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內文試閱
強風不斷地吹襲,點燃的菸一下子就變短了。這風以二月來說暖了點,天氣預報說有低氣壓接近。
高速公路長長地延伸出去,平滑的路面反射出深藍色天空,沒有半抹雲朵的藍天,刺眼得教人聯想到初春。
乾枯的落葉以輕快的速度飛過馬路。一輛機車彷彿追趕落葉似地,發出驚人的咆哮竄了過去,車身貼了大量的貼紙,排氣管粗得像根原木。
大竹讓望著機車騎士頭上那頂半邊紅半邊藍的安全帽逐漸遠離視野,忽地羨慕了起來。自己年輕時,從不曾在高速公路上飆車飛馳;而且這年代,交通取締特別嚴格,飆起車來一定更加驚險刺激吧。如果自己還年輕,會不會也是那副德行?年輕女孩也會穿著坦克背心和燈籠褲,騎著機車狂飆吧。
十天前在湘南海邊,飆車集團剛上演了「週末夜狂熱」(Saturday Night Fever),一場競速大亂鬥之後,前往關切的交通警察被疑似集團首領的年輕人毆打陷入昏迷,隔天過世了,嫌犯逃亡至今尚未落網。這起近日少見的大案件,使得交通取締更加嚴格了。
大竹讓停在停車場的,是一輛車尾方正的老舊休旅車,旁邊穩穩停著一輛林肯車,氣派的四角車頭燈,車窗玻璃角落貼了一張貼紙,圖案是一顆擺在砧板上的黃蘋果;休旅車另一側則停了輛鮮紅法拉利,窗邊有一頭碩大的牛頭犬正望著外面。被林肯車和法拉利左右包夾,大竹的車顯得更窮酸了。
風很強,但等著同伴的大竹沒辦法躲在車裡避風,因為那位同伴回停車場時,一定會被休息站裡大量的車子搞得暈頭轉向。
這天不是週末假日,但正值中午時分,休息站湧入一波車潮與人潮,宣傳旗幟和帳篷帆布被風吹得不停拍動,長椅旁有紙屑隨風轉著圈圈。
一陣格外強勁的風中,一名三角臉的洋裝老婦人跑出商店,懷裡揣著裝熱狗的紙袋和零錢包。
「小猛,久等了。」她打開鮮紅法拉利車門,坐進駕駛座。
法拉利輕盈地滑出停車場,颯爽地駛上高速公路。車內的牛頭犬始終盯著大竹,跑車與狗逐漸遠去。
但大竹的同伴仍遲遲沒出現,大竹感覺連那隻狗都在嘲笑他。對他來說,沒有比等人更愚蠢的事了。他扔掉菸,一腳踏熄。
餐廳與商店旁邊有座小丘種著棕櫚樹,還擺了張長椅,剛好形成一處小瞭望臺。大竹頻頻望向小丘,因為他覺得同伴很可能坐在那裡悠哉地看風景,那是個看雲看上好幾個小時也不厭倦的傢伙。
一名灰西裝男士推開餐廳門出來,戴了頂黑色軟帽,很顯然不是大竹在盼的人。大竹的同伴沒有戴帽子,也更年輕。
帽子男士慢慢走近。他是個中年人,個頭高大,但風采不俗,一身服裝新穎,剪裁也很合身,看樣子是大竹車旁的林肯車車主。不過,男士穿得西裝筆挺,相形之下,頭上的帽子卻與那身裝束格格不入,鬆鬆垮垮的帽子戴得極深,看上去頗俗氣。就算是怕帽子被風颳走才刻意這麼戴,也太邋遢了些。
大竹發現自己竟然暗自對別人品頭論足了起來,頓時羞愧不已。再怎麼無聊,他也好一陣子沒做這麼丟臉的事了,全是同伴拖拖拉拉害的。
在休息站該辦的事都辦完了。飯吃過了,咖啡喝了,菸抽了好幾根,存貨的菸也買好了,舒展過筋骨了,廁所也上過了,儘管如此,同伴依舊不見蹤影。
「你老是這樣猴急,會早死的。」妻子總是這麼說。
可是大竹這個人個性就是這樣,愈是要自己放慢速度,就愈焦急。他覺得自己要是冷靜下來才會早死吧,再怎麼說,完成人生使命後早早歸西才是福,工作都結束了還賴活著不走,光想就教人渾身寒毛直豎,不是嗎?
