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覺醒II:血魅夜影
- 作者:黛博拉.哈克妮斯(Deborah Harkness)
- 出版社:大塊文化
- 出版日期:2013-10-04
- 定價:420元
- 優惠價:79折 332元
- 優惠截止日:2024年11月26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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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內文試閱
第一章
我們很不成體統地跌作一堆:一個女巫,一個吸血鬼。馬修被我壓在下面,他修長的四肢難得擺出這麼不雅的姿勢。一本大書夾在我們中間,墜落的力道讓我緊捏在手中的那尊小人像脫手而飛,滑到地板另一端。
「我們來對地方了嗎?」我眼睛緊閉,唯恐仍置身二十一世紀美國紐約州莎拉阿姨的蛇麻子穀倉,沒能抵達十六世紀英國的牛津。話雖如此,撲鼻而來的陌生氣味已經告訴我,這不是我們原來的時空。那股氣味夾雜著草香與甜香,以及一種讓我聯想到夏季的打蠟味道。還有燃燒木頭的味道,我已聽見爐火的劈啪聲。
「張開眼睛自己看,戴安娜。」冰冷的嘴唇像羽毛般輕觸一下我臉頰,接著傳來一陣輕笑。迎面只見一雙色澤宛如暴風雨中大海的眼睛,襯在一張蒼白得不問即知是吸血鬼的臉上。馬修的手從我的脖子滑到肩上。「妳還好吧?」
經過這段沿著馬修的過去逆流回溯的漫長旅程,我全身骨骼好像風一吹就會散開似的。在阿姨家做短程練習時,可從來沒有這種後遺症。
「我很好。你呢?」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馬修身上,不敢東張西望。
「回到家就放心了。」馬修把頭往木頭地板上一靠,發出咚的一聲,讓散落地上的燈心草和薰衣草散發出更濃郁的夏日香氣。早在一五九○年,他就對老房子很熟悉了。
我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黯淡的光線。看到一張大床,一張小桌,狹窄的板凳和一把扶手椅。透過支撐大床頂罩的精雕床柱,我看到一扇從這個房間通往另一個房間的門。光線從那房間灑入,照亮了被單和地板,形成一個有點傾斜的金色長方形。我造訪過幾次馬修這棟現今仍位於烏斯托克路的住宅,就我記憶所及,這房間牆上裝飾著一模一樣、做工精緻、雕成布褶紋的嵌板。我仰頭望向天花板──厚厚的灰泥分成一格一格的藻井,飾有花紋繁複、造型豔麗的都鐸玫瑰,花朵紅白相間,一朵一朵用金線描出輪廓。
「蓋房子的時候,照例要裝飾玫瑰。」馬修淡淡地說。「我受不了它們。一有機會就通通改漆成白色。」
突來一陣風,使燭台上泛藍的金色燭燄暴長,照亮了角落裡一幅色彩富麗的掛毯,淺色床罩上凸顯樹葉與果實輪廓用的深色繡線也被映得閃閃發光。那是一種現代織品所沒有的光澤。
我忽然心情大好,笑道:「我真的辦到了。我沒搞砸、沒把我們帶到別處去,比方蒙蒂塞洛──」
「沒錯。」他用微笑回應我。「妳的表現十全十美。歡迎來到伊麗莎白一世的英格蘭。」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對自己身為女巫深感慶幸。做為歷史學家,我研究過去。但女巫的身分卻能讓我回到過去。我們重返一五九○年,主要目的是讓我有機會學習失傳的魔法,但我在這兒可以學習的東西絕對不止於此。我仰起頭,想要一個祝賀的吻,但開門的聲音卻讓我停止動作。
