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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張曼娟
2024
全新創作
當那些微小的哀傷和快樂,
都成為記憶的滋味。
想起那些為我料理的人;享用我的料理的人;
和我一起尋訪美食的人,此時此刻,
我只想說:多謝款待。
▍因為我曾經被世界款待,
▍也想好好的款待這個世界,
▍這就是我存在的證明。
料理真的是不會辜負人的。
在這荒涼而詭譎多變的人世,只要有新鮮的食材,
適當的調味,足夠的火候,就能烹煮出好吃的料理。
投入的時間與心力,絕不會白費的。
當我沮喪到不知道該相信什麼的時候,
我相信料理。
──張曼娟
飲食是寫給記憶的歌。
歲月中丟失的滋味,往後只能在心裡反覆播放。
當回憶的煙火氣蒸騰,如此色香味俱全、喜怒哀樂交織。
舉箸吃下這一道料理的我們,終於能邁步迎接下一道難關,
並不忘向那些曾經的愛與被愛,合掌說聲:多謝款待。
ღ 為所愛的人入廚,美味與傷逝之書
「原本希望這本飲食散文能寫得輕鬆諧趣些,因為日常生活中的我,就是這樣的狀態,等到書稿集結完成,才發現這是一本美味與傷逝之書。真實的人生也是這樣的,我們無法逃避失落的必然來臨,也不要放棄每一次可以追尋的幸福。」──張曼娟
ღ 時間的久釀,釀出懷舊又念新的張曼娟
二十年後再寫飲食散文,嘗到更多的是歲月的滋味。再次,她記吃食,卻不僅止於口腹──是往事、回憶、深愛的人,飽足了每一段人生。她還是愛吃也會吃,只是許多食物有了新意義,個中滋味只有自己明白;她還是愛寫也會寫,只是在靈動的文筆中,多了歷經世事的沉澱。
ღ 20篇「寄情於食」的飲食散文──
一切所謂的尋常,從來都不是尋常的。母親不再進廚房已經七年多了,許多往事也都不記得了。所幸我還記得,廚房裡的鍋鏟聲響與飯菜香,回憶起來都那麼奇幻綺麗,如同海上琉璃光。──〈海上琉璃光〉
和熟悉與喜歡的朋友一起吃火鍋,是有意義的。一起吃火鍋的人,在歲月中做出篩選。不知道未來的某一天,當我也成了認知症患者,會不會有曾經一起吃火鍋的朋友,溫柔的告訴我,屬於我的火鍋美善戒律?──〈火鍋的美善戒律〉
我雙手捧著一碗白米飯,舉到額頭,嘴裡說著:「爸爸,吃飯了。」雙手一抖,差點拿不住飯碗。未來的某一天,我和爸爸還會再相遇的吧。他能做好吃的東西,我能品味出好滋味,我們倆是一樣的。饞。──〈爸爸,吃飯了〉
「張作,今天要什麼?」每當我在他的攤子前出現,他就這樣問我。彷彿在我們面前的不是豬的各個部位,而是大千世界的各種需求與願望,他就是個法力無邊的主宰者,只要我說得出,就能求得到。──〈張作,今天要什麼〉
目錄
序
野宴與盛宴
永遠不回「頭」
壳薄而情重
星空下的蘋果卷
Stand by me,雨季的夜宵
山海驕陽折起來
小魚是魚,大魚也是魚
火鍋的美善戒律
回到部落看星星
雙麵佳人小麵攤
好吃不過餃子
烙餅的滋味
攪個麵疙瘩
沒有水果的四果冰
疫起好食光
愛野餐的好日子
海上琉璃光
有滋有味,烹煮世界
爸爸,吃飯了
張作,今天要什麼
序跋
【序】
多謝款待
──那些愛與被愛的煙火氣
