嬤嬤教我的人生六堂課
父親和我是由同一個女人帶大,就是我嬤嬤范李寬。
十八歲,剛新婚的嬤嬤就跟著爺爺,來到全然陌生的香港。到港後嬤嬤一共生了八個小孩,其中三個不幸夭折,好不容易拉拔養大了五個,即我父親和四位姑姑。
正待稍稍喘口氣、享享清閒的時候,爺爺卻中風驟逝,兩個嗷嗷待哺、還在襁褓中的小孫子,讓她不得不獨自承攬下養育我們的責任。
說來,嬤嬤一生真是勞碌星身隨。每天清晨五點鐘,嬤嬤就會叫我和妹妹起床,在我們睡眼惺忪、動作遲緩的盥洗時,嬤嬤已經把家裡內外灑掃了一遍,然後燃點檀香、敬奉神靈,並在佛堂案前祈求菩薩,保佑全家大小今日平安。
清晨六點鐘,咱們祖孫三人一起到茶樓喝早茶;回來後我們上學,嬤嬤開鋪,每天開市還不到早上八點。
一早開了店門,嬤嬤一邊忙著將檀香樹幹鋸開、分段,一邊招呼著客人。十一點她回家燒飯,然後再去看店,等夥計們都吃了以後,嬤嬤才回來吃午飯。每天下午五點,嬤嬤準時開晚飯,六點準時關鋪打烊,九點鐘全家人基本上都已洗漱完畢,上床睡覺。
這麼規律節制的生活,嬤嬤自己過了五十年,在生活習慣上她對我們也是如此嚴格管束,現在我每天五點多早起,也是得益於當年。
以現在的行政區域劃分來看,從佈滿海味、乾貨和鹹魚店的德輔道西左轉,就可以看到高陞街。
現在這兒是香港著名的「藥材街」,不過三百米長的街道上,左右兩旁均是老字號的傳統攤鋪。但是在六○年代,這裡則是以賣乾貨和米糧為主,當時我們家的檀香鋪,左邊是涼茶舖子、右邊就是賣米的商號。
每天一早,擺攤小販的叫賣聲,為街坊們的一天拉開序曲;碼頭另一邊,貨船早已靠岸,肩上搭著布巾的苦力扛著一箱箱從貨輪卸下來的貨物,用推車載著大街小巷穿梭奔跑,潮州話、福建話、廣東話,夾雜著踢哩嗒啦的木屐聲,這種老街市獨有的衝勁與活力,是我兒時最熟悉的場景。
第一堂課 看得到的誠信
我們家位於高陞街的檀香鋪,其實不到四張榻榻米大小(約莫六平方公尺),後方擺了張長木櫃。當年檀香可以說是生活必需品,家家戶戶每天都要向祖先、土地公、灶君上香,所以我們主要都是做街坊鄰裡的生意,附近不少街坊都是趁著買菜,順道買檀香。
從一歲多開始,我就看著嬤嬤在前檯做生意,而我就在長木櫃上咬著手指頭睡覺。嬤嬤常說,我在鋪子裡不吵不鬧,睡飽了就在桌子上揮舞著小手小腳,對著來買檀香的大嬸、大叔微笑。
有的客人看我呵呵笑很是可愛,就多待在鋪子一會兒和嬤嬤話話家常,當然也就順手多買些檀香粉、線香甚麼的。按照現代的講法,等於我從一歲多開始,就已經做起了「Customer Service」(顧客服務)。
到了五、六歲,我已經開始幫忙嬤嬤找錢、計帳。通常客人買了一塊三毛錢的檀香,給了五塊錢,嬤嬤並不是直接找給客人三塊七毛錢就了事。她會一邊撥算盤,一邊大聲念著,「你給我五塊,扣掉一塊三毛,結果是三塊七,這裡是一塊、兩塊、三塊,然後一毛、兩毛、三毛……,七毛。」
不管是紙幣或是硬幣,嬤嬤每次找錢時都會一塊、兩塊、一毛、兩毛地慢慢數,就算是很小的數目,她也會慢動作地撥算盤給客人看,口中唸唸有詞說,剛剛收了多少錢、要找換多少錢。
沒耐性的我嫌囉嗦,一日忍不住問道,「嬤嬤、嬤嬤,為甚麼妳要這麼麻煩呢?找錢明明可以很快,為甚麼還要一塊錢、一塊錢,慢慢數呢?」
嬤嬤解釋說,「傻仔,即使你很誠實,但是找錢速度太快,客人可能會看不清楚,也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每天習慣加減乘除,算數的速度這麼快。而且,我們找錢這樣小心翼翼,日子久了、傳開了,別人就會對我們有信心,知道我們不會欺騙一分一毫,這就是口碑。」
嬤嬤清楚知道,因為我們做的是街坊生意,口碑和誠信特別重要。 我這才瞭解,原來做生意不僅只是收錢、找錢這麼簡單而已,「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原來生活中的人情世事,無處不是學問,而這些道理都是在課堂上學也學不到的。
