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的神話思維
宇宙之間,萬物有如生命共同體,相互轉化,彼此感應。山海之所經,神明之所成,人類寄託其間,可以和諧均調。夸父逐日、精衛填海,人力有限而心願無窮,尊嚴由此確立。
「神話」一詞由外文翻譯而來,所指的是一個民族在理性尚未發展的遠古時期,經由口耳相傳之有關神的故事。這些故事沒有固定的作者,也沒有標準的版本。人有理性,想要解釋一切現象;但理性尚未發達時,只能發揮想像力,設法描繪自然世界與人類世界中所有產生重大影響的事件,由此形成各種故事。稱之為「神話」,是因為其中的主要角色即使是歷史上的人物,也都具有神的樣貌與能力。
神話思維的特色,一是萬物都有生命;二是所有的生命可以互相轉化;三是主導神話故事進展的不是理性,而是情感,是人的一廂情願投射在其想要了解的現象上;四是神話顯示為一齣齣戲劇,展演不同的主題,如創世、造人、災難、救世、文化超人、民族英雄等。
神話的目的何在?在於提供原型,使人在時間的流變與空間的局限中,可以不斷回歸原始的與完美的理想。神話不是歷史,歷史受制於時間而一去不復返;神話的開頭常是「在起初」,其故事正是為了超越歷史而展現永恆的原型。神話的場所也不是一般所見的凡俗世界,而是某種神聖空間,使人可以接上神明的領域。於是像山、海這些宏偉的自然景觀,就顯示了超自然的色彩。
(一)《山海經》這部書
根據西漢劉秀(即劉歆)《上山海經表》所說,《山海經》出現在堯舜時代。當時洪水氾濫,百姓無法生活。經過禹治平洪水,益驅逐禽獸,並考察山川水土,「內別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記下變怪之物與奇風異俗,寫成《山海經》。
劉秀為何上此表?因為當時漢宣帝在位,有人於郡無意中發現一座石室,其中有一屍,雙手反縛,用頭髮繫住;雙足赤裸,右足有腳枷。劉秀之父劉向為諫議大夫,上前報告宣帝,說「這是貳負之臣」。問他何以知之,他回答出自《山海經》。「朝士由是多奇《山海經》者,文學大儒皆讀學,以為奇,可以考禎祥變怪之物,見遠國異人之謠俗。」
那麼,《山海經》所描繪的都是事實嗎?《山經》的神多為「人面馬身」、「人身龍首」之類,豈能當真?《海經》有許多奇怪的國家,如大人國、不死國、黑齒國、無腸國等,又如何可信?司馬遷在《史記.大宛列傳》最後說:「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古時交通不便,難以得知遠方的情況,司馬遷的說法是「不知為不知」,十分可取。由今日看來,天下之大固然無奇不有,但《山海經》的記述「絕大多數」並非事實。不過,如果從「神話」的角度來看,《山海經》又具有重要價值,反映了中國先民的宇宙觀與人生觀。
根據專家的說法,《山海經》不可能是禹與益所作,也不是一人一時之作;而是成書於戰國中期到漢初,作者應是戰國時的楚國人與漢初的楚地人。成書年代雖晚,但其來源依然是遠古的神話。
有關《山海經》的研究,有兩個主要方向:一是把它當作地理資料,描述古人所見的山與海,以及各地的奇風異俗;二是把它看成小說想像的產品,其中混雜了歷史人物與故事。這兩者各有所見,並且不妨礙從神話角度來看這部書。
(二)神話呼應人的需求
在原始時代,人要面對三方面的挑戰:
1.源於自然界的壓力,風雨雷電與洪水猛獸隨時在威脅人的生存;
2.緣自部族之間的戰爭,戰敗則族群將被消滅;
3.個人生命無法避免的疾病與死亡。
以下略做敘述:
自然界的力量太大,使人心生敬畏,視之為神。《山海經》除了像各國神話一樣,相信山、海、風、雷、日、月,這些自然物皆由神力在主導。另外有兩點特色:一是把天災人禍的原因推給某種自然現象;二是想像各種不同組合的神的形貌。
譬如,遇到水災、旱災、風災、蝗災、火災、兵災、亂災時,都要強調是因為先出現了某種特別的動物。有一種鳥,「名曰蠻蠻,見(出現)則天下大水」( 《西山經》);有一種魚,「其音如豚,見則天下大旱」( 《東山經》)。這一類記述不勝枚舉。相對於此,吉祥的事也有原因,如鳳凰「見則天下安寧」( 《南山經》),文鰩魚「見則天下大穰(豐收)」( 《西山經》)等。由此可知,世人最擔心的不是具體的吉凶事件,而是「無法理解其原因」,所以要推源於自然界的特定現象。