馬修用一根手指壓住我嘴唇。他微偏過頭,張開鼻孔。但一認出隔壁房間裡發出窸窣聲的人是誰,就鬆弛了下來。他一個動作就乾淨俐落地拾起書、扶起我。牽起我的手,拉我到門口。
隔壁房間裡有個滿頭蓬亂棕髮的男人,站在堆滿信件的書桌前面。他身材中等,骨格勻稱,穿著精工縫製的昂貴衣服,哼著我沒聽過的曲調,不時低聲冒出一、兩句我聽不清楚的話。
馬修先是一臉驚訝,然後勾起嘴角,露出親切的笑容。
「你到底去哪啦,我親愛的老馬?」那人拿起一張紙,就著燈光打量。馬修頓時瞇起眼睛,縱容的表情瞬即被不悅取代。
「找什麼東西呀,克特?」一聽見馬修的說話聲,那名年輕人立刻扔下信紙,轉過身來,滿臉喜不自勝。我在我那本克里斯多夫‧馬羅所著《馬爾他的猶太人》平裝本上,見過這張臉。
「老馬!彼埃說你去契斯特了,可能趕不回來。但我就知道,你不會錯過我們一年一度的聚首。」所有的字句都很熟悉,但抑揚頓挫變得很奇怪,我必須專心聆聽才能理解。伊麗莎白時代的英語與現代英語的差異,並不像學校裡告訴我們的那麼大,但也不像我原先以為的、只要熟讀莎士比亞戲劇就聽得懂。
「怎不留鬍子了?你病了嗎?」馬羅看到我,眼神變得閃爍不定,他目光所到之處,都會在我身上產生持續的壓力,可見他一定是個魔族。
我壓抑住撲到這位英國大戲劇家面前,跟他握手,提出一大堆問題的衝動。從前我對他生平的一點兒知識,站在他面前,竟然忘得一乾二淨。一五九○年之前,他可曾有哪齣戲劇作品公開上演?現在幾歲?比我和馬修都年輕,這很明顯。馬羅充其量不到三十歲。我對他露出善意的微笑。
「你在哪兒找到那個?」馬羅伸出一根手指,語氣洋溢著輕蔑。我回頭望去,以為會看到什麼蹩腳的工藝品。但我背後空空如也。
他說的是我。我笑不出來了。
「客氣一點,克特。」馬修皺起眉頭。
馬羅聳聳肩膀,不以為意。「無所謂,趁其他人還沒來,你就盡情地享用她吧。喬治已經來了好一會兒,老樣子,吃你的東西,看你的書。他還是找不到贊助者,名下也沒有一文錢。」
「我所有的一切,都歡迎喬治享用,克特。」馬修眼睛盯著那名年輕人,不動聲色,把我們糾纏的手指湊到唇邊。「戴安娜,這是我的好朋友克里斯多夫‧馬羅。」
馬修的引見,給馬羅一個更加放肆打量我的機會。他從腳趾一路看到頭頂。這小子雖然收斂了妒忌,但他的不屑還是很明顯。馬羅確實愛上了我的丈夫,遠在麥迪森時,我觸摸到他送給馬修那本《浮士德》上的題字,就懷疑是這麼回事。
「我都不知道烏斯托克竟然有供應大塊頭女人的妓院。你通常都挑比較秀氣迷人的婊子。這娘們簡直是個亞馬遜女戰士。」克特吸吸鼻子,回頭瞥一眼撒滿桌面的凌亂紙張。「老狐狸的最新消息說,你去北方是為了辦正事,而非追求情慾。怎麼有時間找她來服務?」
「克特,你這麼輕易浪費人家的善意,真令人意外。」馬修慢吞吞道,聲音裡帶著警告。馬羅卻聽不出來,嘻皮笑臉裝作專心看信。馬修握緊我的手。
「戴安娜是真名嗎?或是用來吸引顧客的藝名?我看她可以袒露右邊的乳房,或拿一副弓箭。」馬羅拈起一張紙,建議道:「記得黑衣修士的貝絲那次,她非要我們叫她阿芙羅黛特,才肯──」
「戴安娜是我的妻子。」一轉眼,馬修已不在我身旁,他鬆開我的手,抓住馬羅的衣領。
「不會吧。」克特滿臉震驚。
「就是。這代表她已是本宅的女主人,冠我的姓氏,受我保護。就憑這一點──當然還要加上我們多年的交情──今後不准你批評她,或在背後詆毀她的節操。」
我扭動手指,消除麻痺感。馬修握緊我的手,他發怒的手勁使我戴在左手中指上的那枚戒指嵌進肉裡,留下淡紅色的印子。鑲在中央的那顆鑽石雖然沒有做切面,仍捕捉到溫暖的火光,這枚戒指是來自馬修母親伊莎波的意外禮物。幾小時前──幾個世紀之外?──幾個世紀以後?──馬修把戒指套上我手指時,曾複誦古代的結婚盟誓。
