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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野物語系列:光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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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書已絕版已絕版,無法販售
特別活動

內容簡介

◆《本の雑誌》SF部門全年度第1名! ◆日本SF大賞第2名! ◆改編成NHK連續劇:「光之帝國」! ◆常野物語續集《蒲公英草紙》亦於2005年入選直木賞大獎! ◆連續五年,日本讀者票選「恩田陸最受歡迎的作品」! 【恩田陸】 .日本SF大賞 & 本屋大賞 & 吉川英治文學新人賞受獎! .與宮部美幸齊名,當今日本最受歡迎的女作家! .作品橫跨奇幻、推理、純愛各個領域 .筆風超越現實、直指人心之處,恰似溫柔版的村上春樹 覺得這世界有點殘酷的人請舉手,覺得當人有點痛苦的人請舉手, 當你的心裡破了一個洞,這本書會為你吹一道撫慰的風, 獻給不想當人的你,常野——恩田陸書迷心中的故鄉,最溫暖的療傷系小說。 班上有同學能背誦日本古典和歌,大家都讚歎不已,光紀卻備感委屈,因為小學四年級的他早已能輕易將好幾本古典小說從頭到尾一字不漏背誦,父母卻從不讓他對別人透露。 能背誦龐大的書籍內容、能得知遠方發生的事、能長壽幾百年、能一天跑過幾百公里──這群來自「常野」的人們,各自擁有不可思議的能力。 他們一如「常野」其名,經常在野,沉穩、充滿知性、對權力不抱憧憬,藏身於二十世紀的平凡生活當中。 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存在,想回歸何處?最刻骨銘心的療傷小說。 【精選內文】  「──我們是光之子,陽光普照大地。陽光所及之處,花草叢生,微風輕送,生命盡情呼吸。無論何處、何人,一樣如此。這並非為某人而有,也非因某人而有。」  眾人陷入一片沉默,只聽到健以戰戰兢兢的語調接著朗誦道:「我們既非刻意降生在這世上,也非因錯誤而誤走這一遭。  恰似陽光普照大地,不久,風兒將開始吹送,如同開花結果一般,是許久許久以前便已訂好的規則。」  孩子們微微低著頭,老師們也個個一臉認真的神情。鶴老師感覺猶如頭部遭到一記重擊。  沒錯,在這裡的孩子們,身處嚴苛的環境中,一直面對著自己以及常野一族的力量,不斷與其對抗。  有時會詛咒自己的命運,詛咒自己擁有的力量。  「我們的臉頰摩娑著青草,髮絲隨風飄揚,摘下水果享用,做著星辰和黎明的美夢,一同生活在這世上。  總有一天,讓我們一起手牽著手,回歸那耀眼光輝的誕生處吧。」 【好評推薦】 ◎ 日本亞馬遜網站: 「『常野』是恩田陸書迷的故鄉之一(另一個故鄉是推理小說吧)。超能力、時間軸、看不見的敵人——在日常社會中與這些搏鬥的人們,以作者而言,恩田陸風格的一切全都從此系列出現。……雖是我個人的意見,但這本書放著隔一段時間後,請務必再重看一次,一定會比初次讀時更能體會。」 ◎ 日本Book first書店網站: 「目前為止讀過不知多少恩田的作品,這本書在我心裡始終位於非常不可思議的位置。在閱讀之前,看到《光之帝國》這樣的書名,我跟書後解說者一樣,以為這是個壯闊的奇幻史詩,不過其實一點都不。雖然這本書是擁有不可思議能力的常野一族的故事,卻一點都不怪奇,而是非常溫暖、悲傷、被簡樸的光和影包圍的故事。」 【專文導讀】 ◎劉黎兒、曲辰 【口碑推薦】 ◎誠品、法雅客、博客來、紀伊國屋等全國70家書店口碑推薦 【名人肯定】 ◎喻小敏、吳鈞堯、劉黎兒、陳義芝、陳美儒、茂呂美耶、藤井樹、曲辰、李奭學

目錄

〈推薦〉夢想成為光的國度的居民  ◎劉黎兒
〈導讀〉在幻想與時間的交界,我們終會發現……  ◎曲辰(文化評論者)

.解說──久美沙織
.大抽屜
.兩個茶碗
.通往達磨山之路
.黑白棋
.信
.光之國度
.歷史的時間
.除草
.黑塔
.駛出國道……
.後記

導讀


在幻想與時間的交界,我們終會發現……  ◎文/曲辰(文化評論者)


  對我而言,能在台灣看到《光之國度》的出版,可以說是一個奇蹟。

  原因無他,恩田陸這個名字,對於推理小說界來說或許相當響亮,但對於奇幻小說界而言,可能是完全陌生的一個名字。台灣的推理小說出版社,往往也傾向於不出版推理作家的其他類型創作。這些條件累積起來,構成了《光之國度》的出版堪稱奇蹟的理由。

  事實上,恩田陸從來沒有將自己限制在類型的框架中,她最早的出道作《第六個小夜子》雖然表面上是恐怖小說,內裡卻是成長小說,反而投到「幻想小說大賞」中。而在好不容易以推理小說《三月的紅色深淵》踏穩了她作為專業小說家的第一步時,好像深怕被定型似的,隨即出版了本書。

  之所以會如此志向不專,我想跟恩田陸的出身不無關係,她自1987年於早稻田大學教育部國語國文科畢業後,馬上進入職場工作,一直到1998年才辭職正式成為專業作家身分。也就是說,在她第一本小說《第六個小夜子》(1992)到本書(1997)之間,恩田陸同時具備著兩個角色:白天的OL與晚上的兼職作家。

  她曾在《三月的紅色深淵》中說到這件事情:我在寫小說這件事情,只有極少數的幾個朋友知道,或許這就是我感到不安的主因。在上司面前,我是個酒量很好、個性豪爽的粉領族;在大學同學面前,我是有話直說,像家人的朋友。光是想像我對他們說「我在寫小說」,我的臉就紅得像火燒似的,冷汗也冒出來了。

  就某種程度上而言,這時的恩田陸,與其說她是「作家」,毋寧說她更接近「讀者」,因此只是單純的寫出「存在於心中的小說」而非「市場上能賣的小說」,這種理想性格,讓她早期的小說就已經具有強烈的個人風格,而沒有一般新手作家稚嫩的文筆或是刻意討好大眾的痕跡。

  就以《三月的紅色深淵》與《光之國度》為例吧,這兩本書在我看來,可以說是恩田陸的創作歷程中的兩大原點,前者決定了日後她推理小說的形式與題材,後者則決定了她奇幻、科幻小說中的氣氛與設定。

  初看這兩本小說的人,往往也會被書中作者旺盛的服務精神給嚇到,《三月》雖名為分作四個故事的短篇集,但事實上書中有著表側與裡側兩個世界,也就表示其實一共有八篇小說的題材(甚至不只)被濃縮到一個篇幅不長的短篇小說集中;而《光》一書由於是在雜誌上連載後結集成書,無法在形式上實驗,但是每篇短篇小說讀起來卻都有無窮盡的發展可能,〈光之國度〉這篇同名短篇,更有著長篇小說的架勢。

  有趣的是,《三月》一書中的許多故事與題材,都被恩田陸拿來資源回收再利用,陸續擴充寫出了專屬的長篇推理小說,而《光之國度》卻始終不見動作,甚至一直要到八年之後我們才看得到「常野物語」的續篇:《蒲公英草紙》。

  當然這邊並不能說恩田陸在乎「常野物語」這個奇幻系列甚於推理小說,只是我猜想對於恩田陸而言,「常野物語」可能是個佔有心中獨特空間的小說系列,才讓她總好像是費盡全力才能寫出品質堪用的作品。

  初看《光之國度》(注:原文書名為《光之帝國》)的讀者,可能會訝異於書名與小說內容是如此的不相稱,「光之國度」這名字一聽起來,就像是磅礡的小說巨構,有著詳盡的設定、激情的人物,但翻開書頁,卻看到一個個乍看毫不相涉的短篇故事,讀來不僅破碎,而且沒有系統。

  不過當我們耐心讀完後,才會發現,恩田陸帶給我們的,不只是一篇又一篇的短篇小說,而是規模浩大的史詩軸卷中刻意撿拾而來的一些事件碎片,透過這些碎片,我們揣測著事件前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猜想著事件與事件間如何連結起來的。雖然是不同的故事,卻有著相同的氣味、相同的世界觀,就好像篇章之間有著某種一致的內在韻律,讓人讀來能夠深刻的進入故事本身。

  做到這種地步,已經不是用慣常的拼布、時間斷片可以形容的了,簡直就像,啊,就像恩田陸自己曾經說過的「故事樹」一樣。

  她曾經假書中角色之口,說出她小時候常常不相信這世界上的故事是有人寫出來的,總是以為在世界的角落長了棵故事樹,上面長滿了故事,人們只要將故事如果子般摘下就可以了。

  這彷彿符號性的暗示了她在「常野物語」中展現的寫作技巧,讀者看到的是一顆一顆的故事果,或許口味、顏色、香氣略有不同,但本質上卻都長在同一棵故事樹上,所以讀者看到的短篇小說,並非冷冰冰的時間切片,而是活生生的、有機的、充滿生命能量的故事。而這棵故事樹,根植於「常野」,澆灌以名為「幻想」的雨水。

  不過只是這樣並無法解釋,為什麼本書中的人物個性並不奇特,卻總能讓我們記憶深刻,難以忘懷?為什麼同樣是奇幻小說,恩田陸鑄造的故事世界就會讓我們覺得身歷其境,而不是看電影一樣置身事外?