我喜歡旅行之後趕回家吃晚飯,剛打開門就聽見廚房裡抽油煙機和鍋鏟的聲響,轟隆隆、哐啷啷,扔下行李快步走到廚房,看見爸爸稍顯傴僂的身影,穿著洗到近乎透明的汗衫短褲,一面翻攪炒鍋,一面照顧著湯鍋。我擠過去開心的嚷嚷:「哇,回鍋肉欸,還有虱目魚湯。」
說著,我掀開另外一個小鍋,是我最愛的芋頭甜湯。以前就問過爸爸,削芋頭你的手不癢嗎?他笑而不答,我知道他癢也甘願。「你的手又癢了吧?」我看著紫色的甜湯問。他搖頭:「不癢,現在都不癢了。」
現在,都不癢了,我突然意識到什麼,這感應使我渾身僵硬,爸爸對我說:「洗洗手,準備吃飯了。」我轉頭望著他,很想對他說話,他卻在我眼前模糊。我不想哭,我不能哭,一切已經來不及。
我從夢中醒來,將臉埋進枕頭裡,無聲的哭泣。
我再也不能對爸爸說,謝謝您,成為我親愛的爸爸;謝謝您,一直以來的款待。
《多謝款待》是我的第二本飲食書寫,距離上一本同類散文《黃魚聽雷》,已經二十年了。二十年來經歷了許多事,生命中最大的震盪是我成為父母親的照顧者,走上了這條慌亂、無助而又艱辛的長照之路。
父親從廚房退疫,而他嘆息著再也吃不到自己料理的美味,我在他的指導下復刻他的滋味,有時他微微點頭,表示肯定,多半的時候他嘆氣搖頭:「不對。」後面幾年我已經明瞭,他的味覺退化了,無法嘗出食物的美味,這是我不管多麼努力都無法改變的事實,只能接受他的「不對」,並告訴自己我沒有不對。
接著,疫情來了,三級警戒竟然激發出我的煮食動力,雖然父親對我的廚藝評價不高,但是小學堂的夥伴老師們,卻相當捧場。在人心惶惶的時刻,盡量避免外食,我便揣著身分證去市場買菜去了。身分證尾數單號、雙號限定入場,進場必須掃描 QR code,風聲鶴唳的氛圍,是否還有明天的不確定,此時,為所愛的人與自己,烹煮一頓營養美味的午餐,成為了最重要的事。
父親從廚房退役後,我穿上圍裙,開始服役。而後我才發現,進廚房不只是種苦刑,原來也可以樂在其中。不只是為所愛付出,而是料理真的是不會辜負人的。你對戀人全心全意,他(她)可能變心;你對朋友忠誠體貼,他(她)可能背叛;你對兒女傾付所有,他(她)可能對你棄之不顧,在這荒涼而詭譎多變的人世,只要有新鮮的食材,適當的調味,足夠的火候,就能烹煮出好吃的料理。投入的時間與心力,絕不會白費的。當我沮喪到不知道該相信什麼的時候,我相信料理。
除了家人以外,我幸運的能得到更多滋養。皇冠出版社的創辦人平鑫濤先生,在我心中猶如另一個父親,當他在世時,常常帶我去品嘗美食,閒聊家常,同桌的還有他的子女,瑩、珩和雲,那些閃亮的時光是我心裡永恆的印記。
直到現在,席上再沒有平先生,我們還是會聚餐,有了什麼好吃的東西,他們還特意給我一份,彷彿我是他們的姊妹。
雖然是社恐症,我也有相交大半生的好友,埔里的芳姿和子華,他們原本經營著高朋滿座的野菜餐館,生意好到準備開分店,九二一地震倏忽而至,震垮了許多人的世界。他們夫妻二人收起餐館,成立了長青村,收留照護一無所有的老人,直至今日。
當我的長照生涯開啟,感到力不從心時,便溜到長青村打牙祭。大廚子華寶刀未老,滿滿一桌佳餚開上桌,其中少不了芳姿豆腐坊的自製豆腐。曾經我說過:「常常一起吃飯的,就是你的家人。」現在我想說:「常常有飯吃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人到中年很難結識好朋友了吧?我卻那麼幸運的遇見了霞姐,她是友人冠吟的母親,比我年長幾歲,是個從職場退休後生活更充實的女性,除了照顧兒孫輩,興致來時便搭上火車、巴士,全台走透透,溫暖、堅韌、開朗、仗義,是我心目中理想大人的樣子。
