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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胥黎喻世人情故事集
- 作者: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
- 出版社:商周出版
- 出版日期:2019-12-30
- 定價:460元
- 優惠價:7折 322元
- 優惠截止日:2024年12月27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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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赫胥黎短篇小說選,中文譯本首次問世
在新世界之外,這裡尚有人性的美妙
身為現代散文與社會評論的巨擘,赫胥黎將此兩者融入他傑出的短篇小說裡。本書精選國外讀者與評論家最喜愛的六篇故事,讓中文讀者深入感受赫胥黎不同於《美麗新世界》的寫作功力與大師風貌。
赫頓周旋在不同女性之間,一位女子蒙娜麗莎的微笑讓他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藝文人士要為高齡畫家籌辦提勒森盛宴,連串脫序事件使得榮耀盛會變成鬧劇;移居鄉間的夫婦意外發現數學天才少年阿基米德,少年的家人無力栽培,喜愛少年的房東太太更製造出重重阻礙;工業鉅子喬德倫自知被騙,依然對那個年輕女騙子一往情深;戴上單片眼鏡明明變得相貌堂堂,為何在派對上還是不討人喜歡?
千面葛瑞絲是赫胥黎「近乎完美的傑作」(《新政治家》評論),描述平凡的葛瑞絲周旋在丈夫、仰慕者、時髦畫家、凶暴情人之間,每一份愛,她都全心全意付出……
內文試閱
「先生,史朋絲小姐馬上就會下來了。」
赫頓先生聽言之後並未轉過頭來看她,只冷冷地說道,「謝謝妳。」對赫頓來說,簡妮特.史朋絲的這位侍客女僕簡直醜呆了,她好像是故意長得這樣醜,那種讓人受不了甚至於看她一眼都會有點罪惡感的醜。其實他根本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他聽到門在身後關上的聲音。現在整個大廳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赫頓站起身來,兀自在房間裡信步四顧。
赫頓先生駐足在一個橢圓形的鏡子前,微微欠身以便看清楚自己的臉,他用他那保養得宜,嫩白無瑕的手指輕撫嘴上的鬍鬚。這略帶捲曲的紅色鬍鬚簡直就像二十年前,一點都沒變。他的頭髮也一直保持著原來的色澤,而且也沒有任何可能禿頭的跡象,只是髮際線稍微變高了一點。赫頓欣賞著自己那光滑、明亮的額頭,不禁帶著微笑自言自語起來,「還真很像莎士比亞啊。」
他就是女人口中所謂男人中的男人,那也是為什麼女人喜歡他的原因。她們喜歡他,不就是因為那捲曲的鬍鬚,還有那飄盪在身邊若隱若現的煙草氣味嘛。赫頓忍不住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他有時還滿喜歡開開自己的玩笑,基督學院之女?不是,不是,他是那些女人的救世主,太帥了,太帥了。他此刻真希望身旁有人,他就可以講這個笑話給他們聽,只不過哎呀,可憐的簡妮特可能沒有欣賞這類笑話的程度。
