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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步步驚心》《大漠謠》作者、影視製作人 桐華
2015最新夢幻愛情小說
一個桐華最珍愛的故事,一個星空與海的美麗邂逅!
◎獨家收錄:創作歷程〈臺灣版序〉
星之彼端,海之彼岸,讓彼此相連的
是我倆不離不棄、披荊斬棘般的愛情
從小父母吵架離異,後來跟祖父一起生活,愛情一直都不是沈螺的選擇。
她為了從小疼愛自己的爺爺,毅然辭了北京工作回到海島陪伴爺爺走完最後一程,秉持著靠山山倒,靠自己最好的信念,繼承爺爺的老宅子,經營「海螺小棧」民宿。
爺爺過世後,沈螺撿到了一個陌生男子——像謎團般的吳居藍,改變了平凡的一切。
他,什麼都做,廚藝精湛、會做古琴、寫了一手好字,卻不會使用電器用品……
她,早過了相信「真愛無敵」和「王子公主般幸福愛情」的年齡,卻愛上了他。
中國最美的愛情誓言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但如果連偕老都做不到,相握的手還是戀人的手嗎?
原來,真正的問題不在於「身分」的差別,而在「時間」的差距:
她的時間有限,但他的時間無窮。
吳居藍看似無情地對執著的沈螺說:「愛一個人應該是希望他過得快樂幸福。你很清楚自己時間有限,短暫的陪伴後,就會離開我,給我留下長久的痛苦,為什麼還要堅持開始?你對我的愛就是明知道最後的結果是痛苦,還要自私地開始嗎?」
他又畫了三張素描圖,全是她和他,企圖讓沈螺認清事實而放棄。
第一張,現在的她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像是一對戀人,透著溫馨甜蜜。
第二張,她憔悴痛苦地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像是兒子照顧母親。
第三張,她雞皮鶴髮、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像是孫子照顧祖母。
但沈螺卻說:「你知道嗎?恰好有四個字能表達這三張圖的意思——不離不棄!
你若不離不棄,我只能生死相隨!」
那個人,是我眼裡的璀璨星空;那個人,是我心底的無垠大海。
愛情和人生一模一樣,永遠都是鮮花與荊棘同在。
如果我們的相擁只能隔著荊棘,那麼我願意用力、更用力一點地抱緊他!
即使荊棘刺穿我的肌膚,刺進我的心臟,只要能距離他近一點、更近一點!
【人物介紹】
◎沈螺
從小父母離異,先跟著媽媽,後來跟著爸爸生活,最後被爺爺接回海島扶養長大,喜歡看電視偶像劇,養成自我獨立又有點天真的個性。在知道爺爺癌症末期,毅然辭了工作回家陪伴爺爺最後一段日子。為了和吳居藍相戀而經歷許多艱難的抉擇……
◎吳居藍
在沈螺爺爺過世後突然出現在沈家門口的男子,後被沈螺收留,因廚藝好成為民宿伙計,為了招攬客人,表演失傳已久的唐朝斫膾廚藝而使民宿聲名大噪。他身世成謎,不會用現代電器,卻寫了一手勘比王羲之的好字,會製作古琴、吟詩……但絕不是穿越人士。
◎周不聞
李大頭,原名李敬,一開始為處理沈家遺囑的律師,其實為了避嫌,後來才跟江易盛一同跟沈螺相認,與江易盛同為沈螺少年時代最好的朋友,少年時曾跟沈螺告白,但來不及知道沈螺的回應後就離開海島。再回來似乎對沈螺別有目的……
◎江易盛
跟沈螺、周不聞為少年好友,因為家族長期有遺傳性的精神疾病,從小立志當醫生也希望能找到治療的辦法。現在在海島上唯一的醫院當醫生,在知道沈螺被搶之後,幫忙沈螺處理後續的情況。
◎巫靚靚
本來為江易盛所待的海島醫院來的國外交流醫生,實際上為替 侍奉Regulus 的女巫後人。後與江易盛相戀。
◎Violet
巫靚靚的奶奶,Regulus 企業的主事者,侍奉 Regulus的女巫。
目錄
上卷
楔子
【Chapter 1】昏倒在院子裡的男人
他立即抬起頭看向我,眼神凌厲,表情森寒,像是一隻殺機內蘊、蓄勢待發的猛獸。
【Chapter 2】眉目如畫,色轉皎然
夕陽在天,人影在地,他白衫黑褲,筆直地站在那裡,巍巍如孤松立,軒軒如朝霞舉,眉目如畫,色轉皎然,幾乎不像塵世中人。
【Chapter 3】 青梅竹馬來
不管過程如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都好好地長大了,這就是最好的事情!
【Chapter 4】心裡鑽進了螞蟻
明明他的手一點也不溫暖,可在這一瞬間,卻讓我覺得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所在。
【Chapter 5】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那些日常相處時的喜悅,在他身邊時的心安,面對他時的心慌,被他忽視時的不甘,都被我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因為我根本不敢面對一切的答案。
【Chapter 6】你願意做我的男朋友嗎
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現實面前,我甚至連開始的勇氣都沒有!可我為將來小心打算,又有什麼錯呢?
【Chapter 7】你還會做什麼
我覺得吳居藍越來越像一個謎,每當我覺得更加瞭解了他一點時,他又會給我更多的驚訝。
【Chapter 8】月圓之夜的約定
最柔軟的牡蠣都包裹著最堅硬的殼,最美麗的珍珠都藏在最深處。
【Chapter 9】我不怕你,我想要你
至少這一刻,請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只想知道,我沒有感覺錯,你也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
【Chapter 10】如何打敗時間
你在樓下,憑欄臨風。我在樓上,臨窗望月。兩處斷腸,卻為一種相思。
下卷
【Chapter 11】我在這裡
不要認為你能指引愛的方向,因為當愛發現你夠資格時,自會為你指引方向。
【Chapter 12】我的男朋友
只要你在我心裡一天,我就會緊張一天,緊張你被別人傷害到,緊張我不小心委屈到你,緊張你不開心,這些和你堅強或脆弱沒有任何關係。
【Chapter 13】初雪般的第一個吻
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你一起做各種各樣的事,不管是一起爬山,還是一起下海,對我而言做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
【Chapter 14】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依舊是我,他也依舊是他,只不過我的中指上多了一枚象徵他承諾的石頭,可是,一切都變了!就算他再說我聽不懂的話,周圍都是我不認識的人,那又怎樣呢?不管再陌生的世界,他都會陪在我身邊!
【Chapter 15】心甘情願被撲倒
我一時衝動,在他臉頰上用力親了一下,貼在他耳畔喃喃說:「不要對我太好了,我已經很愛很愛你,可我還是會怕我的愛配不上你對我的好!」
【Chapter 16】你可以出賣我
他盯著我的眼睛說:「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妳的性命,不管他們要求什麼,妳都配合。只要妳好好活著,別的都無所謂,包括我的秘密和我。」
【Chapter 17】絕對不可能放棄
也許真如他所說,漫長的歲月已經把他鍛造得十分堅強,不會受傷,也不會脆弱,更不用說委屈這種情緒。可是,我還是為他覺得委屈。
【Chapter 18】我清楚自己的心意
不管他是因為什麼才對我好,我愛他卻是不可改變的事實。我可以不清楚他的心意,但我不可以不清楚自己的心意。
【Chapter 19】這就是我們的選擇
如果我們的相擁只能隔著荊棘,那麼我願意用力、更用力一點地抱緊他!即使荊棘刺穿我的肌膚,刺進我的心臟,只要能距離他近一點、更近一點!
【Chapter 20】恒星一般的生命
有的人註定是恆星,即使遠離,甚至死亡,那光芒依舊留在你的星空中,照耀著你……
內文試閱
楔子
月光下,死神揮起鐮刀,準備收割男子的生命。
男子問:「怎樣才能不死?」
死神說:「找一個少女,只要她願意放棄生命,把靈魂奉獻給你,你就能活下去。」
男子問:「怎樣才能讓一個少女放棄生命,把靈魂奉獻給我?」
死神說:「只要你得到她的心,讓她愛上你。」
男子問:「怎樣才能得到她的心?」
死神微微一笑,說:「很簡單,用你的心去換取她的心。」
Chapter 1 昏倒在院子裡的男人
那是怎樣一雙驚心動魄的眼眸?漆黑中透著靛藍,深邃、平靜、遼闊,像是風平浪靜、繁星滿天時的夏夜大海,整個璀璨的星空都被它吞納,整個宇宙的祕密都藏在其間,讓人忍不住凝望、探究。
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過鹿角樹的樹梢,照到臥室的窗戶,又從窗簾的間隙射到我臉上時,我從夢中驚醒了。
為了貪圖涼快,夜晚沒有關窗,清涼的海風吹得窗簾一起一伏。熟悉的海腥味隨著晨風輕盈地鑽進了我的鼻子,讓我一邊緊閉著眼睛,把頭往枕頭裡縮,努力想多睡一會兒,一邊下意識地想著「賴會床再起來,就又可以吃爺爺熬的海鮮粥了」。念頭剛起,腦海內已浮現出另一幅畫面——我和爸爸、弟弟三人穿著黑衣、戴著白絹,站在船頭,把爺爺的骨灰撒進大海,白色的浪花緊緊地追逐在船後,一波又一波、翻湧不停,很像靈堂內的花圈魂幡。
刹那的惶然後,我清醒地知道了哪個是夢、哪個是現實,雖然我很希望沉浸在爺爺還在的美夢中不醒來,但所謂的現實就是逼得你不得不睜開眼睛去面對。
想到繼母可不熟悉廚房,也絕不會心疼爺爺的那些舊盆、舊碗,我立即睜開眼睛,坐了起來。看了眼桌上的鬧鐘,還不到六點,房子裡靜悄悄,顯然其他人仍在酣睡。
這幾天為爺爺辦喪事,大家都累得夠嗆,爸爸和繼母又是典型的城市人,習慣晚睡晚起,估計今天不睡到九點是不會起來。
我洗漱完,輕手輕腳地下了樓,去廚房先把粥熬上,沒有精神折騰,只是往鍋裡放了一點干貝,也算是海鮮粥吧!