由此進一步,就出現無數奇形怪狀的神。說是奇形怪狀,但特色很清楚,就是「人與動物的組合」。最常見的是「人首」(人面)加上「獸身」(如龍、虎、馬、牛、羊、豕、蛇、鳥等)。另外也有少數「龍首」加上人身、鳥身、馬身的,也偶有「鳥首」龍身的。「人首」最常見,顯示人希望這些神能夠擺脫其動物軀體,並像人一樣可以說話與溝通。只要神可以溝通,人就可以免於完全的無知、無奈與恐懼。
談到部族之間的戰爭,則黃帝與蚩尤之戰占了相當多的篇幅。蚩尤兄弟有八十一人或七十二人,可見它是一個部族;蚩尤的形相異於常人,其狀如獸;蚩尤有超能力,能夠搬動風雨。最後也最重要的是,蚩尤代表惡,而黃帝代表善。黃帝時期,指南車、紡織、文字等陸續發明,其成為文化超人的原型,而中國歷史也找到明確的起點。
接著,遇到個人生命的困境時,自然界提供了各種藥方。列於《山海經》之首的《南山經》,一開頭就說:有一種名叫祝餘的草,「食之不饑」;有一種名為迷穀的樹花,「配之不迷」;有一種名叫狌狌的動物,「食之善走」。這一類的植物與動物很多,可以分別使人「停止」腹痛、嘔吐、耳聾、風寒、生瘡、長瘤、發狂、心痛等;還可以分別讓人「不會」憂慮、迷惑、害怕、嫉妒、痴呆、貪睡、作惡夢、怕打雷等。這些未必都是幻想,中醫與中藥應該可以由此找到不少有用的資料。重要的是,古人相信人的生命屬於自然界,所以身心的任何問題都可以在自然界找到解決的祕方。
(三)人力有限而心願無窮
《山海經》並無盤古開天闢地與女媧造人補天之類的神話,其中除了混雜黃帝、帝俊(帝舜)、禹這些歷史人物的故事之外,讓人印象較深的是「夸父逐日」與「精衛填海」。
關於「夸父逐日」,原文是:「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 《海外北經》)另一段則說:「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影)……」( 《大荒北經》)這一則神話的啟示是:人要與自然界爭勝,雖然不自量力,注定失敗而死,也要努力一試。人的對手如果是神,那麼即使失敗,人也把自己提升到接近神的高度了。
關於「精衛填海」,原文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於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 《北山經》)女娃溺死,化為精衛鳥,這種鳥代代相傳的任務就是要填平東海。這則神話類似「愚公移山」,要集合人類微小的力量,經由長期的、累積的努力,設法克服自然界龐大的阻礙。
《山海經》所錄者,應為我國最早的神話。孔子說:「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乎。」( 《論語.子罕》)他所謂的「鳳鳥」,正是《山海經》中一再出現的天下太平的吉祥象徵。《莊子》書中材料所參考的神話更多,從混沌到西王母,到河神、海神、山神、鯤、鵬與委蛇等,都可以在《山海經》找到清楚的線索。另外,本書有關長壽、不死、仙人、人間樂園的描述,對民間宗教有深刻的影響,同時也啟迪了後代文人的想像空間,創作出寓意豐富的作品。譬如,清代李汝珍所寫《鏡花緣》一書,描寫大人國、君子國、兩面國、長毛國、不死國等奇談怪論,顯然是由本書取得靈感,成為諷諭小說。
最後還須說明一點,《山海經》的「經」字,不是指古代經典的「經」,而是指「經歷」,描寫山海之所經。以欣賞神話的心情閱讀,懂多少算多少,不必有什麼壓力。
孟子快樂的祕訣
儒家有憂患意識,總是擔心百姓生活困難、教育不足、未能擇善固執。但是儒家出於真誠,修己安人,心中永遠洋溢悅樂之情。「君子三樂」,意在成己成人;「反身而誠」,其樂操之於己;「人生六境」更是終身修養的目標。
儒家對於快樂,向來深具信心。孔子過著簡樸生活,但是「樂亦在其中矣」( 《論語.述而》);他的學生顏回生活窮困,但是「不改其樂」( 《論語.雍也》)。關於快樂,孟子提出更多描述,只要略加察考,便能發現一個特色─孟子會同時注意「樂」與「憂」。
