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序跋
蒙田與人生哲學
◎文/阮若缺(政大歐語學程專任教授兼外語學院副院長)
Essayer 這個動詞在法文中是「嘗試」、「試探」,而 Essais 這個名詞則可翻譯為「試驗作品」,再可衍義為「漫談」、「隨筆」、「短評」……它是蒙田所創的新文類、新名詞,也讓文學範疇中多了散文這一項。
讀者在閱讀蒙田《隨筆集》時,可從中尋獲日常小故事的樂趣,短短的幾句話即充滿啟發,且可對當代歷史產生另類理解,或帶來純屬個人生活領域的體會;它對「人」與「自我」等概念進行多面向且充滿人性的思考。總之人們可從中各取所需,而蒙田成了最佳的對話者、陪伴者,這是他作品的迷人之處。
寫作對蒙田而言,是最佳的療癒劑,因為他經歷了個人瀕死經驗,喪親(父、弟、女兒)、喪友(拉博埃西)之痛,還有戰亂;在身心俱疲的情況下,欲脫離波爾多政治圈而渴望過憩靜的日子,這些因素都誘使他選擇新的生活方式,思索人生。蒙田最喜愛且長時間待著的地方便是他的書房,那裡象徵著心靈的自由解放,也不禁令人想到伍爾夫(Virginia Woolf)的《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
蒙田的中心思想其來有自,它源自古希臘最著名的三種思想體系:斯多噶主義(Stoicism)、伊比鳩魯主義(Epicurism)和懷疑論(Scepticism)。其實這三派追求的目標一致,都想實現「幸福」、「快樂」或「富足」(eudaimonia)的境界,而通往它的最佳途徑是「冷靜」、「免於焦慮」(ataraxia),這即為蒙田晚年藉寫作修身養性、學習控制自己情緒的正果。斯多噶主義和伊比鳩魯主義敎人如何面對困難、使你精神專注、養成勤於思考的習慣,進而運用技巧說服自己勿鑽牛角尖。懷疑主義關心的範圍則較狹窄,只專注在知識問題。蒙田承襲蘇格拉底「一無所知」的態度,凡事均質疑,他「存而不論」的座右銘即是:「我知道什麼?」(Que sais-je?)法國知識分子或文學家受其影響甚深,尤其在獨立思考及議題批判上。
首先,從書本目錄上即顯見莎拉.貝克威爾(Sarah Bakewell)的意圖。作者向蒙田提出「如何生活」、以及進一步「如何熱愛生活」的問題,結果尋獲二十種妙不可言的回答。
「如何生活」這個實際問題,可衍生出無數實用性問題。蒙田和眾人一般,在生活中亦曾茫然和疑惑,他僅就個人經驗,以實用哲學的方式與人們分享,毫無說教意味,卻帶給我們莫大的開釋。例如:如何面對死亡的恐懼?如何克服喪子之痛或好友逝去的悲傷?如何平心靜氣接受失敗?如何充分運用時間,不致虛擲人生?除了上述人生的大哉問外,蒙田甚至對令人煩心的日常瑣事也有不同視角的解讀:如何避免與妻子或僕人發生無謂的爭吵?如何讓自認遭女巫下詛咒的朋友安心?如何令難過的鄰居破涕為笑?如何保衛家園?若被盜匪劫持,最後辦法為何?如果發現兒女家教教導有誤,是否應當面糾正?如何面對蠻不講理者?假使你和寵物意見不一時,如何對牠說?這些看來天馬行空、雞毛蒜皮的小事,很難有個標準答案,不過蒙田往往採正面思考,其間不乏寶貴的處世哲學。再者,他對細節的描述足以讓人們感同身受,且覺得他平易近人,就像一位年長的老友,娓娓訴說著他的雜感,進而與他產生心靈的交流。從他意識流式的《隨筆集》當中,讀者將發現作者的私密習性,這又有些像他的小傳;也許有人會以盧梭的《懺悔錄》(Confessions)作為自傳體的始祖,吾人則認為應追溯到蒙田。譬如他唯一喜歡的水果是瓜類;他喜歡躺著做愛,不喜歡站著做愛;他不會唱歌;他喜歡活潑的朋友;坦承自己健忘、懶散、膽小和愛慕虛榮;想過平靜、閒適的生活。不過蒙田的冷靜與節制,也是他人少有的優點。閱畢其大作,曾不只一位讀者發出如獲知音的讚嘆:「他怎麼這麼了解我?」巴斯卡(Blaise Pascal)、維吉妮亞‧伍爾夫、伯納‧列文(Bernard Levin)亦若是。
