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序跋
一九三九年五月十日,我開始愛上創作機器人故事,但我這科幻迷早就酷愛閱讀機器人小說了。
其實,早在一九三九年以前,科幻小說中就已出現過機器人故事。人形機器存在遠古及中古的神話傳說中,而「機器人」一詞最早見於薩貝克的劇作《洛桑萬能機器人》,此劇於一九二一年首度搬上捷克斯拉夫的舞台,旋即在各國發行譯本。
在《洛桑萬能機器人》劇中,洛桑是位英國企業家,公司生產人形機器從事勞務,以便人類過著悠閒自在的創意生活(“robot”源自捷克文,意為「必要勞務」)。雖然洛桑的立意良好,後來卻出了錯,機器人集體叛變後殲滅了全人類。
一九二一年的人視先進科技為引發全球災難的罪魁禍首,也許沒什麼大不了,不要忘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結束,戰時人們活在坦克、飛機、毒氣的陰影下,套用一句《星際大戰》裡的話,大家都見識到了「原力黑暗面」(the dark side of the force)。
《洛桑萬能機器人》在知名的《科學怪人》元素中加入灰暗陰沈的調性,兩個故事中的人形機器都有類似的下場。在一九二○及三○年代,作家經常描述機器人是一種危險設備,總是會摧毀他們的創造者。這類故事一再重複同樣的寓意,那就是「有些事人類本來就不應該知道」。
雖然當時年紀小,我仍不願相信,如果知識會帶來危險,也不至於找不到解決方法。對我來說,善用智慧似乎才是解決之道。與其只是緊盯危險何時發生,不如學會如何安全化解。
總之,自從一小群靈長類進化為人類以來,化解危險就成了一種挑戰。任何科技的進步都有危險性,火剛出現時也很危險,語言能力甚至更可怕。直到今日,上述兩者依舊不安全,但人若沒了它們就不能為人。
我雖然不太清楚自己對這些機器人故事有哪些不滿,反正就是覺得不夠好,一直希望看到更好的故事出現,終於等到了一九三八年的《震撼科幻小說》雜誌。當期有篇雷耶的《海倫‧奧洛》,描述一具富有同情心的機器人。我相信這不過是雷耶的第二篇作品,但我從此成為他的頭號書迷(大家可別告訴他啊,他一定從來不曉得這件事)。
幾乎就在同時,一九三九年一月的《驚異故事》雜誌中,賓鐸在《我,機器人》故事裡描述一位富有同情心的機器人。雖然比雷耶的故事貧乏,但我再度受到震撼。我開始隱約覺得,我也想自己來寫一個故事,描述具有深厚感情的機器人。就在一九三九年的五月十日,我決定動筆寫下它,共花了兩星期完成,當時的我得花上一段時間才寫好一個故事。
我將它取名為《小機》(Robbie),故事描述一位保姆機器人負責照顧一個孩子,小孩很愛「她」,小孩的媽媽卻很怕「她」。與我同年的佛瑞德始終是我的文壇競爭良伴,當時他也才十九歲,不過他比我聰明多了。看完這個故事後,他說《震撼科幻小說》的主編坎伯不會登這篇,因為情節太像《海倫‧奧洛》。他果然說對了,坎伯就是為此而退稿。
沒多久,佛瑞德當上兩本新雜誌的編輯,便在一九四○年三月收下《小機》,並於同年九月的《超級科幻故事》雜誌刊登,名稱改為《奇怪的玩伴》(佛瑞德有個可怕的習慣,喜歡大改特改名稱,而且幾乎都改得不好。這個故事後來還獲得數次面世的機會,還好每次都能沿用原名)。
當時我很不樂意作品賣給坎伯以外的編輯,於是過了一陣子,我又寫了另一個機器人故事。我先找坎伯討論構想,希望退稿理由除了寫得不好,不會再有其他原因。然後我便寫下《理智》這個故事,描述一位有宗教信仰的機器人。
坎伯於一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買下它,並刊登於一九四一年四月號的《震撼科幻小說》。這是我賣給他的第三個作品,卻是頭一次沒有被要求修訂,我高興得馬上寫下第三個機器人故事,描述一位會讀心術的機器人,故事叫做《騙子!》,坎伯也買下了,刊登在一九四一年的五月號上。算起來,我就有兩個機器人故事連續兩期登上雜誌。
之後,我沒打算停筆,想開始寫一個系列。
