會走上寫小說的路子,而書末附錄他早年詩歌作為一種對詩人前世「遺骸」的悼念。
從「三部曲」的計畫來看,《春盡江南》既然寫的是烏托邦的失落,因此所呈現的敘事變得平鋪直述,似乎也就理所當然。但我認為這卻讓作品本身的複雜度降低。格非觸及的其實不應只是社會怪現狀,而更應是小說敘事和詩歌在文類本體學上對話的難題。詩人以文字意象觸動電光石火的靈機;小說家在敘事流變中追蹤生活曲折無盡的長河。但兩者之間又不必是絕然對立。回到陳福民論格非早期小說的特色,在於「關涉到形成敘述與敘述行為憂鬱品格的隱祕的詩學立場,從而突出人與歷史本身聯繫,最終重現一個純粹自我存在的烏托邦衝動」。我要說譚端午是個失敗的詩人是一回事,格非寫譚端午這個失敗的詩人又是一回事。5我理解格非對當代中國「烏托邦衝動」不再的感嘆,但作為曾經的先鋒創作者,他如何保持自身「隱祕的詩學的立場」,而不完全向現實以及現實主義敘事撒手,應該是他寫三部曲的初衷。如此,《春盡江南》的烏托邦辯證—也是詩的辯證—就有繼續發揮的餘地。
我想到一九六四年兩位西方左翼陣營大師阿多諾(Theodor Adorno)和布洛赫(Ernst Bloch)的一場對話。6阿多諾指出資本主義文化工業無所不在,複製一成不變的「今天」,儼然完成一種令人無所逃遁的「烏∕惡托邦」。布洛赫反駁阿多諾,認為「美麗新世界」無論多麼完美,總不能排除有些我們心嚮往之的事物仍然付諸闕如(something is missing);而只要我們仍有對那尚未實踐的,難以命名的事物有所憧憬,烏托邦的衝動就縈繞不去。
回到《春盡江南》的敘事。我認為格非所希望傳達的當代歷史危機感,正是那種有關烏托邦想像辯證的膠著狀態。「三部曲」的結局似乎是悲觀的。但我們要問詩人「不死」,是否只是因為詩人已經完全被當代社會馴化?抑或是詩人隱匿了身分,徐圖大舉?就著《春盡江南》的敘事邏輯,格非寫出了烏托邦裡的荒原。但在時間的另一個轉折點上,詩人未嘗不可能寫出荒原裡的烏托邦。
1格非,〈迷舟〉,《相遇》(台北:遠流出版,一九九三),頁六一。
2陳福民,格非《錦瑟》序(台北:遠流出版,一九九四),頁六。
3見楊念群的討論,《何處是江南:清朝正統觀的確立與世林精神世界的變異》(北京:三聯書店,二○一○),頁三五○。
4劉月悅,〈從格非三部曲論小說創作的轉變:兼評《春盡江南》〉,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2/0326/18/9145754_198017022.shtml。
5張定浩,〈失敗者格非〉 http://book.douban.com/review/5114109/。
6Molly Nesbit, Hans Ulrich Obrist, Rirkrit Tiravanija “What Is A Station?”,http://www.e-flux.com/projects/utopia/about.html.
內文試閱
第一章 招隱寺
1
「現在,我已經是你的人了。」
秀蓉躺在地上的一張草席上,頭枕著一本《聶魯達詩選》,滿臉稚氣地仰望著他。目光既羞怯又天真。
那是仲秋的夜晚。蟲聲唧唧。從窗口吹進來的風帶著些許涼意。她只有十九歲,中學生的音容尚未褪盡,身體輕得像一朵浮雲。身上僅有的一件紅色圓領衫,已經被汗水浸得透濕。她一直緊抿著雙唇,閉上眼睛,等待著他的結束,等待著有機會可以說出這句話。她以為可以感動天上的星辰,可對於有過多次性愛經歷且根本不打算與她結婚的端午來說,這句話簡直莫名其妙。既幼稚又陳腐,聽上去倒更像是要脅。他隨手將堆在她胸前的圓領衫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她那還沒有發育得很好的乳房,然後翻身坐起,在她邊上抽菸。
他的滿足、不屑和冷笑都在心裡,秀蓉看不見。
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圓。院子裡的頹牆和井台,被月光照得白白的,就像下了一層霜。更遠一點的暗夜中,有流水的汩汩聲。秀蓉將臉靠在他的膝蓋上,幽幽地對他說,外面的月亮這麼好,不如出去轉轉?