《閱讀蒙田,是為了生活》
有別於當下許多學者,用理論套理論來分析經典文學的作者,莎拉.貝克威爾寧願以歷史研究的角度,爬梳蒙田的人生哲學思想,實屬難得。以下幾段,吾人特感興趣。
〈論友誼〉是蒙田《隨筆集》中情感投入最多的篇章,其中一段即足以表達他與外表並不出眾的拉博埃西之間的情誼:「你也知道,愛這種東西就是這麼一回事:你看到有男人愛上一個獨眼的女人,你問那名男子為什麼愛上那個醜女人,你以為對方真的願意告訴你嗎?事情的真相只存在於他們兩人之間。正是這種說不出來的東西,使我愛他,使他愛我。」蒙田也曾感性地說 :「因為是他,因為是我。」(parce que c’est lui, parce que c’est moi.)或許有人揣測他與拉博埃西可能有同性戀關係,但在當時一小撮高知識分子中,知音難覓,對重感情的蒙田而言,兩人的心靈交流是必然存在的。
此外,蒙田最喜歡以動物故事來針砭人類的自負心態,它們不僅具趣味性,同時也帶有嚴肅的寓意。例如動物的分工合作:有鸚嘴魚吃了漁夫的餌,其他同伴會過來咬斷魚線讓牠逃脫。再者,動物與人類同樣是感性的:大象會因一時情緒失控而殺死照顧牠的人,結果牠因悲傷絕望而將自己活活餓死;還有雌翠鳥會忠實地以肩膀背負受傷的伴侶,至死方休。這些都足以證明人類在道德上不比動物們優越。另外,蒙田與貓之間的互動,亦為《隨筆集》裡吸引人的小段落,這些都體現了他崇尚自然、尊重生物的特性,但當時衛道人士卻不以為然,認為人獸有別。十七世紀放蕩主義者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的寓言故事則以動物的聰明與愚蠢為主題,因此較見容於世,不過仍對人類的唯我獨尊造成挑戰。他們的共通性在於:動物與人類相去無幾。
蒙田還喜歡檢視世界各地南轅北轍的風俗習慣,以寬容、好奇的心接納百川。在他兩篇隨筆〈論習慣〉和〈說說古人的習慣〉中,介紹了許多國家的風俗民情:有的地方女性站著小便,男性則蹲著小便;有的地方認為孩子生下來第一天就吃奶會有生命危險,有的地方小孩卻直到十二歲仍在吃奶;有的地方父親到了一定歲數,兒女就得殺死他;有的地方人們將前面頭髮留長,而把後面頭髮剪短……每個文化皆有其特殊性,知道各地的奇風異俗有助我們打破成見,以較寬容的態度以待之。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等考古人類學家在研究少數民族文化之際,所秉持的尊重各民族文化與文明的態度和蒙田不謀而合,足見他的影響力是跨越時空的。
附帶一提,蒙田出生時,正值發現新大陸之際。歐洲從美洲帶回不少寶物,如金銀礦產。辣胡椒、巧克力、蕃茄、馬鈴薯等食物,也大大改變了歐洲人的飲食文化;當然梅毒也是上蒼附贈的「禮物」。蒙田除了嚮往新大陸,同時也懷念原始的生活方式,最令他感興趣的是單純的圖皮族人生活。特別的是,他不以肯定句表述,而是以一連串否定句來讚揚他們:「在這個國家……沒有買賣,不識文字,不懂算術,不設官長,無蓄奴之風,無貧富之別,不訂契約,無財產繼承,亦無財物分配,無工作職業……愛無等差……無衣裳,不務農,不用金屬,不飲酒也不食小麥。找不到詞彙來表示說謊、背叛、虛偽、貪婪、嫉妒、輕視與饒恕。」這就是蒙田的快樂谷、烏托邦,它並非勉強大家認同他的想法,而以「虛無」做為嚮往的目標,這與東方哲學的許多想法頗為契合。 英吉利海峽對岸的共鳴