我的計畫甚至更龐大。一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我正和坎伯討論讀心術機器人的構想時,我們突然聊起主宰機器人行為的法則。對我來說,機器人就像一部內建安全機制的工程設備,於是我們開始說出心目中認為的安全機制,這正是「機器人三大法則」的濫觴。 我首先寫出三大法則的拍定版,並用在第四個機器人故事《推諉》(Runaround)中,一九四二年的《震撼科幻小說》三月號刊登了這個故事,我還特別查了一下,三大法則就出現在第一百頁。據我所知,這應該是「機器人學」(robotics)一詞在歷史上頭一次出現,所以我才特別慎重。
接下來,我又為《震撼科幻小說》寫了四篇故事,分別是:《抓兔子》、《逃避》(坎伯改名為《矛盾的逃避》,因為兩年前他才登過一個也叫《逃避》的故事)、《證據》及《可避免的衝突》,相繼刊在一九四四年的二月號、一九四五年的八月號、一九四六年的九月號,以及一九五○年的六月號《震撼科幻小說》。
一九五○年,重要知名的出版社雙日公司開始出版精裝科幻小說。一九五○年一月,這家公司出版我的第一本著作,亦即科幻小說《蒼穹一粟》,我也開始忙著撰寫第二本。
當時,佛瑞德曾擔任我的經紀人一陣子,他想也許可以集結我的機器人故事成書。雙日公司對短篇故事集沒有興趣,倒是被一家小出版社地精買下。
一九五○年六月八日,地精出版了這本選集,我將它取名為《心與鐵》,出版商卻猛搖頭。
「就叫《我,機器人》吧。」他說。
「不行,」我說。「賓鐸十年前就寫過一個同名短篇故事了。」
「誰會在乎呢?」出版商說(這句話是經過我節錄刪改後的版本),我很不樂意的勉強接受了。《我,機器人》是我的第二本著作,於一九五○年底出版。
本書包括我在《震撼科幻小說》雜誌發表的八篇機器人故事,編排次序重新調整過以利閱讀。此外,我還加入了第一個寫下的故事《小機》,哪怕坎伯曾退過它,我還是很喜歡。
我於一九四○年代還有三篇機器人故事被坎伯退稿,不然就是沒給他看過,但它們跟《我,機器人》中的故事沒有交集,於是我沒有納入書中。不過,本書出版後的數十年間,我又寫了許多機器人故事,加上當初被我排除在外的三篇,歷年寫過的所有機器人故事全收進一九八二年雙日公司出版的《機器人全集》。
《我,機器人》並未在書市掀起搶購熱潮,但始終長銷不輟。出版不到五年,它就出了《軍用機器人》版、比較便宜的精裝版、英國版和德文版(我的書首次發行海外譯本)。一九五六年,新美國圖書館甚至為它發行了平裝版。
唯一的問題是,地精出版社快撐不下去了,沒空製作計算版稅用的半年度銷售統計表給我看,也常付不出版稅(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三本「基地」系列,均由地精出版)。
一九六一年,雙日公司發現地精出版社恐怕不保,便買下《我,機器人》及「基地」系列的發行權,從此情況大為好轉。其實,《我,機器人》自從出版以來,一直不斷加印,至今已三十三年了。一九八一年,電影公司買下發行權,但迄今仍未見電影問世(譯注:「機械公敵」(I, Robot)於二○○四年才上市,但情節大幅刪改,綜合了作者多個機器人故事)。據我所知,它還被翻譯成十八國語言,包括俄文和希伯來文。
但我還有更多故事要寫。
先回到一九五二年,當時《我,機器人》還在地精出版社慢慢的賣,我沒有嘗到成功的滋味。
就在這時,全新的高水準科幻雜誌接連問世,開啟科幻小說的全盛時期。《奇幻與科幻》雜誌於一九四九年創刊,《銀河科幻小說》雜誌於一九五○年創刊。坎伯不再獨佔市場,也宣告了一九四○「黃金年代」的終結。
我開始為《銀河科幻小說》雜誌的編輯果德寫稿,總算可以鬆口氣了。長達八年裡,我的稿子只給坎伯,根本就是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萬一坎伯出狀況,我就完了。稿子賣給果德後,終於解決我的不安。果德甚至在雜誌上連載我的第二本書《繁星若塵》,不過名字被他改成《太暴星》,我覺得很糟糕。
