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盒
1
喬治亞州的花生農夫在白宮當政的那年十二月二日,科羅拉多州一家知名度假飯店燒成平地。全景飯店宣布全部毀損。經調查後,吉卡里拉郡的消防局局長裁定起火原因是故障的鍋爐。意外發生時飯店正好冬季歇業,因此只有四個人在現場。三人倖存。由於減壓閥失效,鍋爐的壓力爬升到毀滅性的高度,導致飯店的淡季管理員,約翰.托倫斯,在(英勇地)嘗試降低鍋爐的蒸汽壓力失敗後身亡。
三名倖存者有兩位是管理員的妻子和年幼的兒子。第三位則是全景飯店的主廚,理查.哈洛倫,他離開在佛羅里達州的季節性工作崗位,跑來查看托倫斯一家人,因為他有種「強烈的預感」這家人遇上了麻煩。兩位倖存的成年人都在爆炸中受了極嚴重的傷,唯有那個孩子毫髮無傷。
至少,肉體上沒有受到傷害。
2
溫蒂.托倫斯和她兒子從擁有全景飯店的公司那兒獲得一筆和解賠償金。數目雖不大,但足以在她因背傷無法工作時維持他們三年的生活。她所請教的律師告訴她倘若她願意堅持不屈,也許能獲得更大筆的賠償,因為這家公司急於避開官司訴訟。不過她和那家公司一樣,只想將科羅拉多州的悲慘冬天拋到腦後。她說她會康復的,而她也確實痊癒了,但終其一生都為背傷所苦。儘管受傷的脊椎和斷裂的肋骨癒合,但是從來不曾停止發出哭喊。
溫妮費德和丹尼爾.托倫斯在中南部住了一段時間,之後遷移到佛羅里達的坦帕。有時候迪克.哈洛倫(擁有強烈預感的那位先生)會從西礁上來拜訪他們。尤其是來找小丹尼聊天。他們之間關係密切。
在一九八一年三月的某天清晨,溫蒂打電話給迪克,問他是否能過來。她說,丹尼半夜喚醒她,叫她別進浴室。
在那之後,他便不願再開口說任何話。
3
他因為需要小便而醒來。外頭,強風呼呼地吹著。天氣很暖和——在佛羅里達幾乎一年到頭都如此——可是他不喜歡那個風聲,猜想他永遠也不會喜歡。因為風聲讓他回想起全景飯店,在那裡故障的鍋爐其實是最輕微的威脅。
他和母親住在狹窄的二樓出租公寓。丹尼離開母親臥室隔壁的小房間,越過走廊。風陣陣地狂吹,屋子旁邊那棵快要枯死的棕櫚樹葉子嘩啦嘩啦地響。那聲音宛如骨頭似的。在沒人使用淋浴間或廁所的時候,他們總是把浴室門開著,因為門鎖壞了。今晚門卻關著。然而,並不是因為他母親在裡頭。由於她在全景飯店時顏面所受的傷,她現在睡覺會打鼾,會發出一種輕微的呼嚕聲,他能聽見鼾聲從她臥室傳出來。
嗯,只不過是她不小心關上了而已。
即使如此,其實他心中有數(他本身也具有強烈的預感和直覺),但是有時候你就是必須搞清楚,有時候你就是必須親眼看見。這是他在全景飯店二樓房間所發現的事實。
他伸出顯得太長、太有彈性、太軟若無骨的手臂,轉動門把打開門。
一如他所知的,二一七號房的女人就在那裡。她赤裸著身子坐在馬桶上,兩腿張開,蒼白的大腿鼓脹起來。淺綠色的乳房下垂,猶如洩了氣的氣球。腹部底下的那片陰毛呈灰色。她的雙眼也是灰色,宛如鋼製的鏡子。她看到了他,雙唇向後咧開,露齒而笑。
閉上你的眼睛,迪克.哈洛倫以前告訴過他,假如你看見不好的東西,你就閉上眼睛告訴自己那東西不在那裡,等你再睜開眼時,那東西就會不見了。
可是他五歲時這一招在二一七號房並不管用,現在也不會有用。他心裡明白,他能聞到她的味道,她正在腐爛。
他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她叫梅西太太,她用青紫的兩腳緩慢吃力地站起來,朝他伸出雙手。她手臂上的肌肉下垂,幾乎像要滴下來。她展露微笑,像是看見老朋友似的。或者,也許是看見美味的食物。
帶著可能被誤認為是平靜的表情,丹尼輕輕地關上門往後退。他看著門把轉向右邊……左邊……再向右……然後靜止下來。
如今他八歲了,即使在驚駭中也至少能夠稍微理性地思考。原因之一是,在他內心深處,他一直預期會發生這種事。雖然他總認為最後出現的將會是霍瑞斯.德爾文。或者也許是那個酒保,他父親稱之為洛伊的那位。不過,他想早在事情終於發生之前,他就應該料到會是梅西太太。因為在全景飯店所有不死的鬼魂中她是最可怕的。
他腦中理性的部分告訴他,她只不過是一小段遺忘了的噩夢,跟著他從睡夢中醒來,穿過走廊到浴室裡。那部分堅持認為如果他再度打開門,裡頭一定什麼也沒有。既然他清醒了,裡面當然不會有任何東西。可是他腦中的另一個部分,就是閃靈的那塊,非常清楚。全景飯店和他的關係未了。起碼飯店的其中一個復仇心切的陰魂一路跟蹤他到佛羅里達。他曾經遇過那個四肢攤開躺在浴缸裡的女人,從浴缸爬出來想要用帶有魚腥味(卻極為強壯有力)的手指掐住他的喉嚨。假如他現在打開浴室門,她將會完成任務。