兩個吸血鬼跟杯盤碰撞的聲音一起進入房間。前面是體型瘦削的男僕,有一張表情豐富的臉,久經滄桑的栗色皮膚,黑髮黑眼。他手執一個細頸大肚酒壺,還有一個底座設計成海豚形狀的高酒杯,他用尾巴托住杯盅。後方有個骨瘦如柴的女僕,端著一盤麵包和乳酪。
「您回來了,老爺。」男僕道,顯得有點困惑。奇怪的是,他帶法國腔的英語反而更容易理解。「星期四來的信差說──」
「計畫改變了,彼埃。」馬修轉向女僕說:「我妻子在旅途中丟了行李,芳絲娃,她身上的衣服太髒,所以我把它燒了。」他撒謊撒得坦然,卻無法說服這兩個吸血鬼或克特。
「您的妻子?」芳絲娃重複道,她跟彼埃一樣有法國口音。「但她是個巫──」
「溫血人。」馬修搶先道,並從托盤裡拿起酒杯。「告訴查爾斯,家裡多一個人吃飯。戴安娜身體不適,醫生建議她一定要吃新鮮的肉和魚。得派人去菜場,彼埃。」
彼埃眨眨眼。「是,老爺。」
「她也需要一些衣服。」芳絲娃端詳著我說。馬修一點頭,她立刻消失,彼埃也跟著離開。
「妳的頭髮怎麼了?」馬修拉起一撮草莓金色澤的捲髮。
「哎呀,不好。」我喃喃道。我舉手觸摸,原本色如乾草的齊肩直髮,意想不到變成了富有彈性、金中透紅的捲髮,而且長及腰部。上一回我的頭髮自作主張時,我還是大學生,在校內《哈姆雷特》一劇中飾演奧菲莉亞。那次和這次,頭髮都違反自然,快速生長,變換顏色,這不是好兆頭。回到過去的旅途中,藏在我體內的巫術能量突然醒轉。也無從知道此行還釋出了其他什麼魔法。
吸血鬼會聞到隨著我察覺這變化突然焦慮而升高的腎上腺素,也會聽到我血液的歌聲。但克特這種魔族也能感應到我巫術能量的起伏。
「乖乖隆地咚。」馬羅笑得非常惡毒。「你弄回來一個巫婆。她做了啥壞事?」
「別鬧,克特,不關你事。」馬修的聲音維持著發號施令的派頭,但他的手指仍溫柔地撫著我的頭髮。「別擔心,吾愛。我相信妳只是累了。」
我的第六感強烈反對。這次變形根本不能用單純的疲倦解釋。我出身巫族世家,卻到現在還摸不清楚,自己究竟與生俱來多大的法力。就連我的莎拉阿姨和她的同居戀人艾米莉‧麥澤──兩人都是女巫──對這件事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更別說加以控制了。馬修已經用科學實驗證實,我的血液帶有魔法能量的遺傳符號,卻說不準這種潛力哪天會爆發出來。
我繼續擔心下去之前,芳絲娃已拿著一根看起來像織補針的東西回來了,她嘴裡含著一把大頭針,鋒芒四射。一堆會走動的天鵝絨、羊毛、麻紗跟在她身後。衣料底下露出的兩條咖啡色細腿,顯示彼埃被埋在下面。
「那是幹什麼的?」我戒慎恐懼,指著大頭針問道。
「當然是讓夫人穿上這個。」芳絲娃從那堆衣服最上端取下一件顏色暗沈、看起來像麵粉袋的褐色長袍。它一點都不像款待客人時可以穿的衣服,但我對伊麗莎白時尚一無所知,只好聽由她擺布。
「下樓到你該去的地方待著,克特。」馬修對他的朋友說。「我們很快就去加入你們。管著你的舌頭。我的私事我自會交代,不用你代言。」
「悉聽尊便,馬修。」馬羅拉一下他紫紅色緊身上衣的下襬,嘲弄地微鞠一躬,雖然故作滿不在乎狀,顫抖的雙手卻洩漏了他真正的感受。所有動作加起來,代表他雖然聽到了馬修的命令,卻沒有服從的打算。
那位魔族離開後,芳絲娃就把麵粉袋罩在附近的沙發上,繞著我轉了一圈,研判最容易下手的位置。她不滿地哼一聲,開始為我著衣。馬修走到桌前,注意力被攤在桌上的文件所吸引。他拆開一個摺疊得非常整齊、用粉紅色封蠟封緘的長方形小包,眼光飛快掃過紙上細小的字跡。
「天啊。我都忘了。彼埃!」
「老爺?」衣料深處傳出一個含糊的聲音。
「把那些放下,告訴我克倫威爾夫人最近都在抱怨些什麼。」馬修用一種親密而不失威嚴的態度對待彼埃與芳絲娃。如果必須用這種方式跟僕人相處,我得花不少時間才學得會。