果德也不是我新接觸的唯一編輯。我還投稿給波恩,他曾主編過《驚異》一陣子,很想做出一本高水準的科幻雜誌。我投給他的第一個故事名為《保證滿意》,刊登於一九五一年的四月號《驚異》。
不過這是例外,整體來說,當時的我已經無意繼續創作機器人題材。我寫作生涯中的機器人階段,似乎因為《我,機器人》的問世而自然來到了終點,我開始進行其他計畫。 果德連載完我的書後,很想繼續連載第二本,他尤其喜歡我剛完成的《星空暗流》,不過我已經先給坎伯連載了。
一九五二年四月十九日,果德和我討論在《銀河科幻小說》上的新連載,他提議寫一本機器人小說,我堅決搖頭。我的機器人始終都只是短篇故事,不確定自己能否寫出整本小說。
「你當然能啦,」果德說。「就寫一個人口過剩的世界,機器人代替人類工作,如何?」
「那太沈重了,」我說。「我不太想處理龐大嚴肅的社會議題。」
「就照你自己的方式寫嘛,你既然喜歡推理,何妨在這個世界裡安排一樁謀殺案,一個刑警搭配一個機器人來破案。萬一刑警沒能破案,機器人就會取代他的職位。」
這個提議擦出了火花。坎伯常說,科幻推理本身就是一種矛盾,先進科技會大幅提高警察的辦案能力,讀者便會掉進作者布下的陷阱。
我開始寫一個經典的推理故事,但決不設陷阱誤導讀者,當然它也會是貨真價實的科幻小說。《鋼穴》就是這樣誕生的,一九五三年,它在《銀河科幻小說》的十月號、十一月號及十二月號分三期連載完畢。一九五四年,雙日公司出版單行本,成為我的第十一本著作。
《鋼穴》無疑是我有史以來最成功的作品。它的銷量比早期每一本書都要好,我也收到很多讀者來信給予好評,而最能證明它的成功的,便是雙日公司的人從此對我笑得更燦爛了。直到撰寫《鋼穴》時,我都必須先提出大綱和章節名稱,他們才要給我合約。但之後我只要提到打算開始寫新書,他們馬上就會拿合約來。
《鋼穴》太成功了,我不能避免的想延伸續集。若非我當時已投入科普領域,而且樂在其中,我一定會馬上開始寫下一本。直到一九五五年十月以後,我才真正開始寫《裸陽》。
我非常滿意這本續集,自認為它比《鋼穴》還好,但我該交給誰出版才對呢?我和坎伯已經有點疏遠了,他投入了怪異的戴尼提靈療領域,對飛碟、靈療及許多可疑事物產生濃厚興趣。不過,我畢竟虧欠他很多,而且,我後來的出版重心移往果德,在他的雜誌連載了兩本作品,我對此內疚不已。剛好果德已不能全權安排《裸陽》的出版計畫,我便可以照自己的意思處置。
於是我將《裸陽》交給坎伯,他馬上收下了,在一九五六年的《震撼科幻小說》十月號、十一月號及十二月號分三期連載,坎伯也沒有改掉我取的書名。一九五七年,雙日公司出版單行本,它成了我的第二十本書。
《裸陽》跟《鋼穴》一樣交出漂亮的成績單,雙日公司馬上指示,我不能就這麼讓它結束,應該再寫一本續集,湊成三部曲,就像我另外一套「基地」三部曲一樣。
我完全同意,並對第三集的情節有了初步構想,還想好了書名,就叫做《無限的邊界》。
一九五八年七月,全家前往麻州麻士福德的海邊小屋渡假三星期,我打算利用這段時間寫一本大部頭新書。故事場景設定在奧羅拉星球,這是個「人機平衡」的世界,既不像《鋼穴》中以人為本,也不像《裸陽》中以機器人為本。此外,我還替本書添加了很多傳奇浪漫色彩。
一切都準備好了,我卻遇到難題。一九五○年代,我對非小說領域越來越著迷,造成我頭一次著手寫新小說卻擦不出火花。寫了四章後,我的進展越來越慢,最後終於放棄。我深深覺得,自己恐怕沒辦法處理傳奇故事,也達不到人機平衡的境界。
我就一直在這種情況中過了二十五年。期間《鋼穴》和《裸陽》既沒有停售也沒有絕版,還合併成為一本《機器人小說》,也跟其他短篇故事合成一本《機器人拾遺》,出版社並發行了各種《鋼穴》和《裸陽》的平裝本。
於是,二十五年來,讀者一直讀得到這兩本書,我便私心以為他們已經很滿足了。其實很多人都來信表示希望看到第三集,座談會時更當面要求。到最後,大家最常提的就是這件事(要求我寫「基地」系列第四集的呼聲也很高)。
每當有人問我是否打算寫第三本機器人小說,我總是回答:「總有一天會,所以呢,得求老天賜我長壽囉。」