  我想是因為,儘管名為奇幻小說,整體的氣氛卻立基於「寫實」的土壤吧!

  這邊所謂的寫實,並不是指白描功力高超,可以鉅細靡遺的形容各個物品、動作、行為,而是充分的認知事物的本質,對其做出正確的描繪,不只是表面的形容,還有內裡的動機、歷史、背景,都要一一的交代清楚。

  恩田陸讓小說背景發生在一般的場景、一般的環境中,並不企圖架構一個宏大而難以接觸的世界,這更增添了其中的寫實性。以〈大抽屜〉為例,按照一般的寫法,或許會讓讀者羨慕起小說中人物那樣超人的記憶力,但恩田陸卻讓我們看到了這超人能力背後更為重大的意涵:人的存在並非取決於個體的存續與否,而在於不被人遺忘。

  說的俗氣一點,恩田陸書寫的並非故事而已,而是人生。只不過在她坦率的眼光中,人生並非全盤光明的,而是帶著些許的殘酷、悲傷、痛苦、失望,就好像在陽光明媚的海邊聽著略帶悲傷的潮浪聲,保持愉快的心情卻有著哀愁的預感。這複雜的故事內涵讓小說本身有著足夠的深度,就算是短篇也不會讓人擔心過眼即忘,特別是〈光之國度〉,文中吐露的殘酷與悲傷,讓我難得因為閱讀而眼眶濕潤了,卻又在重讀第二遍時,在祈禱詞中找到了面對這個世界的勇氣。

  這本書確切的說,是一群關於「出身常野」卻「不在常野」的人的故事,這注定了他們的流浪與漂泊,也注定了小說中獨特的蒼涼感,不過也就是因為這種蒼涼感,讓我們開始會去召喚出過去經歷的時間,來掌握現在,也才能磊落的面對未來。

  當你打開這本書,就踏上了通往常野的旅行;只是當闔上這本書時,你會希望這趟旅行能無止盡的綿延下去,也會發現,旅行,將不只是旅行而已。

內文試閱

大抽屜


  田間小路的前方走來一名老人,光紀抬起頭。

   啊,是那位家裡種有百日紅的老爺爺。

   在上學的途中有戶人家,家裡種著一株高大的百日紅樹,屋主是名獨居老人。每天早上光紀從門前走過時,老爺爺總是在清掃門前,因此光紀在不知不覺間養成了每天早上向他問候的習慣。雖然對方看起來不大好相處,但只要對他說早安,他一定會扯開嗓門回應一聲「早」。

   那名老人突然身子歪向一邊,當場倒臥。

   「啊」

   記實子和光紀齊聲驚呼,急忙奔向那名老人。老人臉色慘白,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糟糕,他這是心臟病發作,我去叫人來幫忙,你待在這裡!」

   記實子看過老人的臉色後,旋即快步離開。

   「老爺爺、老爺爺。」

   光紀抓著老人的肩膀大聲喊道。老人嚴肅的面容有著一對凹陷的雙眼,它正微微移動,對上光紀的視線。

   就在那一瞬間,有個擁有強大質量之物朝光紀體內直逼而來。

   具有五顏六色,以及豐沛的聲音。

   老人一生中所有的聲音,在光紀的腦中以及全身不住地迴響。

   在燒焦的原野中迷失方向,不斷找尋父母的他、用粗糙的木頭作成墓碑,緊抱不放的他、慘不忍睹的黑煙散向天空的黃昏。

   半工半讀,奮發向上的他、捧著便當朝他跑來的女孩、彼此臉上的羞澀笑容。

   首次擁有自己店面的日子、戰戰兢兢地向女孩求婚時,她眼中泛出的淚光。

   夫妻倆的第一個孩子、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兒子、妻子燦爛的笑靨。孩子一個一個出世,店面愈來愈有規模,員工人數與日俱增、忙碌卻充實的每一天。

   冷冰的病房。頹然垂首的他。妻子臉上蒙上一層白布。家中變得死氣沈沈,他和那位與自己長得如出一轍的兒子,始終爭吵不斷。謾罵叫囂,在兒子房內把相機摔爛的他。鏡片碎片散落榻榻米上。兒子以殺氣騰騰的眼神瞪視著他,不發一語地奪門而出。哭泣的長女和憤怒的次男。

   長女出嫁,次男成為一名醫生,他孤零零一人守著房子。一間空盪盪的空屋。

   看電影的他。搭電車上電影院的他。他在黑暗中靜靜地凝望最後的工作人員字幕。導演──豬狩悠介……

   在書房的燈光下剪報的他。以顫抖的手從地板下取出剪報本,將它貼滿的他。望著孩子們小時候,一家五口合照的他……

   老人驀然靜靜地闔上眼,光紀這時才猛然過神來。

   當時帶給他無比震撼的那種感覺,始終在光紀體內揮之不去。他以茫然的眼神望著姐姐和一群大人們,從遠處朝他飛奔而來。



   「最後還是沒看到他在喪禮中露臉。」

   「這幾年都沒過見過他露面,但終究是自己父親的喪禮,總該到場吧。」

   附近居民的竊竊私語聲傳入光紀耳中。

   百日紅的紅花也已落盡。

   平時總是獨自一人清掃庭園的那名老人身影,如今已不復見,穿著黑衣頻頻低頭鞠躬的人們,令這棟寬敞的房屋熱鬧不少。

   「你知道嗎,那名過世的老爺爺,聽說他兒子是電影導演豬狩悠介。令我大吃一驚呢。就是前一陣子在坎城影展中,贏得評審特別獎的那位導演。」

   身為電影迷的記實子向光紀悄聲說道。

   電影導影──光紀想起老人傳達給他的影象。也就是老爺爺所看的電影。老爺爺是不是想向我表達些什麼呢?

   光紀抬頭仰望那株百日紅。日後早上經過這裡時,已沒人可以問候。
  某天,光紀捧著塞滿罐頭和調理包食品的沈重購物袋,於返家的途中突然聽見一陣激烈的叫罵,於是便停下腳步。聲音來自那棟種有百日紅的房子。

  「你現在才回來做什麼。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們有多辛苦!」

  「爸爸說過,不准大哥再踏進家門半步。」

  一名年近半百的男子扳著一張臉,快步從屋內走出。他身穿卡其色襯衫,搭配一條老舊的牛仔褲。粗獷零亂的鬍鬚略顯花白。

  當他抬頭望向光紀的方向時,光紀宛如挨了一記重擊般,停下了腳步。

  這正是當時他在老人的影象中看到的那張臉。男子看到光紀,有點難為情地將臉轉開,離開了現場。

  光紀一時間忘卻了購物袋的沈重,隨後追上前去。

  「這位叔叔。」

  男子佇足轉身,臉上浮現驚訝的表情。

  「叔叔,你是前不久過世的那位老爺爺的兒子對吧?」

  「你認識我父親?」

  男子以柔和清晰的語調回答。儘管附近的住戶對他有諸多不好的風評,但看起來並不像是十惡不赦之徒。毋寧說,與他面對面之後,光紀更加確定他正是老爺爺彌留之際最想見的人。

  「老爺爺昏倒時,我正巧在他身邊。」

  「哦,這麼說來,你就是叫救護車的那個孩子囉?」

  男子蹲下身,伸手搭在光紀肩上。

  「叫救護車的人是我姐姐。叔叔,你為什麼要離開?」

  男子露出苦笑。

  「因為叔叔和大家處不好,而且叔叔一直都沒有回家。叔叔還曾經被爸爸趕出家門。我爸爸始終都不願認同我的工作。所以叔叔才一直丟著他不管。叔叔的弟妹還有親戚,也都非常怨我。」

  男子仔細地解釋給光紀聽。光紀用力地搖著頭。

  「不對!」

  「咦?」

  男子為之一怔。

  「你不可以就這樣回去。其實老爺爺他一直很想見你一面。」

  「你怎麼知道?」

  男子似乎對光紀認真的表情很感興趣。

  「我就是知道。」

  光紀抓住男子的手臂,拉著他回到原先走來的路。



  面對這名快步闖進家中的小孩,豬狩康介和美千代為之錯愕。

  接著看到大哥愣愣地站在他身後,兩人登時扳起了面孔。

  「哥,你還沒走啊。這孩子是誰?」

  「我也是在外面第一次遇見他。」

  悠介雙手一攤,如此解釋道。

  光紀朝房內四處張望。

  一切都如同老爺爺傳達給他的影象一模一樣。這裡就是老爺爺的房間。保養得亮麗如新的家具。某處傳來陣陣熟悉的香味。不是這裡。那個房間舖有紅色地墊,而且是木板地面。

  「你是哪家的孩子?你認識住在這裡的老爺爺是嗎?」

  康介一臉不耐煩地問道。光紀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悠介雖然跟著光紀一同走進,但他很懷疑光紀只是個喜愛信口胡謅的小孩。哎~我也真是老糊塗了。