她常給我送美食,有時是自己做的,有時是從遠方購買的,有時也向我傳授各種健康飲食的知識。我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這樣的女性,沒有年齡,只與愛和美好相關。
二十年前的《黃魚聽雷》,寫的是父母的料理與我的成長故事,這一次則是記錄我自己掌杓為父母與他人煮食的經歷。
猶記得當年寫書時,我和父母坐在一起,聽他們敘述那些菜餚的製作過程,談到往事與趣事,感到懷念又快樂。有時寫著寫著,從電腦前跑到父母跟前,詢問許多細節,他們總會放下手邊的事,耐心的講給我聽。嚴格說來,《黃魚聽雷》是我和父母的共同創作。
這一次卻是我安靜而孤獨的寫作,父親愈來愈不愛說話;母親很多事都不記得,就像一種預示:未來的路只有我自己向前走。
八月八日是我頭一次沒有父親的父親節,在父親故去後的一連串混亂之後,我決定寫文章給遠去的父親。〈爸爸,吃飯了〉就是在那天完成的作品,好幾次我悲傷到無法繼續,顫抖的手指敲不了鍵盤,是那麼真切的感受到,父親真的撒手,獨留我在人圜。而他依然進入了書中,參與了我的創作,我並不是真的那麼孤獨。我不能也不會忘掉他身上的煙火氣。
原本希望這本飲食散文能寫得輕鬆諧趣些,因為日常生活中的我,就是這樣的狀態,等到書稿集結完成,才發現這是一本美味與傷逝之書。
真實的人生也是這樣的,我們無法逃避失落的必然來臨,也不要放棄每一次可以追尋的幸福。想起那些為我料理的人;享用我的料理的人;和我一起尋訪美食的人,此時此刻,我只想說:多謝款待。
多謝款待,我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這麼幸福。
張曼娟
二○二四年中秋謹序
內文試閱
壳薄而情重
我知道Y也笑嘻嘻的入座了,
我們一起舉杯相碰,微笑著。
九龍城的越南餐館;旺角的涮羊肉;西營盤的打冷,我在香港有一張好大的餐桌,是好友Y為我張羅布置的。
一九九七年,我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書,那時候除了中天電視台,還有一家大地電視台,他們有一檔節目是聊香港二樓書店的。節目收錄的是普通話,我也就放心的應邀前往。就是在那次的訪談中,我認識了同為嘉賓的二樓書店老闆Y。Y蓄著鬍渣,使他看起來比我年長,當我知道他其實比我小半歲,確實有點驚訝。
「沒關係,妳就當我是妳大哥囉。」Y 笑嘻嘻的說。
不只是說說而已,他確實像個兄長那樣的包容照顧我,頭一次吃飯,他帶我去九龍城的獅子石道吃越南菜,領略了特調魚露的美味,不管是米線、蔗蝦、春捲,都那麼清爽好滋味。當天氣漸冷,便又帶著我去了旺角一家北京館子吃涮羊肉,雖然不喜歡羊肉的氣味,但是那鍋羊確實一點也不羶腥。
當我結束了大學的工作,回到台灣而又返港,像個旅人那樣的四處閒逛,Y也總在處理完一整天的諮詢課程後,夜幕低垂時,問我:「吃不吃宵夜啊?」他會到我下榻的酒店來等我,帶我搭乘叮叮車,一路劃開東方之珠炫麗瑰奇的霓虹夜色,往港島的邊緣駛去,那時候地鐵還未通車到西環,整個氛圍都是張愛玲式的。