我其實認為該寫第三集,但一年一年過去,我越來越肯定自己已經處理不了當初設定的宗旨。我也越來越相信,不可能有動筆寫第三集的一天。
不過,一九八三年三月,我終於將「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第三本機器人小說交給雙日公司。它和一九五八年那本不幸的浪漫傳奇毫無關連,書名也改為《曙光中的機器人》,雙日公司於一九八三年十月出版。
艾西莫夫 於紐約市
內文試閱
以利亞.貝萊剛走回位子,便看到機.山米一副正在等他的樣子。
貝萊長臉上的冷峻線條立刻僵硬起來。「有何貴幹?」
「局長要見你,以利亞。馬上。你一進來隨即過去。」
「知道了。」
只見機.山米仍呆立在原地。
貝萊說:「我說知道了。走開!」機.山米一聽立刻轉身,繼續執行其他任務。貝萊一肚子氣,為什麼不找真人來做這些雜事,非要派機.山米不可。
他沒有馬上動身,而是先檢查菸草袋,默默盤算了一下。如果一天抽兩次煙斗,還可以撐到下一次配給。
接著他便走出自己的隔間(兩年前他榮獲一個角落隔間),穿過大辦公室。正在看水銀資料庫的辛普森察覺貝萊經過,抬頭對他說:「老大找你,以利亞。」
「我知道。機.山米告訴我了。」
辛普森面前有一台小型水銀資料庫,在閃閃發光的水銀表面下,資料以微幅震盪 的形態儲藏在「記憶體」中。資料庫正在搜尋分析記憶體,找出辛普森想要的資料後,便打在密碼帶上輸出。
「要不是怕腳斷掉,我真會朝機.山米的屁股踢下去。」辛普森說。「對了,我前幾天遇到文森.巴瑞特。」
「哦?」
「他很想復職,或是在局裡做任何工作都行。這可憐的小夥子急得要命,但我能說什麼呢?總歸一句,機.山米已經接下他的工作。這小子只得在酵母農場的輸送站幹活,可惜了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大家都很喜歡他呢。」
貝萊聳聳肩,故做堅定的說:「誰也免不了這種下場。」
局長位高權重,擁有私人辦公室,霧面玻璃上刻著「朱利斯.安德比」的字樣,字形優美,雕工精緻,下面還有一行字:「紐約市警局局長」。
貝萊走進辦公室說:「你找我嗎,局長?」
局長抬起頭來。他的眼睛太敏感,受不了隱形眼鏡,只能戴普通眼鏡。你得先看到這副眼鏡才認得出他的臉,因為他的長相實在太不起眼。貝萊深深覺得局長戴眼鏡只為表彰身分,並懷疑他的眼睛根本沒那麼敏感。
局長緊張兮兮的拉拉袖口,往後一靠,熱絡過頭的說:「坐,以利亞,坐啊。」
貝萊拘謹的坐下等局長開口。
只聽局長說:「潔西最近好嗎?你兒子也好吧?」
「都好,」貝萊隨口應酬。「還不錯。你家人也好嗎?」
「都好,」局長的回答一模一樣。「還不錯。」
真是虛偽的開場白。
貝萊心想:他的臉好像有哪裡不對。
話題一轉,貝萊大聲說:「局長,能否別派機.山米來找我。」
「呃,以利亞,你也知道我對這種事的看法。但他都已經分發到局裡來了,我就得派他做些事。」
「局長,這樣真的很彆扭,他說你要找我,然後就站在原地不走。你知道我的意思,我還得開口叫他走,否則他就一直杵在那裡。」
「喔,這要怪我,以利亞。我只叫他去傳話,忘了要他結束任務後返回工作崗位。」
貝萊嘆口氣,棕色雙眼四周的細紋看起來更深了。「反正你要找我就對了。」
「沒錯,以利亞,」局長說:「不過事情非同小可。」 他站起來,轉身走到辦公桌後的牆邊,按下一個不起眼的按鈕,一片牆面瞬間變成透明。
灰色光線突然湧進室內,貝萊眨了眨眼。
局長微微一笑。「以利亞,我去年就特別裝好了,應該沒有給你看過。你來看一下。從前,每個房間都有這種東西,叫做『窗子』。你知道嗎?」
貝萊看過一些歷史小說,非常清楚這種玩意兒。
「我聽說過。」他說。
「來吧。」
貝萊猶豫了一下便照辦。對外界暴露室內隱私實在有失體統,有時候,局長的「復古情結」簡直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
貝萊心想,就像他的眼鏡一樣。
對啦!就是那副眼鏡害他的臉看起來很怪!