他們來到了院外。
門前有一個池塘,開滿了紫色的睡蓮。肥肥的蓮葉和花朵擠擠簇簇,舒捲有聲。池塘四周零星栽著幾棵垂柳。可惜秀蓉既不知道莫內,也從未聽過德布西的《貝加莫斯卡》。吃驚之餘,端午又多了一個可以看輕她的理由。秀蓉想當然地沉浸在對婚後生活的憧憬之中。木槿編織的籬笆小院;養一隻小狗;生一對雙胞胎;如果現在就要確定結婚旅行的目的地,她希望是西藏。
她的絮絮叨叨開始讓端午感到厭煩。她對眼前令人心醉的美景視而不見,可謂暴殄天物。只是可惜了那一塘蓮花。不過,端午對她的身體仍然殘留著幾分意猶未盡的眷戀。每走幾步就停下來與她擁吻。不論他要求對她做什麼,不論他的要求是多麼的過分和令人難堪,她都會說:隨便你。欲望再度新鮮。她的溫和和慷慨,把內心的狂野包裹得嚴嚴實實。
到了後半夜,秀蓉發起高燒。雖然端午不是醫生,可他立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對她做出診斷,宣布那是由於浮涼和疲勞而引起的普通感冒,而感冒是可以被忽略的。凌晨時分,端午趁著秀蓉昏睡不醒的間隙,悄然離去,搭乘五點二十分的火車重返上海。臨走時,他意識到自己身無分文,就拿走了她牛仔褲口袋裡所有的錢。這當然不能算偷。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詩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從別人的口袋裡拿錢,不僅不是一種冒犯,相反是一種友誼和親密的象徵。
他留下了一首沒有寫完的詩,只有短短的六行。題為《祭台上的月亮》。它寫在印有「招隱寺公園管理處」字樣的紅欄信箋上。不過是臨別前的糊塗亂抹,沒有什麼微言大義。秀蓉一廂情願地把它當作臨別贈言來琢磨,當然渺不可解。但詩中的「祭台」一詞,還是讓她明確意識到了自己作為「犧牲者」的性質,意識到自己遭到拋棄的殘酷事實。而那個或許永遠消失了的詩人,則既是祭司,又是可以直接享用供品的祖先和神祇。
但端午並沒能消失很長時間。
一年零六個月之後,他們在鶴浦新開張的華聯百貨裡再度相遇。譚端午裝出不認識她的樣子,但沒有成功。
又過了一個月,他們迫不及待地結了婚。
婚姻所要求的現實感,使得那個中秋之夜以及隨後一年多的離別,重新變得異常詭異。雙方的心裡都懷著鬼胎。他們盡量不去觸碰傷痛記憶中的那個紐結,只當它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後來,在連續兩次人工墮胎之後,面對婦產科大夫的嚴厲警告,夫妻倆一致同意要一個孩子。
「也就這樣了。」這是他們達成的對未來命運的唯一共識。
再後來,就像我們大家所共同感覺到的那樣,時間已經停止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你在這個世界上活上一百年,還是一天,基本上沒有了多大的區別。用端午略顯誇張的詩歌語言來表述,等待死去,正在成為活下去的基本理由。彼此之間的陌生感失去控制地加速繁殖、裂變。
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秀蓉會如何去回憶那個夜晚,端午不得而知。但端午總是不免要去猜測在他們分別後的一年零六個月中,秀蓉到底出了什麼事。這給他帶來了懷舊中常有的恍惚之感。
他甚至有點懷疑,那天在華聯百貨所遇見的,會不會是另外一個人。 2
約在兩個多月前,家玉去了北京的懷柔,參加律師行業協會的一個司法研討班。正逢「五一」長假,兒子被送到了梅城的奶奶家。難得的清靜,不像他原來想像的那樣美妙。除了可以無所顧忌地抽菸之外,妻子離開後留給他的自由,並沒有派上什麼實際的用場。