莎拉.貝克威爾從十七世紀末的「蒙田風」開始講起,認為有這麼多英格蘭讀者能自由閱讀蒙田的作品,宗教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閱讀蒙田的作品令英格蘭新教徒覺得自己比天主教徒高人一等,而且能念法國人念不到的書,更是有滿足感、虛榮感。法國人未能賞識自己國內的優秀作家,因而被譏為有眼無珠,這種微妙的精神角力,令旁觀者不禁莞爾。
她接著剖析英格蘭讀者喜歡《隨筆集》的書寫風格及其內容:「蒙田喜愛細節甚於抽象,這一點頗合英格蘭人的口味;他對學者的不信任,對穩健與舒適的看重,以及私人空間的追求,也深受英格蘭人青睞。另一方面,英格蘭人也跟蒙田一樣喜愛旅行與欣賞異國事物。蒙田沉浸於安詳的保守主義中,但有時也會猝不及防地表現出激進的立場;英格蘭人也是如此。……」這非要徹底了解英格蘭民族特性,並對蒙田研究入裡,才能做此有趣的評比,也有助於讀者一窺深層細微的西方文化基底。
在浪漫主義時代,蒙田坦率表達自己的做法,受到了讀者喜愛,尤其吸引英吉利海峽對岸的讀者。英國評論家馬克.帕提森(Mark Pattison)曾寫道:「在人們眼中,蒙田的自我中心使他的形象躍然於紙上,如同小說人物一般。」貝爾.聖約翰(Bayle St. John)評論道,所有真正的「蒙田愛好者」都喜歡他的「廢話連篇」,因為那使他的性格看起來真實,也使讀者從他身上找到了自己。蘇格蘭評論者約翰.斯特林(John Sterling)把蒙田描寫自己的方式拿來與社會普遍接受的公眾人物回憶錄做對比,後者只記述令人厭煩的「喧鬧應酬」這類外在事件,蒙田則給予我們「人物本身」:他的「核心本質」。在《隨筆集》中,其內心世界清晰可見。由此我們不難發現,著重自我感受的浪漫主義者,以蒙田為師,應不足奇。
蒙田 vs. 莎士比亞
本書還提到十八世紀末曾掀起一陣尋章摘句的熱潮,有人在莎翁劇作中找到與蒙田作品類似的描述,這項對比令人拍案叫絕。若當時他們有幸相識、相遇,兩位大師對話,不知會迸出什麼火花!
莎翁筆下的完美社會是這樣的:
★
在這個國家,我要施行
完全相反的制度,我要禁止
所有的買賣交易;不設官員;
不習文字;富有、貧窮,
與僕役,全都廢止;契約、繼承、
疆界、領域、耕作、葡萄園,無一存在;
不使用金屬、玉米、酒或油;
沒有職業,所有人閒散無事,毫無例外。
★
上述詩句與蒙田對圖皮族人的描述極為類似。讀畢這部分,我們不禁讚嘆兩者想法的相似度幾乎達到百分百,難道是因文藝復興晚期社會動盪,才有感而發,產生不如歸去、反璞歸真的思緒?而十八世紀正是啟蒙運動時代,工業革命及法國大革命造成整個歐洲社會的大變動,相信當時蒙田這部淡泊名利的作品,確實可撫慰眾人浮躁般的情緒。
結語
本書部分章節講述了蒙田一生的心路歷程,並勾勒出當時的政治、社會與宗教氛圍,其中又穿插了各時代文人、哲人對他的讚譽及批評。其中主軸如下:
◎笛卡兒和巴斯卡兩人對蒙田的懷疑論,以及他抹除人類與其他動物界線的說法,一方面表示不滿,另一方面又深受吸引;
◎十七世紀放蕩主義者喜愛蒙田,他們認為蒙田是大膽的自由思想家;
◎十八世紀啟蒙哲學家受蒙田懷疑論的吸引,而蒙田對新世界文化的喜愛與他們對異國風情的偏好不謀而合;
◎浪漫主義者一方面欣賞蒙田的「自我中心」,另一方面又覺得他太「冷漠」,應更熱情。
◎歷經政治活動與戰爭者,將蒙田視為英雄或夥伴;
◎英格蘭讀者發現蒙田頗合乎他們的口味,這也讓「蒙田學」再紅回法國;
◎編輯、抄寫者或重新增刪內容者,依其偏好,又將蒙田塑造成不同面貌,呈現給世人。
或許蒙田《隨筆集》的架構鬆散,有時會離題,但它自然不造作,寬容開放,且內容包羅萬象,思考高妙,又愛好自然,崇尚理性,足以代表文藝復興人文主義思想的典型,它也是法蘭西人愛智的最高境界。蒙田的慢活方式與博雅學習,更是現代人嚮往及願意師法的方向。總的來說,不論眾人的褒貶如何,相信蒙田仍會堅持做自己,過自己的生活。套句福樓拜的話:「讀讀蒙田吧……他能讓你冷靜下來。」其實人世間所有的爭吵擾攘都是枉然,把《隨筆集》當成枕邊書,是不錯的選擇。
