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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內文試閱
就這樣,一天之後,手裡提著兩個箱子的我,就自己一個人淋著雨,站在京都一間小寺廟外。一個碰巧是白化症者的光頭和尚出現在我面前,他有著嬰兒牛奶般光滑的臉龐和眼神茫然的雙眸,露出了微笑。「你會說英語嗎?」我用日語問他。「一顛顛。」他回答道,所以我再問一次。「一個晚上,三千,五百,」他說:「免費早餐。」然後他指著身後的院子,裡頭擠滿了腳踏車、摩托車和機器腳踏車。「我的興趣。」他解釋道。
那,算是結束了對話,無論內容重要與否。長著一對金魚凸眼的蒼白和尚指著一雙拖鞋,帶領我走過閃亮走廊的迷宮,經過一個整齊的石頭庭園,越過擺放著鐘和優雅書法的神壇室,進入另一個小房間。就只是一個單純的房間,只有長方形的榻榻米,四面用拉門圍起來。他從角落拉出床褥,在中間鋪好床墊,朝我點了點頭,我倒頭就睡。
過了好幾個小時,當我醒來,世界已經是一片黑暗。我環顧四周,卻無法分辨出現在是黑夜或者白天。四周都是拉門:一面通往另一個小小的空間;另一面通往黑漆漆的神壇室,在黑暗中,神龕顯得像幽靈一樣;第三面經證實只是一道牆;而第四面,當我推開時,竟得以一窺一座花園,高聳上方的,則是五層寶塔的剪影,月亮如同撕開的指甲般,高掛天空。
在黑暗中摸索探路,我踉蹌地通過神壇室,往外到大門口處,接著便走進狹窄的街道。這裡的一切也都安靜無聲。寺廟屋頂和尖塔棲息在褐色天空中,茶屋的木簷飄蕩著橫幅,除了白色燈籠和美國快遞的藍白標誌外,其餘一片黑暗。
我在奇怪錯置的夢中,沿著一條無人小巷向前走,夜半街道上空無一人,沒有車子嗚嗚駛過鬼魅的黑暗。偶有片刻,我會捕捉到遠處傳來某些祕密娛樂的喃喃低語。當第一滴雨掉落在我手臂上時,我趕快轉身回到寺廟。落在木頭屋頂上的雨下了整夜,我時而睡著,時而醒來,一個人坐在黑暗的神社中,並不真的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隔天早上當我起床,迷迷糊糊地摸索過神壇室時,和尚趕緊奔跑過來迎接我。第一個行程是導覽,結果第一站竟是這地方唯一的裝飾品:他自己的裱框照片。只見他坐在三輪車上,一臉驚訝,光頭上戴著一頂絨線帽,雪白的臉下是一件米老鼠襯衫。「這是我,」他解釋道:「我是佛教僧人。」然後用同樣權宜的口吻,說出一大串去過的美國城市:「舊金山、洛杉磯、紀念碑山谷、大峽谷、聖安東尼、艾爾帕索、紐奧良、華盛頓、費城、紐約、水牛城。」然後他帶著我到矮桌前,俯瞰寺廟的庭園,隨即消失不見。
幾分鐘後,我的困惑幾乎和他的相映成趣。匆忙而至的他,在我面前擺上一個黑色漆盤,裡頭裝滿了精緻小碗的蔬菜、水果、漬菜和白飯;稍後,再送來一個烤麵包機、幾片麵包,和一壺熱水讓我泡茶。然後就又不見了。
我望著眼前綠銀兩色的沉靜,才剛開始要享受餐點,突然間他吃驚的臉龐再度出現,坐在一個機動玩意兒上快速通過庭園;又騎到我坐著的房間前,臉龐看起來更驚訝了,他像皇后般揮手,隨即噴出一陣迷你煙霧,隆隆地離開。轉眼間,他已經來到我門口,這回打著赤腳,掛著猶豫的笑容盯著看。「三輪車,」他說,指著那煩人的東西,車牌上的米奇和米妮笑得開心;然後,他就又不見了。
第二天,坐在凹室的我,往外看著不同角度的花園:一條小溪,一座木橋、一座石燈籠,以及聳立在樹梢的八坂塔。第二位,也是廟裡唯一的另外一位和尚朝我走過來,他年紀較大,碩大的身軀有如摔角手,還有著那種如不斷霸凌他人的學童的威嚇喘息聲。比起同事,他會說的英語更少,不過那好像沒關係,反正他不靠口頭媒介。光呼氣喘息,卻一個字也沒,他坐到我身旁,掏出了六捆照片:他自己(睜大了眼睛)在泰姬瑪哈陵之前;他自己(困惑的)在泰晤士河一座橋上;他自己(迷糊的)在西堤島上;他自己(茫然的)在西班牙廣場的階梯上;還有他自己和其他各式各樣的神奇場景。然後,展示結束,他再度蹣跚地走開。