他從小就討厭乖乖待著不動,莫名其妙地就是好管閒事。小時候他去看鄉下戲臺演出,主角在武打場面中磨蹭個老半天,看不下去的他甚至衝上舞臺咬住壞人的腿,想助主角一臂之力。而且他的急性子和好管閒事的性格,隨著年紀增長更是變本加厲,父親直到病逝前都掛心這件事。不過,籌備喪禮的所有手續都是大竹一個人奔波打理,那時母親第一次感謝把兒子生得這副性格。
前陣子大竹去看牙醫,醫師看到大竹的牙齒,大吃一驚。醫師說大竹的牙齒磨損狀態與青年無異,不過這是當然的,因為大竹從沒好好地咀嚼過食物。
對大竹來說,連睡覺都是痛苦的。一想到自己靜靜地閉著眼躺了好幾個小時什麼都沒做,他就羞愧得坐立難安。
大竹很感謝自己的個性。因為自己不是個懶散鬼,才能夠上山下海,發現新品種的植物和魚類,甚至取得博士學位。所以不管妻子說什麼,唯獨這個個性,他是一輩子都改不了的。
大竹再次望向商店,還是沒看見同伴的身影。真是的,這狀況實在太折騰腸胃和心臟了。他上星期才剛結束紐約的學會回來,正因為最忙碌的一週剛過去,些許的無聊都令他格外難以忍受。
在紐約時,一位叫做強‧卡拉雅坎的學者非常照顧他。這個人比大竹更好管閒事,專門領域是金屬學,但他並不因此滿足,不但涉足數學世界,還耽溺於考古研究。這兩人很快就親密到互喊彼此的名字「強」與「讓」,卡拉雅坎幫他打理住宿、三餐、機票、車子等一切雜事;大竹也不甘示弱,兩人在一星期內交換了一百本書的閱讀心得。夜裡,卡拉雅坎彈奏鋼琴,為大竹演唱自己創作的香頌;大竹也反穿西裝表演撈泥鰍舞蹈,全力以赴娛樂對方。
一天下來,回飯店後,大竹太興奮了睡不著覺,於是拿了客房的毛巾擦拭浴缸和玻璃窗,又覺得床單上的髒污太刺眼,索性連床單都洗了。隔天早上,飯店清潔人員一臉驚訝地問他:「您是尿床了嗎?」
大竹接著衝去卡拉雅坎的寢室看他起床沒,沒想到大清早的,卡拉雅坎已經不見人影。大竹打電話找了一圈,聽說卡拉雅坎人在廚房。去到廚房一看,發現卡拉雅坎一身白色連身圍裙,正站在瓦斯爐前拿著大湯杓往鍋中攪著。
帽子男士走進停車場,轉身面向林肯車。就在這時,大竹眼睜睜看著這位男士像是突然分裂成了兩個人。
人類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增生,原來是有另一個人緊貼在大個子男士身後。
大竹看見從背後冒出來的男子,鬆了口氣,那正是他望眼欲穿的同伴。
「你幹嘛走個路走得偷偷摸摸的!」大竹喊道。
帽子男士似乎朝這裡瞄了一眼,很快便繞到林肯車的後車門旁,前座戴著白手套的司機下了車。 大竹的同伴經他這麼一罵,加快了腳步。
「對不起,因為風太強了……」同伴來到身旁,小聲說道。
「風太強,你就拿人家擋風嗎?」
「是的。」
「你到底跑去哪裡鬼混了?」
「我剛才照鏡子的時候,發現領帶有點歪。」
大竹不禁佩服地望向同伴的領帶。這人光看臉蛋和打扮,是個難得一見的俊俏男子。
「所以你就一直待在鏡子前面重打領帶?」
「我正要解開領帶,發現襯衫鈕釦也快掉了。」
於是順便縫起釦子來。難怪怎麼等都等不到他回來。
追根究柢,當初請這個人來當助手,就是大竹這一切煩躁不堪的開始。而罪魁禍首,則是姓氏極長的武者東小路教授。
大竹由於忙於蒐集製作植物圖鑑的資料,需要一名擅長攝影的助手。他一個不慎對武者東小路教授提起這件事,而這位武者東小路在名字的長度及慢條斯理的個性上無人能出其右,大竹平日總是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但那天實在是忙到忘了留心商量對象是誰。武者東小路聽言,看了看大竹,不懷好意地一笑,慢慢地撫著長長的下巴,開口說道:
「這樣呀,我認識一個再適合不過的人選。他的攝影本領不用說,絕對是專業級的。學歷嘛,我是不清楚,但上至科學藝術運動、下至神社佛閣,這個人具備多方面的知識,身手也相當不錯,還曾經出過書哦,那本書叫什麼去了?我想想……唔……嗯……我記得是……」
「細節無所謂啦,快告訴我名字!他叫什麼?難道你連這也忘了?快說!」
「名字啊?他姓亞。」
「呀?」
「沒錯,寫做斯洛維尼亞盧比雅那大學的亞。」
「是斯洛維尼亞的亞,還是盧比雅那的雅?」
「是斯洛維尼亞的亞。」
「那你直接說亞洲的亞不是比較快?」