內文試閱
問題:如何生活?(節錄)
二十一世紀到處可見不吝於表現自我的人。如果你上網瀏覽部落格、推特、YouTube、臉書與一些個人網頁,你會發現在這片網路大海裡可以捕撈到數千名有趣的人物,他們使出千奇百怪的手法,只為了吸引瀏覽者的注意。這些人持之以恆地談論自己;他們每天貼文,在網上聊天,把自己做的每件事拍照上傳。他們一方面展現出無拘無束、活潑外向的性格,另一方面也顯現出少見的反思與內省。
以文字描述自己可以創造出一面鏡子,旁人可以藉由這面鏡子看出自己的人性,這種想法的產生並非理所當然,它是被創造出來的,且可以追溯到某個人身上,那就是米歇爾.艾坎.德.蒙田。蒙田是貴族、政府官員與葡萄莊園園主,生於一五三三年,卒於一五九二年,他一直生活在法國西南部的佩里戈爾地區。他平安度過混亂時代,管理自己的家產,以法官身分審理法院案件,曾治理過波爾多,並且成為該市有史以來最隨和的市長。
蒙田總共寫了一百零七篇隨筆,有些只有一兩頁的篇幅,有些則屬長篇。這些隨筆很少解釋或教導任何事物。蒙田把自己呈現成一個腦子裡想到什麼就匆匆記下的人,隨時振筆疾書,不斷捕捉心靈的感受與狀態。他以這些經驗做為向自己提問的根據,特別是某個讓他深感興趣、同時是當時人們關注的大問題,我們可以用幾個簡單的字來表達這個問題:「如何生活?」
這個問題不同於「應該如何生活」這類倫理問題。蒙田固然對道德兩難的問題感興趣,但他關心的不是人應該做什麼,而是人實際上做了什麼。
他描述了一切足以讓我們感同身受的細節,有時還遠超過我們需要的程度。蒙田無來由地告訴我們:他唯一喜歡的水果是瓜類;他喜歡躺著做愛,不喜歡站著做愛;他不會唱歌;他喜歡活潑的朋友,機智的問答總能讓他雀躍不已。但蒙田也描述了一些言語難以形容、甚至難以察覺的感覺:懶惰、勇氣或猶豫不決是什麼感覺;愛慕虛榮、想改掉過於膽小的毛病又是什麼感覺。他甚至描述了單純活著是什麼感覺。
蒙田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探索這些現象,他不斷質問自己,並且建立自我的形象──這是一幅不斷變動的自畫像,讀者感受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蒙田,彷彿他就坐在你身旁,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他能說出令人驚奇的話語。蒙田出生的時間距今已近五百年,在這漫長的歲月裡,許多事物改變了,無論風俗還是信仰恐怕都已難以辨識;然而閱讀蒙田的作品卻能讓人經歷一連串熟悉的震撼,二十一世紀的讀者將驚覺蒙田與他們之間幾乎不存在任何隔閡。
無論是蒙田的時代還是我們的時代,這種從他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感覺總會讓人興奮不已。十六世紀蒙田的崇拜者阿寇德曾說,凡是讀過蒙田《隨筆集》的人都會產生一種錯覺,以為這些文章是他們自己寫的。二十世紀小說家紀德說:「我幾乎要把蒙田的傑作當成自己的作品了,他簡直就是另一個我。」斯蒂芬.褚威格這名奧國作家在二次大戰期間被迫流亡,曾一度瀕臨自殺邊緣,他發現蒙田是他唯一真正的朋友:「這裡的『你』反映出我的『我』,此刻一切距離都泯除了。」書頁上的鉛字漸漸模糊,換得活生生的人走入房內。「四百年就像輕煙般消散無蹤。」
這些感想的產生有跡可循,因為《隨筆集》並不宣揚偉大的意義,也沒有核心的本旨,更沒有需要發展的論點。《隨筆集》並未要求讀者該如何閱讀它:你愛怎麼讀就怎麼讀。蒙田盡情傾洩自己的想法,從不擔心自己在某頁說了某事,到了下頁乃至於下一句又說出完全相反的觀點。蒙田應該會把惠特曼這幾行詩當成自己的座右銘:
我自相矛盾嗎?