「吃過潮州打冷嗎?」坐在窗邊的Y如此發問,他的聲音散逸在風裡。
那是我頭一回走進打冷,玻璃櫃裡懸掛著滷水鴨、胭脂紅的凍蟹、橘色的碩大墨魚,我覺得自己像《神隱少女》的千尋那樣,走進了無比壯觀的食肆。而我們是來吃薄壳的,一種橢圓形的袖珍貝類,壳內的肉呈現水滴狀,含在嘴裡輕輕一抿,鮮香汁液便嚥進喉中。那時的薄壳盛在鋁盆裡,有點粗莽隨性的豪邁感。
「薄壳是有時限的,不是時時吃得到。以後妳暑假來,我帶妳吃薄壳。」Y必定會喝一、兩瓶啤酒,我們隨意聊起工作與生活的瑣事,他吃得少,津津有味的看著胃口很好的我,吃盡了盆裡的薄壳,連九層塔也吃得一乾二淨。因為薄壳是有時限的,從端午到中秋,因此,每當薄壳上市,總有來自Y的 E-mail 溫馨提示著:「暑假要來吃薄壳嗎?」
有時候我和朋友一起去,有時候則是和Y的父親陳世伯同桌。
別的客人也許吃不到,但是Y會請老闆為我們預留,在周圍羨慕與遺憾的眼光中,滿足了我小小的虛榮。陳世伯雖然是長輩,卻全然沒有長輩的架子,他過著半退休的生活,去馬會游泳飲茶,不同的城市都有女朋友,可說是完全的做自己,相比之下,Y 就沒有那麼恣意瀟灑了。
相識十四年後,再度返回香港工作,我連絡上陳世伯,請他吃飯。問他想吃什麼菜式?他說他記得我喜歡吃潮州菜,我們相約在銅鑼灣一間巷弄裡的潮州菜館,沒往西環去,因為我不認路,都是跟著Y走的。陳世伯蒼老了不少,他搭著我的肩,我扶著他的腰,一腳高一腳低的走進餐館。點完菜之後,世伯為我追加一碗白飯,他自己要了一瓶啤酒,彷彿回到往日時光。
「以前我不吃潮州菜的,是Y帶著我吃的。」我努力微笑的說。
「可惜這時候沒有薄壳了。」世伯微微嘆息。
「是啊,薄壳是有時限的……」我低聲說,突然的哽咽了。
原來,有些人的相知相伴,也是有時限的,不是時時見得到。
那時候Y因病離世已經一年,我還是無法接受,只要想到他,就會莫名落淚。世伯沉默著讓我哭了一陣,等我的情緒平靜下來,我們邊吃邊聊,聊著許多往事,跟世伯說起我與Y相遇的經歷,說起我們在香港或台灣每次見面時,發生的趣事,一邊說,一邊笑,我還陪世伯喝了一杯啤酒。好像吃著喝著,Y就會突然推門走進來,於是再加一個杯子,這個夜晚就完整了。
我在香港的工作時間只有九個月,日以繼夜的忙碌著,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世伯,在冬夜的香港。是生離,也是死別了。
當Y離世時,除了死別的悲慟,今生恐怕再也不會在香港遇見這樣的知交,是我難遣的哀傷。那時候在香港工作,只要置身於街道或交通工具上,便會想起往事,我再也沒有去過潮州打冷,刻意將薄壳兩個字從記憶裡抹去。
然而,在Y離世十三年後的夏天,我為自己安排了香港簽書會,並且,對香港好友微若提出了一個請求:「可以找一家潮州打冷,一起去吃薄壳嗎?」