走出廚房,我站在庭院中,不自覺地去四處的茂盛花木中尋找爺爺的身影,以前爺爺早上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照看他的花草。
院牆四周是一年四季花開不斷的龍船花,緋紅的小碎花一團團聚在一起,明豔動人,猶如新娘手裡的繡球;爬纏在青石牆上的九重葛,粉紅的花朵燦若朝陽,一簇簇壓在斑駁的舊石牆上,給涼爽的清晨平添了幾分豔色;客廳窗下的紅雀珊瑚、日日櫻開得如火如荼;書房窗外的龍吐珠和七里香的纍纍白花,堆雲積雪,煞是好看;在廚房的轉角那株至少一百歲的公孫桔綠意盎然,小小的桔仔羞答答地躲在枝葉間。
所有花木都是海島上的常見植物,不是什麼名貴品種,幾乎家家戶戶都會種一點,可爺爺照顧的花木總是長得比別人家好。
這幾日忙忙碌碌,沒有人打理它們,落花、落葉已經在地上堆了一層,顯得有些頹敗。我擦了擦有點酸澀的眼睛,提起掃帚開始打掃庭院。
掃完院子,我打算把門口也掃一下,拉開了院門。電光火石間,只感覺一個黑黢黢的東西向我倒過來,我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後退閃避,不知道被什麼絆了下,跌坐在地上。
「誰放的東西……」我定睛一看,嘴巴半張著,聲音沒了,倒在院子裡的竟然是一個人。
一個穿著古怪、昏迷不醒的男人,凌亂的頭髮半遮在臉上,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感覺皮膚黯淡無光、營養不良的樣子。上半身套著一件海員的黑色制服,這不奇怪,但他裡面什麼都沒穿,像是穿襯杉那樣的貼身穿著秋冬款的雙排扣制服,下半身是一件遊客常穿的、印著椰子樹的花短褲,順著他的腿看下去,赤腳!?
我呆呆地瞪了他半晌,終於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戳了他一下,「喂!」
沒有反應,但觸手柔軟,因為剛送走爺爺,我對失去生命的身體記憶猶新,立即判斷這個人還是活的。但是他的體溫好低,低得很不正常。我不知道他是生病了,還是我判斷失誤,其實他已經死了。
我屏著一口氣,把手伸到他的鼻子下,感覺到一呼一吸的氣息,鬆了口氣。
大概因為事情太詭異,我的反應也不太正常,確定了我家門口不是「拋屍現場」後,我的第一反應不是思考怎麼辦,而是……詭異地跑到院門口,左右探看了一下,確定、肯定絕對沒有鞋子遺落在門外。
他竟然真的是赤腳哎!
我看看院外那條年代久遠、坑坑窪窪的石頭路,再看看他的腳,黑色的汙痕和暗紅的血痕交雜在一起,看不出究竟哪裡有傷,但能肯定這段路他一定走得很辛苦。
我蹲在他身邊,一邊拿出手機準備打電話,一邊用力搖他,這裡不是大城市,我不可能指望救護車隨叫隨到,何況這條老街,就算救護車能及時趕到,也開不上來,還是得找人幫忙。
電話通了,「江醫生……」我剛打了聲招呼,覺得手被緊緊抓住了。
「不要醫生!」那個昏倒在我家院子裡的男人虛弱地說出這句話後,緩緩睜開了眼睛。
我驚異地抬眼看向他,一陣風過,恰好吹開了他覆在眼上的亂髮,我的視線正正地對上了他的眼眸。
那是怎樣一雙驚心動魄的眼眸?漆黑中透著靛藍,深邃、平靜、遼闊,像是風平浪靜、繁星滿天時的夏夜大海,整個璀璨的星空都被它吞納,整個宇宙的祕密都藏在其間,讓人忍不住凝望、探究。
我呆呆地看著他,他撐著地坐了起來,再次清晰地說:「不要醫生。」
此刻再看去,他的眼睛雖然也算好看,卻沒有剛才攝人心魄,應該只是因為恰到好處的角度,陽光在一刹那施了魔法。
我遲疑著沒有吭聲,他說:「我只是缺水,喝點水就好了。」
他肯定不是本地人,口音很奇怪,我聽得十分費力,但他語氣不卑不亢,令人信服,更重要的是我還有一堆事要處理,對一個陌生人的憐憫終究有限,多一事自然不如少一事。
「江醫生,我沒什麼事,不小心按錯電話,我現在還有事忙,回頭再說!」
我掛了電話,扶他起來。當他站起來的一瞬,我才感覺到他的高大,我有一百七十三,自小性格比較野,一直當著假小子,可他竟然讓我找到了「小鳥依人」的感覺。
我扶著他走到院子的角落,坐在了爺爺平時常坐的籐椅上,「等我一下。」
我走進廚房,給他倒了一杯溫水,想了想,舀了兩勺蜂蜜。
我把蜂蜜水端給他,他先輕輕抿了一口,大概嘗出有異味,警覺地一頓。
我說:「你昏倒在我家門口,如果不是生病,大概就是低血糖,我給你加了一些蜂蜜。」在我解釋的同時,他已經一口氣喝完了水,顯然在我解釋前,他已經辨別出我放的是什麼了。
「你還要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了下頭。
我又跑進了廚房,給他倒水。
來來回回,他一連喝了六大杯水,到第七杯時,才慢了下來。
他低垂著眼,握著細長的玻璃杯,除了一開始的那句「不要醫生」,一直沒有說過話,連聲「謝謝」都沒有,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麼。
藤葉間隙篩落的一縷陽光恰好照到玻璃杯上,映得他的手指白皙潔淨、纖長有力,猶如最優雅的鋼琴家的手,和他傷痕累累、汙跡斑斑的腳,形成了詭異強烈的對比。
理智上,我知道不應該讓一個陌生人待在家裡,但因為一點莫名的觸動和心軟,我又實在狠不下心就這麼趕他走。
我走進廚房,掀開鍋蓋看了看,發現干貝粥已經熬得差不多了。
我盛了一碗粥,配了一碟涼拌海帶芽和兩半鹹鴨蛋,放在託盤裡端給他。
我婉轉地說:「你吃點東西,等力氣恢復了再走吧!」
他沒有說話,盯著面前的碗筷看了一會兒,才拿起筷子,大概因為才從昏迷中醒來,手不穩,筷子握了幾次才握好。
「我還要做家事,你慢慢吃,有事叫我。」我怕站在一旁讓他局促不安,找了個理由離開了。
我走進客廳,把鞋櫃翻了一遍,找出一雙男士舊拖鞋。不像別的鞋子,必須要尺碼合適才能穿,拖鞋是不管腳大一點、小一點都能湊合著穿。
我拎著拖鞋走到院子裡的水龍頭下,把看著挺乾淨的鞋子又沖刷了一遍,立放在太陽下曝曬。
估摸著他還要一會兒才能吃完,我拿起抹布,一邊擦拭院子裡邊邊角角的灰塵,一邊時不時地查看他一眼。
以前爺爺還在時,藤桌、籐椅一般放在主屋的簷下或者庭院正中,乘涼喝茶、賞景休憩,都無比愜意。爺爺臥床不起後,沒有人再有這個閒情逸致,藤桌和籐椅被挪放到了靠著院牆的角落裡,那裡種著兩株龍吐珠和幾棵七里香,都長了十幾年了,七里香有一人多高,攀附而上的龍吐珠藤粗葉茂,恰好把他的身影遮擋住。
我看不清楚他,但隔著扶疏花影,能確定他一直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沒有不安分的動作。
我放心了一點,雖然海島的民風淳樸,別說強姦兇殺,就連雞鳴狗盜也很少發生。爺爺一直驕傲地說自己的老家是桃花源,寧可孤身一人住在老宅,也不肯搬去城市和爸爸住,但我在大城市生活久了,憐憫偶爾還會有一點點,戒備卻永遠只多不少。
正在胡思亂想,繼母的說話聲隱約傳來,我立即放下了抹布。
沈楊暉興沖沖地跑出屋子,大呼小叫地說:「沈螺,你怎麼起這麼早?」
沈楊暉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典型的獨生子性格,沒什麼壞心眼,但十四歲的少年,正是中二病最厲害時,絕不招人喜歡。
我還沒回答他,爸爸的叫聲從二樓的廁所飄了出來,「沈楊暉,說了多少遍了?叫姊姊!」
沈楊暉做了個鬼臉,滿不在乎地嘀咕:「沈螺都不叫我媽『媽媽』,我幹嘛非要叫她姊姊?是吧,沈螺?」
繼母走了出來,朝我微笑打招呼,「小螺,早安!」
我也扯出微笑,「楊姨,早安!」繼母姓楊,她嫁給我爸爸時,我已經十歲,離婚家庭的孩子都早熟,該懂不該懂的我基本都懂了。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她沒打算當我後媽,我寧可被爸爸斥駡,也堅決不叫她媽媽,只叫她楊姨,她欣然接受。
楊姨在沈楊暉背上拍了一下,催促說:「去刷牙洗臉。」又提高了聲音叫:「海生,盯著你兒子刷牙,要不然他又糊弄人。」
我不禁失笑地搖搖頭。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都已經二十五歲,不再是那個十歲的小丫頭,繼母卻還是老樣子,總喜歡時不時地提醒我,在她和爸爸之間,我不是家人,而是個外人,卻忘記了,這裡不是上海那個她和爸爸只有兩間臥室的家,這裡是爺爺的家,是我長大的地方,她才是外人。