貝萊說:「抱歉,局長,容我打個岔,你是不是換了一副新眼鏡?」
局長有點意外的盯著他,然後拿下眼鏡,看看它又看看貝萊。少了眼鏡後,他的臉好像更圓了,不過下巴的線條稍稍分明。由於視覺失焦,看起來更沒表情。
他說:「對。」
他重新戴上眼鏡,很不高興的說:「舊的三天前破了,由於某個緣故,我一直到今天早上才拿到新眼鏡。以利亞,我這三天真痛苦。」
「因為沒眼鏡可用嗎?」
「還有別的事情,我等一下會告訴你。」
他轉身面對窗戶。貝萊也轉過去,有點吃驚的發現外面正在下雨。好一會兒,他望著天空落下的雨水出神,局長則滿臉驕傲,彷彿下雨不是自然現象,而是他一手安排的奇景。
「我這個月已經第三次欣賞雨景了。很壯觀不是嗎?」
儘管不樂意,貝萊不得不承認眼前的景象的確令他難忘 。他活了四十二歲,別說下雨,根本很少看到自然現象。
他說:「雨水全落到城市裡好像太浪費,應該進水庫才對。」
「以利亞,」局長說:「你是現代人,這也正是你的問題。中世紀的人生活在開放空間,不只農場,城市也是,甚至紐約也一樣。他們不認為雨水落在開放空間是種浪費,反而興高采烈。他們的生活貼近自然,比較健康,品質也比較好。現代生活的缺點就是隔絕自然。有空的時候,你不妨看看『煤炭世紀』方面的書。」
貝萊早就看過,也聽過許多人抱怨原子反應爐問世。他自己若諸事不順或厭倦生活的時候,也會抱怨同一個問題。這不過是人性的一面。正如煤炭世紀的人抱怨蒸汽機;莎士比亞的劇作裡有個角色抱怨火藥;一千年後,人們又會抱怨正子腦。
去他的吧。
貝萊嚴厲的說:「欸,朱利斯。」(在局裡,雖然朱利斯常親切的喊他「以利亞」,但他還是習慣尊稱朱利斯「局長」,不過,這會兒好像有點特別,適合親近一點的稱呼。)「聽我說,朱利斯,你一直東拉西扯,就是不提找我有什麼事,搞得我心裡七上八下。到底有何貴幹?」
局長說:「以利亞,我會切入正題,但我有我的方式。這個案子……很棘手。」
「當然啦,地球上哪件事不棘手?是『機』字輩惹了更大的麻煩嗎?」
「以利亞,某方面來說是的。我站在這裡左思右想,不知道舊世界還能承受多少麻煩。我當初裝上窗子時,不只為了偶爾接觸一下天空,也想親近整座城市。我看著它,不知道下個世紀會變成什麼樣子。」
貝萊一向很討厭多愁善感的調調,卻發現自己竟也癡迷的盯著窗外。城市在惡劣的天候中雖然晦暗難辨,仍難掩雄偉的景觀。紐約市府大廈高聳入雲,警察局便位於上層,從局長的窗子看出去,四周的高樓通通矮一截,樓頂清晰可見。它們猶如無數手指往上觸探,牆面全都單調平凡,如果城市是座蜂巢,它們就是外殼。 「雨景雖然壯觀,」局長說:「遺憾的是也會害我們看不到太空城。」
貝萊望向西邊,果然什麼也看不到。地平線已經消失了,紐約的高樓大廈朦朦朧朧,更遠處則隱沒在一片白茫茫中。
「我知道太空城的樣子。」貝萊說。
「我很喜歡從這裡看出去的景觀。」局長說。「只有在兩個布倫瑞克區的間隔才看得到這種景象。低矮的穹頂屋 在你腳下蔓延開來。這就是我們跟太空族 不一樣的地方。我們興建高樓,大家擠在一起。太空族則是每戶都有一座穹頂屋,一屋即一戶,而且每座穹頂屋之間都有空地。對了,以利亞,你有沒有跟太空族說過話?」
「有過幾次。大概一個月前,就在你這裡,透過室內通話器跟一個太空族說話。」貝萊耐著性子回答。
「對,我記得這件事。我只是突然想到,我們跟他們的生活方式天南地北。」
貝萊的胃開始有點抽搐。他隱約覺得,局長越拐彎抹角,結果可能越要命。
他只好說:「好吧。可是這有什麼稀奇?總不能要全球八十億人通通住在穹頂屋。既然太空族在自己的星球上享有大空間,何妨讓他們照舊過下去。」
局長回到座位坐下。他看著貝萊,眼睛眨也不眨,凹透鏡下的雙眼顯得小了一些。他說:「我們也好,太空族也好,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包容文化差異。」
「好吧,那又怎麼樣?」
「正因如此,三天前,有個太空族死了。」