我沒想過自己還會興起吃薄壳的念頭,就像沒想過短短九個月的香港工作歷程,竟在生命裡留下深刻的印記。剛到香港的機構時,並不覺得自己會有新的邂逅,只是認真把事情做好,把角色稱職的扮好。每一天的送往迎來,已成日常,而後遇見了微若。我知道她是不同部門的同事,偶遇時點頭微笑,並沒有交談。那是在深秋的維多利亞港邊,微若牽著女兒的手,望向我們主辦的海洋音樂祭會場,這裡的音樂與人聲喧囂鼎沸,我覺得她們那裡是安靜的,有著我所歆羨的清涼美好。我走了過去,和她打招呼,我們就這樣相識了。
原來她並不是我的讀者,不是因為閱讀了我的創作,對我產生好奇與興趣;她其實是因為我在工作時展現的姿態,說出的話語,才想要閱讀我的作品。對我來說,這樣的起點也很獨特。
我們有時結伴搭車,有時坐船,她常帶我去探秘境或是古蹟,品嘗美食,當我再度結束香港的工作,又成為四處閒逛的旅人,這些年來,為我領路的是微若。我以為不會再擁有的知交,畢竟還是遇上了。
因為疫情的緣故,睽違香港已經四年半,終於確定香港行程,微若也恰好從加拿大返港,「有沒有想去哪裡走走啊?」她像往常那樣問我。我們相識已經十二年,曾經牽在微若掌中的小女孩也即將成年了,歲月不會為誰停留,我們只能向前走。於是,我說出了一個解鎖式的願望:我們去吃薄壳吧。
餐廳是微若訂的位,我和旅伴搭著叮叮車,來到西港城,轉了幾個彎便看見潮州打冷,一式的懸掛起滷鵝、凍蟹,牆上紅紙寫著:「潮汕炒薄壳」,空氣裡彌漫著薄壳炒製的豉油蒜香。中秋之前,與往年一樣的焗熱八月天,而這條路竟然走了這麼多年。
滷水鵝肉質軟嫩柔滑,肉香沉蘊而不張揚,粉紅的色澤令人喜悅。由花蟹製成的凍蟹,美得如夏日霞光,緊緻飽滿的口感,透著隱隱酒香。炒薄壳盛在瓷碗而不是鋁盆裡,熱騰騰的香氣四逸,一放上桌,旅伴和微若都有點緊繃,我們各懷心事,默默進食。
微若說,她是因為我在書中寫了薄壳,才知道了這道菜,特意去品嘗的。
「我們應該敬這位好朋友。」微若突然舉起酒杯,啤酒閃著金黃色光芒,閃耀了我的眼睛。我知道Y也笑嘻嘻的入座了,我們一起舉杯相碰,微笑著,對這世間的情深情重說,謝謝。對舊雨新知說,謝謝。
對依然還在的薄壳說,謝謝。明年見。
* * *
火鍋的美善戒律
熟悉與喜歡的朋友一起吃火鍋,是有意義的。
一起吃火鍋的人,在歲月中做出篩選。
「媽媽,今天這麼冷,我們吃火鍋好嗎?」明明已經是春天了,冷氣團突然報到,我對剛剛起床的媽媽說。
八十八歲的媽媽雖然罹患認知症已經七年了,但她依然有很好的胃口,多半的時候,也對生活充滿興高采烈的情緒。聽到我提起火鍋,她立刻點頭。我告訴她,會準備她愛吃的芋頭、豆皮和粉絲。
「別忘了玉米喔。」她提醒我,那是她最喜歡的食物,只要玉米夠甜,她就會心滿意足的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就連對飲食很難滿意的爸爸,聽到吃火鍋也是沒有意見的,若給他一點蒜泥,就能讓他食欲大開,有時甚至吃過量了。
吃火鍋的經驗開啟得很早,我記得是在一個煙霧彌漫的房間,鋪著紅色桌布的大圓桌,桌面上滿滿的擺著豆腐、生肉片、綠色蔬菜,桌子中間架著一個紅銅火鍋,中間高高凸起一根象鼻子,下方有個洞,白白的炭灰落下來,我嗅聞到濃濃的木炭焦味,有點嗆人。大人一邊調整火候,將象鼻上的小蓋子蓋起又打開,一邊問著:「窗戶開了沒有?小心一氧化碳啊。」