鄉下人沒有那麼講究,寬敞的廚房也就是飯廳。等爸爸他們漱洗完,我已經擺好早飯。
楊姨客氣地說:「真是麻煩小螺了。」
我淡淡地說:「不用客氣,我已經吃過了,你們隨意。」
爸爸訕訕地想說點什麼,沈楊暉已經端起碗,大口吃起來,他也只好說:「吃吧!」
正在吃早飯,敲門聲響起。
我剛想去開門,沈楊暉已經像一隻兔子般躥出去,打開了院門。爸爸不放心,放下碗筷,緊跟著走了出去,「楊暉,和你說過多少遍,開門前一定要問清楚,認識的人才能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衣冠楚楚、戴著眼鏡的男子,淺藍色的條紋格襯杉、筆挺的黑西褲,斯文下藏著精明,顯然不是海島本地人,爸爸訓斥沈楊暉的話暫時中斷了。
他疑惑地打量著來人,「您找誰?」
對方帶著職業性的微笑,拿出名片,自我介紹:「我是周不聞律師,受沈老先生委託,來執行他的遺囑,您是沈先生吧?我們前幾天通過電話,約好今天見面。」
爸爸忙熱情地歡迎對方進屋,「對、對!沒想到您這麼早,我還以為您要中午才能到。」從大陸來海島的船每天兩班,一班早上七點半,十一點半到島上,另一班是中午十二點,下午四點到。
周律師微笑著說:「為了安全起見,我搭乘昨天中午的船過來的。」
繼母再顧不上吃飯,著急地走出來,又趕緊穩住,掩飾地對我說:「小螺,一起去聽聽,和你也有關係。」
爸爸客氣地請周律師到客廳坐,繼母殷勤地倒了熱茶,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只能沉默地站在門邊。
爸爸和周律師寒暄了幾句,周律師放下了茶杯,爸爸和繼母明白周律師是要進入正文了,都有些緊張。繼母把沈楊暉拉到身邊,緊緊地摟著,似乎這樣就能多一些依仗。
周律師說:「沈老先生的財產很簡單清楚,所以我們的繼承手續也會很簡單清楚。沈老先生的財產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固定財產,就是這棟房子,宅基地面積一共是……」
繼母隨著律師的話,抬眼打量著老房子。房子雖然是老房子,但布局合理、庭院寬敞、草木繁盛,連她這麼挑剔的人都很喜歡,可惜這房子不是在上海,而是在一個交通不便的海島上。雖然這些年,因為遊客,這裡的房子升值了一點,但畢竟不是三亞、青島這些真正的旅遊勝地,遊客只會來看看,絕不會想長居,還是值不了多少錢。
周律師仔細地把老宅的現狀介紹清楚後,補充道:「雖然房子屬於私人所有,但這房子不是商品房,國家規定不得買賣宅基地,所以這房子如果不自住,也只能出租,不能公開買賣。」
繼母不禁說:「那些靠海的老房子還能租出去改造成民宿,這房子在山上,不靠海,交通也不便利,如果不能賣,租給誰啊?」
周律師禮貌地笑了笑,沒有回答繼母的問題,而是繼續說:「除了這棟房子以外,沈老先生剩下的財產都是現金,因為沈老先生不懂理財,所有現金都是定期存款,共有一百一十萬,分別存在建行和農行。」
爸爸和繼母喜出望外,禁不住笑著對視了一眼,又立即控制住了,沈楊暉卻藏不住心思,高興地嚷嚷了起來,「媽、媽,你說對了,爺爺果然藏了錢!別忘記,你答應我的,還完房貸,剩下的錢買輛車,可以送我上學!」
繼母瞅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說:「別胡鬧,這些錢還不見得是給你的!雖然你是沈家唯一的孫子,可誰叫你不會討爺爺歡心呢!不過,孫子就是孫子,要是分配得不公,你爸爸可不會答應的。」
繼母用胳膊搥了爸爸一下,爸爸故作威嚴地說:「繼續聽周律師說,爸爸會一碗水端平的。」
我盯著地面,沒有吭聲。並不是我寬容大度、也不是我逆來順受,而是這一刻,想到這都是爺爺生前的安排,恍惚間,我似乎能看到爺爺坐在竹椅上,一字一句細細吩咐律師的樣子。在我的記憶中,爺爺從來沒有煩擾過後輩,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甚至自己的身後事。難言的酸澀湧起,我怕我一開口,就會掉下淚來,只能緊緊地咬著唇,安靜地聆聽。
周律師看沒有人再發表意見了,繼續說道:「根據沈老先生的遺囑,財產分為兩份,一份是一百一十萬的定期存款,一份是媽祖街九十二號的房子,以及房子裡的全部所有物。這兩份財產,一份給孫女沈螺,一份給孫子沈楊暉……」
聽到這裡,一直屏息靜氣的繼母「砰」地一拍桌子,憤怒地嚷了起來:「老頭子太不公平了!把所有錢給了別人,只給楊暉留一套不值錢的老房子,就算是想辦法私下賣掉,撐死了賣個二十來萬。沈海生,我告訴你,這事兒你必須出頭,就算告到法院去,也必須重新分割財產!說到哪裡去,也沒有孫女比孫子拿得多的道理!」
周律師盯著檔,恍若未聞,等繼母的話音落了,他才不急不緩地說:「兩份財產哪份給孫子,哪份給孫女,沈老先生沒有具體分配,而是把選擇權給了沈螺和沈楊暉,由兩人自行選擇。」
繼母愣了一愣,緊張地問:「誰先選?」
周律師說:「沈老先生沒有規定。你們自行協商吧!」周律師說完,閣上了資料夾,端起了茶杯,專心一志地喝起茶來,似乎自己不存在。
繼母目光銳利地盯著我,用手不停地推爸爸,示意他開口。
爸爸終是沒徹底忘記我也是他的孩子,吞吞吐吐地說:「小螺,你看……這誰該先選?」
繼母在沈楊暉耳邊小聲叮嚀,沈楊暉的中二病發作,沒理會媽媽授意的「親情策略」,反倒毫不客氣地說:「沈螺,我要先選!」
我心中早有決斷,平靜地問繼母:「楊姨想讓誰先選?」
繼母只得挑明瞭說:「小螺,你看……你弟弟年紀還小,以後讀書、找工作、結婚娶媳婦,花錢的地方還很多,你都已經大學畢業了,這些年你的生活費、教育費都是爺爺出的,你弟弟可沒花爺爺一分錢……按情按理,你都應該讓你弟弟先選。」
我苦笑,我的生活費、教育費都是爺爺出的,是我想這樣嗎?視線掃向爸爸時,爸爸回避了,我也懶得再糾纏,對繼母說:「好的,讓楊暉先選吧!」
一直裝不存在的周律師立即放下茶杯,抬起了頭,詢問沈楊暉,「請問你選擇哪份財產?」
沈楊暉還沒說,繼母已經說:「現金,我們要銀行裡的現金。」
沈楊暉隨著媽媽,一模一樣地重複了一遍:「現金,我們要銀行裡的現金。」
周律師看向我,我說:「我要房子。」
周律師從資料夾裡拿出一疊文件,「這些文件麻煩你們審閱一下,如果沒有問題,請簽名。接下來的相關手續,我的助理會繼續處理。」
等我們看完文件、簽完名,周律師整整衣衫,站了起來,他和我們握手道別:「請節哀順變!」
目送周律師離開後,爸爸關上了院門。
繼母一邊拿著文件上樓,一邊大聲說:「我去收拾行李,我們趕中午十二點半的船離開。要能買到明天早上的機票,下午就能到家了。」
沈楊暉「嗷」一聲歡呼,撒著歡往樓上跑:「回上海了!」
爸爸看到老婆、兒子都是「一刻不想停留」的態度,知道再沒有反對的餘地,只能對我期期艾艾地說:「公司假期就十來天……我、我……必須回去上班了。」
這些年我早已經死心,對他沒有任何過多的奢求,爸爸不是壞人,只不過,有時候懦弱糊塗、沒有原則的善良人會比壞人更讓人心寒。我平靜地說:「嗯,知道了。謝謝爸爸這次及時趕回來。」雖然最後六個月,一直是我陪著爺爺,可爸爸畢竟在爺爺閉眼前趕了回來,也跑前跑後、盡心盡力地操辦了爺爺的喪事。
爸爸擔憂地說:「你這孩子,沒有和我商量,就為了照顧爺爺,把工作給辭了,現在工作不好找,你得趕緊……」
「爸,媽讓你幫我收拾行李。」沈楊暉站在樓梯上大叫。
爸爸不得不說:「我先上去,反正你記住,趕緊找工作,閒得太久,就沒公司願意要你了。」
我跟在爸爸的後面上了樓,走進自己的房間,把律師給的文件鎖進抽屜裡。隱隱約約間感覺自己好像遺漏了一件什麼事,可繼母的聲音時不時尖銳地響起,搞得我總是靜不下心來想。
我索性走到窗戶邊去欣賞風景,不管什麼事,都等他們離開了再說吧!
幾條龍吐珠的翠綠藤蔓在窗戶外隨風搖曳,一朵朵花綴在枝頭,有的剛剛綻放,仍是雪白;有的正在怒放,潔白的花萼含著紅色的花冠,猶如白龍吐珠。
我微笑著勾起藤蔓,隨手擺弄著,今年一直沒有工夫修理花木,龍吐珠的藤蔓竟然已經攀援到了我的窗戶邊。突然間,我想起一直隱約忘記的事情是什麼了——那個昏倒在我家院子裡的男人!
我懊惱地用力敲了自己腦門一下,我竟然忘記了家裡還有一個陌生男人!