他採取折衷的辦法,將耳朵貼靠在門上。起先沒有任何聲響,接著他聽到微弱的聲音。
無生命的手指甲刮擦著木板。
丹尼用彷彿不在那裡的雙腿走進廚房,站在椅子上,撒尿到水槽裡。然後他喚醒母親,叫她別進浴室,因為那裡有壞東西。一旦交代完畢,他便回到床上,鑽進被窩深處。他想要永遠待在那兒,只在需要到水槽小便時起床。既然他已經警告過母親,就無意再和她交談。
他母親熟悉他拒絕說話的情況,在丹尼冒險進入全景飯店二一七號房之後也發生過同樣的事。
「你想跟迪克談談嗎?」
他躺在床上,仰頭看她,點了點頭。他母親立刻打了電話,即使時間是清晨四點。
隔天稍晚,迪克來了。他帶來一樣東西。一個禮物。
4
溫蒂撥電話給迪克後——她確信丹尼聽見她打了電話——丹尼繼續睡覺。雖然他八歲、讀三年級了,他仍在吸大拇指,看見他如此的舉動令她感到難過。她走到浴室門邊,站著凝視那扇門。她很害怕——丹尼使她心生恐懼——但她非上廁所不可,她可不打算像他一樣利用水槽。(即使沒人在旁邊觀看)但想像她搖搖晃晃地蹲在流理臺邊緣,屁股懸在瓷器上方的畫面,她就忍不住皺了下鼻子。
她手裡握著從寡婦的小工具箱中拿出的鐵鎚,一邊轉動門把使勁推開浴室門,一邊舉起鐵鎚。浴室當然空無一人,不過馬桶圈卻是放下的。她從來不曾在上床前將馬桶圈放下,因為她知道要是丹尼迷迷糊糊地晃進來,腦袋只清醒了百分之十,很有可能忘記將馬桶圈掀起來,尿得整個馬桶圈到處都是。除此以外,還有一股氣味,腐敗的臭味,彷彿有隻老鼠死在牆裡面。
她往裡面跨一步,兩步,她看見有動靜,立即旋身,高舉鐵鎚,準備毆打躲在門後的任何人
或任何東西。
然而那只是她的影子。哼,居然被自己的影子嚇到,人們有時候會輕蔑地嘲笑,可是誰比溫蒂.托倫斯更有立場害怕呢?在她看過並經歷過那些事情後,她很清楚影子也可能深具危險,它們可能長著利牙。
浴室裡沒人,但馬桶座圈上有褪色的污漬,浴簾上也有一處污點。她第一個念頭是排泄物,但糞便不是帶黃的紫色。她更仔細地查看,看見些許的肌肉和腐爛的皮膚。還有更多沾在浴室腳踏墊上,像是腳印的形狀。她想這些腳印太小、太秀氣,不可能是男人的。
「噢,我的天啊。」她喃喃地說。
最後她終究還是用了水槽。
5
中午溫蒂嘮嘮叨叨地叫她兒子起床。她想辦法逼他喝了一點湯,並吃了半個花生醬三明治,不過之後他又回到床上。他仍然不肯說話,哈洛倫在下午五點過後不久抵達,駕駛著那輛如今已經古舊(但保養得非常完善,亮得令人眩目)的紅色凱迪拉克。溫蒂一直站在窗邊張望、等待,就像她曾經耐心等候她丈夫,希望傑克回來時心情愉快。而且神智清醒。
她匆忙下樓開門時,迪克正準備按下標示著托倫斯2A的門鈴。他伸出雙臂,她立刻衝進他的臂彎,但願她能窩在他懷中至少一個鐘頭,也許兩個。
他放開她,抓住她的雙肩,將她推到一隻手臂的距離外。「妳看起來很好啊,溫蒂。那小子怎麼樣呢?開口說話了嗎?」
「沒有,不過他會對你開口的。就算他一開始不肯大聲說,你還是可以——」她沒把話說完,而是用手指比成手槍對準他的前額。
「那可不一定,」迪克說。他的微笑顯露出一副煥新的假牙。他前一副假牙大多在全景飯店鍋爐爆炸的那晚毀了。傑克.托倫斯揮舞短柄槌球的球桿打掉了迪克的假牙,並造成溫蒂走路時腳步的蹣跚,不過他們都清楚那實際上是全景飯店搞的鬼。「溫蒂,他的力量非常強大。假如他想要把我擋在外頭,他就能辦到。我從我自己的經驗就知道了。況且,我們還是用嘴巴交談比較好,對他也比較好。現在把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吧。」
溫蒂說完以後,帶他進入浴室。她留下那些污漬讓他看,有如巡警保留犯罪現場給鑑識小組一般。那裡的確發生過罪行,傷害了她的兒子。
迪克觀察了許久,沒碰任何東西,最後點點頭。「我們去看看丹尼是不是起來活動了吧。」
他沒起來,不過當他看見誰坐在他身邊的床上搖他的肩膀時,臉上浮現了高興的表情,溫蒂的心也隨之開朗起來。
嘿,丹尼,我帶了個禮物給你
今天又不是我生日
溫蒂注視著他們,心知他們正在交談,但不曉得內容是什麼。
迪克說︰「起來吧,寶貝。我們到沙灘上散散步。」
迪克,她回來了,二一七號房的梅西太太回來了!