我被披掛、插針、綑綁,裝扮成見得了人的模樣之際,他們兩人在火爐旁竊竊私語。芳絲娃對我那枚只剩一邊的耳環,咂舌表示不滿,那枚金絲垂綴寶石的耳環,跟馬修那本《浮士德》、戴安娜的銀製小雕像,本來都由伊莎波收藏,也是用來幫助我們回到這個特定時空的三樣物品。芳絲娃在一旁的五斗櫃裡翻尋,輕易便找到同一對耳環的另一枚。首飾配好後,她把厚襪子穿到我膝蓋上方,用紅絲帶固定。
「我想我好了。」我道,迫不及待地想下樓展開訪問十六世紀之旅。閱讀書上記載的歷史,跟親臨現場體驗完全是兩回事,憑我跟芳絲娃短暫交手,惡補到的當代女裝風俗,就足以證明這一點。
馬修打量我的外表。「馬馬虎虎──暫時就這樣吧。」
「效果應該更好,因為她進退有度、不引人注目。」芳絲娃說:「女巫在這棟房子裡應當如此。」
馬修不理芳絲娃,轉向我道:「我們下樓之前,戴安娜,記得說話要小心。克特是魔族,喬治知道我是吸血鬼,但態度再怎麼開放的眾生,對跟他們不一樣的新來者不免懷著猜疑。」
走到樓下大廳,我一本正經,裝出自以為適合伊麗莎白時代的儀態,向馬修那位身無分文、又沒有贊助者的朋友喬治問安。
「這女人說的是英語嗎?」喬治目瞪口呆道,他托高圓框眼鏡,把一雙藍眼睛放大到青蛙的比例。他另一隻手搭腰,擺出一個我在維多利亞與亞伯特博物館展示的微型肖像畫中見過的姿勢。
「她一直住在契斯特。」馬修連忙道。喬治顯得有點懷疑。顯然就連英格蘭北部的荒野,也不足以解釋我古怪的說話方式。馬修的口音變得比較柔和,能迎合這時代的腔調與發音,但我還是一口無可救藥的現代腔美式英文。
「她是個女巫。」克特糾正他,同時啜了一口酒。
「真的?」喬治重新感到興趣,打量我。這個男人的目光沒讓我感覺到來自魔族的推壓、巫族的刺痛,或血族的冰冷。喬治就是一個正常的凡人──邁入中年,滿臉倦容,飽受生活摧殘。「但你不是跟克特一樣不喜歡女巫的嗎,馬修。你一直不准我研究這題材。上次我想寫一首關於赫卡忒的詩,你還叫我──」
「我喜歡這一個。喜歡到跟她結婚。」馬修打斷他,並緊緊吻住我的唇,希望取信於他。
「跟她結婚!」喬治的眼光跳到克特臉上。他清一下喉嚨。「所以有兩件出乎意料的喜事要慶祝嘍:你沒有像彼埃以為的耽誤了大事,而且還帶回來一個妻子。恭喜。」他鏗鏘有力的聲調讓我聯想到畢業典禮上的名人致詞,我克制住一個微笑。喬治卻回我一笑,躬身道:「在下喬治‧查普曼,羅伊登夫人。」
這名字很耳熟。我在自己的歷史學家腦袋裡搜尋凌亂儲存的資料。查普曼不是鍊金術師──那是我研究的專業──神祕學領域裡也找不到他的名字。他跟馬羅一樣是作家,但我想不起他任何一部著作的名稱。
介紹完畢後,馬修同意陪客人在爐前小坐片刻。男人家大談政治,喬治不想我受冷落,便問起路況與天氣。我盡可能少說話為妙,同時努力觀察各種有助於我更像個伊麗莎白時代人物的小動作與遣詞用字。喬治見我專注聽他說話,高興得長篇大論談他最近的文學創作。不喜歡當配角的克特按捺不住,打斷喬治的演講,自告奮勇要朗誦一段《浮士德》。
他眼睛發亮道:「就算是正式表演前,在朋友當中做一次排練。」
「今天算了吧,克特。這會拖過午夜,戴安娜旅行已經累了。」馬修拉我起身,說道。
我們走出房間時,克特盯著我們。他知道我們有所隱瞞。我嘗試交談時,每一個不合情理的句子,他都緊追不捨,當馬修想不起自己的魯特琴收在什麼地方時,他開始沈思。
離開麥迪森之前,馬修就警告過我,克特的觀察力絕佳,即使在生性敏銳的魔族當中也非常出眾。我很好奇馬羅要多久才猜得出我們瞞著他什麼事。但過不了幾小時,我的疑問就得到解答了。
第二天早晨,房子裡的活動已展開,我們窩在溫暖的床上聊天。
最初馬修還願意回答我有關克特(竟然是鞋匠的兒子)與喬治(跟馬羅差不了幾歲,令我很意外)的問題。但後來我問到家政管理與婦女規範等實際問題,他很快就厭倦了。
「那我的衣服呢?」我企圖讓他把心思放在與我有切身關係的事情上。