好像是在過年期間,跟爸媽去朋友家拜年,他們約好了要吃涮羊肉。大人忙進忙出,我們幾個孩子就在客廳裡吃糖果、瓜子、寸棗和糖蓮子,等到火鍋煮沸了,才被吆喝著來吃飯。我和同伴們肚子裡塞滿了零食,根本不餓,只顧著玩,爸爸涮好肉,沾了醬料塞進我嘴裡,我含在口中不過三秒便吐出來,「有怪味,好難吃。」這是我頭一次見識到羊羶味,並且知道,那是我不喜歡的氣味。但我依然對吃火鍋的陣仗感到歡喜,這種團圓的氛圍很溫暖。
無法忍受羊羶味這一點,是遺傳自媽媽的,因為爸爸完全沒有這樣的問題,他覺得羊肉營養又美味。
小時候家裡的火鍋是北方口味,涮牛肉或豬肉,沾醬則少不了芝麻醬、腐乳和韭菜花。念五專時認識了福州同學小珠,跟著她去圓環一帶吃了沙茶火鍋,從此移情別戀。最愛煮得將化未化的芋頭,在沙茶醬裡滾幾回,而後入口的綿密鬆軟,芋頭自帶甜香,沙茶碟裡的醬油、蔥花和一點紅辣椒,襯托出多層次的滋味。
到了研究所時期,正好流行石頭火鍋。高級的韓式石頭火鍋店還有 piano bar,在小隔間裡吃完火鍋就被領到燈光昏暗,氣氛很好的 piano bar,聽現場演唱,面前還有一個大大的,噴著白煙的水果盤,以及甜點與酒水飲料,所費不貲。我的五專好 友 Debra 從事貿易工作,她常慷慨的帶著我「見世面」。
第一次出書時,我對她發下豪語:「如果我的書再版,換我請妳來吃火鍋。」她格格的笑著,哄小孩一樣的說:「好啦好啦。」我知道她很清楚就算真的再版,版稅也很微薄。《海水正藍》再版好幾次,半年後登上暢銷書榜首,她才答應讓我請客。
更多時候和同學們相約,吃的是自助石頭火鍋,小紅莓或是松江都很有名,我們吃的是在師大附近,更物美價廉的火鍋。我曾經教一位韓國同學中文,她請我去家裡吃過大醬湯飯,我想回請她,問她想吃什麼?
她說想試試石頭火鍋。「咦?韓國石頭火鍋,妳應該常常吃到呀?」
「沒有沒有。」她告訴我:「我們沒有石頭火鍋。」
這個訊息真的令我大吃一驚。
吃石頭火鍋時,韓國朋友告訴我,這樣的石鍋韓國確實有,但這樣的料理方式卻是台灣人自己發明的。先用麻油炒出鍋底,蒜末、香菇、紅蘿蔔絲、一點辣椒粉,我還指定要加入乾魷魚和蒜苗一起炒,濃烈的香氣立刻噴湧而出。接著將豬肉和牛肉片一起炒香,再加入高湯與其他食材,稍稍煮滾就可以吃了。吃完石頭火鍋,全身都帶著特殊的氣味,但我不以為意,這就是我最喜愛的滋味了。
許多人吃火鍋是不吃飯的,年輕時的我不但要吃飯,還能配著火鍋吃很多飯。一起吃鍋的朋友感到詫異:「妳可不能跟男朋友一起吃火鍋呀,妳這個食量會把人家嚇跑。」於是,每次與人交往,我就指定吃火鍋,毫不掩飾的大塊朵頤。如果會被我的食欲嚇跑,那就早點跑,我並不想假裝小鳥胃。
「看妳吃東西會覺得人生很美好,每個東西都好好吃。」有個交往對象這麼說,他說他沒胃口的時候就想跟我吃飯。後來他的胃口漸漸恢復,想跟其他女人吃飯了。
二十幾年前,我和一群年輕作家一起創作與生活,宛如家人那樣親密。
跨年的夜晚,他們從四面八方而來,齊聚我家吃酸菜白肉火鍋,酸白菜是父母的東北老友自己醃的,一個大水缸,一塊沉沉的大石頭,每年要醃上十幾顆大白菜,總有我們家的一顆。為了跨年火鍋聚,父母親從前兩天就開始煎蛋餃、炸川丸子,跟肉舖老闆訂上好的五花肉片。當天更是一早就去菜市場買回食材,該洗該切的都準備好。夥伴們黃昏進門時,長長的餐桌已經擺上了滿滿的食材,還有父親調製的芝麻醬、腐乳醬、韭菜花、醬油、醋、蔥蒜和辣椒。