端午將兩個枕頭疊在一起,把後背墊高。這樣,他就可以透過朝東的窗戶,看到伯先公園的溜冰場,看到更遠處的人工湖面和灰暗的天空。那些在空中盤旋的烏鴉,鐵屑一般。看不見明澈的藍天並不讓他吃驚。偶爾看見了,反而會觸目怵心。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菸,將菸灰彈在床頭櫃上昨晚吃剩的速凍餃子上。
家玉原本學的是船舶製造,但她在畢業後很長一段時間中卻滿足於擺地攤,倒賣廉價服裝。她還開過一家專賣綠豆糕的小店,很快就倒閉了。譚端午用一瓶假茅台做誘餌,艱難地說服了文聯的老田,想讓家玉去實際上已搖搖欲墜的《鶴浦文藝》當編輯。家玉最終還是拒絕了。她已經摸到了時代跳動的隱祕脈搏,認定和那些早已被宣布出局的酸腐文人搞在一起,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經過高人指點和刻苦自學,她如願取得了律師執照,與人合夥,在大西路上開辦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儘管譚端午至今仍然弄不清律師如何賺錢,但家庭經濟狀況的顯著改善,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當他們家的富裕程度已達到需要兩台冰箱的時候(另一台專門用來儲存茶葉和咖啡),端午開始感到了眩暈。
一天傍晚,家玉在未事先告知的情況下,開回了一輛紅色的本田轎車。端午按照妻子的吩咐,從樓下的雜貨鋪買了一大捆鞭炮,在社區門口麻木地燃放。家玉什麼時候學會了開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追趕成功人士的道路上跑得太快了,已經有了跑出他視線的危險。接著,家裡有了第一位保母(家玉習慣上稱她為傭人)。很快,他們只用農夫礦泉水泡茶。很快,他們的兒子以全年級排名倒數第二的成績,轉入了全市最好的鶴浦實驗小學。很快,他們在市郊的「唐寧灣」購買了一棟帶花園的住房。譚端午以一種冷眼旁觀的態度被動地接受著這一切,似乎這些變化都與他無關。他仍在鶴浦地方志辦公室上班,只要有可能就溜號。每月兩千多一點的工資只夠他抽菸。他仍然在寫詩,卻羞於拿出去發表。對家玉罵他「正在一點點爛掉」的警告充耳不聞。
兩個多月前,家玉為要不要去北京參加研討班頗費躊躇。她輾轉反側,依違難決,轉而徵求丈夫的意見。
端午「唔」了一聲,就沒有了下文。
家玉追到他的書房,明確要求丈夫對開會一事發表意見,端午想了一會兒,字斟句酌地回答道:
「不妨去去。」
已經過了上午十點。牆角的矮櫃上,擱著一只養熱帶魚的玻璃缸。紫色的照明燈一直亮著。自從妻子離開後,他就沒給魚餵過食。換氣泵像是被水草塞住了,原本靜謐的泄水聲中,混入了微型電機刺耳的嗡嗡聲。那尾龐家玉特別疼愛的、取名為「黃色潛水艇」的美人鯊已死去多日。
他看了一會兒歐陽修的《新五代史》。
他賴在床上遲遲不肯起身,並非因為無事可幹,而是有太多的事等待他去處理。既然不知道先做哪一件,那就索性什麼都不做。
4S店的一位工作人員通知他,妻子的那輛本田轎車已經脫保。對方催促他去與保險公司續約。不過,既然妻子已經離開了鶴浦,車輛實際上處於閒置狀態,他完全可以對他們的威脅置之不理。
母親昨晚在電話中再次敦促他去一趟南山。他的同母異父的哥哥王元慶,正在那裡的精神病防治中心接受治療。以前母親每次打來電話,端午都騙她說已經去過了,可這一次的情形有點不同。母親向他哭訴說,哥哥在春節前,出現了令人擔憂的自殘行為。端午當即給精神病院的周主任打電話核實,卻被證明是無稽之談。母親酷愛編故事。
他要去一趟郵局。福建的「發燒友」蔡連炮給他寄來了一對電子管。那是美國西電公司(West Electric)一九九六年生產的複刻版的300B。端午是古典音樂的愛好者,對聲音的敏感已經到了病態的程度。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病態,卻無力自拔。他打算用西電的這對管子,來取代原先湖南產的「曙光」。據說西電生產的300B,能夠極大地增加揚聲器低中頻的密度,並提升高頻的延展性。蔡連炮在電子郵件中吹噓說:
