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茶室女人不能說的祕密 趙歆怡（珍珠家園工作人員） 　　許多年前，我看了《無家者》這本書，那沒有太多修飾的文字，讓我聽到無家者的聲音。當時我就想：這是萬華邊緣男性的故事，那萬華女性的故事，又會是怎樣呢？ 　　當我在台北的教會介紹珍珠家園時，很多人對萬華、茶室文化、流鶯都不熟悉。 　　「台北還有這樣的地方嗎？」中產階級的台北人不知道距離西門町、總統府、台北車站不遠的地方，還有一群上了年紀的女人，在充滿煙味的包廂，跟男人暢飲到天亮，在狹隘、幽暗、潮濕的木板隔間接客。當我告訴對方萬華的茶室工作者大都是中年婦人，甚至有六、七十歲的阿嬤，大家更是難以置信。 　　這本書訪問的十二位女性，都是長期與珍珠家園聯繫的姊妹。六位大姊的故事跟萬華的茶室有關，其中四位曾經是茶室小姐，另外兩位則分別是從事性工作的女性，她們年紀偏高，在萬華的西昌街或鑽石大樓接客，是性產業的最低層、最弱勢，如今都已退休或轉業。為了保護大姊們的隱私，我們幫她們化名呈現並更改了故事中的細節。 　　茶室工作者和性工作者雖然同在萬華謀生，不過井水不犯河水。茶室小姐或許會跟客人出場，但不認為自己是性工作者；而從事性工作的女性，也覺得自己無法像茶室小姐那樣逢場作戲、陪客人唱歌喝酒。 　　無論維生方式有多大差異，這些大姊的共同點是：民國四、五十年代出生在「艱苦人」的家庭。其中許多人都因為當時重男輕女的文化，被迫放棄升學，小小年紀就出社會工作，分擔家裡的經濟，以便讓哥哥弟弟念書。她們任勞任怨，為娘家付出，而她們戀愛、交往、結婚的過程也很艱辛，我常苦笑總結一句話：「男人太壞，女人太笨。」有些人很渴望愛，想要有一個好歸宿，但要在「恩客」中找到癡情郎君，並不切實際，只限於純言情小說的情節。 　　不能說的祕密 　　許多大姊在婚後為孩子付出，但卻有一個「不能說的祕密」，只好跟家人說她們是清潔工、擺攤賣衣服、在工廠上班。孩子時常不諒解，「別人的媽媽為什麼可以在身邊，我的媽媽卻要在外地工作，不能照顧我？」有些孩子長大後，還跟媽媽說：「我需要妳的時候，妳都在哪裡？」 　　她們一輩子努力工作，習慣用金錢衡量自己對家庭的貢獻，跟子女的關係不是疏離沒聯絡，就是在情感上過度依賴，一直供應家裡的「啃老族」。她們很有責任感，甚至把不該扛的責任（例如買房子給孩子）背在身上。遇到問題，她們不會找社會資源，只會用自己的辦法解決（例如：借高利貸、賭博）。 　　「茶室」、「站壁」、「流鶯」、「性工作者」，這些名詞在十幾年前不是那麼容易說出口的。或許是社會的性道德觀作祟，彷彿只要不說出來，這件事就不存在，我們可以無視它繼續過日子。 　　一個孩子知道媽媽是性工作者，情何以堪？二○二○年新冠疫情爆發時，有位女兒發現媽媽是在茶室上班確診的，就把媽媽趕出家門。女兒說媽媽賺「骯髒的錢」。隔離後，媽媽覺得虧欠家人，竟然就沒有搬回家住。我為這位媽媽感到心疼，如果是我，應該會反駁女兒：「房子是我用骯髒錢買的，應該是妳走，不是我走！」 　　當然，也有願意接受事實，不定罪的孩子。阿真常去各地的教會分享珍珠家園的工作，好幾次有人上前向她道謝：「我的媽媽／阿嬤以前就是這樣把我們養大的。謝謝妳關心這群人。」 　　留下紀錄，聽見基層女性的聲音 　　我們的社會可以接納曾經吸毒坐牢的更生人，但從事性工作的女性卻對過往難以啟齒。她們承受有色的眼光，覺得這是一生難以洗刷的恥辱。 　　猶記得珍珠家園的秋姊，她過去因為吸毒需要賺錢，而在萬華西昌街接客。她一輩子進出監獄好幾次，最後一次出來，她決定離開萬華去過新的生活。她在教會受洗時，很坦誠地分享自己的見證，包括以前吸毒、進出監獄，上帝如何改變她的人生等等，但對於自己在萬華的過往，卻隻字未提，連她最親的家人也只知道她離家流浪的那二、三十年都在吸毒，卻不知道她曾在萬華從事性工作。 　　後來，秋姊生病過世了。參加追思禮拜的過程中，我突然有一個念頭：「萬一有一天我忘記她的故事、失去關於她的記憶。她就完全在這個世界消失了。」這樣的想法讓我很害怕。 　　另一件事，也讓我意識到記錄姊妹故事的重要性。 　　阿雪六十幾歲，皮膚白皙，頭髮總是Sedo，打扮得漂漂亮亮。