我拽著窗框,從窗戶裡探出身子,向下看去,層層綠葉、累累白花下,那個黑色的身影十分顯眼,一動不動地坐著,好似已經睡著。
我剛想出聲叫他,又想起了繼母正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地收拾東西,沒必要節外生枝。我順手掐下一枝龍吐珠花,用力朝他扔過去。
大概聽到了動靜,他立即抬起頭看向我,眼神凌厲,表情森寒,像是一隻殺機內蘊、蓄勢待發的猛獸,把我嚇了一跳。雖然我用了很大的力氣,可一枝花就是一枝花,不可能變成殺人利器。微風中,白萼紅冠的龍吐珠花飄飄蕩蕩,朝著他飛過去,頗有幾分詩情畫意。他眼睛內的鋒芒散去,微微瞇著眼,靜靜地看著花漸漸飄向他,直到就要落到臉上的一瞬,他才輕輕抬起手,接住了花。
這一刻,香花如雪,他指間拈花,慵懶地靠在籐椅上,隔著絲絲縷縷的藤蔓,半仰頭,看著我,只是一個平凡落魄的男子,沒有絲毫駭人的氣勢。我被嚇得憋在胸口的一口氣終於敢輕輕吐出去,只覺得雙腿發軟,要撐著窗臺才能站穩。
這究竟算什麼破事?一時好心收留了一隻野貓,可我竟然被野貓的眼神給嚇得差點跪了。
我板起了臉,狠狠地瞪著他,想表明誰才是老大,爸爸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小螺,我們走了!」
我再顧不上和一隻沒有家教的野貓計較,匆匆轉身,拉開門,跑出了房間。
爺爺因為風濕病,樓梯爬多了就膝蓋疼,後來幾年一直住在樓下的大套房,既是書房,也是臥室。我經過時,無意掃了一眼,立即察覺不對勁,再仔細一看,放在博古架上的那面鏡子不見了。
「楊暉,快點!再磨磨蹭蹭,當心買不到票!」繼母已經提著行李箱走到院子裡。
我幾步衝過去,擋在院門前,不讓他們離開。
繼母立即明白我想做什麼了,尖銳地叫起來:「沈螺,你想幹什麼?」
爸爸不解地看我,「小螺?」
我說:「離開前,把爺爺的鏡子留下。」
沈楊暉很衝地說:「鏡子?什麼鏡子?我們幹嘛要帶一面破鏡子回上海?除了礁石和沙子,上海什麼東西不比這裡好?」
我冷笑著說:「的確是面破鏡子,不過就算是破鏡子也是清朝的破鏡子,否則楊姨怎麼看得上眼?」那是當年爺爺的祖母給奶奶的聘禮,據說是爺爺的爺爺置辦的家產,除了一面銅鏡,還有一對銀鐲、一根銀簪,可惜在時間的洪流中,最值錢的兩樣不知道去了哪裡,只留下一面銅鏡。
爸爸看了眼緊緊拿著箱子的繼母,明白了,他十分尷尬,看看我,又看看老婆,一如往常,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繼母發現藏不住了,也不藏了,盛氣凌人地說:「我是拿了那面舊鏡子,不過又怎麼樣?那是沈家的東西!整套老宅子都給了你,我為楊暉留一份紀念,難道不應該嗎?」
「你別忘了,律師說得清清楚楚,我繼承的是老宅和老宅裡的全部所有物。」我終於明白爺爺為何會在遺囑上強調這句話,還要求爸爸和繼母簽字確認。
楊姨也不和我講理,用力推我,「是,我幫沈家的孫子拿了一面沈家的鏡子,你去告我啊!」
我拉扯她的箱子,她用手緊緊捏住,兩人推擠爭奪起來。她穿著高跟鞋,我穿著平跟鞋,又畢竟比她年輕力氣大,她的箱子被我奪了過來,她重心不穩,摔倒在地上。
繼母立即撒潑哭嚷了起來,「沈海生,你看看你女兒,竟然敢打長輩了!」
爸爸被我凌厲的眼風一掃,什麼都沒敢說,只能賠著小心,去扶繼母,「鏡子是女孩子用的東西,楊暉是個男孩,又用不到,就給小螺吧!」
繼母氣得又哭又罵又打:「放屁!一屋子破爛,就這麼一個值錢的東西,你說給就給!我告訴你,沒門!」
我懶得理他們,把箱子放在地上,蹲下身,打開箱子,開始翻找銅鏡。
「啪」一聲,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我臉上。我被打得有點懵,抬起頭直愣愣地看著沈楊暉。沈楊暉的力氣不比成年人小,那巴掌又下了狠勁,我的左耳朵嗡嗡作響,一時間站都站不起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用力推開我,把箱子搶了回去,迅速拉上拉鍊,牢牢提在手裡。
我一直提防著繼母和爸爸,卻忘記了還有一個沈楊暉,他們是一家「三口」。十四歲的沈楊暉已經一百七十公分,嘻皮笑臉時還能看到幾分孩子的稚氣,橫眉冷對時,卻已經是不折不扣的男人了,若擱在古代,他都能上陣殺敵了。
沈楊暉惡狠狠地瞪著我說:「你先打了我媽,我才打你的。」
繼母立即站起來,幸災樂禍地說:「打人的人終被人打!」她拉著兒子的胳膊往門外走,「我們走!」
我不甘心地用力拽住箱子,想阻止他們離開。繼母沒客氣地一高跟鞋踢到我胳膊上,鑽心的痛,我一下子鬆開了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出了院門。
爸爸彎身扶起我,「小螺,別往心裡去,楊暉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鏡子就給楊暉吧,他是沈家的兒子,你畢竟是個女孩,遲早都要外嫁。」
我忍著疼痛,一聲沒吭。
爸爸清楚我從小就是個硬茬,絕不是個任人欺負的人,他扳著我的肩膀,嚴肅地說:「小螺,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不是只有你姓沈,你放心,我一定讓楊暉好好保管那面鏡子,絕不會賣掉!」
我和那雙非常像爺爺的眼睛對視了幾秒,緩緩點了下頭。
爸爸如釋重負,還想再說幾句,繼母的吼聲從外面傳來,「沈海生,你要不走,就永遠留在這裡吧!」
爸爸匆忙間把一團東西塞到我手裡,「我走了,你有事給我打電話。」說完,他急急忙忙地去追老婆和兒子。
不一會兒,剛剛還雞飛狗跳的院子徹底安靜了,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院子裡。
等耳朵不再嗡嗡響,我低下頭仔細一看,胳膊上已是紫紅色,再看看手裡的東西,竟然是幾張捲成一團的一百塊錢鈔票。我無奈地笑起來,如果這就是爸爸的父愛,他的父愛也真是太廉價了!
我已經二十五歲,不再是那個弱小的十歲小女孩,我有大學文憑,還有一大棟爺爺留給我的房子,沒有爸爸,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但是,不管我的理智如何勸說自己,心裡依舊是空落落、無所憑依的悲傷,甚至比當年更無所適從。
也許因為我知道,當年沒有了爸媽,我還有爺爺,可現在,我失去了爺爺,失去了這世間我唯一的親人。從今往後,這個世界上,我真的只有我自己了!疲憊時,再沒有了依靠;受傷時,再沒有了退路!
看著眼前的老宅子,我笑著把手裡的錢扔了出去,粉色的鈔票飄飄蕩蕩還沒落地,我的笑容還在臉上,眼淚卻已潸然而下。
七歲那年,爸媽離婚時,我就知道我的眼淚沒有任何用,從來不願浪費時間哭泣,但此刻,就像水龍頭的閥門被轉開,壓抑的悲傷化作了源源不絕的淚水,落個不停。
原來失去至親,就是,你以為你可以理解,可以接受,可以堅強,但永遠不可能不難過,某個時刻、某個觸動,就會悲從中來。
爺爺、爺爺……
我無聲地哭泣著,幾次用力抹去眼淚,想要微笑。既然不會再有人為我擦去眼淚,不會再有人心疼我的痛苦,那麼只能微笑去面對。但是,每一次努力的微笑都很快就被眼淚擊碎。
我哭得站都站不穩,軟坐在地上,我緊緊地咬著牙,緊緊地抱著自己,想給自己一點力量和安慰,但看著眼前的空屋,想到屋子的主人已經不在了,眼淚就像滂沱的雨,紛紛揚揚,落個不停。
我一直哭、一直哭,似乎要哭到地老天荒。
突然,一團龍吐珠花飄到我眼前,像一個努力逗人發笑的頑童,在空中翻了好幾個跟斗,撲進了我的懷裡。
我一下子停止了哭泣,愣愣地看著,竟然是一個用龍吐珠花編的花球,綠藤作骨、鮮花為飾,恰好一掌可握,十分精巧美麗。
我忘記了悲傷,忍不住拿了起來,正要細細觀看,卻想到一個問題:這花球是從哪裡來的呢?
我像是沒上油的機械人,一寸寸僵硬地扭過頭,看向花球飄來的方向。那個男人……他什麼都看到了……被我深深地藏起來的,我最軟弱、最痛苦、最沒有形象的一面……
他靜靜地看著我,沉默不語;我尷尬惱怒下,大腦一片空白,也說不出一句話。
隔著枝葉扶疏、花白如雪的七里香,兩人「無語凝噎」地對視了半晌,我一骨碌站起來,抬起手,想要把花球狠狠砸到他身上,終究是不捨得,一轉身,拿著花球衝進了屋子。
我看了眼鏡子裡狼狽不堪的自己,越發尷尬惱怒,又想砸花球,可剛舉起,看了看,那麼精巧美麗,又放下,寬慰自己,不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家的花!
我迅速地用冷水洗了把臉,把早已鬆散的頭髮重新挽好。看看鏡子,覺得自己已經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了,我氣勢洶洶地走出屋子,決定嚴肅處理一下這個昏倒在我家的男人!
Chapter 10 如何打敗時間
你在樓下,憑欄臨風。我在樓上,臨窗望月。兩處斷腸,卻為一種相思。你讓我放棄?不!我不放棄!