突然,他隱約察覺史朋絲小姐已經在房內了,而且就站在門邊。赫頓感覺自己好像被設計了,史朋絲小姐這樣悄悄地像幽靈一般出現,還真讓他有點措手不及。也許她一直都在那邊,而且還看到了他剛剛對鏡自照。應該不可能吧,但他還是覺得不太舒服。
赫頓擠出一絲微笑,伸開雙臂迎向史朋絲並且說道,「妳嚇了我一跳。」
史朋絲小姐也報以微笑,她那如蒙娜麗莎般的神祕微笑。那是有一次他半諷刺半諂媚對史朋絲的微笑所做出的形容,史朋絲倒是很認真地接受了他的「讚美」,因此每一次見面時,她都要努力地做出符合達文西畫筆下這個標準的神祕笑容。史朋絲在赫頓跟她握手時,依然靜默地保持著笑容,因為當年的蒙娜麗莎一定也是這樣的。
「祝願妳一切都好,」赫頓說道,「妳看起來真是不錯。」
她的臉孔長得多詭異啊。為了做出蒙娜麗莎的微笑,原來就小的嘴唇略微向前噘起,中間出現一個小孔,結果就像是要吹口哨一樣,從前面看起來也很像是一個筆插座。嘴唇上方有個形狀不錯、略帶鷹鉤的高挺鼻子,眼睛很大,眼眶深陷而炯炯發亮,大眼、發亮、深陷又偶而充滿血絲,透露出一絲絲墮落甚至淫蕩的感覺。她的雙眼確實生得很好,但是相對上較為嚴肅,那個筆插座可用來做出蒙娜麗莎的微笑,但眼睛所透露出的表情卻是一成不變。再上面則是描黑得很刻意,向上誇張揚起的眉毛,如同古羅馬護士長般洋溢著權威的氣息。至於再上一層,她的頭髮也如羅馬女人一般烏黑發亮;簡單地說,從眉毛以上,看起來就像是古羅馬皇后艾格麗皮娜。
「我正好在回家的路上經過這裡,所以就來拜訪一下,」赫頓接著說道,「回到這裡真好。」赫頓邊說邊用手指向桌上的盆花、窗外的陽光以及一片昂然綠意,「在城市裡忙完一天之後再回到鄉下,真是太好了。」
此時已經坐著的史朋絲隨手指了一下身邊的椅子。「不行,不行,我就不坐了,」赫頓說道,「我需要快點回家看看可憐的艾米麗究竟怎麼樣了,她今天早上的情況很差。」只不過,他還是挨著史朋絲坐了下來,「主要是那個麻煩的肝寒顫,她常常有這個問題,唉,女人……」赫頓停下來,乾咳了幾聲,似乎是想掩飾他剛才脫口而出,感覺上不太適當的話。赫頓本來是想說,有消化能力障礙的女人真不應該結婚,但這種說法實在太過殘酷,而且他自己也並不真正相信那個說法。另一方面,史朋絲小姐也是一個堅信永恆不滅及靈魂附體的人。赫頓接著說,「艾米麗也希望快點好起來,她希望妳明天能來一起午餐,妳能來嗎?來吧!」赫頓帶著企圖說服的笑容說道,「妳知道,這同時也是我的邀請。」
史朋絲小姐雙目低垂,並沒有立即回應。赫頓則覺得他似乎看到史朋絲雙頰羞紅,他一邊摩挲著唇上的鬍鬚一邊思索著,看來她是有意的。
「如果你認為艾米麗的身體已經復原得差不多,可以接待訪客了,那我就很願意前往。」
「當然,當然,妳來的話,她會很高興,我們兩個都會很高興,婚姻生活裡,三個人作伴通常都好過兩個人。」
「哎呀,你這樣說,是不是太過那個了一點。」
其實赫頓一直很習慣於在別人說最後一句話的當頭予以回擊,因為他覺得最後出口的那個字最讓他受不了。但這次他並沒有這麼做,反而正經八百地聲明,「不是啦,我只是想說出一個讓人鬱悶的事實,妳要知道,現實的問題從來就不容易符合理想,但這個現實也不會讓我放棄理想。真的,我確實也全心全意相信兩人之間完美結合的理想性,我認為這是可以理解的,我十分有把握。」
接著他就帶有深意地將話打住,並且以略帶誇張的表情看著史朋絲,等候她的回應。這個今年已經三十六歲但還十分鮮活的處女,自然還有其迷人之處,而且帶著謎一般的氣質。史朋絲小姐並未回應赫頓的話,只是繼續保持著微笑,只不過赫頓對這個「蒙娜麗莎的微笑」已經有點厭煩了,他於是站起身來。