他鼓勵齊宣王多為百姓著想,他說:「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梁惠王下》)「同天下人一起快樂,同天下人一起憂愁」,這是稱王天下所必須做到的。但是,如果「樂」成為安樂或享樂,「憂」成為憂患或患難,情況就不同了。孟子談到「天降大任」一段話時,肯定考驗是必要的過程,結論則是「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 《孟子.告子下》),憂患中能獲得生存,安樂中會招致滅亡。
孟子認為自己飽經憂患,並且得到天降大任。他說:「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孟子.公孫丑下》)他的口氣充滿自信,像他這樣的人怎麼會不快樂呢?以下試述孟子的快樂觀。
(一)君子有三樂
孟子宣稱:君子有三種快樂是超過「稱王天下」的,這話值得認真傾聽。分別為:1.父母俱存,兄弟無故;2.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3.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孟子.盡心上》)他說的有道理嗎?
第一,父母都健康,兄弟都無災無難。這聽來像是狹隘的家庭主義,只管自己的家人平安。這種快樂會勝過君臨天下嗎?天下具備這項條件的人比比皆是,但為何不見他們如此快樂呢?原來孟子另有深意。父母俱存時,遇到老年人,比較容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孟子.梁惠王上》),因而真誠表現出尊敬與禮讓的態度。在兄弟無故時,遇到同輩的人,比較容易把他們當成兄弟看待。然後,與「別人」之間的適當關係也就比較容易實現了。
簡單說來,人性是向善的,而「善」是我與別人之間適當關係之實現。因此,要實現善,必須先關懷及珍惜「別人」。父母俱存與兄弟無故,使大家更容易做到這一點,更有可能行善以完成人性的要求。所以,孟子所說的快樂,不是只在意家人平安,而是考慮到自己的人性能否順利實現其潛能。這是身為人最根本的快樂。
對上無愧於天,對下無怍於人。天給了我這樣的人性,向善的人性,所以我走在行善的路上,即可無愧於天。同時,善涉及了我與別人之間的適當關係,所以行善即可無怍於人。孔子認為,君子要知天命與畏天命( 《論語.季氏》);到了孟子,把天命與人性做了合理的連繫,「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 《孟子.盡心上》)能夠事天,其快樂自然勝過君主了。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這裡把教育當成快樂,其實也是在奉行天命。孟子引述《尚書.泰誓上》所云:「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 《孟子.梁惠王下》)孟子說的屬於「作之師」,這不是在回應天命的要求嗎?至於「英才」,則儒家向來認為「有心上進者為英才」,如此可以培育優秀的下一代,使未來更有希望。
因此,以上三種快樂,代表了「順天命以完成人性」的三種作為。至於稱王天下之樂,在此實在相形失色。
(二)反身而誠,樂莫大焉
未必時時與人相處,即使與人相處也未必事事皆可如意。因此,懂得如何自處或對待自己,是人生必學的一課。孟子說了一句心得,可謂發人深省。他說:「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孟子.盡心上》)這句話分為三小段,其中第一句最抽象,第二句最讓人嚮往,第三句則比較落實。
「萬物皆備於我」在說什麼?「我」是指每一個人,萬物在每一個人身上都齊備了。表示每一個人都沒有缺憾,都具備了所需要的一切。換言之,即是對萬物一無所求。只要取得最低限度的生活條件,像顏淵那樣,「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 《論語.雍也》),然後天地雖大、萬物雖多,與我有何關係?富貴榮華、名利權位,又與我有何相干?