  「不是這裡。是舖有紅色地墊,底下是木板地面的房間。」

  光紀轉頭望著他們三人,如此說道。

  「咦?你怎麼會知道我們家房間的佈置?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

  「等等。是那間小屋,爸爸經常使用的那間位在後院的小屋。那是個歐式房間。」

  「可以了,小弟弟,謝謝你。我父親在九泉之下知道你還記得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悠介想帶著這名少年離開。光紀察覺出他有這個意圖,立即向後躍離。

  「請帶我去那裡,拜託。在那個地墊下,藏有很重要的東西。」

  光紀努力地說服他們。要是被趕出這裡,可能日後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

  三人面面相覷。他們覺得有點詭異,由於少年的態度相當認真,反倒讓他們覺得自己像是在欺負這名少年似的。

  美千代嘆了口氣,拿定主意說道:「好吧。反正那裡也該整理,我們就去看看吧。」   四人一同走進那座被蒼翠樹叢包圍的小屋。

   房內一塵不染,似乎經常使用。

   「咦,是錄放影機。沒想到爸爸竟然也用這種東西。」

   康介無意識地取下先前套在臉上的口罩,微微發出驚呼。

   悠介以無法置信的眼神望著那台大型錄放影機。因為他父親莫名地厭惡電視或電影這一類的事物。

   這怎麼可能……

   小小的書架上放著一整排錄影帶。悠介戰戰兢兢地將錄影帶拿在手上。

   上頭以端正的字體寫著標題。

   『冬天的假期』『宛如一朵小小的罌粟花』「鴿笛(※造型像鴿的笛子,會發出像鴿子叫聲般的聲音)」……

   每個都是悠介早期作品的名稱。

   「哥。」

   妹妹似乎也發現了這是悠介的作品。

   「就是這裡。」

   光紀掀起舖在地板上的一張褪色毛毯。那裡有個小小的掀蓋,可以將東西收納在地板下。

   「這裡放著很重要的東西。」

   光紀抬頭望著悠介。悠介一臉搞不清楚狀況的神情,蹲身跪在地板上。
 
  打開掀蓋一看,裡頭放了好幾本老舊的剪報本。

   悠介緩緩伸手拿起它。

   裡頭貼了許多小張的剪紙。有電影院的時間表、皺巴巴的傳單、入場券的存根、電影雜誌的影評等等。

   悠介對日期的久遠深感震驚。上頭井井有條的剪報,從他一面工作,一面獨力製片播映的時候便已開始。電影票的存根旁,一定會寫上兩、三行感想。

   還不行。沒表現出最棒的感覺。

   悠介現在看了仍為之臉紅。因為父親的批評一針見血。

   父親必定會在首映日當天欣賞他的電影。而且似乎來過東京好幾回,這也令悠介相當訝異。父親就連在新宿或澀谷的小電影院上演的電影,也一樣不辭千里而來,令悠介不敢相信。父親的評論雖然簡短,但每篇都一語中的。

   有一股感動緩緩湧上悠介心頭。父親專注剪報的模樣,彷彿歷歷在目。他拿起最新的一本剪報本。

   悠介的最新作品,同時也是贏得坎城影展大獎的電影,父親一樣也在首映會前去欣賞。

   他將目光移向那張新的電影票存根旁邊。

   無話可說。

   父親的評論就只有這寥寥數字。他突然憶起,這是父親最好的誇獎。從孩提時候起,父親就一直是這樣。

   剪報本的最後,以一張提到他的作品在坎城國際影展贏得評審員特別獎的剪報作為結尾。一旁寫著幾個小字,悠介將臉湊近細看。

   恭禧你。

   上頭只寫著「恭禧你」三個字。

   緊接著下一個瞬間,悠介猛然一頭撞向地板,此舉令光紀矍然一驚。

   悠介發出野獸般的嚎叫。他用頭緊抵著地板,放聲大哭。雙手緊抱著那本褪色的剪報本,以擠盡全身力量的聲音吶喊,不停地嚎啕。

   他的弟弟和妹妹也分別站在他兩側,頹然落淚。

   光紀嘆了口氣,茫然走出庭院。

   那株百日紅映入眼中。

   老爺爺,我有清楚傳達你的心意了吧?
光之國度
  不久,風兒將開始吹送,如同開花結果一般,是很久很久以前便已訂好的規則。我們的臉頰摩娑著青草,髮絲隨風飄揚,摘下水果享用,做著星辰和黎明的美夢,一同在這世上生活。總有一天,讓我們一起手牽著手,回歸那耀眼光芒的誕生處吧。



  大家第一次誦唸『祈禱文』時的情形,至今仍歷歷在目。那時候,分校內的人們首次結合成一個生命共同體。想出『祈禱文』的人,是小時候頻頻遭受暴力,過度驚嚇,因而說話帶有口吃的健;當時他一再結結巴巴地告訴大家,我們在就寢前應該要彼此問候。起初沒人肯配合,還有人嚷著說這麼做很噁心,但是自從健很認真地朗誦他所想的『祈禱文』後,原本在一旁嘻笑,抱著半開玩笑的態度聆聽的孩子和老師們,最後全部鴉雀無聲。從此,眾人便養成在就寢前先悄聲誦唸『祈禱文』後才入睡的習慣。



  鶴老師茫然佇立於山丘上,任憑和風吹拂。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櫻花花瓣乘風翩然飛舞。離去的孩子,以及來訪的孩子。老師低頭俯看腳下那雙全新的涼鞋。過去他只穿草鞋,但畢業生們說:「穿這樣比較好看」,因而送了他一雙HAWKINS牌的涼鞋。穿上之後,確實相當舒服,所以老師便將先前穿的草鞋吊在柱子上,從此改穿這雙涼鞋。

  「老師,再見。」

  放學的學生們向站在山丘上的鶴老師揮手道別。山村裡的春天寧靜無比,讓人感到昏昏欲睡。

  鶴老師個子嬌小,長得骨瘦嶙峋。他那膝蓋微彎、身材清瘦的身影,彷彿一陣強風吹來,便會被吹跑一般。光禿的頭頂,輕柔地覆蓋著幾縷白髮,圓框的眼鏡下,是一對細小的雙眸。

  由於人人都叫他鶴老師,所以鮮少有人知道他的本名是遠山一郎。鶴老師長期以來一直是擔任這所學校的校長。究竟已有多長的時間,幾乎連他自己也想不起來。前不久他驀然想到此事,試著屈指一數,這才發現他擔任教職已有兩百多年之久。

  不過,他從未忘卻昔日那個分校裡的老師和孩子們。開學典禮就快到了。每當春天來臨,鶴老師便會像這樣獨自在山丘上佇立。他在等待。因為他們今年一定會回來。



  那是局勢不斷惡化的時代。全國皆籠罩在一股灰暗的氣氛中,但唯獨在東北居於極北之地的某縣,一處人跡不逢的深山裡,可以對目前的局勢漠不關心。

  鶴老師受常野一族的父母們所託,在此處建了一座小型的學校。過著近乎自給自足的生活。常野一族的人們個性溫柔敦厚,但離開常野在外生活多年,有許多人因為本身的特殊能力而造成精神失常,這對感情纖細的孩子們來說,不論是肉體還是精神方面,都將帶來嚴重的影響。為了讓孩子們有個可以療養身心的場所,因而挑選了這處林木繁茂之地,但隨著戰況逐漸逼近,這裡也愈來愈有避難所的味道。

  當老師拓荒墾田,建造了小屋,總算可以保有最基本的生活水平時,來了最早的兩名小孩。

  健來自大阪。由於父母感情不睦,所以他從襁褓時便受盡父母的折磨,他的祖父母看了不忍心,於是便帶著他離開了父母。健的眼神充滿怯意,儘管已年滿十歲,說起話來卻仍是斷斷續續,無法連貫。不過,來到這裡沒多久,老師便發現他體內埋藏了無比優美的辭句等待發掘。

  綾今年七歲,來自橫濱。由於氣喘的毛病頻頻發作,所以長得消瘦而憔悴,但她是個堅忍、乖巧的女孩。綾一家人擁有人稱『遠目』的預知能力,但她母親受不了都市所看到的景象,就此失蹤,下落不明。