「我真的該走了,再會囉,謎一般的蒙娜麗莎。」
聽到這話的史朋絲更是努力牽動口鼻之間,把微笑做得更蒙娜麗莎了。赫頓接著擺出了一個義大利辛逵森托時期文化人最喜歡的姿勢,捧起史朋絲的手深情一吻。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做,史朋絲似乎也沒有不好的反應,「很盼望明天早早來到,妳會來吧?」
為了等待她的回答,赫頓於是再次吻了史朋絲的手,可是她還是沒有反應,赫頓只好轉身離開,史朋絲則陪他走到門廊上。
「你的車停在哪裡?」史朋絲問道。
「在車道的入口處。」
「我陪你走過去。」
「不用,不用,」赫頓故作俏皮又有點嚴肅地說,「不可以,我不准妳。」
史朋絲立刻回了一個蒙娜麗莎的微笑,然後略帶嬌嗔地說,「可是我想陪你過去。」
赫頓舉起手來再次說,「不用啦。」然後做了一個似有似無的飛吻手勢,轉身踮著腳尖像個小男孩一樣跑下車道。他對自己的小跑步幾乎有點自豪的感覺,多麼青春充滿活力啊。不過儘管如此,他還是頗為慶幸車道沒那麼長,在最後一個轉角,也就是即將看不到身後房子的當兒,他停步下來做了一個漂亮的轉身,史朋絲小姐還帶著蒙娜麗莎的微笑站在階梯上,他舉起手揮了一揮,朝著她的方向拋了一個準確無誤的飛吻。然後,再次展開姿態優雅的小跑步,轉身繞過最後一叢綠籬,一旦離開房子的視線之後,他就開始減緩步伐,最後終於換成走路。他從口袋掏出手帕,伸入領口內抹去濕答答的汗。真是個蠢蛋啊,還有像史朋絲這麼蠢的蠢蛋嗎?沒有了,除了他自己吧。不過他還算好的,因為他至少知道自己蠢,而且還義無反顧地蠢。至於為什麼義無反顧呢?哎呀,這是他自己的問題,也是其他人的問題……。
此時他已走到車道入口,路邊停著一輛豪華轎車。
「麥納比,我們回家吧,」司機麥納比用手輕觸帽沿示意接到指示。赫頓在打開車門上車之際又說,「跟往常一樣,經過十字路口的時候停一下,好吧?」然後就一頭鑽進陰暗的車內。
「哎唷,我的小泰迪熊,你怎麼這麼久沒來看我了。」那是一個清新充滿稚氣的聲音,卻在母音發音上透露出略嫌粗鄙的工人階級身分。
赫頓彎下巨大的身軀,像隻野獸找到地洞般,動作敏捷地竄進車裡。
赫頓隨手把車門關上然後說道,「有嗎?有那麼久嗎?」此刻,車子開始向前移動。
赫頓坐進後座之時感到一股暖意包圍上來,「妳如果覺得時間過了很久,那一定是因為妳太想我了。」
「我的小泰迪熊……」對方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然後輕輕地將頭靠在赫頓的肩上,赫頓則陶醉地側過臉來注視著這個如嬰兒般的美麗小圓臉。
「妳知道嗎?桃樂絲,妳看起來真的很像露易絲.克魯奧的畫像。」赫頓一邊用張開的手指梳理自己的一頭捲髮。
「誰是露易絲.克……什麼來著?」桃樂絲的聲音似乎是從遠處飄來。
「她是,哎呀,已經是過去的人了。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成為『過去』。與此同時……」
赫頓俯下身來吻遍了桃樂絲那嬰兒般的臉龐,汽車繼續平穩地向前急駛,透過隔離前座的窗子,可以看到麥納比堅實、像雕像般的背部。
「你的手,」桃樂絲在赫頓耳邊低聲說道,「哎呀,你不要碰我,我感覺好像觸電一樣。」
赫頓喜歡的正是她說話時所顯出的純潔似呆蠢,她們為什麼要等這麼久,才會發現自己身體的奧妙之處!