總算言歸正傳了。貝萊的嘴角微微抽動,但在憂愁的長臉上看不太出來。他說:「太不幸了。希望只是某種傳染病造成的,好比病毒感染,也說不定是感冒。」
局長一臉震驚的說:「你在說什麼?」
貝萊懶得解釋。誰都知道,太空族在自己的地盤裡嚴格杜絕了疾病入侵。大家更聽說過,他們絕不接觸身上帶著病菌的地球人。可惜,局長沒有聽出他話裡的嘲諷。
貝萊只好說:「隨便講講罷了。他的死因是什麼?」他說著轉身面對窗戶。
局長說:「整個胸膛不見,有人用手銃轟死了他。」
貝萊背上一緊,但沒有轉身。「你說什麼?」
「就是謀殺。」局長低聲說。「你是便衣刑警,很清楚什麼是謀殺。」
貝萊終於轉身。「但被害人可是太空族啊!三天前發生的嗎?」
「對。」
「誰幹的?手法呢?」
「太空族說是地球人幹的。」
「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你不喜歡太空族,我也不喜歡,哪個地球人喜歡?只不過某個傢伙有點討厭過頭 罷了。」
「沒錯,可是……」
「別忘了,洛杉磯的工廠區發生過火災,柏林有毀損機器人的事件,上海還曾發生暴動。」
「好吧。」
「這一切顯示不滿正在升高。也許已經演變到有組織的規模了。」
貝萊說:「我不懂你的意思,局長。你是想考驗我嗎?」
「什麼啊?」局長滿臉困惑,不像是裝出來的。
貝萊盯著他。「三天前,有個太空族遭到謀殺,而他們認為是地球人幹的。目前為止,」他輕敲桌面:「還沒有任何頭緒,對吧?真令人不敢相信。天啊,局長,如果真有其事,紐約的臉會丟光了。」
局長搖頭。「事情沒有那麼單純。聽著,以利亞,這三天我都不在,我跟市長開過會、去過太空城,也去了一趟華盛頓,和地球調查局談過了。」
「哦?他們怎麼說?」
「他們說,這是我們的責任。案子在紐約市發生,太空城屬於紐約的轄區。」
「可是太空城有治外法權。」
「我知道。我馬上就會說明這一點。」在貝萊堅定的注視下,局長的目光變得飄忽。他似乎覺得自己突然降到比貝萊還低階的位子,而貝萊也理所當然擺出權威的架式。
「太空族可以自己辦這個案子。」貝萊說。
「等一下,以利亞,」局長懇求。「不要逼我。我想以朋友立場跟你商量,希望你了解我的處境。消息傳出時,我剛好在現場,因為我原本和這個叫羅奇.尼曼納.薩騰的人約好要碰面。」
「被害人?」
「對,被害人。」局長哼了一聲。「再晚五分鐘,發現屍體的人就會是我了。那會是多麼大的震撼。好殘忍,真的是太殘忍了。他們找到我後說明詳情,以利亞,長達三天的惡夢就此展開。案子毫無頭緒,加上沒空配眼鏡,我等於歷經雙重煎熬。但起碼以後不會再沒眼鏡了,因為我一口氣配了三副。」
貝萊在腦海中模擬這些事件的畫面,彷彿看到高大美麗的太空族找到局長,以一貫面無表情的冷淡對局長揭露這個大消息。朱利斯會一邊聽一邊拿下眼鏡來擦拭,不幸過度震驚而失手摔落。然後,他看著破裂的鏡片,柔軟飽滿的雙唇微微顫抖。貝萊非常肯定,不出五分鐘,摔破眼鏡絕對比太空族的謀殺案還令局長不安。 局長繼續說下去:「情況實在棘手,誠如你所說,太空族擁有治外法權,可以堅持自己調查,給母國的報告也是隨他們高興去寫。接下來,外圍世界就可以拿這件案子當藉口,要求我們賠償。你知道他們有多少人,賠起來會多可怕。」
「如果白宮同意賠償,等於自毀政治長城。」
「但不賠的後果也一樣。」
「你不必鉅細靡遺的分析。」貝萊說。他早在兒時便見識過,閃閃發亮的太空船派遣部隊進入華盛頓、紐約以及莫斯科,搜刮他們口中所謂的「太空族財產」。
「那麼你也明白,無論賠不賠都很麻煩。唯一辦法便是我們自己找出兇手,再交給太空族處置。就看我們要不要辦了。」
「為什麼不交給地球調查局?就算法律規定,本案屬於我們管轄,但它也牽涉到星際關係……」
「他們不肯接這塊燙手山芋,而且案子在我們轄區內發生。」局長抬頭急切的看了屬下好一會兒。「況且,以利亞,情況不太妙,我們每個人隨時可能丟掉飯碗。」
貝萊說:「把我們通通換掉?不可能!世上根本沒有訓練有素還能勝任這個案子的其他人。」
「就有,」局長說。「機器人。」
「什麼?」