  他們三人的平靜生活就此展開。原本全身精神緊繃的孩子們,自從和鶴老師一同過著平淡的山居生活後,也明顯變得平靜許多。綾的氣喘已大幅改善,但她似乎每當黎明將至便會做夢,嘴裡總是喊著「媽、媽」,令人掛心。

  某日清晨,鶴老師結束巡視田地的工作回到小屋時,看見健和綾朝森林的方向佇立。

  「老師,有人在唱歌呢。」

  綾轉身望著鶴老師。

  仔細聆聽後,發現確實有歌聲從森林中傳出。那並不是日本歌。有名年輕女子,以其清澈、高雅、略帶悲壯的歌聲,迴盪在晨曦下煙靄繚繞的山中。宛如西洋神話中,那迷惑水手的魔女歌聲,鶴先生如此暗忖。

  不久,歌聲止歇,三人著手準備早餐,但心中仍掛念著此事。

  鶴老師是在走入山中摘採山菜時,發現那名倒地的女子。

  顯而易見地,她因服毒而臉色發青。

  鶴老師將那名女子搖醒,伸指進入她的喉中,讓她將胃裡的東西吐個精光,然後再讓她飲下大量的溪水。等女子醒來後,鶴老師仔細端詳她的模樣,發現她是名膚光勝雪、體態豐腴、看起來很有教養的年輕姑娘。這名女子淚眼汪汪,始終不發一語;鶴老師帶她回小屋,孩子們看了大吃一驚,但綾一眼便喜歡上這名女子,從此終日圍繞在她身邊不肯離開。

  鶴老師什麼話也沒說,一樣過著那平淡的生活。某日,那名女子主動說道:「可否讓我幫您的忙」,就這樣開始幫忙打點三餐和瑣碎的家事。她是位靈巧的女子,生性開朗,總是身手俐落地忙個不停。

  這名女子似乎出身名門。她熟諳音樂、文學、美術,在這窮鄉僻壤中,教導孩子們畫畫和歌唱。孩子們都稱呼她為「小町老師(※小町是古代的一位美女,引申為美女之意)」。

  小町老師早晚都會以她那嘹亮悠揚的嗓音歌唱。舉凡日本歌、西洋歌,無不拿手,她會哼唱的曲目,多得令人驚嘆。

  「妳是在哪兒學會這麼多歌曲的?」

  經鶴老師這麼一問,女子有點羞怯。

  「我曾經就讀過上野的音樂學校。曾夢想著日後能前往歐洲演唱日本歌曲。」

  她眼中登時淚眼迷濛,鶴老師見狀,便不再追問。



  某日,綾在西邊森林的溪流捕魚,一時腳下打滑,被溪水淹沒。那是眨眼間發生的事。正當鶴老師縱身躍進溪裡時,從激流中驟然竄出一個巨大的身影。鶴老師為之雙目圓睜。這名大漢的肩上,坐著全身濕透的綾,仍舊一臉驚魂未定的模樣。

  過去從未見過這名大漢。他渾身肌肉賁張、虬髯叢生,但卻擁有一對柔和沉靜的雙眸。莫非此人是山中的居民,鶴老師如此喃喃低語著。

  道過謝之後,男子頷首回禮,接著以他那龐大的身軀所難以想像的輕靈身手,順著山谷攀登而上。猶如一座會移動的岩石。他載著綾來到分校,輕輕將她放下。

  從那天起,大漢便經常前來造訪,他幫忙修繕房屋,才一眨眼的工夫便砍好了柴薪,最後他天天到分校報到。當他緩步徐行時,不知不覺間,身旁已聚滿了許多小鳥和動物們。這名大漢好像不會說話。但不可思議的是,他的耳朵似乎聽得見,而且還能發出像鳥獸般的叫聲。孩子們很快便和他打成一片。他帶著孩子們進入山中,教他們分辨毒草、捕捉野獸、結繩、以及觀測天氣等方法。大家都稱他次郎老師。因為他那粗糙的麻衣上,以拙劣的刺繡縫著「次郎」二字。

  綾和健日益健壯。健還是一樣有口吃的毛病,但是日常會話已沒什麼問題,還經常會出口成章。健的家族,原本便是常野代代演出物語和和歌的門第。他腦中理應滿是該由他來講述、演出的文辭。如同是要加以補足般,他對此相當認真執著,不停地寫下形形色色的和歌。除了常野一族流傳的和歌外,還有他自己創作的和歌夾雜其中,令鶴老師大為驚嘆。

  生活穩定後,臉上逐漸浮現過人智慧的綾,有時在某些情況下,會驀然面朝奇怪的方向,雙眸變得彷如鏡面般透明。她『遠目』的特質正逐漸顯現。

  「鶴老師,有個女孩子來了。」

  「是嗎?」

  鶴老師卡滋卡滋地咬著醬菜,如此應道。他曾聽說某些場所具有靈力,而白神山這裡,似乎靈力尤強。孩子們的力量與日俱增。雖為他們感到高興,但遠方捎來的消息,告知他動盪的情勢,同時也令鶴老師對此感到掛心。

  聽說常野一族的人們,接連被軍方人士給擄走。人在東京的族人寫信告訴他,也許是軍方想將常野一族的能力運用在軍事上。俗世擾人啊,鶴老師心中暗忖。得跑一趟東京不可了。



  如同綾所預見,有一名小女孩來到了分校,名叫岬。

  她是個擁有一對骨碌碌大眼的可愛女孩。年僅六歲的她,父母是知名的音樂家,他們前往歐洲後,受到殘酷的國際情勢波及,遲遲無法回歸日本。

  不論和岬說什麼,她都沒有反應。就像完全聽不見似的。但她的行動並無異常,日常生活也都處理得井井有條。鶴老師決定暫時觀察她一陣子。

  某天清晨,當小町老師一如往常般,在山中以她那嘹亮的嗓音歌唱時,岬突然有所反應。只見她衝出小屋,抬頭望著小町老師。她那天真無邪的雙眸滿是驚奇之色,小町老師停止歌唱後,岬說出她來到這裡後的第一句話。

  「妳是歌星嗎?」

  原來岬只聽得見旋律。她的世界只有音樂。彷彿就她而言,她的世界就只有鳥鳴聲、風聲、潺潺溪水聲等等的樂音。

  岬每天都會靜靜聆聽小町老師的歌聲,只有這時候她會說上一、兩句話,之後便又像是什麼都聽不見似的。

  次郎老師在見過她的情形後,某天從山中砍下一截細長的竹子。岬一直靜靜地蹲在森林裡,次郎老師在她面前坐下,拿起小刀動手作一把小笛子。他拂去木屑,在岬面前吹奏那把笛子。岬猛然抬起頭來。次郎老師將它交給了岬。這把小小的橫笛握在她手中,大小正合適。岬靜靜地凝視著這把笛子。接著,她突然開始以準確的音階吹奏起笛子。笛聲鮮活巧妙,令人驚奇。原本每個人都忙著做各自的工作,這時紛紛朝這裡靠攏。旋律未曾間斷。雖是即興吹奏,但任誰也看得出來,吹奏的技巧相當高明。小町老師興奮地漲紅著臉,悄聲向鶴老師說道:「這孩子極具藝術天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奇蹟。」

  自從有了笛子之後,岬慢慢開始懂得和人交談。

  秋日將至。由全國各地寄來的信,裡頭寫的淨是讓人心情沉重的消息。鶴老師心想,這是一場沒有勝算的敗仗。結果必定是敗得一塌塗地,無謂犧牲許多無辜的人命。

  綾的情況一度曾有好轉,但現在半夜又會開始夢囈了。

  「有個黑色的東西來了。黑漆漆的。」

  綾從恐怖的夢魘中驚醒,不安地緊蹙眉頭,放聲大叫。

  黑色的東西。也許她感應到的是時代的波動。



  分校又來了一名小孩,同時也是最後到來的小孩。是名身材清瘦的男孩,十一歲的年紀,名叫信太郎。他的父親戰死,母親本想帶著他一同自殺,他僥倖保住一命,但母親卻就此離開人世。之後他一直靠偷竊維生,最後被帶來這裡。

  信太郎對人充滿敵意。他眼中佈滿晦暗的殺氣,相當憤世嫉俗。他破壞田裡的作物,欺負其他小朋友,甚至殺害動物。

  面對這樣的小暴君,健和岬再度躲進自己封閉的殼中。

  鶴老師安撫對此憂心忡忡的小町老師,每天靜靜地觀察信太郎。

  某日,鶴老師目睹信太郎將小狗摔向岩石的虐殺行徑。那是一個月前,因迷路而來到這裡的小狗,深受岬的寵愛。鶴老師眼鏡下的雙眸,登時露出嚴峻的目光。他在一旁觀察信太郎會有何舉動,只見他刻意將岬叫來,對她說道:「妳的狗死了」。岬開始抽抽噎噎地啼哭。信太郎接著輕聲細語地對他說道:「我教妳一個讓牠復活的方法吧」。岬聞言抬起了頭。「那就是一動也不動地盯著牠看,持續三天三夜。不可以將小狗搬離牠死亡的地方哦。只要妳能一直待在這裡望著這隻死狗,牠就會復活。」