一個太監和一個白化症:和我同住的和尚是我生平所見長相最怪的兩個人,而毫無疑問地,犬儒學派可以輕易地解釋為什麼在世界不理會他們之前,他們就已經先不理會這個世界了。不過他們非常親切,個性平和,而我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漸漸認為他們是好同伴。每天早上,一當我坐在石頭庭園前,他們就會在我面前擺上四道菜的早餐,用我想像得到只有在日本才有的體貼和精準,天天準備不一樣的菜。而每天晚上在我出門時,都會發現他們坐在地板上,擠在小房間的小桌子前,看著電視球賽,喝著啤酒。「稍後見。」那個白化症和尚的聲音會追上來,朝我的方向愉快地揮著酒瓶,橘紅色的短褲下伸出雪白的雙腳。
我安頓下來的區域,幸運的是日本最後的朝聖保留區,古老的藝妓屋社區和焚香店就蓋在這城市最有名的寺院:清水寺的影子底下。木牌依然一一標示著芭蕉曾經讚賞過的地方,僧人依然在上頭冰冷的音羽瀑布中沖澡,而我借住的街道也依然是「水商賣」聚集地,也就是所謂的「煙花業」;這裡也是這城市最兇猛的諸侯領袖豐臣秀吉的遺孀,蓋了一間別墅和一間寺廟隱退的地方。在那間廟裡,我看到了「山貓」,那是指在為僧人開的宴會中負責取悅的藝妓,到現在,燈籠上優雅的漢字都還寫著在其中工作的女人名字。
因此這整個區域如同博物館珍寶一樣受到保存。我的在地咖啡館是一個石頭庭園茶室,金黃色的木頭拉門滑開便通往乾淨的木與水幾何世界;社區商店是閃閃發亮的藝廊,賣著海藍色的清水燒壺、絲扇和版畫,全都帶著清脆悅耳的水聲音樂;而我隔壁的鄰居是四十呎高的觀音女神,襯著楓樹山丘,十分壯觀。
日本少有幾個地方像京都這般有著自我意識,這浪漫的寺廟城市曾是千年的首都,現在也忠實地保留成一種神殿、一種古董,是這國家最大的國家級活寶藏。每天大約有十萬名大部分是日本人的觀光客,來跟這「和平與和諧城市」致敬,而這習於接受崇拜的城市,也將自己像一大批包裝好的幻燈片般交給了他們。在鋪設當地麥當勞的地方(這間曾經以單日賣出兩百萬個漢堡創下世界紀錄),依舊是城市抒情奇想的地圖,還是安置著寺廟,廟中的地板會像夜鷹般唱歌,而石庭也勾畫出無限的形式。
但即便其魔力發酵,也幾乎不減這城市的美麗。我在京都的第一個週日早晨,天一亮就急忙離開寺廟,爬上通往清水寺的陡峭鵝卵石步道。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走錯路,並且經過了側殿,我溜出來走進一處石庭,一個誤把我當成重要人士的女人,用一個金色寶藍盤子端出了一杯綠茶,我們眼前的楓葉往藍天伸展,到處都靜如禱告。
幾分鐘後,我走過百貨公司擁擠的地下室,那裡有更多的水果、更多的漬物和更多的高科技小玩意兒,滿溢的程度讓我無法輕鬆以待;冰品店和酒店、麵攤和通心麵店、甜瓜經銷商和巧克力手作廠。我跟一個女孩買了個冰淇淋,她裝進一個袋子裡,綁緊袋口的時髦金紗鉤,再把那個袋子放進一個更大的泡棉袋子裡,加上兩個冰塊,以免融化,最後全部裝進她公司一個流行的黑金袋子裡。我走進寺廟,交出有如一張水彩畫的入場券;再度走入一座公園,在一個萬里無雲的美好週日早上,幾乎無法相信我一個踉蹌,便進入如此完美無瑕的世界。參與了百貨公司的閃亮光采,並在茶室中啜飲泡沫綠茶;在便利商店中找到月光複製畫,在咖啡館中找到鑲嵌耳環,這全都讓我啞口無言。