「我認為已婚婦女睡覺時不穿這種東西。」馬修拉起我精緻的麻紗睡衣說。他解開滾荷葉邊的領口,正打算在我耳朵下面種一個吻,證明他的觀點時,忽然有人掀開床幃,燦爛的陽光讓我瞇起眼睛。
「什麼事?」馬修質問道。
一個膚色黝黑的魔族從馬羅背後探頭張望。他身材矮小,下巴尖削,還留著一把尾端修得一樣尖的褐色山羊鬍,長得活像一個精力充沛的小妖精,那頭亂髮起碼一個星期沒見過梳子了。我拉緊睡衣領口,這件衣服幾近透明,我又沒穿內衣,令我頗為尷尬。
「你看過懷特大師的畫,克特。這女巫一點也不像維吉尼亞的原住民。」陌生魔族失望地說。他這時才注意到怒目瞪著他的馬修。「哦,早安,馬修。可以跟你借象限儀嗎?我保證這次不把它拿到河裡去。」
馬修垂下額頭靠在我肩上,閉上眼睛,發出一聲呻吟。
「她一定出生在新世界──或者非洲。」馬羅堅持道,而且不肯用姓名稱呼我:「她不可能來自契斯特,或蘇格蘭、愛爾蘭、威爾斯、法國,或神聖羅馬帝國的轄區。我看她也不像荷蘭人或西班牙人。」
「早安,湯姆。有什麼理由讓你跟克特一定要趁現在,並且在我的臥室裡,討論戴安娜的出生地嗎?」馬修替我拉攏睡衣的繫帶。
「天氣這麼好,不宜躺在床上,即使你害了瘧疾神昏智迷也一樣。克特說你一定是燒昏了頭才會娶這個女巫。除此之外,你絕無可能做這麼莽撞的事。」湯姆以典型的魔族作風喋喋不休,毫不打算回答馬修的問題。「路是乾的,我們已經來了幾個小時了。」
「所以酒已經被喝光了。」馬修抱怨道。
「我們」?還不止這兩個嗎?老房子已經快擠爆了。
「出去!夫人必須梳洗才能見老爺。」芳絲娃端著熱氣騰騰的臉盆走進房間。彼埃照例跟在她身後。
「有什麼大事嗎?」喬治在帷幔後面問道。他未經通報就闖進來,破壞了芳絲娃把其他幾名閒漢趕出去的努力。「諾森伯蘭爵爺一個人被丟在大廳裡。如果他是我的贊助人,我可不會這樣對待他!」
「哈爾在讀一位比薩數學家寄給我的一篇有關製作天平的論文。他現在心滿意足得很。」湯姆一屁股坐在床沿,粗聲粗氣答道。
他說的想必是伽利略吧,我興奮地猜測。一五九○年,伽利略在比薩大學只是一名新進教授。他真正重要的論文還沒問世。
湯姆。諾森伯蘭爵士。能跟伽利略通信的人。
我訝異得張開嘴。靠在我的鋪棉床單上的這個魔族,一定就是湯瑪斯‧哈利奧特。
「芳絲娃說得對。出去。通通出去。」馬修道,聲音跟湯姆一樣不客氣。
「我們怎麼跟哈爾說?」克特問道,意有所指地瞥了我一眼。
「就說我馬上下去。」馬修道。他翻個身,把我拉進懷裡。
我一直等馬修的朋友都出了房間,才用力搥他胸口。
「這是為什麼?」他愁眉苦臉裝痛,但我只打得自己的拳頭淤青而已。
「因為你都不告訴我,你的朋友全是什麼樣的人物!」我用手肘撐起上半身,低頭瞪他:「偉大的戲劇家馬羅。喬治‧查普曼,詩人兼學者。湯瑪斯‧哈利奧特,數學家兼天文學家。如果我沒搞錯。還有一位鬼才伯爵在樓下等候。」
「我不記得亨利什麼時候得到這個綽號,但可以確定現在還沒有人這麼稱呼他。」馬修顯然覺得很有趣,我卻更生氣。
「獨缺華特‧芮利爵士,『黑夜學派』就在這棟房子會齊了。」馬修望著窗外,聽我逐一報出這個由激進分子、哲學家、自由思想家組成的傳奇團體。湯瑪斯‧哈利奧特、克里斯多夫‧馬羅、喬治‧查普曼、華特‧芮利,以及──
「你又是誰,馬修?」出發前,我根本沒想到要問他。
「馬修‧羅伊登。」他微偏一下頭,好像我們直到這一刻才正式引見似的。「詩人之友。」
「歷史學家對你幾乎一無所知。」我震驚地說。羅伊登是已經夠神祕的黑夜學派中最神祕的角色。
「妳不驚訝,對吧,妳現在知道馬修‧羅伊登的真正身分了?」他挑起黑色的濃眉。
「哦,讓我驚訝的事老早夠我這輩子用不完了。你把我牽進這團混亂之前,實在應該警告我一聲。」