我和吳居藍從山上下來時,遠遠地就看到院牆外竟然架著一個梯子,院門虛虛地掩著。
我怒了,這些賊也太倡狂了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隨手從路旁撿了根結實的樹棍,衝進院子,看到人就打。
「哎呦——」江易盛邊躲邊回頭。
我傻了,立即把棍子扔掉,「我……以為又是小偷。你怎麼翻到我家裡來了?」
江易盛怒氣衝衝地說:「我怎麼翻進了你家裡?你告訴我,你怎麼不在家?我打你手機關機,敲門沒有人開門,我當然要翻進來看一下!你不是和我說你會在家睡覺嗎?出去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不知道我會擔心嗎?」
我抱歉地說:「我的手機掉進海裡了,接不到你的電話,也沒有辦法打電話通知你。」
「那你出門時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出門時,手機總沒有掉進海裡吧?」
我心虛地說:「對不起,我去找吳居藍了,怕你會阻止我,就沒告訴你。」
「我能不阻止你嗎?黑燈瞎火的,你能到哪裡去找人?我從來沒有反對過你去找吳居藍,但你首先要保證自己的安全。我告訴你,就算吳居藍在這裡,他也得阻止你!」
我求救地回頭去看吳居藍,吳居藍卻倚著院門,涼涼地說:「罵得好!」
江易盛這才看到吳居藍,愣了一愣,驚喜地說:「吳大哥,你回來了?」
吳居藍微笑著,溫和地說:「回來了。」
江易盛看到他腳上包著我的外套,關心地問:「你腳受傷了?」
「沒有,丟了一隻鞋子。」吳居藍說著話,坐到廚房外的石階上,解開了腳上的外套。
江易盛放下心來,對我驚訝地說:「沒想到,你還真把吳大哥找回來了。」
沒等我得意,吳居藍說:「沒有她,我也會回來的。」
我癟著嘴,從客廳的屋簷下拿了一雙拖鞋,放到吳居藍腳前,轉身進了廚房。
江易盛對吳居藍說:「你平安回來就好。那四個歹徒……」
「我跳下海後,他們應該逃走了。」
江易盛滿面震驚地問:「你從鷹嘴崖上跳下了海?」
「嗯。」
從鷹嘴崖上跳下去竟然都平安無事?江易盛不敢相信地看我,我聳聳肩,表示我們要習慣吳居藍的奇特。
江易盛問:「要報警嗎?」
吳居藍說:「算了!」
江易盛默默地想了下,覺得只能是算了。吳居藍的身分有點麻煩,而且那些人沒有造成實際傷害,就算報了警,估計也沒多大用處。
吳居藍看到我在廚房裡東翻西找,他說:「你先去把濕衣服換了。」
我拿著餅乾說:「我餓了,吃點東西就去換衣服。」
吳居藍對江易盛說:「我去做早飯,你要早上沒吃,一起吃吧!」
我忙說:「不用麻煩,我隨便找點吃的就行。」
吳居藍淡淡說:「你能隨便,我不能。」
我被吳居藍趕出廚房,去洗熱水澡。
等我洗得全身暖烘烘,穿上乾淨的衣服出來,吳居藍已經做好三碗陽春麵,還熬了一碗薑湯。
我把一碗麵吃得一點不剩。
吳居藍問:「昨天你沒好好吃飯嗎?」
江易盛冷哼,張嘴就要說話。
桌子下,我一腳踩到江易盛的腳上,江易盛不吭聲了。
我端起薑湯,笑咪咪地說:「是你做的麵太好吃了。」
吳居藍面無表情地說:「如果你不要用腳踩著江易盛,這句話會更有說服力。」
我大囧,立即乖乖地把腳縮了回去。
江易盛吭哧吭哧地笑,「小時候,我們三個,人人都認為大頭和我最壞,可我們是明著囂張壞,小螺是蔫壞蔫壞的,我們幹的很多壞事都是她出的主意。」
我振振有詞地說:「那些可不叫壞事,那叫合理的報復和反抗。」誰叫我鬥爭的經驗豐富呢?從繼父鬥到繼母,小小年紀,就學會了背後捅刀。
江易盛微笑著看了我一會兒,對吳居藍說:「我十一歲那年,爸爸突然精神病發作,變成了瘋子。這成為了我人生的一個分水嶺,之前我是多才多藝、聰明優秀的乖乖好學生,老師喜歡、同學羨慕;之後大家提起我時都變得很古怪,老師的喜歡變成了憐憫,同學們也不再羨慕我,常常會叫我『瘋子』,似乎我越聰明就代表我神經越不正常,越有可能變成瘋子……」
我打斷了江易盛的話,溫和地說:「怎麼突然提起這些事?」
江易盛朝我笑了笑,繼續對吳居藍說:「從小到大我已經習慣了被人讚美、被人羨慕,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麼急遽的人生意外,變得寡言少語、自暴自棄。被人罵時,只會默默忍受,想著我反正遲早真的會變成個瘋子,什麼都無所謂。那時候,我媽媽很痛苦,還要帶著爸爸四處求醫,根本沒有精神留意我;老師和同學都認為發生了那樣的事,我的變化理所當然,只有一個從來沒有和我說過話的同學認為我不應該這樣。她罵跑了所有叫我『瘋子』的同學,自說自話地宣布我是她的朋友。我不理她,她卻死皮賴臉地纏上了我,直到把我纏得沒有辦法,不得不真做她的朋友。她帶著我這個乖乖好學生做了很多我想都不敢想的事,還煽動我連跳了三級,我覺得我已經瘋了,對於會不會變成瘋子徹底放棄了糾結。」
江易盛笑嘻嘻地問吳居藍:「你知道是誰吧?就是那個現在正死皮賴臉地糾纏你的女人!」
我說:「喂!別自言自語,當我不存在,好不好?」
江易盛收斂了笑意,對吳居藍嚴肅地說:「對我而言,小螺是朋友,也是親人;是依靠,也是牽掛。我非常在乎她的平安。飛車搶劫、入室盜竊、深夜遇襲,已經發生了三次,如果這些事和你有關,請不要再有第四次!」
我用力踩江易盛的腳,示意他趕緊閉嘴。江易盛卻完全不理我,一直表情嚴肅地看著吳居藍。
吳居藍說:「我現在不能保證類似的事不會發生第四次,但我可以保證不管發生什麼事,
我一定在場,小螺會平安。」
江易盛深深地盯了吳居藍一陣子,笑起來,又恢復了吊兒郎當不正經的樣子,一邊起身,一邊說:「兩位,我去上班了!聽說醫院會從國外來一個漂亮的女醫生做交流,你們有空時,幫我準備幾份能令人驚喜的情人套餐,我想約她吃飯。」
我忙說:「神醫,記得讓你朋友幫忙繼續追查那兩個小偷。」
「知道。」
目送著江易盛離開後,我對吳居藍說:「江易盛剛才說的話你別往心裡去,我們現在也只是猜測這三件倒楣的事應該有關聯,不是偶然事件。」
吳居藍說:「你們的猜測完全正確。」
我驚訝地問:「為什麼這麼肯定?」
「你上次說,搶你錢的人手上長了個黑色的痦子?」
「是!」我伸出手大概比劃了一下那個痦子的位置。
吳居藍說:「在鷹嘴崖襲擊我們的那四個人,有一個人的手上,在同樣位置也長了個痦子。」
沒想到這個小細節幫助我們確認了自己的猜測,看來三次事件真的是同一夥人所為,他們肯定別有所圖。
我小心翼翼地問:「吳居藍,你以前……有沒有很討厭你,很恨你的人?」
「有!」吳居藍十分肯定坦白。
我心裡一揪,正想細問,吳居藍又說:「不過,他們應該都死了。」
我失聲驚問:「死了?」
「這次我上岸,第一個遇到的人就是你。待在陸地上的時間有限,認識的人也很有限,除了周不聞,應該再沒有人討厭我了。」吳居藍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可不想和他討論這事,趕緊繼續問:「那以前呢?」
「我上一次上岸做人,我想想,應該是……西元1838年,本來想多住幾年,但1865年發生了點意外,我就回到了海裡。」吳居藍輕描淡寫地說:「那次我是在歐洲登陸的,在歐洲住了十幾年後,隨船去了新大陸,在紐約定居。就算那些仇恨我的人有很執著的後代,也應該遠在地球的另一邊,不可能知道我在這裡。」
我風中凌亂,整個人呈石化狀態,呆看著吳居藍。他說一八、一八幾幾年?歐洲大陸?新大陸?他是認真的嗎?
吳居藍無聲嘆息,「小螺,我說的都是實話,這就是我。我不是合適的人,你應該找和你般配的人做伴侶……」
我腦子混亂,脾氣也變得暴躁了,「閉嘴!我應該做什麼,我自己知道!」
吳居藍真的閉上了嘴巴,默默收拾好碗筷,去廚房洗碗。
我一個人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走到廚房門口說:「吳居藍,你剛才是故意的!同樣的事情,你明明可以換一種溫和的方式告訴我,卻故意嚇唬我!我告訴你,你所有的伎倆都不會有用的,我絕不會被你嚇跑!」
我說完,立即轉身,走向客廳。
連著兩夜沒有睡覺,我頭痛欲裂,可因為這兩天發生的事情都是在挑戰我的承受極限,腦子裡的每根神經都似乎受了刺激,完全不受控制,紛紛擾擾地鬧著,讓我沒有一絲睡意。
我拿出給客人準備的高度白酒,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玻璃杯,仰起頭咕咚咕咚灌下。
烈酒像一團火焰般從喉嚨滾落到胃裡,我的五臟六腑有一種灼熱感,我的精神漸漸鬆弛下來。
我扶著樓梯,搖搖晃晃地爬上樓,無力地倒到床上,連被子都沒蓋,就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
要睡不睡時,我感覺到吳居藍抱起我的頭,讓我躺到枕頭上,又幫我蓋好了被子。
我很想睜開眼睛,看看他,甚至想抱抱他,但醉酒的美妙之處,或者說可恨之處就在於:覺得自己什麼都知道,偏偏神經和身體之間的聯繫被切斷了,就是掌控不了身體。
吳居藍輕柔地撫過我的頭髮和臉頰,我努力偏過頭,將臉貼在了他冰涼的掌心,表達著不捨和依戀。
吳居藍沒有抽走手,讓我就這樣一直貼著,直到我微笑著,徹底昏睡了過去。
晚上七點多,我醒了。
竟然睡了整整一天?晚上肯定要睡不著了,難道我要過美國時間嗎?
美國,一八六五年,十九世紀的紐約……距今到底多少年了?
我盯著天花頂,發呆了半晌,決定……還是先去吃晚飯吧!