很好,那麼我就是自相矛盾,
(我心胸寬大,能夠包容各種不同的說法。)
本書是一部談論蒙田這個人與這名作者的作品。本書也討論蒙田舉辦的這場漫長宴會──四百三十年來不斷累積的共同與私人對話。這趟旅程將是古怪而顛簸的,因為蒙田的作品在每個時代的遭遇並不平順。我的故事將隨著這些潮流行進,它也將「昏昏沉沉、跌跌撞撞」,經常地轉變航向。
絕大多數閱讀《隨筆集》的讀者總想從中得到一些收穫。他們也許在尋找樂子,或尋求啟發,或歷史的理解,或某種純屬個人的啟悟。小說家福樓拜的朋友對於該如何閱讀蒙田感到苦惱,而他的建議是:
不要像孩子一樣想從中得到樂趣,也不要像野心家一樣想從中得到指示。你閱讀他的目的只有一個:「為了生活」。
這個問題將貫串全書,章節將採取二十種解答的形式來表現,每個解答都是想像蒙田可能給予的答案。這裡將不會出現漂亮工整的解答,但這二十篇回應的「隨筆」將可讓我們一窺這段漫長對話的部分片斷,並且充分享受蒙田本人的陪伴。他將是最和藹可親的對話者與東道主。
我們問:如何生活?
蒙田說:做沒有人做過的事(節錄)
一五七○年代交錯上演著和平與戰爭的插曲。蒙田的生活沒變,寫作也持續不輟。這十年絕大多數的時間,他一直從事寫作與修改最初完成的幾篇隨筆,然後於一五八○年交由波爾多當地的出版商西蒙‧米朗吉出版。
縱然是首次出版,《隨筆集》卻已獨特不群,不過還是能夠巧妙地排入書市既有的分類之中,譬如古典文集與大眾作品。《隨筆集》完美結合了兩種商業利基:令人驚奇的原創性與易於分類。
蒙田作品最早出現的版本,與現在我們閱讀的有很大的差異。它分為兩卷,絕大多數的篇章都輕薄短小。這些作品已經帶有蒙田好奇、多疑與求變的性格,提到了各種令人困惑與怪誕的人類行為。當時的讀者對於特殊的書籍很感興趣,蒙田的《隨筆集》馬上就找到了熱情的知音。
米朗吉第一次出版的印量不多,大概只有五、六百冊,而且很快就賣完了。兩年後,他出版了第二版,並做了一些改變。五年後,在一五八七年,《隨筆集》再次改版,並且交由巴黎的尚‧里榭出版。此時,《隨筆集》已成為法國貴族流行的讀物。蒙田自己也說《隨筆集》受歡迎的程度遠超過他的預期,它成了咖啡桌上供人翻覽的精裝書,廣受貴婦們的喜愛。
《隨筆集》的讚賞者中甚至包括了亨利三世。一五八○年底,蒙田前往巴黎,依照慣例向國王獻上他的作品。亨利告訴他,他喜歡這本書,而據說蒙田這麼回答:「想必陛下也會喜歡我這個人。」
照理來說,蒙田這種風格應該會成為他成功的障礙。如此公開寫下每日的觀察與內心想法,等於是觸犯了禁忌。你不應該在書裡抒寫自己,就算想寫,也只能記錄你的偉大事蹟。聖奧古斯丁曾經寫過自己,但目的是為了鍛鍊靈魂與記錄對上帝的探索,而不是為了讚頌自己能成為奧古斯丁的奇妙歷程。
蒙田確實曾讚頌自己能成為蒙田,這讓一些讀者感到不安。古典學者斯卡里傑尤其對蒙田在一五八八年版的坦率言論感到惱火,蒙田在書中說自己喜歡白酒甚於紅酒。(其實斯卡里傑說得太簡略,蒙田是告訴我們說他從喝紅酒改成喝白酒,然後又改成喝紅酒,接著又改成喝白酒。)另一名學者杜普伊則問道:「誰想知道他喜歡什麼?」這種作風也惹惱了巴斯卡與馬爾布朗許,馬爾布朗許說蒙田「厚顏無恥」,巴斯卡認為他應該適可而止。
唯有在浪漫主義來臨之時,蒙田坦率表達自己的做法才不只受到欣賞,還受到喜愛。蒙田尤其吸引了英吉利海峽對岸的讀者。英國評論家帕提森在一八五六年寫道,在人們眼中,蒙田的自我中心使他的形象躍然紙上,如同小說人物一般。而聖約翰評論道,所有真正的「蒙田愛好者」都喜愛他的「連篇廢話」,因為那使他的性格看起來真實,也使讀者從他身上找到了自己。