「然後妳打算怎麼辦?我們離開前一刻,差點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哪還有可能查資料,做研究。」他坐起身,兩腳伸向地面。我們的私密時光短得可憐。「沒什麼好在意的。他們都是普通人,戴安娜。」
不管馬修怎麼說,這些人一點也不普通。黑夜學派的觀念驚世駭俗,公然蔑視伊麗莎白女王腐敗的朝廷,嘲弄大學與教會中知識分子的裝腔作勢。「瘋狂、邪惡、認識就有危險」是對這群人最貼切的描寫。我們可不是在萬聖節前夕與昔日好友溫馨團圓,而是掉進了伊麗莎白王朝一個勾心鬥角的馬蜂窩。
「且先不提你這些朋友根本就是一群膽大妄為的傢伙,我從成年以後,投入全部的時間研究他們,可別指望你把他們介紹給我認識時,我能裝作滿不在乎。」我說:「哈利奧特是這時代最前衛的天文學家。你的朋友亨利‧波西則是個鍊金術師。」很清楚女人緊張起來會做什麼事的彼埃,趕緊把一條黑長褲遞給我丈夫,免得我發脾氣時他還光著兩條腿。
「華特跟湯姆也一樣呀。」馬修不理會送上來的衣服,抓抓下巴。「克特也沾到一點邊,不過沒什麼成績。最好不要拘泥妳聽說的事蹟,可能都是錯的。還有妳使用現代歷史名詞要小心。」他繼續道,總算接過長褲,往腿上一套。「黑夜學派是威爾抨擊克特時想出來的字眼,但那是好幾年後的事。」
「只要莎士比亞這一刻沒有在大廳裡,跟諾森伯蘭爵爺坐在一起,我才不在乎他過去、現在或將來,做了哪些事──!」我反駁道,同時從架得老高的床上滑下來。
「威爾當然不在樓下。」馬修斷然揮揮手。「華特不欣賞他用的平仄,克特說他斷章取義,還會剽竊。」
「也好,這讓我鬆了口氣。你打算怎麼跟他們介紹我?馬羅知道我們隱瞞了某些事。」
馬修灰綠色的眼睛迎上我的目光。「真相吧,我想。」彼埃送上他的緊身上衣──黑色鋪棉上有繁複的壓花圖案──眼神固定在我肩膀上方某個定點,真是好僕人的典範。「妳是來自新世界的女巫,也是時光旅行者。」
「真相。」我乾澀地說。彼埃聽見每個字,但毫無反應,馬修也當他不存在似的對他相應不理。我不知道我們會不會在這兒待得夠久,讓我也能同樣不覺得他的存在。
「有何不可?湯姆會把妳說的每一個字都記錄下來,跟他研究阿岡昆語的筆記對照。此外沒有人會在意。」馬修似乎關心他的衣服遠超過他朋友的反應。
芳絲娃率領兩名捧了滿懷乾淨衣服的年輕凡人女子再度出現。她指一指我的睡衣,我躲到床柱後面去脫衣服。幸好我從前經常出入健身房的更衣室,大幅減低了在陌生人面前更衣的不安。我把睡衣掀到腰上,然後拉過肩頭。
「克特會在意。他一直在尋找不喜歡我的藉口,你這麼一說,他就收集到好幾個了。」
「他不成問題。」馬修信心十足地說。
「馬羅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傀儡。」我還在奮力把衣服從頭上扯下來,忽聽見一聲恐懼的驚呼,摀著嘴巴的「我的天!」
我僵住了。芳絲娃看到我的背部,看到橫過我肋骨的新月形疤痕和肩胛骨之間的星形。
「我來替夫人更衣。」芳絲娃冷靜地吩咐那兩名女僕。「衣服放下,回去工作。」
女僕屈膝行個禮,帶著無所謂的困惑離去。她們沒看到疤痕。她們離開後,所有的人同時開始說話。芳絲娃震驚的「誰下的手?」馬修的「不可以讓任何人知道」,和我帶有自衛意味的「不過是幾道疤」。
「有人把柯雷孟家族的標誌烙印在妳身上。」芳絲娃輕輕搖頭,堅持道:「這是老爺使用的標誌。」
「我們打破了盟約。」只要想起另一個女巫把我標示為叛徒的那晚,我的腸胃就開始翻騰,必須努力壓抑一陣陣噁心想吐的感覺。「這是合議會的懲罰。」
「所以你們才一起來到這兒。」芳絲娃哼了一聲。「合議會從一開始就是個蠢點子。菲利普‧柯雷孟根本不該附和它。」