事實上,在初來乍到的日子裡,有時會感覺好像所有的日本人都立刻用破紀錄的速度衝進了未來,並且像冰河一樣緩慢移動,既沉靜又興奮,是表面與深度的謎。
就這樣,漸漸的,我在寺廟的生活找到自己的韻律,以他們的平靜模式來設定我的手錶。每天早上六點鐘,鐘聲和吟誦佛經的低啞咕噥就會被鈴鐺的銀鈴聲給打斷,然後是啪嗒、啪嗒遠去的腳步聲。甜甜的焚香味從簾幕下滲進來,讓整個地方有種神聖感。然後是第一道晨光裡在庭園旁的早餐,在瀰漫著檸檬味的上午隨意散步,彩虹條幅飄揚在木造商家前。中午的時候,年長的那位和尚會帶著他的狗寇朵去散步,然後穿上黑袍,一身堂皇地在池塘邊拍手,把鯉魚召來吃午餐。稍後,寺廟就會再度安靜下來,只有房間外的整齊拖鞋,還有電視女主持人所發出的嘎吱聲,讓我知道和尚們在吃飯。
晚上,當城市沉睡,我會溜出那個地方,打電話給在洛克斐勒中心的上司(紐約上班族在京都時間的半夜到早上八點忙碌工作)。只有在那時,當我站在貼滿了上空女郎廣告的矮胖綠色電話亭裡,有種便利商店那類小說的味道,我才會看到日本的陰影那面浮現出來:頂著亂髮的無主之人、眼神狂野的流浪漢、衣冠不整的乞丐,紛紛現身湧進人行道騎樓,或者蜷縮在百貨公司的屋簷下,舉止井然有序且自制,好像就某方面而言,他們依然是良好的日本國民,決心不打擾周遭的世界。望著除了在深夜市中心之外絕對看不見的這地下世界的寧靜,讓我想起就是這樣的景象,讓人在六百多年前建立了大德寺。
不過在白天,廟是最荒蕪的地方:只有我、兩個僧侶和他們的狗。有時,在洗手間的牆壁上會出現另一個訪客,一隻討厭的淡綠色蜥蜴,頭頂上的眼睛彷如葡萄乾。而在一個晴朗的早晨,當我吃完早餐後,我碰到了這裡唯一的另一個人,一個每天都來讓庭園完美的人。我一回應那園丁的笑容,他就走過來跟我在明亮的秋陽下握手。「你有錢嗎?」他開口便問,有點嚇到的我,做了聽說在碰到每個日本男性時該做的事:給他我的名片。他仔細盤查,好像那是線形文字B。
「我的興趣是賺錢,」他說,然後在我還來不及誤會之前就插進來說:「開玩笑的啦!」我明白了,我心想,只是玩笑。然後交談轉了個文學彎。
「你會看米爾頓?莎士比亞嗎?尼采、康德呢?」
「有時,」我說:「你跟很多外國人練過英文嗎?」
「噢,不,」他朝著我揮手。「我很不好意思,我沒辦法。特別是女孩子,我非常、非常害羞。」
這個,我想是夠熟悉的領域。「所以你喜歡美國女孩?」
「一開始,」他停頓一下。「但漸漸的,不喜歡了。」
「她們shizukana(不溫柔)。」我試著用日文說。
他開心地點點頭。「不謙遜。」
「你今天一定很努力工作。」
「不是那麼努力,和僧侶聊了一小時。現在適逢大相撲比賽,僧侶非常喜歡相撲,每天都會看。三小時。」又是另一個聽來意外的訊息。
寺廟另一個意外的特性,是它四周大都是俗麗的紫色街道和愛情賓館用簾幕圍起來的停車場,就某方面而言,這理所當然的是種傾向:在日本文學中,女人與僧侶間總是很親密,事實上,根本就是日本古典文學的來源。名字的意義就是「花區」的祇園,本身也是一間著名寺廟的名字。職業女性長久以來就是被視為「達摩」,這是以菩提達摩,也就是禪宗始祖為名;因為,就像達摩不倒翁,她們雖一碰就倒,但也會立刻恢復過來。而禪宗對佛陀天性的隱喻「黑色楊柳,鮮豔花朵」,長久以來就是對花街的委婉說法,或至少是我在聖塔芭芭拉看到,從十八世紀的「禪宗僧侶學校」所出的卷軸中所學到的,暗示說我們在妓院可以如同在寺廟中找到達摩。就連芭蕉有件最有名的事,就是這位流浪僧侶和門徒在客棧過夜時,隔壁就住著兩位妾和她們年長的同伴。隔天女孩們在去伊勢朝聖途中,表達想跟僧侶一起走的願望,而芭蕉遺憾地拒絕:
同一間客棧
亦住玩樂女
胡枝子花與月亮