用我這對管子聽舒伯特的〈冬之旅〉,結像效果會讓你目瞪口呆!你幾乎能夠看得見迪斯考的喉結;聽海頓的〈日出〉,你甚至可以聞到琴弦上的松香味。你能感覺到日出時的地平線,曉風拂面。而瓦爾特報紙版的〈貝六〉又如何呢?急者淒然以促,緩者舒然以和,崩崖裂石,高山出泉,宛如風雨夜至。
這當然有點言過其實,不過端午還是寧願相信他。每天聽一點海頓或莫札特,是譚端午為自己保留的最低限度的聲色之娛。
每天墮落一點點。
他還要去一趟梅城,將兒子從母親家接回來。「五一」長假就要結束了。而在此之前,他還得去同仁堂替母親買點藥。她的便祕已持續三週。端午向她推薦的芹菜汁療法沒有什麼作用。
起風了。黃沙滿天。屋外的天色再度陰沉下來,似乎又要下雨。他最好立即動身,否則等雨下起來,他也許根本打不到計程車。
當然,在所有的這些瑣事之外,還有一件更為棘手的麻煩在等著他。
他家在唐寧灣的房子被人占了。這件事雖然剛剛發生,但其嚴重程度卻足以顛覆他四十年來全部的人生經驗。他像水母一樣軟弱無力。同時,他也悲哀地感覺到,自己與這個社會疏離到了什麼地步。
他躺在床上,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想了好幾遍,直到聽見有人按門鈴。
這是一個冒失的來訪者。既按門鈴,又敲門,想以此來強調事情的緊迫程度。 3
來人名叫駱老駱,自稱是龐家玉的鄉下表叔。他來自鶴浦所屬長洲新區的官塘鎮。此人面容蒼老,卻又染了一頭烏髮,使端午很難判斷他的實際年齡。他的一個兒子死了,另外一個兒子和一個姑娘則被派出所的人抓了進去。
「我那姑娘是一個啞巴,你是知道的(端午其實並不知道)。國勝是從六樓的陽台上摔下來的,他的舅舅是一個殺豬的。而事情壞就壞在那個從新加坡回來的大學生身上。醫院的外科主任一口咬定,毛毛處於植物人狀態,可以隨意處置。毛毛不是別人,正是龐家玉的小學同學。小時候,兩家的大人還提過娃娃親。國勝叫龐家玉的父親為岳父大人,村裡至今還記得這段老話。」
老駱一會兒眼淚汪汪,一會兒強作笑顏,把事情說得顛來倒去。他倒不是故意的。
長洲一帶是下江官話與吳方言的混合區,老駱的話音很不好懂。他根本不理會端午遞過去的餐巾紙,而是將眼淚和鼻涕偷偷抹在自己的褲襠裡。為了弄清楚整個事情的原委,譚端午不得不多次打斷了老駱的陳述,通過不斷的提問,將那些片言隻語,小心翼翼地縫合在一起,使它們符合時間上的先後關係和邏輯上的因果鏈。
老駱的二兒子名叫駱國勝(小名或許叫毛毛),起先在長江上經營挖沙的生意。有了一筆積蓄之後,就在長洲鎮上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商品房。拿鑰匙的那天,國勝辦了一桌酒席,將父母、哥哥和妹妹都請來吃喜酒,一家人歡天喜地的。飯後,兄弟倆靠在臥室的陽台上抽菸閒聊,趁機消化一下滿腹的食物,以及喬遷新居所帶來的喜悅和妒忌。國勝是一個大胖子,陽台的鍍鉻欄杆吃不住他的體重。它悄悄地鬆動,變形,乃至垮塌。國勝在完成了一套業餘的高台跳水動作之後,從六樓栽了下來。他被送到醫院後,並未馬上死去。醫院財務室對帳單上的債務已經超過了十萬,可他還在那硬挺著,不肯離開這個世界。
有點不太懂事。
最後,極富道德感和同情心的外科主任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把駱老駱夫婦,還有國勝那過門不到一年的新媳婦叫到了監護室門外的走廊裡,對他們暗示說,即便最後能搶救過來(這樣的概率微乎其微),也是植物人無疑。這樣拖下去,銀子嘩啦啦地流走,什麼意思嘛?