「不是我讓妳觸電的,電流就在妳自己的體內。」赫頓再次親吻她,並且低聲呼喊她的名字,桃樂絲,桃樂絲,桃樂絲。他一面親吻著她所湊上來的喉嚨一邊思索著,這就像條海毛蟲一樣,又軟又白,像個等著祭刀割下的喉嚨。海毛蟲其實是像條披有色彩斑爛絨毛的香腸,看起來相當詭異。也或者,桃樂絲是條海蔘,在遇到緊急狀況時會內外翻轉?現在他真的覺得自己有必要再跑一趟那不勒斯,去參觀一下那邊的水族館,這些水族生物真是太妙、太引人入勝了。
「哎唷,我的小泰迪熊」(沒完沒了的動物學,只不過他是陸上動物),「小泰迪熊,我真的很幸福,很快樂。」
「我也是。」赫頓說道。但,真的是這樣嗎?
「可我想知道我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小泰迪熊,告訴我,我們這樣是對還是錯?」
「哎呀,親愛的,過去三十年我都在想這件事,但都還沒弄懂呢。」
「認真點嘛,小泰迪熊,我想知道這樣做對不對,我跟你在一起並且相愛,當你觸摸我的時候,會讓我感覺像是觸電,這樣對嗎?」
「這樣對嗎?這樣說吧,與其壓抑妳的性慾,還不如真正體會一下觸電的感覺,你去讀讀心理學家佛洛伊德的著作吧,壓抑自己才是最大的罪惡。」
「哎唷,你又在顧左右而言他了,為什麼不認真一點呢?你知道,有時我想到這樣做似乎不對,心裡真的覺得很痛苦、悲傷。也許,你知道,對我來說真是煎熬,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有時候,我想我應該停止愛你。」
「但妳辦得到嗎?」對自己的魅力和唇上那撮鬍鬚充滿信心的赫頓問道。
「辦不到,我的小泰迪熊,你也知道自己辦不到,但我可以跑開,我可以躲起來,我可以把自己關起來,強迫自己不要來見你。」
「妳這個小傻瓜。」赫頓把她抱得更緊了。
「哎呀,親愛的,我希望我們這樣做沒錯,其實有時我也根本不在乎到底對不對。」
赫頓這下真的是感動了,油然升起保護這個小可愛的情愫,他把臉頰貼近桃樂絲的秀髮彼此磨蹭,就這樣在輕微左搖右晃有時顛簸一下的情境中,不發一語靜靜地坐著。汽車急速前行,像隻怪獸般吞噬迎面而來的白色道路及兩旁的路樹。
「再會囉,再會。」
車子繼續前行,增速,繞過一個彎道後消失無形。桃樂絲一個人站在十字路口的路標下,還在努力從令她暈眩及全身虛軟的親吻,以及赫頓柔軟觸摸所引發的觸電中回復神智。她必須深深吸入一口氣,才感到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往回家的路上走,她足足有半英里的路程來思索回家後如何說那必要之謊。
赫頓現在又是孤單一人了,他突然覺得自己被龐大的無聊感團團圍住。
赫頓夫人斜躺在臥房沙發上玩紙牌接龍。這時是七月溽暑的夜晚,壁爐中卻還生著熊熊烈火,壁爐前躺著一隻因熱導致消化不良而懨懨的黑色博美犬。
「哇,妳不覺得屋裡很熱嗎?」赫頓邊走進室內邊說。
「親愛的,你知道我必須要保暖,」她的聲音是幾乎要哭出來的那種,「我真的覺得很冷。」
「我希望妳今晚已經覺得好多了。」
「很可惜,沒有好多少。」