「反身而誠」是說反省自己做到了真誠,不為任何利益而損傷道義,也不為任何理由而委屈別人,保持光明坦蕩的心胸,那麼就可以體會「樂莫大焉」的意境了。當然,所謂真誠,並非自以為是,而是隨時可以展現為具體的善行。孟子談到,在做到「仁、義、智、禮、樂」之後,就會快樂起來,到「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的地步( 《孟子.離婁上》)。
然後,努力實踐推己及人的恕道,就是行仁的最近途徑。孔子所謂的「恕」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論語.衛靈公》),不可脫離人我之間的關係。孟子談到真誠時,也不會忘記由恕(將心比心)來實踐仁。
由此觀之,儒家的快樂觀很清楚,就是在明白人生正途之後,堅定心志往前走。人生正途是順著人性的要求而展現的。這樣的人生始於明白善是什麼,再出之以真誠,由內而發產生力量,使自己主動行善。為了完成這個目的,有所犧牲在所不惜。所以孔子會說「殺身成仁」( 《論語.衛靈公》),孟子會說「舍生取義」( 《孟子.告子上》),明明是犧牲生命,但卻使用「成、取」兩字,反而像是大有收穫。學會上述思想,人生操之於己,快樂自然也將如影隨形。最後,在抵達生命終點之前,人還可以朝什麼境界去修養呢?
(三)人生六境
孟子評價他的學生樂正子是「善人也,信人也」,接著說了一段人生六境,原文如下:
「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 《孟子.盡心下》)下文依次分析之。
1.「可欲之謂善」。這句話的主詞是人的心,而不是人的身。孟子說過「理義之悅我心」( 《孟子.告子上》),可見人心覺得可欲的即是理與義,可通稱之為「善」。人的行為(如孝、悌、忠、信)使我心覺得值得欲求,此一行為即可稱為「善」。但是,這種行為是否出於別人的要求呢?
2.「有諸己之謂信」。善行不是出於別人的要求,而是自己真誠去做的,是由真誠引發內在力量去完成的,這樣才可算是「信」。信是真實之意。
3.「充實之謂美」。由真實到充實,是說在「一切」人我相處之事上,都能做到善,由此彰顯人格之美。
4.「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長時期彰顯人格之美,以致發出光輝,足以照亮四周的人。這樣才可稱為「大」。孟子口中的「大人」常指德行完備的人,即是此意。
5.「大而化之之謂聖」。不僅發出光輝,還能進而產生感化人們的力量,造成化民成俗的效果,這樣的人即可稱為聖人了。孟子所謂的「聖之清者,聖之和者,聖之任者,聖之時者」( 《孟子.萬章下》),皆有類似的表現。
6.「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在聖之上還有「不可知之」的境界,表示人性的潛能是無法限制與難以想像的。古人以為「人是萬物之靈」,孟子這句話是對「靈」字的最高禮讚。儒家肯定人可以做到「止於至善」,只是無從描述罷了。
孔子曾感嘆「莫我知也夫」( 《論語.憲問》),孟子確實了解孔子,他的學說可以化解孔子的感嘆。孟子也曾聲稱「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孟子.滕文公下》),世人只須靜下心來仔細省思孟子的言論,就可以領悟他的學說要旨。孟子不需要別人為他辯解,他自己的言論即可構成一個圓滿的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