她的脊椎不好，開過幾次刀。因為行動不便，她常坐在騎樓等客人。有一天她倒在騎樓，社工緊急將她安置於安養中心。我們去探望她的時候，她一直喊痛，接著不到兩個禮拜就過世了。 　　警察通知了她的家人，她的小兒子想知道她在萬華的生活。當天，我就收到小兒子的電話約在珍珠家園見面。他十歲的時候，媽媽因為遭受家暴而離家出走。他還記得自己騎著腳踏車追著媽媽坐的客運。長大後他選擇在台中開美髮店，是因為他記得媽媽很愛漂亮，常會去美髮院Sedo。他覺得如果從事美髮業，碰到媽媽的可能性比較高。 　　當警察帶他去看媽媽以前住的房間時，他哭著說：「房間那麼小，環境那麼差，我學徒住的地方都比媽媽好。」阿雪的小雅房在狹隘走廊的一頭，木板隔間裡只有一張凳子、一面鏡子，木板床上堆了枕頭、棉被和雜物。我無法在房間裡面伸展雙臂，躺在床上就跟躺在棺材裡沒有兩樣，強烈的壓迫感，使我產生窒息的錯覺。 　　兒子問我媽媽在萬華怎麼生活。我不知道阿雪要我怎麼回答，她會願意讓我把這「不能說的祕密」說出來嗎？我只好含糊帶過：「就是你看到的那樣。」 　　兒子只有阿雪身分證上的大頭照。當時沒有智慧型手機，為了保護姊妹的隱私不太會留影，前一年我卻例外地為阿雪拍過照，讓兒子至少有一張媽媽Sedo漂亮頭髮的肖像。我用聖經裡面的話安慰兒子：「婦人焉能忘記她吃奶的嬰孩，不憐恤她所生的兒子？即或有忘記的，我卻不忘記你。看哪，我將你銘刻在我掌上……」天父說阿雪的名字刻在祂的手掌上，你不用擔心她被遺忘。 　　我希望大姊們這些「不能說的祕密」可以說出來。由於她們的年紀越來越大，我更感受到這項任務的急迫，因此希望留下紀錄，讓更多人聽到她們的聲音。 　　書中幾乎每一位姊妹都經歷過性剝削、性暴力而被迫工作、懷孕嫁人或當搖錢樹，這是那個年代許多台灣基層女性的故事。很遺憾，時至今日，性剝削、性暴力仍然充斥在我們的社會。 　　看見女人的韌性 　　希望這本書可以讓更多人聽到姊妹的故事，瞭解她們為什麼會來到萬華。在遭遇人生重大事件的打擊，她們一路流連到萬華，用自己的方式生存下來、逆流直上。雖然我不認同她們所有的選擇，但我很佩服她們的韌性。不管生活多麼困難，她們還是堅持下來。她們的生命仍然有很多灰色地帶與黑暗面，也持續面對經濟、愛情與親情各樣的張力、誘惑和掙扎。 　　透過這些故事，我們想要傳達的並不是這些姊妹的遭遇有多悲慘與可憐。記得當我到不同地方分享珍珠家園的故事，有時候聽到的反應是「她們很可憐。」老實說，「可憐」這兩個字讓我很反感，好像這是一個不平等的關係―我比你好，所以我可以可憐你。如果看了這些故事，讀者的反應是「她們很可憐。」那作者和我的任務就失敗了。 　　如果你看到姊妹們的韌性，看到你跟她們原來有一些共同的經驗。 　　如果你意識到工作不是她們的全部，她們也是人家的女兒、媽媽、阿嬤，每個人都有獨特的個性和喜好。 　　如果你願意思考我們的社會哪裡出了問題，為什麼會迫使女性從事性工作？為什麼她們不容易轉業，沒有更好的出路？如果你願意反省人性，思考上帝創造美好的愛慾和性慾，為什麼會淪落為自我為中心的慾望發洩，為什麼物化一個人竟然是合理的行為？ 　　如果你發現上帝使不可能變為可能，把盼望帶給絕望的人。如果這些難以啟齒但勇敢說出來那個「不能說的祕密」，啟發你關心社會邊緣人的議題，她們的辛苦就值得了。 　　這本書也收錄了三篇工作人員的故事。萬華的珍珠家園有十位全職暨兼職工作人員，我們來自五個國家―荷蘭、瑞士、澳洲、新加坡和台灣。文化、家庭背景、個性都很不一樣，相信上帝把這些人湊在一起，是為了讓我們互補彼此不足的地方，一起用更寬廣、更多元的觀點，面對工作上的挑戰和內心的衝擊。我們並不「偉大、有愛心」，我們也會無奈、生氣、沮喪。套用聖經使徒保羅的一句話：「我們四面受敵，卻不被困住；心裡作難，卻不至失望；遭逼迫，卻不被丟棄；打倒了，卻不至死亡。」 　　大姊們的生命故事帶給我的啟發是：人生難免有苦難，「堵到，無欲按怎。」天無絕人之路，還是要走下去。因為有一位愛我們的上帝，有姊妹們的陪伴，不管在多黑暗的地方，還是有亮光，我們努力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