之後,雙方就好像無話可說了。赫頓先生背靠壁爐牆站立著,他低頭看著跟前的那隻黑博美犬,有點無聊地舉起右足把牠翻轉過來,然後用足尖摩挲牠那有白色斑點的胸部和肚腹。博美犬似乎很享受地躺在那邊任他撫弄,赫頓夫人還在繼續玩接龍,結果接不下去了,她把一張牌的位置調了一下,又收回另一張牌,若無其事地繼續牌局。所以,她每次都能順利完成接龍。
「李巴特醫生勸我這個夏天去蘭德林多溫泉區療養。」
「這樣啊,那就去吧,親愛的,當然一定要去。」
赫頓先生說話的此刻,心中想的卻是下午的那段時光:桃樂絲和他兩人乘車前往山坡邊的林地,他要車子在樹蔭處等著,然後兩人攜手走在陽光燦爛、寂靜無風的白圭石山道上。
「為了肝臟的問題,我必須多喝水,可是醫生認為我還需要按摩跟電療。」
桃樂絲把帽子拿在手上,悄悄地逼近四隻圍繞著山蘿蔔花飛舞的藍色蝴蝶,遠遠地看去,這些蝴蝶就像點點的藍色火焰。突然之間,藍色火焰四散飛轉,桃樂絲跟在後面左右追逐,併發出銀鈴般的愉悅笑聲。
「親愛的,我相信那樣會對妳有好處。」
「不知道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呢?親愛的。」
「可是妳知道,這個月底我要去蘇格蘭啊。」
赫頓夫人抬起頭來,帶著幾乎是懇求的眼光看著他,「主要是那個旅途,對我來說簡直是個夢魘,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付得來,而且你知道我在旅館裡老是睡不好,還有那些行李啊什麼的,我真的沒法一個人去。」
「但妳不會是一個人呀,還有僕人會陪著妳。」赫頓的聲音顯出一點不耐煩。這個病婦竟想取代青春健康的桃樂絲。他感覺自己似乎是從陽光、歡樂少女的回憶中被強拉回這個不健康又悶熱的房間,以及這個房間裡那位一直喋喋不休抱怨的主人身邊。
「我不覺得我能一個人去。」
「親愛的,如果醫生說妳應該去,妳就應該要聽他的話。而且,改變一下環境,對妳也好。」
「我不認為如此。」
「但李巴特這樣認為,他是醫生唷。」
「我沒辦法,我的身體太差,真的沒辦法一個人去。」赫頓夫人從隨身的黑色小提包中取出一方手絹,作勢欲泣。
「別胡說,親愛的,妳一定可以。」
「我倒情願安靜地在這邊死去。」她現在是很認真地開始哭了。
「天啊,理智一點吧,拜託,聽我說……」
赫頓夫人聞言反而啜泣得更厲害了,「喔,我能怎麼辦呢?」赫頓無奈地聳聳肩,然後就走出房門了。
赫頓先生當然知道自己的不耐反應很不恰當,可他就是無法壓抑自己。其實在他還很年輕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對窮人、弱勢者、病人以及殘障者沒有什麼同情心,甚至於憎惡他們。還在讀大學的時候,有次他在倫敦東區的一個救濟院裡待了幾天,後來回家的時候,他的心中充滿了厭惡感,他一點都不可憐他們,反而很討厭那些遭逢不幸的人,他知道那不是一種值得稱道的情緒,剛開始時他也自覺羞愧,但到了最後,他告訴自己那就是他天生無可迴避的本質,自此以後他也就不再覺得內疚了。艾米麗跟她結婚的時候也是很健康美麗的,他那時也很愛她。但現在呢,她現在變成這樣,難道是他的錯?