「但它維護我們跟凡人相處的安全。」我並不喜歡那項協議,更不喜歡負責執行的九名合議員,但多年以來,它成功地幫助超自然生物迴避不必要的注意,卻是不爭的事實。魔族、血族與巫族自古就互相承諾,絕不介入人類的政治與宗教,三個族群之間不准私相來往。巫族、血族與魔族都必須保持血統純正。不准戀愛、通婚。
「安全?別以為在這兒妳就安全了,夫人。我們都不安全。英國人是個迷信的民族,他們在每個教堂的墓園裡看到鬼,在每一口大湯鍋旁邊都看到女巫。合議會是我們與滅亡之間唯一的屏障。妳來這兒避難很聰明。來吧,妳必須更衣,去見其他人。」芳絲娃幫我脫下睡衣,遞給我一條濕毛巾,還有一盤聞起來有迷迭香和橘子味道、黏糊糊的東西。我覺得被當作小孩子對待很彆扭,但我知道馬修這種階級的人,必須像洋娃娃一樣,由別人擦洗、著衣、餵食。彼埃為馬修送上一杯顏色深得不像是酒的飲料。
「她不僅是個女巫,還是時光編織者?」芳絲娃低聲問馬修。這個陌生的名詞讓我聯想到為了到達這個特定時空,必須跟隨的許多條不同顏色的線。
「是的。」馬修頷首,他邊啜飲邊專注地看著我。
「但如果她來自另一個時代,換言之……」芳絲娃瞪大眼睛,欲言又止。然後她變得若有所思。馬修的聲音和行為一定都改變了。
她懷疑這不是同一個馬修。我忽然覺悟,提高了警覺。
「我們知道她在老爺的保護之下,這就夠了。」彼埃粗聲道,語氣帶有明顯的警告。他把匕首遞給馬修。「不必考慮其他。」
「換言之,我愛她,她也愛我。」馬修專注地看著他的僕人。「不論我對別人說什麼,這才是真相。懂嗎?」
「懂。」彼埃答道,雖然他的語氣聽起來全不是那麼回事。
馬修質疑地看芳絲娃一眼,她抿緊嘴唇,不情願地點了下頭。
她開始用心幫我著裝,用厚麻布毛巾包住我的身體。她一定看到了我身上其他的傷疤,除了在那好像永遠不會結束的一天,遭受女巫薩杜的嚴刑拷打外,還有後來留下的別的創傷。但芳絲娃不再發問,只安排我坐在爐旁的椅子上,用梳子整理我的頭髮。
「這侮辱是在您宣布您愛這女巫之後發生的嗎,老爺?」芳絲娃問道。
「是的。」馬修把匕首繫在腰上。
「那麼,在她身上留下記號的一定不是manjasang。」彼埃用了古奧克語對吸血鬼的稱呼──食血者。「凡我族類,沒有人敢冒險激怒柯雷孟家族。」
「沒錯,是另一個女巫幹的好事。」雖然室內沒有一絲冷風,他的話卻讓我顫抖。
「而且有兩個食血者袖手旁觀,讓這種事發生。」馬修冷酷地說:「他們會付出代價。」
「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我並不想掀起吸血鬼內訌。我們面臨的挑戰已經夠多了。
「如果那個女巫抓走您的時候,老爺已經承認您是他的妻子,那就不能這樣過去。」芳絲娃的手指飛快,把我的頭髮編成很緊的辮子。她把辮子盤在頭頂,用髮針固定。「在這個被上帝拋棄、沒有忠誠可言的國家,雖然您的姓氏變成羅伊登,但我們並沒有忘記,您是柯雷孟家族的一員。」
馬修的母親警告過我,柯雷孟家的人都有強烈的家族認同。遠在二十一世紀,我對加入這家族要承受的義務與限制嘖有煩言。但來到一五九○年,我的法力不可靠,我的巫術知識幾乎等於零,我所知道最早的祖先都還沒有誕生。除了我自己,就只能靠馬修了。
「所以我們彼此有共識。但我現在不想惹麻煩。」我低頭看伊莎波的戒指,用大拇指觸摸戒環。我原先以為可以天衣無縫地融入過去,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這想法太天真。我環視四周:「而且……」 「我們來此只有兩個目標,戴安娜:為妳找一位老師;如果可能的話,找到那份鍊金術手抄本。」一開始撮合我們在一起的,是圖書館編號為艾許摩爾七八二號的神祕手抄本,它在二十一世紀安全地埋藏在牛津大學博德利圖書館的數百萬冊藏書裡。我填寫這本書的借書條時,完全不知道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能解開把這手抄本困在架上的複雜咒語,也不知道一旦將它歸還,就會令咒語重新啟動。我更不知道,它的內容據說能揭露無數有關巫族、血族與魔族的祕密。馬修認為,與其嘗試在現代再次破解它的魔咒,倒不如回到過去尋找艾許摩爾七八二號。