「是的,你所說的完全正確。」
這時大竹才發現,武者東小路是故意把話講得如此吊人胃口。不過亞這個姓氏讓大竹大為感動,首先它非常易記易叫,簡潔有力不囉嗦,太棒了。
「我中意。請介紹給我吧。」
「我就知道大竹先生一定會中意的。其實呢,他這個人照顧起來很有成就感哦。」武者東小路說。
看到前來研究室拜訪的亞,大竹又感動了一次。亞個子挺拔,氣質出眾,長相也很不錯,最重要的是,他那身看起來極為敏捷的體格令大竹非常滿意。大竹用力拍手大聲說:「好!非常好!」
然而下一瞬間,他的期待完全粉碎。不曉得是不是被大竹的大嗓門給嚇到,亞竟往沒有椅子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去,尾椎骨猛地撞到地上,整個人頓時一動也不動了。
相處之後,大竹才知道亞是個笨手笨腳的大個兒,難怪武者東小路說「他這個人照顧起來很有成就感」,亞根本是太需要有人照顧了,大竹不但得一一為他操心底片裝好沒,留心相機蓋,確定三腳架有沒有固定,搞到最後,自己動手拍還比較快,而且連車子也不能放心交給亞開。反觀亞倒是完全不在乎,大竹開車的時候,他就大剌剌地坐在後座的標本與道具之間睡他的大頭覺。
因此兩人一同工作這段期間,大竹忙著照顧亞,一點兒都不無聊。但他萬萬沒想到,竟然會在回程途中的休息站遇上如此令他煩躁的事。看來接下來絕對不能離開亞身邊一步了,必須隨時看顧著他才行。
大竹打開休旅車車門,而亞只是呆呆地看著天空,做了個深呼吸之後,彎下身子正打算上車。
就在這時,鄰車同樣正要坐進車內的帽子男士一個沒站穩,帽子撞到車子某處,稍微往後腦杓滑落。
下一瞬間,一陣狂風颳來,眨眼間吹走了男士的帽子。男士馬上伸手按住頭,但他只按著頭頂,那姿勢非常古怪。
大竹才剛將車鑰匙插入鎖孔,手都還沒離開車鑰匙,便不由得盯著帽子男士的奇妙舉動瞧。只見男士仍按著頭,彷彿做了壞事被人發現似地,偷偷摸摸鑽進林肯車裡去了。
大竹發現身旁的亞不見了,回頭一看,原來亞跑去追那頂帽子。他揮舞著一隻手,姿勢極不平衡,腳程卻快得驚人。大竹暗自佩服不已,每個人總有一項敏捷的本領。
……待續
作者資料
泡坂妻夫(Awasaka Tsumao)
泡坂妻夫(Awasaka Tsumao, 1933-2009) 東京神田出身,本名厚川昌男(Atsukawa Masao),筆名為本名拼音的重新排列組合。東京都立九段高中畢業後,繼承家業成為「紋章上繪師」(手繪家徽於高級和服上之傳統專業技術)。心靈手巧的他亦為業餘魔術師,曾於1968年獲得日本原創魔術界的最高榮譽——石田天海獎,並以本名著述多本魔術研究書;於文學方面也多所涉足,曾以描繪下町職人生活的《蔭桔梗》榮獲直木獎,以《折鶴》獲得泉鏡花文學獎。 1975年,泡坂妻夫以短篇〈DL2號機事件〉獲得偵探小說專門誌《幻影城》第一屆新人獎佳作,從此步上推理文壇;1976年以充滿魔術奇趣的首部長篇《11張撲克牌》入選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1978年,第二部長篇《失控的玩具》即奪下第31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確立其本格推理作家地位;而集結其20年間短篇的著作《奇術偵探:曾我佳城全集》亦得到2001年「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國內部第一名的榮耀,為本格推理短篇之一代巨匠。 泡坂妻夫對人性心理觀察深刻入微,揉合纖細的日本傳統匠心與華麗的魔術戲法機關於推理,筆下精巧的詭計解謎趣味濃厚,每每令推理迷不忍釋卷、一讀再讀;而其創造的名偵探——俊美攝影師亞愛一郎、美麗女魔術師曾我佳城等長壽系列,更是深受日本讀者喜愛,成為家喻戶曉的國民偵探,如同怪盜亞森羅蘋般陪伴許多書迷度過童年。 2009年2月辭世,享年7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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