赫頓先生當晚單獨進餐,食物和飲料讓他變得仁慈起來。似乎是想做些補償,他在餐後上樓去到艾米麗的房間,主動建議讀書給她聽。艾米麗顯然相當感動,帶著感激的心情接受了赫頓的提議。對自己發音語調頗為自信的赫頓於是進一步建議用法文為艾米麗讀一段書。
「法文?我太喜歡法文了。」艾米麗提到這個法國劇作家拉辛喜用的語言,就好像是在說一盤既營養又美味的豌豆似的。
赫頓先生下樓到書房拿了一本黃色書皮的書,回到艾米麗的房間後開始為她閱讀。赫頓全神貫注於精確的法語發音,他的口音多麼完美呀!使得那本小說都因之大為增色。
十五分鐘之後,赫頓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他於是抬起頭來,結果發現艾米麗已經睡著了。他靜靜地在那邊繼續坐了一會兒,以一種幾乎漠不關心的好奇心理看著艾米麗那張熟睡的臉。很久很久以前,那是一張多麼美麗的臉龐,曾經,僅僅是看到、想到,都會讓他情不自已,深深地打動他。而如今,這張臉已經毫無血色、布滿皺紋,臉上的皮膚緊繃在顴骨以及堅挺略鉤像鳥嘴般的鼻樑上。緊閉的雙眼陷在眼眶之中,從側邊而來燈光映照出她臉上的洞腔及突出之處,就像是莫拉里斯所畫的耶穌基督受難圖。
異教徒的藝術裡
不見骷髏的蹤影
想到這裡,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然後躡手躡腳地步出了房間。
第二天,赫頓夫人下樓參加午餐聚會。前一天晚上她經歷了頗不舒服的心悸,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此外,她也想誠心接待她的客人。史朋絲小姐仔細傾聽艾米麗對蘭德林多之行的種種抱怨,然後用誇張的語氣表示同情以及做出種種建議。她說話的態度表現得十分真情,身體前傾、瞄準,像用一管槍一樣,她發射出所說的話,碰!她心靈深處的火藥被點燃,字句從像槍管一樣的嘴中併出,她就是一挺機槍,用同情的字句猛轟邀宴的女主人。赫頓也是一樣,只不過他用的字句都很文學也很哲學。史朋絲的話題則大多集中在醫藥方面,她談及失眠、無害藥品以及各種醫療專家,在前述兩者狂轟猛炸之下,赫頓夫人像燦爛陽光下的花朵,綻放了。
與此同時,赫頓也在靜靜地觀察。史朋絲已經激起了他內心深處的好奇心。他其實並非一個浪漫到會去想像每張臉孔下都隱藏著什麼美麗或不尋常,以及每個女人的私密談話都像神祕海灣上所漂浮霧氣的人。譬如說他的妻子以及桃樂絲,她們就如同別人所看到的那樣,可是史朋絲卻有些不同,譬如說可以確認的是,在那個蒙娜麗莎微笑以及略帶貴族氣息的眉毛後面,卻藏著一個稍顯怪異的臉孔。問題是:那究竟是什麼?赫頓其實也不甚明瞭。
史朋絲小姐此時說道,「也許妳根本不需要去蘭德林多溫泉,如果妳能趕快把身體養好,李巴特醫生應該也不會一定要妳去。」
「我也希望如此,真的,今天確實也已經感覺好多了。」
赫頓先生倒真感到有些歉疚了。他自己對艾米麗缺乏同情及同理心,恐怕也是造成她無法感覺身體愈來愈好的原因之一吧?但他同時也自我安慰,艾米麗之所以覺得身體狀況沒有改善,也許只是出於感覺。畢竟,同情並無法治癒肝病或心臟病。
「親愛的,我如果是妳,就不會吃這些紅醋栗,」赫頓突然顯得很殷勤地說,「李巴特醫師也告訴過妳,不要吃任何帶有果皮及果核的東西。」
「可是真的很好吃呀,」赫頓夫人略帶嬌嗔地說,「而且我今天已經感覺好多了。」
「不要管得這麼嚴啦,」史朋絲小姐看看赫頓又看看艾米麗之後說道,「就讓病人滿足一下,這樣對她有好處。」說完之後,她又伸出手來輕拍赫頓夫人的手臂兩三下。
「謝謝妳,親愛的。」赫頓夫人於是自顧自地吃起燉煮過的紅醋栗。
「好吧,如果妳身體又不舒服了,不要怪我沒警告妳。」
「哎呀,我曾經怪過你嗎?」
「妳根本沒理由怪我,」赫頓故意俏皮地說,「我一直是個完美的丈夫啊。」
午餐之後在花園小坐,他們從一排柏樹樹蔭下往眼前大片的綠草地望過去,一塊一塊的花圃在陽光下反射出帶有金屬亮的斑爛。
赫頓先生深深吸了口溫暖又清香的空氣,感慨地說,「活著真好。」
「沒錯,活著就好。」艾米麗附和著說,同時伸出她那隻蒼白、瘦骨嶙峋的手,迎向陽光。