黑名單上的五百個缺點
在學校裡,動不動就是列在黑名單、被鞭刑的我,暗暗發誓要替自己爭一口氣。而當老師們被我問倒時,一股英雄主義取代了我的自卑感,我自認我懂得竟然比老師還多,他們也沒甚麼了不起!而且當時八姑姑也正在上大學,我已經開始翻她的書來看,心高氣傲的我認為,老師所學的東西,我也都大概知道。
其實和我相比,老師們的學問自然高出一大截,只不過一個因循在年復年固定教材中的大學畢業生,和一個每天拼命雜學旁收的初中生比起來,以知識的廣泛度來說,一時之間前者不一定佔優勢。
當然後來年歲漸長,我明白了知識不等於智慧,所謂學習,不單只是吸收知識而已,而是要訓練你思考、組織、建構的整合能力。我當時逞一時之快的知識,並非真學問,只不過是強記下來的記憶背誦而已。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一開始老師們對於我的挑戰,倒也還保持風度、虛心以對,但隨著我的問題愈來愈刁鑽古怪,沒多久他們就覺得臉上無光,認為我存心找碴、以下犯上,開始每天修理我、處罰我,希望能壓壓我的氣燄。
抗威權 原來虎父無犬子
有一天,我又被老師懲罰,要求我到教室外罰站。這時的我,慢慢站了起來,義正詞嚴地對老師說,「Miss,我犯了規,的確應該接受懲罰,但我們在學校裡就是要接受教育,如果你要我在課室外罰站,就是剝奪我接受教育的權利,這樣是適當的懲罰嗎?你罰我站應該是在課堂裡面,為甚麼要罰我出去?你是一個教育者,卻剝奪我受教育的機會,這是教育者應有的做法嗎?」
我說完以後,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講臺上的老師。剎時間,全班鴉雀無聲,老師杵在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好在此時下課鐘響,化解了這個尷尬的場面,那是我中學二年級,十三歲。
不難想像,在老師眼中,我肯定是個以下犯上、挑戰權威的麻煩人物。嬤嬤、姑姑和媽媽都很擔心我在學校的表現,只有父親一句話都沒說過。長大後我才知道「虎父無犬子」,原來父親年少時更加「大逆不道」,居然還曾打過老師,當時他才七、八歲。
最早,父親就讀的不是一般小學,而是祭拜孔夫子的「卜卜齋」(私塾學校)。五四運動以後,「私塾」在中國已不多見,唯獨只在香港仍有流傳,主要教授的是四書、五經,以及中國傳統式「不打不成器」的打罵教育。
有一次,父親大字沒寫好,老師拿起棍子就打。沒想到年幼的父親毫無懼色地據理力爭,「老師,我是來念書的,字寫不好,你應該好好教我,怎麼會是打我呢?」父親回憶說,當時他被打得手都腫了,當然不服氣啊!一時氣不過,就打了回去。在那個年代裡,學生竟然還手打老師,不消說,父親立刻被踢出校門。
我們父子倆身上都流著「不畏強權」的血液,可能也是承襲自嬤嬤而來,就如同她對付老是欺負爸爸的那個惡霸一樣。
其實,對付我們這種人最好的武器是「道理」,而不是威權和教條,或許當時很多老師認為我一再追問,是故意唱反調,事實上很多時候,我只是想知道,這些規定背後的原因和道理而已。
不過一直到最後,學校裡都沒人和我「講道理」。由於校規明訂一個學生集滿三個缺點就等於一個小過,每三個小過換成一大過,累計三個大個就有可能被趕出校門了,而登記在我名下,共有五百多個缺點,根本就算不清是幾個大過了。
到了學期末,我的成績單上印著幾個大字:「NOT ALLOWED TO REPEAT」,我不解其意,立刻跑去問老師,得到的答覆是,「不允許再繼續。」翻譯成白話就是,我被趕出校門了!