迪克再搖一次他的肩膀。「大聲說出來,丹。你把你媽給嚇壞了。」
丹尼︰「我的禮物是什麼?」
迪克微微笑了。「這樣好多了。我喜歡聽你說話,溫蒂也一樣。」
「對啊。」她只敢說出這句話。否則他們會聽出她聲音裡的顫抖,他們會擔心。她不希望如此。
「我們不在的時候,妳可能需要清一下浴室,」迪克對她說。「妳有廚房用手套嗎?」
她點點頭。
「很好。戴著吧。」
6
海灘在兩英里外。停車場周圍盡是海濱吸引人的廉價小玩意兒——漏斗蛋糕攤、熱狗攤、紀念品店——不過現在已是季節的末尾,沒有一攤的生意興隆。他們幾乎獨擁了整個海灘。從公寓到這裡的車程中,丹尼始終將他的禮物抱在腿上,那是一個長方形的包裹,相當沉重,以銀箔紙包了起來。
「等我們稍微聊聊以後你就可以打開了,」迪克說。
他們走在略高於海浪的地方,這裡的沙子較硬、微微閃著光。丹尼走得很慢,因為迪克年紀很大了,將來有一天他會死去,那天甚至可能很快就來到。
「我身體很健康,還可以活個好幾年,」迪克說。「你別擔心。現在跟我說說昨晚的事情吧。別漏掉任何細節。」
說明並沒有花很長的時間。困難的是找尋適當的字眼解釋他此時感到的恐懼,以及恐懼中如何摻合著令人窒息的確定感︰既然她找到了他,她就永遠不會離開了。不過因為對方是迪克,所以並不需要言語,儘管他找到了一些。
「她會回來的,我知道她會。她會一再一再地回來,直到她殺掉我為止。」
「你記得我們剛認識那時候的事情嗎?」
儘管訝異於話題的方向轉變,丹尼還是點點頭。他們到達全景飯店的第一天,帶他和他父母參觀飯店的正是哈洛倫。感覺上,是非常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你記得我第一次在你腦袋裡說話的事情嗎?」
「我當然記得。」
「我說了什麼?」
「你問我想不想跟你一起去佛羅里達?」
「沒錯。那知道你不再孤單,你不是唯一一個,感覺怎麼樣啊?」
「感覺很棒,」丹尼說。「簡直棒極了。」
「對,」哈洛倫說。「對,當然很棒。」
他們沉默無語地走了一會兒。小鳥——丹尼的母親叫牠們啾啾鷸——在波浪中跑進跑出。
「你有沒有覺得很不可思議,每當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就出現了?」他低頭看著丹尼微微一笑。「不,你沒有。怎麼會呢?你那時只是個小孩子,不過現在你稍微大一點了。在某些方面長大了許多。聽我說,丹尼。這世界自有保持事物平衡的方法,我相信這一點。有句諺語說︰『學生若準備好,老師自會出現。』我就是你的老師。」
「你不只是老師,」丹尼說。他握住迪克的手。「你還是我的朋友。你救了我們。」
迪克沒理會這句話……或者說是似乎沒注意到。「我外婆也有閃靈——你記得我跟你說過這件事嗎?」
「記得。你說你和她甚至不用張開嘴巴就能聊很久。」
「沒錯,是她教我的。而教她的是她的外曾祖母,早在奴隸時代。有一天,丹尼,會輪到你當老師,你的學生會出現。」
「要是梅西太太沒先殺死我的話,」丹尼愁眉苦臉地說。
他們走到一張長椅,迪克坐了下來。「我不敢再走遠了;我可能走不回來。坐到我旁邊吧,我想跟你講個故事。」
「我不想聽故事,」丹尼說。「她會回來,你不懂嗎?她會一再地回來、回來、回來。」
「閉上你的嘴,豎起耳朵。聽我說些教訓吧。」說完迪克咧嘴一笑,展示他閃閃發亮的新假牙。「我想你會抓到重點的,你聰明得很哪,寶貝。」
丹逃離全景飯店後,沒想到死靈竟然追到家裡來了!
迪克究竟要傳授什麼方法幫助丹逃離惡魔的追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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