「機.山米只是個開始。他負責跑腿打雜,其他機器人則在捷運 上巡邏。兄弟,我可比你更了解太空族,我知道他們在動什麼歪腦筋。機器人確實能取代你我的工作,我們有可能丟掉原本的位子。別以為沒什麼大不了,想想這把年紀了還要投入勞動市場……」
貝萊粗魯的打斷:「夠了。」
局長有點尷尬。「抱歉,以利亞。」
貝萊點頭接受他的道歉,他盡量避免想起父親。局長當然也知道貝萊父親有過何種遭遇。
貝萊說:「以機器人從事人類的工作,到底何時開始的?」
「瞧,你實在太天真了,以利亞。太空族進入地球後,這種情形就沒斷過,已有二十五年之久。你其實也知道呀,現在只不過向上延伸罷了。萬一我們搞砸這件案子,就別想領養老配給券啦。話說回來,以利亞,要是辦得好,可以大大延長我們的工作年資。還有,這次可是你出頭的大好機會。」
「我?」貝萊說。
「你來主導辦案。」
「我恐怕不夠資格,局長。我只是C五級刑警。」
「你不是想升到C六級嗎?」
他真的想嗎?貝萊很清楚C六級警官享有哪些特權。還是C五級的他雖在捷運上有專屬座位,但僅限於早上六點到下午四點,升級後連尖峰時間都不用愁了。此外,在地區餐廳的選擇表上也能晉升到更高等級,說不定還有機會分配到更好的公寓,或者替潔西弄一張日光浴館的配額票。
「我真的想,」他說。「當然嘍,為什麼不想呢?但萬一搞砸了,我會有什麼下場?」
「你怎麼會搞砸呢,以利亞?」局長百般勸誘。「你是個人才,更是局裡的高手!」
「但我的部門有半打同事都比我高階,為什麼不考慮他們?」
貝萊沒有明說,但意思很明顯,除非遇到特別緊急的情況,否則局長不會違反遊戲規則。 局長雙手交握。「兩個理由。以利亞,你不只是刑警而已,我們還是朋友。我並沒有忘記你是我大學學弟。有時候,我看起來好像已經忘了,但都是因為階級不同造成的誤會。於公我是局長,你也知道這代表什麼。於私你是朋友,對高手來說,這件案子是一展長才的大好機會,我希望你得到它。」
「這是頭一個理由。」貝萊冷淡的說。
「第二就是我把你當朋友,我需要朋友幫忙。」
「幫什麼忙?」
「辦案時,你會有一個太空族搭檔,這是他們提出的條件。他們已經同意暫時不向母國報告這件案子,由我們全權偵辦。但他們堅持安插一位太空族特派員,並且全程參與。」
「聽起來,他們好像不太相信我們。」
「你當然明白他們的用意囉。案子如果搞砸,不能向母國交代,一票太空族就會倒大楣。以利亞,我姑且相信他們真是為了這個原因,而不是拿它當幌子。」
「我也相信,局長,這個案子對他們來說的確是個麻煩 。」
局長沒回應他的話,只是繼續說:「以利亞,這樣的話,你願意接納太空族搭檔嗎?」
「這就是你想要我幫的忙?」
「對,我拜託你,同意太空族提出的條件,接受這項任務。」
「好吧,我答應接受太空族搭檔,局長。」
「謝啦,以利亞!不過他得跟你住在一起。」
「什麼?不會吧?」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能接受。可是你的公寓很大,有三個房間,你只有一個小孩,應該住得下。他不會找麻煩,一點都不會。而且,真有這個必要。」
「我很清楚,潔西一定不樂意。」
「你告訴她,」局長的表情很認真,眼珠子好像要把鏡片鑽出個洞來 ,以免視線被擋:「如果你幫我這個忙,等案子結束,我會盡力讓你跳級。直升C七級,以利亞,C七喔!」
「好吧,局長,一言為定。」
貝萊正想起身,但看局長還有話要說,於是又坐了下來。
「還有事嗎?」
局長緩緩點頭。「還有一件事。」
「什麼?」
「你搭檔的名字。」
「他叫什麼有關係嗎?」
「太空族,」局長說:「他們的作風很特別。所以這個搭檔不是……不是……」
貝萊睜大眼睛。「慢著!」
「你得接受,以利亞,真的必須接受,沒有別的辦法。」
「那種東西?要住在我家?」
「拜託,看在好朋友的份上!」
「不!不行!」