「我們回去之前,這兒就是妳的家。」他繼續道,試圖讓我放心。
我在博物館與拍賣目錄上,看過這個房間裡那種厚實的家具,但老房子永遠不會感覺像個家。我撫摸厚重的麻紗浴巾──跟莎拉和艾姆家裡那種洗過太多次,變得稀薄、褪色的套裝毛巾截然不同。另一個房間傳來的聲音,抑揚頓挫與現代人大相逕庭,即使歷史學家也預期不到。但回到過去是我們唯一的選項,我們待在麥迪森的最後幾天,遭受其他吸血鬼追殺,馬修差點送命,他們的意圖很清楚。要讓我們的計畫奏效,我的首要任務就是扮演一個伊麗莎白時代的標準貴婦。
「啊,美麗新世界。」在莎士比亞創作《暴風雨》一劇之前二十年,引用劇中的名句,顯然犯了歷史錯誤,但這個早晨實在太頭疼了。
「對妳而言是新的。」馬修答道:「所以,準備跟妳的麻煩見面了嗎?」
「當然。待我先把衣服穿好。」我抬頭挺胸,從椅子上站起來。「怎麼跟一位伯爵說哈囉?」
作者資料
黛博拉.哈克妮斯(Deborah Harkness)
我成長在費城郊區,曾經住過麻州西部、芝加哥地區、北加州、紐約州北部和南加州。換言之,美國有五個時區,我住過其中三個!我也曾住過英國的牛津和倫敦等城市。 過去二十八年來,我一直在歷史系當學生和學者,得到過曼荷蓮學院、西北大學、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的學位。那段期間,我研究歐洲的魔法與科學史,以一五○○年到一七○○年為主。我工作過的圖書館包括牛津的博德利圖書館、牛津萬靈學院圖書館、大英圖書館、倫敦市政廳圖書館、杭丁頓圖書館、傅喬莎士比亞圖書館、紐貝利圖書館──足以證明我知道怎麼使用卡片式書目櫃和電腦化的同類工具。這些經驗讓我對圖書館有一份深刻而恆久不變的愛,也對圖書館管理員深懷敬意。目前我在洛杉磯南加大教的是歐洲史和科學史。 我過去的著作中,有兩本非小說:《John Dee’s Conversation with Angels: Cabala, Alchemy, and the End of Nature》(劍橋大學出版社,1999),及《The Jewel House: Elizabethan London and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耶魯大學出版社,2007)。我很榮幸能獲得美國學術團體聯合委員會、古根罕基金會、國家科學基金會和國家人文學科研究中心的獎助。我的史學作品獲得科學史協會、北美洲研究不列顛協會以及龍曼出版公司與《今日歷史》獎審查委員會的獎勵,也讓我引以為榮。 二○○六年,我透過電腦進入部落格與推特的世界。我的葡萄酒部落格「低於二十美元的好酒」,是我如何尋找最好、最不傷荷包的葡萄酒的線上紀錄。這方面的努力曾贏得美國葡萄酒部落格獎、Saveur.com、《葡萄酒與烈酒》雜誌、《食物與酒雜誌》的讚美。我的品酒文章也曾出現在Serious Eats網站和《葡萄酒與烈酒》雜誌上。 我的小說家生涯始於二○○八年九月,當時我開始好奇「如果真的有吸血鬼,他們靠什麼謀生?」《魔法覺醒》就是這個問題意外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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