那些年的跨年夜都很冷,大家聚在桌邊享用美食,一邊訴說著一年來的經歷與心事,說到好笑的事便笑個不停。即便過了這麼多年,我彷彿還能看見餐桌上的人們,注視著彼此的眼神,笑到喘不過氣來的瞬間,他們也都是中年人了,這樣的火鍋聚不會再有,對我來說,卻是心上最特別的跨年之夜,不是之一,而是唯一。
和熟悉與喜歡的朋友一起吃火鍋,是有意義的。一起吃火鍋的人,在歲月中做出篩選。需要吃大量丸餃類的,就是無緣的人。我喜歡吃原型食物,火鍋裡放入大量蔬菜、菇類、豆腐、豆皮、木耳和肉類,對我來說是最理想的。對於丸餃類的疏離,緣自於一次深刻的經驗。
自從有了小學堂,冬天裡不知道吃什麼好,夥伴們就會準備一個火鍋,放在爐子上,有空檔的人便熱來吃。有一回,夥伴對我說,今天的火鍋特別好吃,湯頭好甜,她喝了好幾碗。
「這麼好吃啊?放了什麼高湯?」
「沒放高湯喔,是不是很神奇?」
我打開鍋蓋,看見神奇火鍋裡滿滿的市售丸餃類,各種形狀與顏色,舀起湯來嘗了一口,恍然大悟,根本不需要高湯,因為丸餃類滿滿的添加物,已經讓湯頭極度鮮美。這真是細思極恐,於是告誡夥伴們,不要再吃滿滿丸餃的火鍋了,一起來吃原型食物吧。
這也成為了我的火鍋戒律,我們應該知道自己吃進身體裡的是什麼?這也是善待自己的方式吧。
雖然用了熬煮的湯頭,然而,確實比不上丸餃湯頭的效果好,因此,得在美感上再度提升。父母的東北老友已經離世,我買過酸白菜湯頭來煮火鍋,發現固然是酸的,卻有種銳利感。於是,找到了傳統醃成的酸白菜,它的酸味很溫和,湯頭回甘,葉片脆脆的,和以前吃過的差不多。
天冷的時候,為夥伴們裝上一個砂鍋,一層白菜,一層酸白菜,再將五花肉捲起來,一片片的堆疊在中間,像粉紅色玫瑰花。幾段青蔥,讓火鍋看起來精神飽滿。
這就是我的火鍋美善戒律,冬日裡的小小筵席。
父親九十幾歲,特別畏寒,中醫師囑咐他多吃羊肉。這下可為難了,我告訴印尼妹妹阿妮,我不在的時候就去買羊肉爐給爺爺吃,若奶奶不吃,就幫她煮碗麵。沒想到父母都吃得很開心。「只要不告訴奶奶吃的是羊肉,她就會吃得很滿意喔。」罹患認知症的媽媽連口味都改變了,雖然她還是口口聲聲的說,不吃羊肉,羊肉太羶了,卻開心的大口吃肉喝湯。
我有點小小的寂寞,現在,只剩我不吃羊了。然而,媽媽的人生大開展,卻又令人開心。不知道未來的某一天,當我也成了認知症患者,連火鍋是什麼也不記得的時候,會不會有曾經一起吃火鍋的朋友,溫柔的告訴我,屬於我的火鍋美善戒律?
作者資料
張曼娟 人生總有些回望,她回望的是好滋味, 讀她的飲食散文,嘗到更多的是歲月的韻味。 再次,她記吃食,卻不僅止於口腹—— 是往事、回憶、深愛的人,飽足了每一段人生。 她還是愛吃也會吃,只是許多食物有了新意義,個中滋味只有自己明白; 她還是愛寫也會寫,只是在靈動的文筆中,多了歷經世事的沉澱。 這是一回生命的盛宴,品味張曼娟,召喚回憶苦酸甜。 張曼娟官方網站:www.prock.com.tw 張曼娟Facebook:www.facebook.com/manchuan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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