「以利亞,除了你,我沒辦法相信任何人。難道還要多做解釋嗎?我們必須跟太空族合作,而且得成功,才能避免太空船降臨地球索賠。不過,老方法已經不管用,你非跟他們的機器人一起辦案不可,否則,如果讓他破了案,他向太空族回報我們的無能,那我們全都完了!紐約市警局也毀了!你明白吧?這個案件非常棘手,表面上你得跟他合作,但一定得由你來破案,絕不能是他。懂嗎?」
「你要我不是百分之百跟他合作,就是乾脆結果他?用笑裡藏刀這一招?」
「不然呢?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
貝萊躊躇的站著。「不知道潔西會怎麼說。」
「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跟她談談。」
「不必了,局長。」貝萊長歎一聲。「我的搭檔叫什麼名字?」
「機.丹尼爾.奧利瓦。」
貝萊難過的說:「這時候還那麼委婉幹嘛?我都接下任務了,何妨直呼全名,就喊他機器人.丹尼爾.奧利瓦吧。」
作者資料
以撒.艾西莫夫(Isaac Asimov)
以撒.艾西莫夫(Isaac Asimov, 1920-1992),是本世紀科幻文壇的超級大師,也是舉世聞名的全能通俗作家。他與克拉克 (Arthur Clarke, 1917-) 及海萊因 (Robert Heinlein, 1907-1988) 鼎足而立,同為廿世紀最頂尖的西方科幻小說家。除此之外,在許多讀者心目中,他還是一位永恆的科學推廣者、理性主義代言人,以及未來世界的哲學家。 艾西莫夫出生於蘇聯,三歲時隨父母移民美國,十八歲的時候第一次投稿科幻雜誌獲得採用,從此就踏上了科幻創作的不歸路;二十一歲的時候寫了科幻中的經典短篇「夜歸」(Night Fall),之後就開始了基地系列的寫作;他的另一套鉅作則是機器人系列,著名的「機器人三大定律」(The Three Lawsof Robotics) 也是出自其手,同時 ROBOTICS 這個字也是艾西莫夫所創造出來代表機器人學的字眼,他的一生中作品超過五百多本,包羅萬象,包括有許多的科普作品、偵探小說,「驚異大奇航」的前身--科幻電影「聯合縮小軍」的原著,以及由他所集結出書的笑話集;若不是因為他在1993 年以七十二歲高齡去世,他的作品數量絕不會只有區區四百出頭,順道一提的是他早年並未全心寫作的原因是因為在獲得了哥倫比亞大學的化學博士學位後,他又繼續在學術領域中鑽研,直到他成為生化學的教授為止……。 艾西莫夫著作逾身,但不論他自己或是全世界的讀者,衷心至愛的都還是他的科幻小說。他生前曾贏得五次雨果獎與三次星雲獎,兩者皆是科幻界的最高榮譽。 1963年雨果獎:《奇幻與科幻雜誌》(Magazine of Fantasy and Science Fiction)上的科學專欄榮獲特別獎 1966年雨果獎:「基地系列」榮獲歷年最佳系列小說獎 1972年星雲獎:《諸神自身》榮獲最佳長篇小說獎 1973年雨果獎:《諸神自身》榮獲最佳長篇小說獎 1977年星雲獎:<雙百人>(The Bicentennial Man)榮獲最佳中篇小說獎 1977年雨果獎:<雙百人>榮獲最佳中篇小說獎 1983年雨果獎:《基地邊緣》榮獲最佳長篇小說獎 1987年星雲獎:因終身成就榮獲大師獎 相關著作:《基地前奏(艾西莫夫百年誕辰紀念典藏精裝版)》《基地締造者(艾西莫夫百年誕辰紀念典藏精裝版)》《基地與地球(艾西莫夫百年誕辰紀念典藏精裝版)》《基地與帝國(艾西莫夫百年誕辰紀念典藏精裝版)》《基地邊緣(艾西莫夫百年誕辰紀念典藏精裝版)》《第二基地(艾西莫夫百年誕辰紀念典藏精裝版)》《基地與地球(紀念書衣版)》《基地邊緣(紀念書衣版)》《基地前奏(紀念書衣版)》《基地締造者(紀念書衣版)》《基地與帝國(紀念書衣版)》《基地(紀念書衣版)》《第二基地(紀念書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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