聽他這麼一說,國勝他娘一連暈過去了三次。
最後出面解決問題的是國勝的大舅。他是個殺豬的,心硬如鐵。他走到國勝的床邊,捋了捋袖子,趴在他外甥的耳邊,平生第一次用溫柔的語調對他說:「國勝啊國勝,你這麼硬撐著,有意思嗎?俗話說,甜處安生,苦處花錢,你上路去吧。這事不要怨你舅舅,實在是你娘和你媳婦的主意。」說罷,他抱住那「討債鬼」的頭和腳,往中間一窩,老二抖了抖腿,這才嚥了氣。
本來這事就算完了。可偏偏在這個時候,村裡的一個大學生從新加坡回來探親。他聽說了這件事,就對國勝的哥哥獻計說,新建商品房的陽台欄杆經人輕輕一靠,就塌了個屌了,這在文明程度如新加坡一般的國家,是斷然不能想像的。毫無疑問,開發商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大兒子一聽,腦子一熱,連夜就叫齊了一百多人,將開發商的銷售中心圍了起來。他們在門外喊了一夜,也沒能見到開發商的半個人影,倒是把派出所的人招來了。
「派出所與狗日的開發商是勾著的,這個你曉得的?」端午搖頭,表示他並不曉得。老駱最後道:「警笛一響,一百多號人一哄而散。可憐我那老大,還有啞巴姑娘,都被派出所捉了進去。人到現在還沒放。」
老駱的故事,與互聯網上類似的社會新聞相比,實在沒有多少新意。端午連茶也沒給客人泡,心裡暗暗盼望著他早點離開。他心煩意亂地告訴老駱,他的妻子龐家玉此刻並不在鶴浦。她到北京學習去了。而他本人,則「對法律一竅不通」。隨後,他刻意地保持沉默。一聲不吭,是他的絕招。他知道駱老駱支持不了多一會兒。他的冷漠和心煩意亂都不是裝出來的,因而更加令人生畏。
老駱帶來的禮物,一網兜品相不好的水果、一袋黑芝麻、兩瓶「藍色經典」洋河白酒,莊重地擱在淡藍色的玻璃茶几上。
兩個人僵持了一陣,老駱並沒有感到任何不自在。他不無誇耀地提到了農村的新變化。正在進行的大規模的拆遷。新建的航空工業園外,甚至停著一架報廢的麥道八二飛機。八車道寬敞的馬路,三個小時可達杭州。亞洲最大的造紙廠。鎮上的瑞典籍工程師。他甚至還提到了在四星級賓館門前公然拉客的妓女。說起這些變化,老駱的臉上不無驕傲之色。端午只得明確地提醒他,自己一會兒還得出門辦事。
老駱臨走前,再次提到了死者的那個舅舅。他想出來的解決辦法是,由他(舅舅)出面,將國勝的遺體從醫院的太平間取出來,在夜幕的掩護下,將它悄悄地運到派出所,堵在派出所的門口。詐他娘的一回屍。舅舅的見識是:派出所再厲害,也不太可能拘留屍體,等到他們找上門來,事情的主動權說不定會悄然易手。老駱讓端午幫他合計合計,這樣做會不會有什麼不可控制的後果。
端午想了半天,字斟句酌地回答道:「也不妨試試。」
「你確定?」老駱馬上反問道。
端午疑心自己一旦說出「確定」二字,對方的「恭喜你,答對了!」就會脫口而出。看得出,老駱對中央電視台「快速搶答」一類的綜藝節目,早已諳熟於心。
看見老駱一隻腳在門裡,一隻腳在門外,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端午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他認真地把舅舅的計畫想了一遍,建議做出如下改動:
「你們不妨大張旗鼓地為死者辦喪事。殯儀館的靈車繞道至派出所的門口,由母親出面,懇請派出所准許你的大兒子和啞巴姑娘參加葬禮。必要的時候,可以下跪。只要人放出來,事情就可了結。」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等辦完了喪事,我們再把人還回去?」老駱問。
端午的心一下就揪緊了。他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來,中國社會正在發生的巨大變革,已經遠遠地超出
作者資料
格非
中國當代重要作家,清華大學教授。1964年生於江蘇丹徒;1981年考入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後留校任教;2000年獲文學博士學位,並於同年調入清華大學中文系。 1987年發表成名作《迷舟》開始,迄今已創作出版長篇小說五部:《敵人》、《邊緣》、《慾望的旗幟》、《人面桃花》、《山河入夢》;中短篇小說集多部:《迷舟》、《唿哨》、《雨季的感覺》、《青黃》、《戒指花》等。另有論著、散文隨筆集多部:《小說藝術面面觀》、《小說敘事研究》、《格非散文》、《塞壬的歌聲》、《文學的邀約》等。擅長對文學、社會、歷史等問題做深入思考,作品具有堅韌、優雅、準確、睿智等特質,在中國當代文學中獨樹一幟、風格鮮明。 曾獲得2004年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傑出成就獎、2004年長篇小說排行榜第一名、第二屆21世紀鼎鈞雙年文學獎、2011年亞洲周刊十大好書、第四屆「紅樓夢文學獎」評審團獎等多種文學獎項。其作品已被翻譯成英、法、義、日等多種文字在國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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