我漱洗完,紮了個馬尾,踢踢踏踏地跑下樓,「吳居藍!」
「吳、居、藍!」
客廳裡傳來江易盛的聲音,他學著我陰陽怪氣地叫。
我鬱悶地說:「你怎麼又來蹭飯了?」
「我樂意!」江易盛手裡拿著一杯紅酒,腿架在茶几上,沒個正形地歪在沙發上。
我對吳居藍說:「我餓了,有什麼吃的嗎?不用特意給我做,你們剩下什麼,我就吃什麼。」
吳居藍轉身去了廚房。
江易盛把一個新手機遞給我,「我中午去買的,還是你以前的號碼,吳大哥的也是。你給我一個手機的錢就好了,你的算是生日禮物。」
我笑嘻嘻地接過,「謝謝!吳居藍的手機呢?給他看過了嗎?」
「看過了。」江易盛指了指沙發轉角處的圓几,上面放著一個手機,「你們倆丟手機的速度,真的很霸氣側漏!」
我沒有理會他的譏嘲,拿起吳居藍的手機和我的對比了一下,機型一樣,只是顏色不一樣。我滿意地說:「情侶機,朕心甚慰!」
江易盛不屑,「你那麼點小心思,很難猜嗎?」
我不吭聲,忙著把我的手機號碼存到吳居藍的手機裡,又把他的手機鈴聲調成了和以前一模一樣的。我的選擇無關美感和喜好,只有一個標準,鈴聲夠響、夠長,保證我給吳居藍打電話時,他肯定能聽到。
江易盛等我忙完了,把一個文件遞給我,「我剛讓吳大哥看過了,他完全不認識他們,也想不出來任何相關的資訊。」
我翻看著,是那兩個小偷的個人資料,以及幫他們做取保候審的律師和保證人的資料。
一行行仔細看過去,我也沒看出任何疑點。普通的小偷,普通的犯罪,保證人是其中一人的姐姐,律師是她聘請的。
我嘆了口氣,合上文件,「這兩個人一定知道些什麼,但他們不說,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別著急,這才剛開始追查,總會有蛛絲馬跡的,天下沒有天衣無縫的事。」江易盛說。
「我不著急,著急的應該是那些人。如果我的猜測正確,他們一定有所圖,一定會發生第四件倒楣的事。」我拍拍文件,「既然暫時查不出什麼,就守株待兔吧!」
雖然我說了別麻煩,吳居藍還是開了火,給我做了一碗水晶蝦仁炒飯。
他端著飯走進客廳時,我正好對江易盛說:「那些壞人不是衝著吳居藍來的,應該是衝著我來的。」
「為什麼這麼推測?」江易盛問。
我瞟了吳居藍一眼,說:「反正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那些壞人不是衝著吳居藍來的。既然排除了他,那就只可能是我了。」
「把你的充足理由說出來聽聽。」
「我不想告訴你。」
江易盛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我,「沈大小姐,你應該很清楚,那些人究竟是衝著你來的,還是衝著吳居藍來的,會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處理方式。這麼重要的判斷,你不告訴我?也許你的判斷裡就有線索!」
我蠻橫地說:「反正我是有理由的,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江易盛話是對著我說的,眼睛卻是看著吳居藍,「這不是相信不相信你的問題,而是基本的分析和邏輯。你和吳居藍比起來,當然是吳居藍更像是會惹麻煩的人。」
我苦笑著說:「可是這次惹麻煩的人真的是我,雖然連我自己都想不通,我的判斷理由等我想說時我會告訴你。」
江易盛說:「好,我不追問你理由了,就先假定所有事都是衝著你來的。」他一仰頭,喝乾淨了紅酒,放下杯子對吳居藍說:「在查清楚一切前,別讓小螺單獨待著。」他站起身,對我們揮揮手,「我回家了。」
我端起炒飯默默地吃著,吳居藍坐在沙發另一頭,靜靜地翻看著一本書。
我偷偷地瞄了幾眼,發現是紀伯倫的《先知》,心裡不禁竊喜,因為紀伯倫是我最愛的作家之一。其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知道吳居藍喜歡看我喜歡的書,就好像在這無從捉摸的大千世界中,又發現了一點我和他的牽絆,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也讓人欣喜。
等吃飽後,我放下碗,笑嘻嘻地對吳居藍說:「你白天也不叫我,害得我睡了一整天,晚上肯定失眠。」
可惜,吳居藍沒有一點愧疚感,他一邊看著書,一邊漫不經心地建議:「你可以給自己再灌一大杯白酒。」
我被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瞪著他。吳居藍不為所動,鎮定地翻著書,任由我瞪。
我瞪著瞪著,不知不覺地變成了細細的打量,從頭仔細看到腳,完完全全看不出一點異樣。
如果不是吳居藍時時刻刻逼著我去面對這個事實,我恐怕會很快忘記昨晚的所見吧!因為我在心理上並不知道該怎麼辦,甚至暗暗慶幸著他每月只有一夜會變成……一條魚。
我知道,吳居藍不是不喜歡我,只是除了喜歡,他還有很多要考慮的現實,任何一個我猜到或者壓根沒猜到的現實,都有可能讓他止步。
吳居藍說:「下個月圓之夜後,如果你還沒有改變心意,我……」當時,他話沒有說完,我想當然地理解成了「我就接受你」。現在,我才明白,他壓根不是這個意思,他沒有繼續說,不是話未盡的欲言又止,而是真的覺得不應該有下文了。
這個下文,是我硬生生地強要來的!但是,既然沒臉沒皮地要到了,我就沒打算放手!
任何一段成年男女關係的開始都會有懷疑和不確定,因為我們早過了相信「真愛無敵」和「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年齡了。有懷疑和不確定是正常的,那是對自己更負責的態度,所以才要談戀愛和交往,談來談去,交來往去,一點點的瞭解,一點點的判斷,一點點的信任,甚至一點點的妥協,一點點的包容,這就是成年人的愛情。
我才活了二十六年,就已經對這個世界滿是悲觀和不相信了。吳居藍的年齡比我大、經歷比我複雜,我允許他有更多一點的懷疑和不確定。只要他還喜歡我,那麼一切都可以解決,我們可以慢慢地瞭解,慢慢地交往,讓時間去打敗所有的懷疑和不確定。
我坐到了吳居藍身旁,輕輕地叫了一聲「吳居藍」,表明我有話想說。
吳居藍闔上了書,把書放到茶几上,平靜地看向我。
我試探地握住了吳居藍的手,他沒有排斥,可也沒有回應,目光沉靜,甚至可以說是冷漠地看著我,就像是赤裸裸地表明——對他而言,我的觸碰,別說心動漣漪,就連煩惱困擾,都不配給他造成。
如果換成別的女孩,只怕早就羞愧地掩面退下了,但我……反正不是第一次沒臉沒皮了!
我用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撓他的掌心,他一直沒有反應,我就一直撓下去,撓啊撓啊,撓啊撓啊……吳居藍反手握住了我的手,阻止了我沒完沒了的撩撥。
我心裡暗樂,面上卻一本正經地說:「漫漫長夜,無心睡眠,我們聊天吧!」
「聊什麼?」
「隨便聊,比如你的事情,你要是對我的事情感興趣,我也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吳居藍完全沒有想到我竟然這麼快就不再逃避,決定面對一切。他盯著我看了一下,才淡然地問:「你想知道什麼?」
我儘量若無其事地說:「你的年齡。」
吳居藍說:「我一直生活在海底,所謂山中無日月,你們計算時間的方式對我沒有意義。」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你說你上一次登上陸地是1838年,在歐洲。你一共上了幾次陸地?」
「現在的這一次,1838年的一次,還有第一次,一共三次。」
經歷還算簡單!我鬆了口氣,好奇地問:「你第一次登上陸地是什麼時候?」
「開元八年。」
我沒有再問「在哪裡」,因為這種年號紀年的方法,還有「開元」兩個字,只要讀過一點歷史的中國人都知道。雖然已經預做了各種心理準備,可我還是被驚住了。
我愣愣出了會神,猛地跳起來,跑到書房,抽出《唐詩鑒賞》,翻到王維的那首詩,一行行地快速讀著:
青青山上松,
數里不見今更逢。
不見君,
心相憶,
此心向君君應識。
為君顏色高且閒,
亭亭迥出浮雲間。
終於、終於……我明白了!當日吳居藍的輕輕一嘆,不是有些「千古悠悠事、盡在不言中」的感覺,而是真的千古光陰,盡付一嘆。
我狀若瘋狂,急急忙忙地扔下書,匆匆坐到電腦桌前,搜索王維:西元七○一年—七六一年,唐朝著名詩人、畫家,字摩詰,號摩詰居士。
我剛想搜尋開元八年是西元多少年,吳居藍走到我身後,說:「開元八年,西元七二○年。」
吳居藍進入長安那一年,正是大唐盛世。「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那一年,王維十九歲,正是「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的詩酒年華。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飄渺如煙,都不像是從自己嘴裡發出來的,「你認識王維?」
「嗯。」
難怪我當時會覺得他說話的語氣聽著很奇怪。
我大腦空白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搜索了李白:西元七○一年-七六二年,唐朝著名詩人,字太白,號青蓮居士。
原來那一年,李白也才十九歲,正是「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的年少飛揚。
那時的吳居藍也是這樣的吧?風華正茂、詩酒當歌,「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我喃喃問:「你認識李白?」
「喝過幾次酒、比過幾次劍。」
「杜甫呢?」
「因為容顏不老,我不能在一地久居,不得不四處漂泊,上元二年,曾在蜀中浣花溪畔見過子美。」
吳居藍的表情、語氣都很平淡,我卻不敢再問。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從歌舞昇平到天下殤痛,隔著千年光陰讀去,都覺得驚心動魄、難過惋惜,何況身處其間者。
「既然不能在一地久居,為什麼不回到海裡?」
吳居藍淡淡而笑,「那時的我太年輕,又是第一次在陸地上生活,稀里糊塗太過投入,什麼事我都無能為力,卻又什麼都放不下。」
「後來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大曆六年,西元七七一年,我從舟山群島乘船,東渡日本去尋訪故人。我到日本時,他已病逝,我在唐招提寺住了半年後,回到了海裡。」
從西元七二○年到西元七七一年,五十一年的人世興衰、悲歡離合,看著無數熟悉的知交故友老去死亡,不管是「相逢意氣為君飲」,還是「風流肯落他人後」,都成了皚皚白骨,對壽命漫長、一直不老的吳居藍而言,應該相當於過了幾生幾世,難怪他看什麼都波瀾不興、無所在意的淡漠。
忽然之間,我明白了,為什麼他要千年之後,才會再次登上陸地,還是一塊全無記憶的大陸,那些鐫刻於記憶中的歡笑和悲傷都太過沉重了!
我走到吳居藍身前,溫柔地抱住了他。
吳居藍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你不怕嗎?」他的聲音和他的體溫一樣冰涼,好似帶著千年時光的滄桑和沉重。
我的頭伏在他懷裡,雙臂用力抱緊他,希望我的溫暖能融化一點點他的冰涼,「令我畏懼的是時光,不是你。」
「但你看得見、摸得到的是我,不是時光。現在你還年輕,覺得無所謂,可十年、二十年後呢?我依舊是現在這樣,你會變成什麼樣?」吳居藍一動不動地站著,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言辭卻犀利得像冰錐,似乎要狠狠地扎進我的心裡。
這一瞬間,我真恨吳居藍的理智和冷酷,他不肯讓我有半點糊塗,也不肯讓我有半點逃避,總是把一切赤裸裸地攤開在我面前。
我明明感受到了他對我的感情,但是,他卻能毫不留情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把我推開,逼迫我放棄自己的感情,放棄他!
我沉默了良久說:「我會變老、變醜。」
「我不可能在一地長居,你必須跟著我顛沛流離,沒有朋友,沒有家,到那時,我的存在就是你最恐怖的噩夢。又老又醜的你會恨我、畏懼我,想盡辦法逃離我。」吳居藍一邊說著殘忍的話,一邊微笑著推開了我。
我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不想他離開,但這一刻,我的手比他更冰涼。
「沈螺,不要把你短暫的生命浪費在我身上,去尋找真正適合你的男人!」吳居藍冷漠絕情地用力甩開了我的手,「等查清楚究竟是誰針對你,確認和我沒有關係後,我就會離開,你就當遇見我的事是一場夢吧!」
我暈暈沉沉,像夢遊一樣走出了書房,回到自己的臥室。
屋子裡黑漆漆的,我心口又憋又悶,「唰唰」幾下,拉開了所有窗簾,打開了所有窗戶。清涼的晚風一下子全灌了進來,吹得桌上的紙張飛了起來,窗簾也嘩嘩地飄著。
我蜷坐在窗前的籐椅上,長長久久地看著天上那輪圓月。
千年前的那輪月亮應該和今夜的月亮看上去差不多吧!