其實我的學科成績並不低,被趕出校門的原因,就是敗在操行一科不及格。不過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不認為自己當時犯了甚麼大錯,所以如果問我「是否後悔?有無學到教訓?」我只能說,這段期間我最大的收穫是,每天為了出難題給老師,書的確念了不少,知識也確實有增長,至於是否要向不合理低頭?我想這和一個人的性格有關。
日後我進入社會工作,面對老闆、總字輩高管,我還是沒有辦法服膺於「官大學問大」的那一套,對於任何命令、決策,我依然喜歡追著老闆問為甚麼。
威權始終無法馴服我,甚至我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是甚麼權威,因為我的信念是「今天的我,就是為了要打倒昨日的我」;真正的權威,不是為了壓過別人,而是持續超越自己。
勇敢跳出舒適圈
剛到如新的前兩年,我在工作上使盡全力,公司也給我很大的發揮空間,但我卻沒有因此而一路被拔擢,原因就在我的大砲性格。
從小在家裡,因為阿嬤疼我,幾乎是我說了算;學校裡我是風雲人物,自然有話語權,縱然同學偶有「不從」,也講不過身為辯論隊隊長的我。出了社會,我剛到鄧白氏工作就拿下一個公司史無前例的案子,後來到了深圳,工人們多少也因為少東身份而敬我三分,直到去印尼工作前,我都是香港人說的「招積仔」,招積的意思是說話咄咄逼人,態度囂張。
但是因為國情不同,我再怎麼強勢,印尼人依然不為所動,這也讓我體認到「滿招損、謙受益」的真諦,開始調整自己做人處事的方式。到如新工作之後,雖然我已把尖銳犀利的說話方式改掉了,卻改不掉本就直來直往的個性。
說實話 做實事
因為不懂得拐彎抹角,更別談逢迎拍馬,只要我覺得公司決策不妥,經常直接在會議上開砲,或是有人不遵守規定,我也不管對方職位高低,處理方式一視同仁,所以常常得罪人卻不自知。
有一次,一位國際部門的大主管到香港視察,當時他並沒有申請許可,就擅自進入倉庫拿東西,負責管理倉庫的我連忙制止說,「抱歉,你不能擅自進來把東西拿走。」一旁陪同的香港總經理幫忙說情,「沒關係,他是老闆。」
當時他們倆人都是我的直屬上司,但是我還是直接表明態度:「無論是誰,都要遵守公司規定。」這種大砲性格讓當時主管對我心懷不滿,認為我是麻煩人物,另外招聘了一名儲運部夜班經理,計畫要取代我。
那時分公司已開業近四個月,我希望將這段日子以來的所得所思,整理成一份提升部門營運效率的企劃書,讓後來的新進同仁有範例可循。過程中,我與夜班經理討論了一下,沒想到幾天後,主管拿了一份夜班經理寫的企劃書,要我提供建議,我一看內容與我的構想多所雷同,當時氣盛,心裡雖然很不高興,但我並沒有發作,心想我在工作上比別人用心,繼續努力,實力就會被看見。
與同事相處和與同學相處完全不一樣,讀書的時候可以「道不同,不相為謀」,話不投機,可以連半句話都不講,老死不相往來;但是到了職場,即使遇到風格不同、想法不一樣的人,還是要想辦法相處,才可以共同做事,這才是所謂「同事」。
年輕時我也因為行事作風較為強勢,容易被他人當成假想敵,因而有人想方設法在職場上阻撓我,我也曾吃過不少苦頭,雖然我並沒有因此改變自己的原則,但是我持續修正對待他人的態度,讓自己更柔軟,才能夠讓我的想法更容易為人接受,這就是「先學做人,後學做事」的道理 。
職場上,有些人喜歡面面俱圓,有些人喜歡創造假想敵,你很難去控制別人的想法和作為。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事情都不是你的控制範圍,你唯一可以控制的是僅存的百分之零點一,那就是你自己。就像當時,我唯一可以控制的事情,就是把工作做好。
從小我就不相信權威,只相信道理,加上中學辯論社的訓練,我曾經極端地堅信,真理是愈辯愈明。長大之後才瞭解,死守一己立場的辯論只會帶來無日無休的爭辯;打開心扉的理性討論,才能帶來共同的結論,那是後話。
不過,直到現在我還是最賞識勇於提出自己看法的年輕人。到泰國開拓新市場時,招聘新進人員,其中一位應徵者面試時和我看法不同,不知怎麼著雙方竟然激烈爭論起來。她心想,這份工作肯定沒希望了!
沒想到,第二天我就通知她來上班。我告訴這位同仁,她有自己的見解,又勇於表達,而且不屈服、不盲從,正是我要尋找的優秀人才。因為對我來說,做實事、說真話,才是職場硬道理,而當初這位勇敢表達自己立場的年輕人,現在已是我們泰國分公司的副總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