此時女僕已經擺好折疊桌、椅子,將銀色的咖啡壺以及藍色的咖啡杯擺上。
「哎唷,我的藥呢?」赫頓夫人突然驚呼,「快,克萊娜,去屋裡幫我拿來,就在餐具櫃上的白瓶子裡。」
「我去幫你拿吧,」赫頓先生說道,「反正我也要去拿我的雪茄。」
赫頓於是朝房子的方向快步走去,快到達門前時他短暫轉身回望。女僕當時正慢慢橫過草坪走向房子,艾米麗從躺椅上坐直身子,企圖撐開白色的陽傘。史朋絲則在彎身倒咖啡。赫頓然後再度轉身,消逝入陰暗的屋子。
「妳的咖啡裡要加點糖嗎?」史朋絲小姐問道。
「好的,謝謝妳,請給我多一點,我要在吃藥後再喝,這樣就可以沖淡藥味。」
赫頓夫人接著躺回椅子裡,並且把遮陽傘拉低遮住眼睛上方,把烈日擋在外面。
史朋絲小姐則在她身後調咖啡,調羹和杯子碰撞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
「我幫妳加了三大匙的糖,這樣應該已經可以蓋過藥味。啊,藥已經拿來了。」
赫頓這時已經回來,手中拿著裝著半滿淺色液體的玻璃酒杯。
「聞起來味道還滿不錯。」他一邊說一邊把酒杯遞給太太。
「那只是香料的味道,」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打了一個寒顫,還做出個鬼臉,「呃,難喝死了,趕快把咖啡給我。」
史朋絲連忙把咖啡杯遞過去,她輕啜了幾口,「妳把它做成糖漿了,不過還不錯,特別是喝了那個恐怖的藥液之後。」
到了下午三時半,赫頓夫人表示身體不太舒服,想要回到屋內躺下休息。赫頓本來想說一點有關先前針對紅醋栗所提出的警告,但終於還是忍住了。「我不是告訴過妳了嗎?」這句話是能給他一點勝利的感覺,但畢竟在此刻不太適合。因此,他很紳士地彎起臂膀,讓艾米麗攙著,陪她回到屋內。
「妳好好休息一下,」他說,「另外,我要晚飯之後才回來。」
「為什麼?你要去哪裡?」
「我答應強生今晚要過去拜訪。我們要討論戰爭紀念碑的事。」
「你可以不要去嗎?」赫頓夫人幾乎要哭出來了,「你能在家陪我嗎?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裡。」
「親愛的,我幾星期前就答應人家了,」其實赫頓的這個謊也扯得有點心虛,「我現在也得去招呼一下史朋絲小姐了。」
赫頓在艾米麗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再次步出室外走向花園。史朋絲小姐則殷切地迎向他。
「您的夫人真的病得很嚴重。」她急切地對他說道。
「妳今天能來,已經讓她很高興了。」
「我仔細地觀察了,真的很擔心,她的心臟問題,還有消化系統的嚴重毛病,沒錯,真的很嚴重,很難保會發生什麼事。」
「不過李巴特醫師好像並不這麼悲觀。」赫頓打開從花園通往車道的門,讓史朋絲通過。史朋絲的車就停在大門外。
「李巴特不過就是個鄉下醫師,你們應該找個專科醫師才對。」
赫頓忍不住笑出聲來,「妳對專科醫師也太過迷信了吧。」
史朋絲小姐抬起頭來,略帶撒嬌地說,「我是說真的,可憐的艾米麗,她的情況真的不好,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發生什麼事。」
他把她扶進車裡並關上車門。司機跟著發動了車子,準備出發回家。
「要我跟他說可以出發了嗎?」他的語氣顯示出並不想繼續談話的不耐。
史朋絲小姐身體向前微傾,然後向赫頓拋出一個蒙娜麗莎的微笑,「不要忘了,我等你來看我。」
赫頓回報了一個機械式的微笑以及禮貌的嘟噥,同時目送車子開始前行。他很高興現在自己又是一個人了。
幾分鐘之後,赫頓也駕車離開家。桃樂絲已經在十字路口等著。他們兩人隨後在離家二十英里處的一個路邊旅館共進晚餐。這種晚餐就是鄉村旅館提供給路過旅人,那種又貴又難吃的餐點。這種食物完全不合赫頓的胃口及身分,但桃樂絲倒是很喜歡,她對任何東西都很享受。赫頓先生點了一瓶並不怎麼的香檳,其實他倒寧願這個夜晚是自己在書房度過。