可是,人卻不行,生老病死,一個都逃不過。女子的芳華更是有限,十年後,我三十六歲,如果保養得好,還能說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可二十年後呢?四十六歲的女人是什麼樣子?五十歲的女人又是什麼樣子?
那個時候,我和壽命漫長、容顏不老的吳居藍站在一起是什麼感覺?
中國最美的愛情誓言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如果連偕老都做不到,相握的手還是戀人的手嗎?
我悲傷無奈地苦笑了起來。
自以為鼓足了所有勇氣,信心滿滿地面對這份感情,下定決心不管我和他之間有多少懷疑和不確定,我們都可以慢慢地瞭解,慢慢地交往,讓時間去打敗所有的懷疑和不確定。
但是,我完全沒有想到,我們之間的最大問題就是「時間」。
我該用什麼來打敗時間?
這個問題,連擁有千年智慧,幾乎無所不能的吳居藍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他才會故意尖刻地說出「又老又醜的你」這樣的話來傷害我,逼著我放棄。
理智上,我認同吳居藍的決定。既然未來是一條越走越窄的死路,註定會傷害到所有人,的確應該選擇放棄。
但是,感情上,我只知道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我願意接受他非人的身分,他也不排斥我是個普通的人類女子,我們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夜色越深,風越涼,我卻像是化作了石雕,一直坐在視窗前,吹著涼風。
突然,我狠狠地打了幾個噴嚏,一時間涕泗橫流、十分狼狽,不得不站起來去抽面紙。
擦完鼻子,我順手拿起桌上的手機看了一眼,還差十幾分鐘就凌晨四點了。
我竟然無知無覺地在視窗坐了六七個小時,難怪凍得要流鼻涕,可不知道我的哪根神經失靈了,竟然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冷。
我靠著窗臺,看著窗外:月光下,龍吐珠花皎皎潔潔,隨風而動;七里香堆雲積雪,暗香襲人。
我想起了吳居藍慵懶地坐在花叢間,靜看落花翩躚的樣子,忍不住手按在心口,無聲地長嘆了口氣。
我不是吳居藍,沒有他的理智,更沒有他對人對己的冷酷。也許不管我再思考多久,都沒有辦法想清楚,究竟是應該理智地放棄,還是應該順心地堅持。
但是,相愛是兩個人的事,不管我怎麼想,吳居藍似乎都已經做了決定……
突然,我心中一動。
吳居藍逼我放棄,他放棄了嗎?
在說了那麼多冷酷的話,明知道會傷害到我後,夜不能寐的人只是我一個嗎?
刹那間,我做了一個孤注一擲的決定,把無法決定的事情交給了命運去決定——
如果我此時出聲叫吳居藍,他回應了,那麼就是命運告訴我,不許放棄!如果他沒有回應,那麼就是命運告訴我,應該……放棄了!
我把頭湊到窗戶前,手攏在嘴邊,想要叫他。可是,我緊張得手腳發軟,心咚咚亂跳,嗓子乾澀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我真的要把我的命運、我的未來都壓在一聲輕喚上嗎?
萬一、萬一……他早已熟睡,根本聽不到,或者他聽到了,卻不願意回應我呢?
我深吸了幾口氣,才略微平靜了一點。
恐懼糾結中,我鼓足了全部的勇氣,對著窗外的迷蒙夜色,輕輕地叫:「吳、吳……吳居藍。」因為太過忐忑緊張,我的聲音聽上去又沙又啞,還帶著些顫抖。
本來,我以為我要經歷痛苦的等待,才有可能等到一個答案,結果完全沒有想到,我的聲音剛落,就聽到了吳居藍的聲音從樓下的窗戶傳來,「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我滿面驚愕地愣住了。
一下子後,我一邊捂著嘴,激動喜悅地笑著,一邊癱軟無力地滑倒,跌跪在了地上。
我趴在地板上,瑟縮成一團,雙手捂住臉,眼淚無聲無息地洶湧流下。
你在樓下,憑欄臨風。
我在樓上,臨窗望月。
兩處斷腸,卻為一種相思。
你讓我放棄?
不!我不放棄!
我正在欣喜若狂地掩面低泣,吳居藍竟然從窗戶外無聲無息地飛掠了進來。
他看到我跪趴在地板上,立即衝過來,摟住我,「你哪裡不舒服?」
我抱著他,一邊搖頭,一邊只是哭。
他不懂,我不是不舒服,而是太開心、太喜悅,為他的心有掛礙,為他的牽腸掛肚。
他摸了一下我的額頭,沒好氣地說:「你發燒了!現在知道難受了,吹冷風的時候怎麼不知道多想想?」
看我一聲不吭,一直在哭。他拿起我的手,一邊幫我把脈,一邊柔聲問:「哪裡難受?」
我搖頭,哽咽著說:「沒有,哪裡都不難受。」
他不解,「不難受你哭什麼?」
我又哭又笑地說:「因為你聽到了我的叫聲,因為你也睡不著……」
吳居藍似乎明白了我在說什麼,神色一斂,眉目間又掛上了冰霜,收回了替我把脈的手,冷冷地說:「重感冒。」
他抱起我,把我放到了床上,替我蓋好被子,轉身就要走。
我立即抓住了他的手,紅著眼睛,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他冰冷的表情有了一絲鬆動,無奈地說:「我去拿退燒藥。」
我放開了手,他先把窗戶全部關好,窗簾全部拉上,才下樓去拿藥。
一會兒後,他拿著退燒藥上來,給我倒了一杯溫水,讓我先把藥吃了。
他把電子溫度計遞到我嘴邊,示意我含一下。
幾秒後,他拿出溫度計,看了一眼顯示的數位,皺了皺眉頭,對我說:「你剛吃的藥會讓你嗜睡,好好睡一覺。」
我也不知道是因為藥效,還是因為發燒,全身開始虛軟無力,連睜眼睛的力氣都沒有。我漸漸閉上眼睛,昏睡了過去。
但是,一直睡得不安穩,從頭到腳、從內到外,一直很痛苦。一會兒像是被架在火爐上炙烤,熱得全身冒煙;一會兒像是掉進了冰窖,凍得全身直打哆嗦。
暈暈沉沉中,感覺到一直有人在細心地照顧我。我大腦黏糊糊一片,完全沒有思考的力氣,想不清楚他是誰,卻無端端地歡喜,似乎只要他在我身邊,就算我一直這麼痛苦地時而被火烤,時而被冰凍,我都心甘情願。
我睜開眼睛時,屋內光線晦暗,讓我分辨不出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吳居藍坐在床旁的籐椅上,閉目假寐。我剛掙扎著動了一下,他就睜開了眼睛。
我的嗓子像是被煙薰火燎過,又乾又痛,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吳居藍卻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把一杯溫水端到了我嘴邊。
我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下去,乾渴的感覺才緩和了,卻依舊覺得嗓子火辣辣得痛,再結合頭重腳輕、全身酸軟無力的症狀,看來我這次的感冒真的不輕。
我聲音嘶啞地說:「怎麼會……這麼嚴重?」
吳居藍譏嘲:「泡了一夜海水,又吹了一夜冷風,你以為自己是鐵打的嗎?沒燒成肺炎已經算你運氣好了。」
他拉開了窗簾,我才發現外面豔陽高照,應該已經是中午。
吳居藍問:「餓了嗎?我熬了白粥。」
「不、要。」我暈暈沉沉,十分難受,沒有一點胃口。
吳居藍走到桌邊,打開瓦罐,盛了一小碗薄薄的粥,「稍微喝一點。」
我不願拂逆他,強打起精神,坐了起來。
我一邊慢慢地喝著粥,一邊偷偷地看吳居藍。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可面色一如往常,看不出一絲疲憊。
我喝完粥,對吳居藍說:「你去休息吧,不用擔心我。我從小到大身體特別好,很少生病,就算生病,也會很快就好。」
吳居藍靜靜地盯了我一下,沒有搭理我,轉身端起一個碗,遞給我,「吃藥。」
竟然是一碗黑呼呼的中藥,我聞著味道就覺得苦,剛想說「感冒而已,吃點西藥就行了」,突然反應過來,我又沒有去看中醫,哪裡來的中藥方子?
我試探地問:「你開的藥?」
吳居藍淡淡應了聲「嗯」。
我再不喜歡吃中藥,也不敢嫌棄這碗藥了。我捧過碗,嘗了一口,立即眉頭皺成了一團,實在是太苦、太難喝了!但看看吳居藍,我一聲不敢吭,憋著口氣,咕咚咕咚地一口氣喝完。放下碗時,只覺得嘴裡又苦又澀,立即著急地找水喝。
吳居藍站在床邊,拿著水杯,冷眼看著我,就是不把水遞給我。
我可憐兮兮地看著他,「水!」
他冷冷地說:「知道生病的滋味不好受,以後就長個記性,下次還開著窗戶吹冷風嗎?」
我懷疑那碗中藥那麼苦,是他在故意懲罰我,但什麼都不敢說,乖巧地搖頭,表示以後絕不再犯。
他終於把水杯遞給了我,我趕緊喝了幾口水,把嘴裡的苦味都咽了下去。
吳居藍說:「藥有催眠作用,你覺得睏了,就繼續睡。」
我躺了一會兒,覺得眼皮變得越來越沉,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不過,這一次,我沒有再感覺一會兒熱,一會兒冷,睡得十分踏實。
睡醒了就吃飯吃藥,吃完了就再睡。
第二天傍晚,我再次醒來時,除了身子還有點酸軟、嗓子還有點不舒服外,差不多已經全好了。從小到大,我都是這樣,身體比大頭和神醫還好,很少生病,即使生病也好得很快。
我瞇著眼睛,悄悄地看吳居藍。他坐在床旁的籐椅上,大概覺得有些無聊,捧著一本筆記本,拿著幾隻鉛筆,在上面塗塗抹抹。
我雙手一撐,坐了起來,端起床頭櫃上的水杯,一邊喝水,一邊看著吳居藍。
他瞟了我一眼,看我能照顧自己,低下了頭,繼續塗塗抹抹。
我放下水杯,笑問:「你在畫畫嗎?畫的什麼?」
吳居藍一聲不吭地把手裡的筆記本遞給我。我笑著接過,一頁頁翻過,笑容漸漸從臉上消失。
吳居藍畫了三張素描圖,全是我和他,只不過是不同年齡的我和他。
第一張是現在的我和吳居藍。我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顧我,看上去就是一個男子在照顧年輕的戀人,透著溫馨甜蜜。
第二張是十幾年後的我和吳居藍。我憔悴痛苦地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顧我,看上去像是兒子在照顧母親。
第三張是幾十年後的我和吳居藍。我雞皮鶴髮、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他守在一旁照顧我,看上去像是孫子在照顧祖母。
只是黑白二色的素描圖,但吳居藍的繪畫技巧十分高明,每幅圖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讓人如同在看真實的照片。
我看完最後一張圖後,面色蒼白地抬起頭,盯著吳居藍。
他的理智,總是讓他在溫柔之後變得很冷酷。如果每一次對我的好是不小心給了我理由去堅持對他的感情,他一定會立即再做一些事情來傷害我,給我更多的理由去放棄這份感情。
雖然明明知道,他這麼做,並不是因為對我無情,但是,我的心依舊像是被利刃狠狠刺入,鮮血淋漓得疼痛。
我心情沉重地伸出手,想把筆記本遞還給吳居藍。
他淡淡瞥了一眼,沒有接,面無表情地看向我,「這三幅圖畫的都是你,送給你了。」
我緊緊地咬著唇,拿著筆記本的手在輕輕地顫著。
他視而不見,站起身,冷淡地說:「晚飯已經準備好,你換件衣服就能下來吃了。」
等他走了,我一直伸在半空中的手猛地垂落,筆記本「啪」一聲掉到了地上。
我抱著膝蓋,縮在床上,身體不受控制地打著顫。三張栩栩如生的圖畫比任何語言都更有殺傷力,他逼著我去看見未來的殘酷,提醒我這是我必須面對的現實,不可能因為愛情,更不可能因為一時的心軟和感動而改變。
我盯著地上的筆記本,很想閉上眼睛,不再去看它,但是,現實就是不論如何逃避都遲早會發生的事實。
我咬了咬牙,猛地彎下身子,把筆記本從地上撿了起來。
吳居藍,如果這就是你要我看清楚的未來,我會仔仔細細地看清楚!