  岬的耐性過人。從那一刻起,她便守在小狗身邊寸步不離。任誰再怎麼呼喚,她也不肯進小屋。不僅粒米未進,就連上廁所也是在看得到小狗的地方解決,視線始終緊盯著那隻小狗不放。天色漸暗。岬堅持不肯離去,小町老師很替她擔心,替她帶來了外套和味噌湯,但岬卻一口也不肯喝。夜氣冷冽。次郎老師燃起柴火,在岬的身邊陪伴他。

  隔天一早,信太郎起床來到屋外,為之一怔。

  只見岬蹲踞在小狗身旁。她臉色蒼白,雙眼凹陷,她那小小的臉蛋猶如骸骨一般,不時地咳嗽,全身簌簌發抖。儘管如此,她那炯炯如炬的雙瞳,仍緊緊注視著那隻鮮血凝固、聚滿了蒼蠅的小狗屍體。小町老師放聲啜泣。「鶴老師,再這樣下去,岬會沒命的。」

  信太郎臉色慘白地凝望著岬,鶴老師悄聲走至他身後。

  「這樣你滿意了嗎?」

  信太郎大吃一驚,回身而望。鶴老師正以不帶任何感情的雙眸望著信太郎。信太郎不自主地將臉撇開。

  「你為什麼將臉別開。應該好好看清楚你自己做的好事才對。這樣有趣嗎?」

  信太郎頹然垂首。

  「你去照照鏡子。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瞧瞧,看你現在是何等羞愧的神情。你做了什麼無聊的事,你自己應該最清楚才對。是不是?沒錯,這世上確實有許多無聊分子,這些人害你嚐盡了苦頭,這點我承認。但誰說你可以跟他們一樣,成為這種無聊的人呢?這種事,你應該比任何人都還清楚才是。」

  鶴老師這番話猶如當頭棒喝。信太郎低著頭無言以對。

  「來,你和我一起去跟岬道歉。去向那個比你還要嬌小,但卻堅忍不拔的女孩道歉,她已經快要發燒昏倒了。另外,你要好好埋葬那隻小狗,為牠憑弔。」

  眾人圍在小狗四周。信太郎向岬低頭道歉。小町老師抱起了岬,次郎老師拿來了一把圓鍬。這天早上,大家一起為小狗祈禱。



  信太郎彷如附身在他身上的邪靈退去一般,變得沉穩許多。儘管他寡言、倔強的個性還是一樣沒變,但他已變得坦率許多。懂得看對方的眼睛聽人說話,會靜靜地與人交談。田裡的工作也會主動來幫忙,先前對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孩子們,也開始靠近他,和他一起工作。熟稔之後才發現,信太郎其實是個頭腦聰明、具有領導才能的少年。鶴老師在腦中思索,不知道信太郎一家的能力是什麼。由於他父母皆已亡故,所以未曾問及此事。不過,日後早晚會知道。
  在眾人感到和樂融融的某個晚上,健怯生生地握著一張紙,在晚餐時提議道:「我寫了一份祈禱文」。

  眾人為之一愣。老師們面面相覷。

  「在、在睡覺前,我希望大、大、大家能一起祈、祈禱。」

   健羞紅著臉,閉口不語。先前他一再主張,大家在就寢前應該彼此問候,但沒人搭理他。

  「拜託,羞死人了。做這種事好奇怪哦。」

  信太郎提出異議。其他孩子也和他持同樣的看法。健的小臉漲得更紅了。

  「各位先靜一靜,這是健辛辛苦苦寫的。我們就來聽聽看吧。等聽過之後再決定也不遲。」

  鶴老師不急不徐地攤開雙手,望著孩子們的臉龐。

  「嗯,如果只是聽聽看的話,我沒有意見。」

  綾聳了聳肩。鶴老師笑吟吟地替健打氣。健昂首打開手中的紙。「呃,那我就開始唸囉。──我、我們是光之子。」

  一旁有人噗哧地笑出聲來。結果眾人再也忍俊不住,一同朗聲大笑。就連小町老師和次郎老師也強忍著不笑出聲。健心裡覺得是沒希望了,滿臉羞紅。

  「我、我不唸了」正當健想逃離時,鶴老師叫住了他。「各位安靜一下。健,你將它唸完,我想聽。」眾人再度安靜無聲。健紅著臉坐回位子上。

  在鶴老師的指示下,健輕咳一聲,開始朗誦。

  「──我們是光之子。陽光普照大地。陽光所及之處,花草叢生,微風輕送,生命盡情呼吸。無論何處、何人,一樣如此。這並非為某人而有,也非因某人而有。」

  眾人陷入一片沉默。只聽到健以戰戰兢兢的語調接著朗誦道:「我們既非刻意降生在這世上,也非因錯誤而誤走這一遭。恰似陽光普照大地,不久,風兒將開始吹送,如同開花結果一般,是許久許久以前便已訂好的規則。」

  孩子們微微低著頭。老師們也個個一臉認真的神情。鶴老師感覺猶如頭部遭到一記重擊。沒錯。在這裡的孩子們,身處嚴苛的環境中,一直是面對著自己以及常野一族的力量,不斷與其對抗。有時會詛咒自己的命運,詛咒自己擁有的力量。

  「我們的臉頰摩娑著青草,髮絲隨風飄揚,摘下水果享用,做著星辰和黎明的美夢,一同生活在這世上。總有一天,讓我們一起手牽著手,回歸那耀眼光輝的誕生處吧。」

  健吟詠完畢,抬起頭,但眾人皆靜靜地低頭沉思,遲遲不見抬頭。健轉為畏怯的神情。這時鶴老師首先開口說話。「來,讓我看看你那張紙。上了年紀,得多花一些時間才背得起來。」

  眾人靜默無語,彼此傳閱著健所寫的那張『祈禱文』。



  「來了。黑色的東西要來了。好可怕。好可怕。」

  某天半夜,綾發出一聲慘叫,從床上彈跳而起。陪同孩子睡覺的老師們也都隨之驚醒。綾畏怯的模樣非比尋常。就像在找尋藏身處似地東張西望,身子蜷縮,緊靠在小町老師胸前不肯放手。這時,次郎老師目光一亮。豎起手指放在唇上,示意眾人別出聲,只見他以貓兒般俐落的身手,緊貼在壁板上。遠處有某個東西正朝這裡逼近,摻雜著風聲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若說是野獸,未免過於龐大。眾人皆斂聲屏氣,靜止不動,豎起耳朵傾聽。

  很明顯地,對方是人類。有人正窸窸窣窣地走在草叢中,步步朝小屋走近。

  次郎老師從懷中取出小刀。他靜靜取下門栓,悄然無聲地打開門,衝向外頭無垠的黑暗中。孩子們緊摟著小町老師,鶴老師採高跪姿做好準備,以便隨時展開行動。

  才一眨眼的工夫,便聽見一聲「哇~」的低沉叫聲,眾人盡皆為之一震。傳來打鬥的聲音和感覺。成功了,鶴老師有這樣的直覺。他明白次郎老師已壓制住對手。他霍然起身,點亮燈火,打開窗戶。

  黑暗中出現在燈火照耀下的,是一名渾身是傷的年輕士兵,次郎老師從身後架住他的雙手。

  在旭日的照耀下仔細一看,這名青年才二十歲左右,雖然雙眸晦暗,但卻有一張氣質出眾、充滿理性的臉龐。

  鶴老師和次郎老師默默互望了一眼。這是一名逃兵。這下事情可棘手了。

  孩子們和小町老師對此絲毫不以為意,很親切地照顧著他。面對一名傷患,當然不可能將他趕離此處。只能先看情況,日後再請他悄悄離開。鶴老師和次郎老師相互點了點頭。

  雖然這名青年一樣少言寡語、態度冷淡,但隨著傷勢逐漸痊癒,他也開始教孩子們唸書。在數學和化學方面,他教得有模有樣,非一般門外漢所能比擬。他始終未道出自己的姓名,孩子們稱呼他為流浪老師。

  和他走得最近的是信太郎。唯獨信太郎叫他「大哥」。兩人之間有些相似處,這名青年似乎也從信太郎身上看到部分的自己,兩人一同在溪邊垂釣的模樣,宛如一對年紀相差多年的兄弟。