當他們飯後在回程的路上時,桃樂絲已經有點微醉而且眉眼之間款款深情。車內一片黑暗,越過麥納比一動不動的背影,在車頭燈的照射下,他們可以看見車前的景色,以各種不同的形狀、顏色從四周的暗夜中撲面而來。
赫頓在晚上十一時以後才回到家,李巴特醫生已經在大廳等著。
「李巴特?」赫頓顯然有點驚訝,「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太太又病了?」
「我們一直在找你,」李巴特用他那既柔軟又憂傷的聲音答道,「我們以為你在強生的家,但他們說不知道你在哪裡。」
「我的車在半路壞了,所以沒去強生家。」赫頓先生幾乎有點惱怒地說。謊話被揭穿,終究還是件難堪的事。
「你的太太急著要見你。」
「好吧,我現在就可以去見她。」赫頓說著就向樓梯走去。
沒想到李巴特醫生卻抓住他的手臂說,「現在恐怕已經太晚了。」
「太晚了?」他把手伸進褲袋裡一陣摸索,但卻無法拿出袋中的錶。
「赫頓夫人在半小時前已經過世了。」
李巴特的聲音一如往常的輕柔,眼神也一如往常的憂傷,他提及死亡時,就像是在談一場板球賽。所有的一切都同樣的枉然,同樣的可悲。
赫頓突然想起史朋絲所說的話,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發生什麼事——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發生什麼事。她說得可真準啊。
延伸內容
【推薦序】
收錄作家發表於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三〇年間之代表作……最大特色為冷眼嘲諷,常令人誤以為自視甚高。然而,這些故事暗藏對文明發展感到的憂慮;年少輕狂背後,其實醞釀一股嚴肅的悲觀視野……人物以極端負面情緒面對環境與人的衝突,呈現一部近乎病態的文明心理學。文明發展如何影響現代人的心理健康,成為赫胥黎寫作生涯的關鍵議題。
——臺東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助理教授鄧鴻樹
我懷疑有哪位在世作家能夠用一個眼神描述出那麼多東西。
——旁觀者週刊
赫胥黎展現出罕見但真實、難以捉摸的同情心,以及對人類缺點的感知。
——紐約時報
這些故事讓他綻放出天才的真實本色,這些本色是論證的、辯論的、分析的、涉獵廣泛的……工作時敏銳查究的思維不斷給予激發,他也運用同等的活力精確瞄準角色的荒謬之處。
——曼徹斯特衛報作者資料
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
(1894-1963) 阿道斯.赫胥黎,一八九四年生於英國薩里郡,是家中的第三子,兩位兄弟日後都承襲了祖父,知名生物學家湯瑪斯.赫胥黎的衣缽,成為優秀的生物學家。一九一一年他患了角膜炎,有兩三年的時間處於目盲狀態,讓他得以免於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 視力恢復後,他進入牛津大學學習英語文學。離開牛津大學後,為了維持生計,他在伊頓公學教了一年法語,當時的學生中,也包括了喬治.歐威爾,雖然歐威爾等人對他的用詞技巧讚譽有加,但還是被學校認為是一位不適任的教師。 他前半生的創作都以社會諷刺小說為主,中年後,其創作開始反映科技的發展抹滅人性的現象,一九三二年發表反烏托邦經典之作《美麗新世界》後,造成社會上廣大的迴響與激烈討論,並在文化、音樂、電影界造成了深遠影響。後來漸漸轉為創作與編輯有關和平主義的非小說作品。 一九六零年赫胥黎被診斷出喉癌,在後來幾年間,雖然健康狀況越來越差,他還是完成了一本烏托邦小說《島》。最後,赫胥黎於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甘迺迪被暗殺的幾小時後去世,享年六十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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