我克制著自己的恐懼和抗拒,翻開了筆記本,慢慢地把三張圖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
仍然沒有看清楚,那就再看一遍!
仍然不敢直視圖畫裡的自己,那就再看一遍!
仍然在害怕,那就再看一遍!
……
我自虐般地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三張圖。
來來回回、反反覆覆,我就像真的被這三張圖帶進了時光的長河中,青年、中年、老年……時不我待、流光無情,我垂垂老矣,他朗朗依舊。
我閉上了眼睛,默默地想著每一幅圖。
很久後,我突然下了床,走到書桌前,拿起筆,在每張圖的空白處寫下了一段話。
放下筆,我腳步輕快地走進浴室,決定沖個熱水澡。
把一身汗漬都洗乾淨後,就好像把一身病菌都沖掉了,感覺全身上下一輕,整個人都精神了。
我吹乾頭髮,把長髮編成辮子,仔細盤好,換上最喜歡的一條裙子,戴了一條自己做的項鍊,項墜就是吳居藍送我的那顆黑珍珠。
因為面容仍有病色,我塗了BB霜,擦了蜜粉,還上了點腮紅,讓自己看上去氣色好一點。
我看看鏡子中的自己,自我感覺還不錯後,我拿起筆記本,下了樓。
窗外夜色深沉,窗內燈火通明。
吳居藍坐在飯桌前,安靜地等著我。
他下樓時,天色仍亮,這一等就等了兩個多小時,等得天色盡黑、飯菜涼透,他卻沒有一絲不耐煩。
我停住了腳步,站在院子裡,隔窗看著他。
他抬眸看向了我,我相信他肯定設想過我的各種反應,卻怎麼想都沒有想到,我的滿血復活能力那麼強,才被狠狠打擊過,就又神采奕奕、明媚鮮亮地出現了。
他表情明顯一怔,我朝他笑了笑。
我走進廚房,坐到他旁邊的座位,把筆記本端端正正地放到桌上。
我平靜地說:「你送我的三張圖我已經都認真看完了,做為回贈,我送你三句話。」
我把筆記本推到了他面前,他遲疑了一下,打開了筆記本。
三幅圖、三句話。
每句話都端端正正地寫在每幅圖的空白處。
第一幅圖: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第二幅圖: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第三幅圖: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吳居藍一一翻看完,眉頭緊蹙,疑惑地看向我,不明白我的話和他的圖有什麼關係。
我往他身邊湊了湊,低下頭,一邊毫不迴避地翻看著三張圖,一邊說:「三張圖,都是我身體不好,虛弱無力,最需要人照顧時。第一張,我正青春明媚時,你在。」
我翻到第二張圖,「我人到中年,容顏枯萎時,你在。」
我翻到第三張圖,「我人到老年,雞皮鶴髮時,你仍在。」
我抬頭看著吳居藍,輕聲說:「你知道嗎?有四個字恰好可以形容這三張圖表達的意思——不離不棄!」
吳居藍被我的神發揮給徹底震住了,呆滯地看了我一下,剛想要開口反駁,我立即說:「我知道,你本來的意思不是這個!但寫下了《先知》的紀伯倫說過『如果你想瞭解他,不要去聽他說出的話,而是要去聽他沒有說出的話』。你潛意識畫下的東西才是你最真實的內心,不管我什麼樣,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完全沒有想過對我棄之不顧。」
向來反應敏銳、言辭犀利的吳居藍第一次被我說得張口結舌。
我輕輕拍了下筆記本說:「不離不棄,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愛情誓言,謝謝你!我對你的愛情誓言是三句話,借用了古人的詩歌!」
我笑了笑說:「古人的東西,你肯定比我清楚!我的意中人在河水那一方,逆著水流去找他,道路險阻又漫長,順著水流去找他,他彷彿在水中央。不管是逆流、還是順流,他總是遙不可及,可望而不可求。」
我對吳居藍做了個鬼臉,「不過,沒有關係!他已經許諾了對我不離不棄,他會等著我,直到我克服他給我設下的所有艱險,走到他身邊。」
吳居藍表情驚愕、目光鋒利,像看怪物一樣盯著我。
我寸步未讓,一直和他對視。
我並不是那種「為了愛情就可以拋棄自尊、不顧一切」的女人,也不是那種「就算你不愛我,我也會默默愛你一輩子」的女人。如果我真的愛錯了人,就算要承受剜心剖腹之痛,我也肯定能做到你既無情、我便休!
但是,你若不離不棄,我只能生死相隨!
很久後,吳居藍扶著額頭,無力地嘆了口氣,喃喃說:「我真不知道到底你是怪物,還是我是怪物?」
我仔細想了想,認真地說:「大概都是!你沒有聽過網路上的一句話嗎?極品都是成雙成對地出現的!」
吳居藍被我氣笑了,「沈螺,是不是不管我說什麼,你都有本事厚著臉皮曲解成自己想要的意思?」
我厚著臉皮說:「不是曲解,而是我蕙質蘭心、冰雪聰明,看透了你不願意說出,或者不敢說出的話!」
我指著第三張圖中雞皮鶴髮、蒼老虛弱的我,理直氣壯地質問:「你畫這些圖時,可有過一絲拋棄我的念頭?一絲都沒有!在你想像的未來中,就算我變得又老又醜,行動遲緩、反應笨拙,你依舊在照顧我、陪伴我!」
吳居藍垂眸盯著圖,一聲不吭,眼眸中漸漸湧起很深切的悲傷。
我也盯著圖看起來,不再是從我的眼中,看到總是不老的他,而是從他的眼中,看到日漸衰老、臥於病榻的我。
我心中彌漫起悲傷,低聲問:「畫這些畫時,很難受吧?」
吳居藍抬眸看著我,眼神很意外。
我說:「你逼著我面對未來時,自己也要面對。看著我漸漸老去,甚至要親眼看著我死亡,卻什麼都做不了,肯定很難受吧?」
執子之手,卻不能與子偕老時,我固然要面對時間的殘酷,承受時間帶來的痛苦,他又何嘗不是呢?我們倆的痛苦,沒有孰輕孰重,一定都痛徹心扉。但是,時間上,他卻要更加漫長。死者長已矣,生者尚悲歌!
吳居藍的神情驟變,明顯我的話戳到了他的痛處。
我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
吳居藍不言不動,看著窗外,卻目無焦距,視線飄落在黑漆漆的虛空之中。
很久後,他收回了目光,凝視著我,開口說道:「愛一個人應該是希望他過得快樂幸福。你很清楚自己時間有限,短暫的陪伴後,就會離開我,給我留下長久的痛苦,為什麼還要堅持開始?你的愛就是明知道最後的結果是痛苦,還要自私地開始嗎?」
他的聲音平靜清澈,沒有一絲煙火氣息,就像數九寒天的雪花,無聲無息、漫漫落下,卻將整個天地冰封住。
我著急地想要說點什麼,否定他的詰問,可是心裡卻白茫茫一片,根本想不出來能說什麼。
一直以來,我都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考慮著吳居藍的非人身分,他不同於人類的漫長壽命和不老容顏,問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去接受他的一切。
但是,我一直忽略了從他的角度出發,考慮他的感受。
我對他而言,也是非我族類,是個異類,和他強橫的生命相比,我還有可怕的弱點——壽命短暫、肉體脆弱。當我思考接受他要承受的一切時,他也必須要思考接受我要承受的一切。
我總是想當然地覺得接納他,我需要非凡的勇氣,甚至自我犧牲,可實際上,他接納我,更需要非凡的勇氣,更需要自我犧牲。
吳居藍的神情恢復平靜淡然、波瀾不興的樣子,溫和地說:「吃飯吧,把你的身體先養好!」
作者資料
桐華
作家、影視製作人。生於中國西北,畢業於北京大學,現定居香港,被讀者譽為「燃情天后」與「中國古典言情第一人」。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是她從小看慣的景色,嚮往著「小橋流水人家」,工作後索性跑到南方,領略一番芭蕉夜雨、薄暮昏冥。一直覺得人生不管是「大江東去,浪淘盡」,還是「楊柳岸,曉風殘月」,都該體會經歷。喜歡沉浸在各色的文字世界中,從古龍到席絹,從《紅樓夢》到《百年孤寂》,來者不拒。 著有《步步驚心》(增訂版)、《大漠謠》、《雲中歌》、《長相思》、《曾許諾》、《最美的時光》、《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半暖時光》、《那片星空那片海》、《散落星河的記憶:第一部【迷失】》、《散落星河的記憶:第二部【竊夢】》、《散落星河的記憶:第三部【化蝶】》、《散落星河的記憶:第四部【璀璨】》等,以上皆由野人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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