  「信太郎,你頭腦真好。如果再更用功一點,不管再好的學校也進得去。」

  某天,青年深感佩服地如此說道,於是信太郎也鼓起勇氣詢問。

  「大哥,你為什麼會逃到我們這裡?」

  青年的臉色瞬間為之凍結。身旁的眾人也隨之緊張起來。信太郎靜靜地等待他的回答,不顯任何怯縮之意。青年的表情扭曲。不久,他露出苦笑。

  「我出生於青森和秋田縣境的一座小村莊。那是個儘管終年匍匐於地上工作,仍有可能三餐不濟的村落。後來因為傳染病,村民相繼喪命,我的家人和親戚們也同樣死於疾病,只剩我孤零零一人。我很不學好,從小便是個出了名的小流氓。不過,我父母在世時,我也曾是個聰慧的孩子,所以村長和村民們為了讓我去上學,流血流汗地辛苦工作,為我存錢。某天,他們以可怕的表情來到我家,要我去上學。這輩子再也沒有比當時更令我吃驚的事了。於是我拼了命地用功苦讀。為了讓村莊免於傳染病的侵害,我進入一所日後能讓我成為醫生的學校就讀。然而,我被指派進行軍事研究,從事的工作別說是治病了,根本就……」

  青年說到這裡便不再言語,他的臉色逐漸轉為鐵青,全身戰慄不止。他眼中滿溢野獸般的凶狠神色。他粗暴地站起身,朝外頭飛奔而去。

  「大哥。」

  信太郎隨後追上前,鶴老師望著他的背影。他也曾有耳聞,有一支特殊部隊召集了許多醫生,進行殺人方法的研究。這名青年曾待過那裡是嗎?鶴老師對此頗為掛懷。



  「別過來!我是個殺人凶手。而更不應該的是……我殺人只是為了研究……」

  青年蹲在河邊,當信太郎欲向他靠近時,青年發出厲聲怒吼。

  信太郎全身為之一震,但還是向他走近。

  「大哥。」

  「你別理我!」

  青年雙手抱頭。

  「大哥,我殺了自己的媽媽。」

  信太郎以冰冷不帶感情的聲音說道。四周登時陷入一陣沉默。青年不自主地抬起頭,轉身望向信太郎。

  「我爸爸戰死後,媽媽變得精神不太正常。某天,她突然目光炯炯地對我說道『我們一起去找你爸爸吧』。接著便使勁地勒住我的脖子。」

  青年靜靜凝睇著信太郎的臉。信太郎面無表情。

  「我燒死了自己的媽媽。正當我覺得很痛苦難受的時候,只見媽媽全身焦黑,倒臥在地上。屋內滿是頭髮和皮肉燒焦的氣味。是我殺了她。」

  「信太郎。」

  「她連眼珠都熔化了。」

  「夠了,別再說了。」

  在黃昏下,兩條人影緊緊倚偎在一起。

  某日,有一名身材嬌小、童山濯濯的男子,驀然從後門走進屋內。他輕聲喚道:「鶴老師。」
 
  「哦,原來是『遠耳』。怎麼突然跑來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事情嚴重了。最近大家通通都被帶走了。」

  「什麼!」

  「無一倖免。連同女人和小孩,整個家族在一夜之間憑空消失。春田老太太家,以及拜島家的四個孩子,也都被帶走。」

  「竟然有這種事。連那種老太太都不放過?」

  「完全掌握不到任何消息,就這樣一去不回。眾人擔心可能是被帶去實驗。大家平時應該都有隱瞞自己是常野一族的事,但卻仍舊難逃魔掌。」

  「為什麼?」

  「不知道。大家都很害怕。鶴老師,你可不可以到東京一趟,去安撫一下人心?我想,他們應該還沒盯上你,最適合由你來擔任夥伴之間的聯絡人。如果情況不對,得帶著大家逃往他處才行。」

  「嗯,我明白了。那就今晚出發吧。」

  雖然將孩子們留在分校內,覺得不太放心,但鶴老師仍是動作俐落地著手做遠行的準備。面對老師突如其來的遠行,孩子們感到忐忑不安,但鶴老師還是囑咐留下來的三名大人看好分校,自己趁著黑夜和『遠耳』出門而去。鶴老師背起『遠耳』。他環顧四周一眼,兩人旋即消失於森林中。鶴老師不僅長命,同時也是『飛毛腿』。儘管如此,要到東京一趟,也非得花上兩晚的時間不可。



  秋意漸濃,山中已滿含寒冬欲來之感。在積雪之前,非得下山不可。青年和信太郎四處撿拾樹果和柴薪。一整天吐出的氣息都是白霧。

  「大哥。你已經完全康復了對吧。先前明明傷得很重呢。」

  信太郎滿心歡喜地望著撿拾柴薪的青年。

  「是啊。大家對我如此照顧,我今後得努力工作來回報大家才行。」

  青年以充滿勁道的俐落身手,不停地撿拾枯枝。

  這時,樹叢微微搖晃,發出沙沙聲響。

  青年轉頭望向聲音的方向。是風嗎?

  森林中站著三名男子。

  一身潔淨的軍服、平頭、三人同樣是沒有表情、不具任何特徵、看不出年紀的臉。

  青年彷如看見了令他不敢置信的光景,張大著嘴,久久未能闔上。

  竟然這麼快就來到這個地方。

  男子們掏出了槍,動作就像掏出零錢般地自然。

  這怎麼可能!

  「信太郎,快逃!」

  就在青年欲將信太郎撞開的瞬間,傳來一聲沉悶的槍響,青年在中槍的反作用力下,被彈向地面。血花飛濺至信太郎的臉頰。

  「大哥?」

  信太郎看得瞠目結舌。男子們絲毫不為所動,目光依舊緊盯著他。

  「快逃。」

  倒地的青年轉頭望向信太郎的同時,鮮血從他口中汩汩流出。

  「大哥!」

  信太郎睜大雙眼。他緩緩抬頭望向那群男子。

  這些傢伙對大哥開槍。射殺大哥。

  「你過來。」

  男子持槍瞄準信太郎,沉聲如此說道,並招手要他過來。

  只聽得「啵」的一聲悶響,森林登時變得一片明亮。空氣因高溫而流竄。

  男子連慘叫的機會都沒有。純白的火焰竄升,男子的頭顱化為暗紅色的凝塊。

  猶如從上方蓋下一塊黑布,男子瞬間全身著火,不久化為焦黑的灰燼,片片剝落,因高溫而冒煙的手槍,咚地一聲掉落地面。

  站在後方的兩名男子瞪大雙眼,一動也不敢動。他們一臉茫然地望著一名男子在他們面前化為灰燼。不久,他們像是猛然回過神似地,朝信太郎望去。

  信太郎雙眼圓睜,男子們看到信太郎正望著他們,慘叫一聲,拔腿就跑。信太郎不成聲地發出一陣長嘯。
  「──那是軍方的特殊部隊。你要趕緊逃離這裡……軍方從很久以前便已盯上這裡……軍方認定,這裡的孩子擁有特別的力量。」

  每說一句話,便有鮮血從喉中湧出。隨後趕來的次郎老師,環抱著青年的身軀。小町老師掩面哭泣。然而,青年仍擠盡最後的力氣,說個不停。信太郎茫然若失,雙手緊握青年的手。

  「他們認為,只要讓我受傷,應該就不會被人懷疑了……所以將我打得遍體鱗傷後,才把我送來這裡……而且還要我監視這些孩子,不能讓他們跑了。」

  一道淚痕自青年的眼角滑落。

  「請原諒我……我的未婚妻在故鄉被他們監視……一旦我任務失敗,他們就會放火燒了整座村子……」

  「你別再說了。啊,血一直流個不停。次郎老師,快幫他止血啊。」

  小町老師發出一聲悲鳴。次郎老師臉色沉重地搖了搖頭。現在一切都已太遲。

  「──信太郎。」

  青年使勁餘力轉頭望向信太郎。信太郎心中一怔,與青年四目交接。他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實,他渴望青年告訴他,這一切都是謊言,於是他用懇求的眼神望著青年,將臉湊向前。信太郎幾乎無法出聲。

  「你要好好活下去,代替我當一名醫生。」

  「嘔」青年口中傳來一聲令人毛骨竦然的聲音。就此嚥下最後一口氣。



  現在已無暇悲傷。有兩名男子逃脫,對方就在附近。再不儘快離開這裡,眾人都將會被逮捕。

  現在已沒時間安葬青年的遺骸,次郎老師和小町老師開始打包行李。要帶著孩子們逃向遠處,不僅困難,而且醒目。然而,現在已沒時間躊躇。
不清楚事情始末的綾、岬、還有健,三人訓斥著不願離開青年身邊的信太郎,硬是拖著他走,一行人就這樣離開小屋。然而,當他們來到看不見小屋的地方時,信太郎突然回身望向身後。「我不走。我不能丟下大哥一個人不管。」信太郎將手甩開,奔回小屋。「信太郎!」小町老師悲痛的叫聲劃破空氣。這時,綾獨自在一旁喃喃自語。

  「對面來了好多人。」

  如同是以這句話作為信號般,他們望見有十幾名男子正從山腳下沿著山坡而來。



  「鶴老師。」

  『遠耳』全身簌簌發抖。

  那是在他們分配好東京周邊族人的逃亡地點,並將好幾個家庭平安送出後,欲回到住處休息的時候。鶴老師轉頭望向『遠耳』。看到他那驚恐的表情後,鶴老師登時明白自己之所以心神不寧,果然是有事發生。