然而,令我震驚的是,在滿月之夜回到寺廟時,發現停放摩托車的地方整齊地擺放著兩雙精緻的白色平底鞋。我不曉得和尚是不是在玩樂,黑暗中聽不到竊竊私語,門後也沒有窸窣聲。隔天早上,我在晨禱聲中滾出被褥,一如以往地晃到早餐室,看到兩名年輕的日本女孩站在庭園,即便是在這極度神聖的時間裡,也是理所當然的舉止得宜,穿著整齊;而年紀較大的僧人在一旁大獻殷勤,以我沒期待能在他身上看到的殷勤,做了各式各樣的介紹,然後他把我們帶到矮桌旁,為我們送上一共五道的日式全套早餐。有點笨拙的,我們圍桌而坐,兩個女孩輪流著咯咯笑和互開小玩笑,然後是害羞的笑容和惱人的詼諧,她們問我問題,接著咯咯笑。我回報善意,又是更多的咯咯笑。在看著對面是一個外國人瘋狂地舞弄著筷子,並且隨著技術性的淘汰賽,輸給了一片壽司時,咯咯的笑聲已經近乎歇斯底里。既好玩也最瘋狂的是,白化症和尚喧嘩地跨騎著電動三輪車,給了大家一個女皇式揮手,就這樣呼嘯離開。我們才剛從他這出乎預期之外的強制演出中緩過一口氣來,突然間他人又出現,蒼白的腳用力踩著一輛嬰兒藍的三輪車,穿過精緻的庭園,擋泥板上的唐老鴨咕咕作響。兩個女孩開心地拍手,又咯咯笑了一陣;僧人因為行動奏效而漲紅了臉,再大大揮了次手,便又踏板離開。
在廟裡掛單然後半夜溜出去和紐約聯絡的點子,申訴著我的不調和,而在空蕩蕩的房中,我感覺開放及整齊。但是我看得出來,繼續滯留是個妨礙,不只因為我的午夜後電話打擾了和尚的早睡,他們的晨禱也干擾了我的清晨。此外,寺院生活的主要目的,是幫助人在心中建立一個聖殿,能夠強壯到時空都屬於精神層面,於是我決定幫自己找個基本的實用房間,而將寺廟當成祕密藏匿處。
當我告訴和尚我要離開時,頗引起一陣騷動。白化症和尚一遍又一遍地問我,是否能再多待一晚,還有每天都要閒聊一番的園丁,宣稱我是他碰到的第一個「自制、禮貌和謙遜」的外國人(無疑的是源自於他的客套,是他對碰到的每個外國人都說一遍的頌詞)。年長的和尚還邀請我到他房間去喝茶,好像只有蜥蜴完全不受影響。
作者資料
皮科.艾爾(Pico Iye)
一九五七年出生於英國牛津,印度裔英國人,在伊頓公學(Eton)、牛津大學和哈佛大學接受教育。自小即跟著都是知識份子的父母親遊歷歐陸與美洲各地,因此,旅行在皮科‧艾爾的生活中是再自然不過的節奏。 是知名的旅行作家、小說家,自一九八二年起為《時代》雜誌撰寫專欄。不時也有全球化議題、評論性文章披露於《紐約時報》、《哈潑》等雜誌媒體。 一九八七年,一張單程機票將他帶到了日本京都,一年的駐居生活,他試圖探索禪宗文化與家庭之間的關係。本書敘述的即為親身貼近京都一年的所見所感。就在完成《淑女與僧侶》之前,居家戲劇化地發生火災,夷為平地,只留給他當時身穿的衣服,和這本書的手稿。 皮科‧艾爾敏銳的觀察和犀利有時又兼具嘲諷的文字,每每讓他筆下旅遊地的最深層的面貌顯露、無所遁形。同時,他也嘗試透過文字提供一些思考的面向。 其作品有:《加德滿都錄影夜》(Video Night in Kathmandu)、《入夜後的太陽》(Sun after Dark: Flights into the Foreign)、《從地圖掉落》(Falling off the Map:Some Lonely Places of the World)、《開闊之路》(The Open Road: The Global Journey of the Fourteenth Dalai Lama) 、《我腦中的男人》(The Man Within My Head)等。 現定居京都近郊,在京都生活已超過二十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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