  「分校出事了。」



  「只要你們乖乖聽話,我們保證不會傷害你們。只是要請你們協助進行軍方的實驗。」

  站在前頭的男子以略帶詭異的客氣口吻如此說道。一早原本是灰濛濛的天氣,現在已靜靜地下起了小雨。風勢逐漸增強。眾人宛如凍結般佇立原地。

  「你們的同伴,現在都在全國各地協助我們進行實驗。」

  男子走近。岬一臉驚慌,男子伸手抓向她的手臂。

  就在那一剎那,男子的手臂起火。猶如點燃火柴般,橢圓形的火焰竄向天際。

  「啊」

  男子似乎無法理解自己的手臂為何會起火。孩子們和這群男人紛紛不自主地向後退卻。火焰霹哩啪啦地燃燒著男子的手臂,過了一會兒,就像是玩膩了遊戲似地,烈火轉瞬間遍佈男子全身。他發出淒厲的哀嚎,熊熊的火柱舞上高空。男子們陷入一片恐慌。

  「我殺了你們。把你們全部殺光。你們這些殺害大哥的人,一個也別想活!」

  背後傳來信太郎的吶喊。燒成像木炭的男子轟然倒地。雨勢陡然增強。

  「信太郎,快住手!」

  小町老師無力地喊叫著。她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全是信太郎所為。男子們開始倉惶而逃。他們的背後紛紛燃起火焰,四周旋即籠罩在一片淒厲的哀嚎聲中。

  次郎老師催促眾人趕緊回到小屋內。在如此惡劣的天候下,不可能走得到山腳下。然而,他也不認為回到小屋裡,就能一直待在屋內生活,閉門不出。



  援軍始終無法聚齊。由於族人分散各地,遁居隱身,所以只有極少數的人可以前往解救那群孩子。而且沒有其他人擁有鶴老師這種『飛毛腿』的能力,所以要在避人耳目的情況下趕回白神山,實在難如登天。他們只能每天慢慢地向目標推進。

  糧食轉眼便已耗盡。原本他們便打算在降雪之後下山,所以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貯存足夠的糧食。天氣日漸寒冷,不安的情緒讓小屋內的氣氛益發沉悶。如今小屋周圍已被重重包圍,對方在靜候獵物自投羅網。他們在田裡撒了毒藥,遍地是老鼠的屍體。

  自從青年喪命後,信太郎便不再和任何人交談。他在屋內面向牆壁等待,觀察有無敵人接近小屋的動靜。夜裡摸黑悄悄靠近小屋的敵人,都會立刻變成一團火球,被活活燒死。待敵方陸續有八個人喪命後,他們似乎改採斷糧的策略。由於害怕被火燒死,如今已沒人敢靠近小屋。然而,一有小鳥飛到小屋附近,便會立刻被好幾發子彈擊落。走出屋外,只有死路一條。原本蓋在青年遺體上的那塊布,也被取下作為取暖之用。小屋內的這六人,開始感到飢腸轆轆。儘管如此,夜裡他們仍會誦唸『祈禱文』,從不間斷。



  一早,當次郎老師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時,發現信太郎靠在青年的屍體旁,已氣絕多時。由於信太郎一直悶不吭聲,不吃不喝,而且接連解決好幾名敵人,所以他的生命也隨之燈盡油枯。眾人已流不出眼淚。他們用盡最後的力氣,讓信太郎和青年並肩躺在一起。眾人就連行走的力氣也沒有。次郎老師原本打算在地面下掘一口井,但感覺不出有水湧出的跡象。小屋內寒意砭骨,眾人只能蓋著棉被靠在一起相互取暖。飲水早已用盡,每個人皆憔悴許多,眼窩凹陷,面如土色。

  岬開始發燒。雖然小町老師在一旁照料,但終究也是一籌莫展。岬以佈滿血絲的雙眼不斷地討水喝,狀甚痛苦,但小町老師所能做的,只是靜靜在她身旁守護。有時岬在清醒時會央求道:「小町老師,妳唱歌給我聽」。小町老師噙著淚水搖搖頭。因為她現在就連說話也很痛苦,在誦唸『祈禱文』時,聲音無比沙啞。過沒多久,岬便一直昏迷不醒。



  夜半時分,小町老師悄悄走出小屋。寒風猶如會劃破人臉龐的利刃。寒意從地面直透而來。敵人想必也是身心俱疲。這麼晚了,他們必定都已沉沉入睡。小屋後面的樹叢裡,應該有條小河。我們需要水。得想辦法弄到水才行。於是小町老師手裡拿著一只皮袋,忍著痛楚,在樹叢中匍匐前進。感覺這條路永遠都走不完,但她在黑暗中聽見淙淙水聲,心裡鬆了口氣。正當小町老師開始朝皮袋裡裝水時,她感覺腳下似乎勾到了某樣東西。緊接著,颼的一聲破空而來,她背後遭到一記重擊。有某個堅硬的物體刺進她的背後。對方設下了陷阱。

  小町老師無聲地倒臥當場。水……。她朝握著皮袋的手施力。然而,眼前逐漸化為一片黑暗。不久,她發現黑暗漸漸轉為如同波紋般連綿不絕的喝采。上方斗然射出耀眼的照明。

  小町老師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站在舞台上。興高采烈的觀眾們坐在觀眾席上,對她投以熱烈的掌聲。小町老師身上穿著一件深綠色的天鵝絨衣,她登時明白,是因為自己表演了一場精彩的演奏,觀眾才一再安可叫好。她猛然轉頭望向舞台後方,幸作正面帶微笑地站在鋼琴前拍手。啊,親愛的,你有聽到我的演奏吧。先前你因為拒絕演奏軍歌,而被幾名酒醉的憲兵踩斷十指,最後還被活活踢死的事,果然只是一場惡夢。那麼,面對觀眾的安可,我該表演什麼好呢?來首日本歌吧。掌聲仍未停歇。然而,在寧靜的山中,沐浴在無盡喝采下的小町老師,她身旁只有那只皮袋,裡頭的水汩汩流出,無聲無息地滲進地面。



  隨著與分校的距離愈來愈近,『遠耳』變得益發沉默,甚至不想進食。鶴老師向他詢問分校現在的情形,他也只是神色黯然地搖搖頭,不發一語。儘管一行人內心焦急萬分,但看來還得再花一晚的時間才可抵達。



  黎明時,次郎老師被咚的一聲所驚醒。那把岬從不離身的笛子,從她手中掉落。在看到笛子的那一剎那,次郎老師本能地了悟,岬已離開人世。次郎老師下定決心要離開這裡。再繼續待下去,早晚一樣沒命。他想賭一賭運氣。

  次郎老師使盡最後的力氣,將放在小屋角落的木桶拆開。他把木桶的板子纏在自己身上,以繩索綁緊。接著再叫醒幾乎已不醒人事的綾和健,同樣將座墊和木板綁在他們身上,緊緊抱住兩人。總之,先逃往森林再說。只要逃進森林裡,就會有辦法。

  他悄悄打開門一看,門外是一片初冬的藍天,清澈透明、遼闊無垠,瀰漫著一股聖潔之氣。雪花隨風飄降。次郎老師雙手使勁,抱緊了綾和健,發足狂奔。

  起初覺得四周靜得出奇,但隨著第一聲槍響,周遭登時籠罩在震天價響的槍聲之中。我要全力地跑,就算死,也不能停下腳步。他感覺到子彈鑽進身體,但他絕不能就此停下。然而,子彈猶如槍林彈雨般源源而來,次郎老師頃刻間失去了意識。他所懷念的森林就在眼前。在他倒地前,他望向手中的孩子,他們兩人被無數顆子彈貫穿,早已斷氣。木板被子彈打得支離破碎。次郎老師縱聲發出野獸般的咆吼,接著轟然倒地。但槍聲兀自未停,子彈仍執拗地持續射擊,直到他們三人變成了一團紅色血塊為止。
  『遠耳』發出一聲驚叫,同時從睡夢中驚醒,鶴老師等人也跟著彈跳而起。『遠耳』端坐在棉被上,一臉茫然地淌下兩行熱淚,眾人皆沉默不語,絕望地注視著『遠耳』。

   儘管如此,鶴老師仍未放棄。當他逐漸可以從晴朗無雲的空中望見那懷念的山巒時,從村民口中得知軍方封閉入山道路的消息。於是一行人改繞遠路,朝分校而去。那時,一陣轟隆巨響覆蓋四周,緊接著他們望見一道巨大的火柱衝向天際。



   山上有一整面地表憑空消失。燃燒的灰燼尚兀自悶燒,分校已不見蹤影。一片焦黑,令人慘不忍睹的斜坡上,橫亙著好幾根斷折的樹木,四處冒著黑煙。

   鶴老師顫顫巍巍地站在廢墟中。眾人盡皆默然無語。

   這時,鶴老師遽然雙膝跪地,就像被什麼給附身似地,張手朝廢墟底下使勁地刨挖。其他人也仿傚他的動作,開始四處在地面上挖掘。鶴老師一直沒有停手。他在地上爬行,如惡鬼般披頭散髮,不停地在地上刨挖。

   結果什麼也沒挖到。他仰天吶喊:「殺了我!」鶴老師有生以來,第一次向某個看不見的人央求結束他的生命。我丟下那群孩子不管,害他們喪命,我有何臉面獨自苟活?

   之後,鶴老師獨坐在廢墟中達數小時之久。誰也不敢出聲叫喚。眼看白日將盡。

   「老師,鶴老師。」

   鶴老師突然聽見一個清晰的聲音,他急忙抬起頭。是綾的聲音。

   他四處張望。聲音仍未停歇。

   「老師,你來晚了。我們先走一步了。」

   「鶴老師,你會長生不老對吧?沒關係,你要等我們哦。」

   「也許得再等上一段時間,不過,我們一定會回來的。」

   「次郎老師、小町老師、還有流浪老師也都和我們一起。」

   「我們會一起回去的。雖然有可能是很久以後的事。」

   「老師,你別為我們擔心。因為我們都在一起。」

   「再見了。別忘了要誦唸『祈禱文』哦。」

   聲音戛然而止。鶴老師一臉恍惚地仰望蒼穹。剛才是怎麼回事?

   『遠耳』等人從後方走來,他們攙扶著鶴老師站起後,他依舊仰望著天空。彷彿孩子們的面容浮現在天上一般。



   猛一回神,春日的黃昏已悄然到來。某處傳來咖哩的香味。

   鶴老師張臂伸了個懶腰。該回學校裡關緊門窗了。

   春天再度來臨。今年,大家一定會重回這裡。

   鶴老師今年一樣站在山丘上靜靜地等待。

延伸內容


夢想成為光的國度的居民  ◎文/劉黎兒


  活在沒有變化的現代日常中,或許那天覺得別人或自己面目可憎時,或許會開始夢想自己成為如寶石般發光的常野一族,或是在電車、古老的小酒店裡邂逅曖曖內含光的常野一族,讓自己多一個可以喘氣、吐氣的異想世界!

  常野一族是比普通人可以活得更久,而且具有特殊遠見能力,而能透視未來,因為他們來到常人的社會,讓常人也因此擁有一個感受光芒的季節或是改變人生境遇。

  「光的國度」是恩田陸的描寫奇妙的常野一族世界「常野物語」三連作的第一部曲,本身又是短篇連作的結合,每篇都是味道、重量十足的小品,就像拼布藝品般,縫織在一起,又成為一件別具風格的巨作,然後再反覆去撫摸每一塊碎布,又會重新發現它們的有心或無意的精巧細節,然後自己編織出屬於自己的常野世界。

  「光的國度」據恩田陸自己表示,是忘我埋頭寫的一部作品,寫的時候並未察覺自己不過是抓到了一個巨大物語的一角而已,往下深掘還有許多寶物會出爐,是很不可思議的作品,因此當作自己的一個課題,持續地寫,試圖去完成,目前已完成三集,而且一集比一集洗練、功力增強,光國迷可以細細咀嚼,安心去建構自己的常野世界,不會有欲求不滿的感覺。

  日本聽到「常野物語」的感覺,是會馬上與明治時代的學者柳田國男所寫的傳說集「遠野物語」聯想的,裡面有河童、山姥等怪異物語,也些具體的山川交織其間,魅力十足,原本是日本那裡都存在的小村的物語,因為「遠野物語」誕生以及琢磨效果,讓日本人對於原來看來沒什麼出奇的自然中的日本典型的鳥居、小廟小碑等鄉鎮,都從原石變化為寶石般,成為具有洗鍊而易解的鄉土性;恩田陸的「光的國度」或許也能讓人對於一些生活中邂逅的溫穩的高人、貴人,讓人想像他們或許就是常野一族的化身,是來自光的國度的人吧!或許自己經過某些涵養的洗禮,便會成為有內力、有透視力的人,也有希望成為光國居民呢!

  恩田陸很謙虛地自稱自己的作品多少都是受到別的作品的啟發,就像「光的國度」受到澤娜.韓德森Zenna Chlarson Henderson (1917~1983)的「人們(People)」系列影響,但如果兩項作品都讀過的話,會發現兩者登場人物完全不同,恩田的常野的人們是更為可愛、可親的;這也是西洋與日本的「超能力」的人本質的不同吧!

  澤娜的「人們」是假定因為外星人宇宙船故障而落難,在美國邊境裝成半孤立的村子寧靜過日子,渴望返鄉,在此同時也接受一些受傷者而加以癒療,而且反外星人也因為收容這些人而自己得到癒療,是非常溫暖的故事,這些外星的「人們」因為有擁有各種超人能力,盡可能不與外面社會交流,是一個比較封閉的社會,但是年輕一代對於村子生活厭倦而想離開與外面社會交流,而老一輩想制止而力求自我隔絕,這樣的關係構成「人們」故事,是很典型的西洋文化的物語。

  但「光的國度」的常野的人們是經常在野的人,因此反而溶入普通市井小民的生活,雖然不會去四處張揚自己非比尋常的能力,但也不會特意隔絕跟外界的關係,不會讓自己處於閉塞的狀態,他們經常在社會的角落裡靈活運用自己的非凡能力,像是讓親子能有隔世和解的溫馨,或甚至預見自己未來的伴侶等等,但另一方面在常人的社會中也必須得去對抗許多超乎常人的強敵。常野的人們絕非孤立、自我隔絕的,如果跟常人隔絕關係的話,反而會導致悲劇。

  或許因為恩田陸是日本東北宮城縣出身,因此常野地點似乎也是在宮城,光的國度的人們的家鄉也在宮城、秋田、青森等,與在東北岩手東南的遠野相距不遠,常野物語或許也是有地緣上的親近感而誕生的,常野不僅是恩田本人的故鄉,也成為讀者的故鄉,這就是作品與作者的力量;正如澤娜非常擅長對美國邊境荒野的描寫般,恩田對於這些非比尋常的人所見的奇妙的世界的描寫也也非常細膩、精彩。恩田陸所建立的奇幻世界中,有各種超乎想像的情節,有恐怖的、溫情的,但是雖然不可思議、超乎常情,但是發生在自己的日常裡卻也不是那麼不可能,是人在某些情境中很可能朦朧邂逅到的,即使對超能力沒興趣的人也能毫無抗拒地相信生活周邊的確有這種與世無爭的高人、貴人存在。

  常野的人的氣質也是非常溫文儒雅,絕不慌張、絕不氣急敗壞,凡事皆以平常心對待,也不會因為自己超常能力而傲慢,反而是相當謙卑,甚至還有幾分憂傷寂寞,對於無法在任何地方生根的流浪生涯,坦然接受的同時也有些許的寂寞的無奈,;這樣的氣質或許正好是在鬧哄哄的現代都會中所欠缺的,常野的人會不時以各種方式向普通人傾訴、提示,顯然世間也還並存許多可貴、美好的價值,因此小說本身能除了讓人湧出各種感情,令人也想成為光的國度的居民!

作者資料

恩田陸(Onda Riku)

被故事之神眷顧的小女兒──恩田陸 恩田陸,她是日本近期女性作家中,一顆耀眼的慧星。 媒體譽之為「被故事之神眷顧的小女兒」、「懷舊的魔術師」。 她的寫作風格精簡卻不冷硬,故事中充滿溫暖、淡淡悲傷的懷舊氛圍。 1964年生出於宮城縣,畢業於早稻田大學。被喻為「懷舊的魔術師」,擅長描寫充滿鄉愁的情景,喚起人們對過往的眷戀。由於筆下的故事引人入勝,橫跨推理、幻想、驚悚各個領域,因此日本達文西雜誌更稱讚她為「被故事之神眷顧的小女兒」,為當今日本最受歡迎的女作家。 .1991年《六番目小夜子》入圍第三屆日本奇幻小說獎最後的總決選作品。 .1997年「常野物語」系列《光之國度》獲日本書評雜誌《書的雑誌》SF部門全年度第1名、日本SF大賞第2名 .2003年《光之國度》為日本NHK電視台年度大戲「光之帝國」原著 .2005年《夜間遠足》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本屋大獎 .2006年「常野物語」續集《蒲公英手札》(暫名,2005年出版)入圍直木賞大獎最後的總決選作品,本書被譽為作者之最高傑作。 作者與作品雙雙榮獲日本兩大重量級書評雜誌肯定: .《書的雜誌》:作品受SF部門評選為「全年度第1名」 .《達文西雜誌》盛讚恩田陸為「被故事之神眷顧的小女兒」

基本資料

作者:恩田陸(Onda Riku) 譯者:高詹燦 出版社:奇幻基地 書系:日本名家 出版日期:2007-05-07 ISBN:9789867131812 城邦書號:1HA005 規格:膠裝 / 單色 / 288頁 / 14.8cm×21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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