早在一五八○年的版本,蒙田就以他的內心世界吸引了讀者目光。以下這段話不是出自日後充滿冒險的篇章,而是來自他的第一版:
我把目光轉而向內,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每個人都看向自己眼前的事物;至於我,則看向自己的內心。我持續觀察自己,打量自己……在自己的內心打滾。
蒙田不斷地轉身朝向自己,層層疊疊地增厚與加深描述,結果形成一種巴洛克式的摺綴衣紋,布滿洶湧狂暴的波浪紋飾。無怪乎蒙田有時被稱為首開先河的巴洛克時代作家,儘管他的生存年代比巴洛克時代早得多。蒙田形容他的《隨筆集》是「荒誕不經的」,如同「怪物的軀體」。
在政治上蒙田是個保守主義者,但他卻從一開始就成為一名文學革命家。他寫作的方式違背常軌,不遵循普遍的範式,而是自然地帶出談話的韻律。他省略了連結,跳過論理的步驟,只是引用材料而不做任何處理。
蒙田《隨筆集》起初呈現出傳統作品的風貌,從偉大古典作家的花園裡採集了一束花,加上對外交與戰場倫理的全新思考。然而,一旦打開書本,這束花馬上就像奧維德的生物一樣變形成畸形的怪物,並且只靠一樣事物將牠們結合在一起,那就是蒙田。幾乎沒有人比他更能如此全面地違反傳統。這本書不僅醜怪,原本應該謙虛地隱沒在背景的事物,居然凸顯為本書的主軸。
一五七○年代是蒙田寫作初試啼聲的十年,一五八○年代則是他晉身名作家的十年。第二個十年使《隨筆集》的篇幅足足增加了一倍,也使蒙田從無名小卒變成了明星。此外,一五八○年代也使他離開了寧靜的吉衍鄉下,前往瑞士、日耳曼與義大利長期旅行。聲名鵲起的他在各地受到熱烈款待,他之後也成為了波爾多的市長。旅行使蒙田在文學上更有發展,使他成為公眾人物。旅行也損壞了蒙田的健康,耗盡他的精力,使他成為受人緬懷的人物。
作者資料
莎拉.貝克威爾(Sarah Bakewell)
一九六三年生於英格蘭南岸的伯恩茅斯(Bournemouth),有著一個漂泊的童年,經常與雙親一起在世界各地旅遊。十六歲時閱讀沙特的《嘔吐》,深受影響,於是進入英國艾賽克斯大學(University of Essex)主修哲學,從此對人文主義產生濃厚興趣;大學後因迷上海德格而攻讀博士,認為人生就是一座存在主義咖啡館,希望能效法存在主義者,在咖啡館裡閱讀、寫作、交朋友、談思論想。某天,毅然放棄學業,搬到倫敦生活。 她曾在倫敦幾家書店打工,在展開全職寫作生涯以前,曾在倫敦的衛爾康姆圖書館(Wellcome Library)擔任了多年的古籍管理員、策展人。二○一○年出版享譽全球的《閱讀蒙田,是為了生活》(商周,2012.06),該書榮獲英國庫帕(Duff Cooper)非小說著作首獎及美國國家書評獎(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的傳記類首獎,並進入柯斯達傳記獎(Costa Biography Award)和英國瑪許傳記獎(Marsh Biography Award)決選書單。二○一六年的《我們在存在主義咖啡館》亦廣獲好評,入選《紐約時報》、《衛報》、《觀察家郵報》等媒體榜列的年度十大好書。二○一八年更獲頒溫德姆.坎貝爾獎(Windham Campbell prize)。 貝克威爾曾任教於倫敦城市大學(City University of London)、公開大學(Open University)等校,並曾在美國紐約大學(New York University)紐約人文科學研究中心擔任駐校作家,目前在牛津大學凱洛格學院(Kellogg College, Oxford)教導創意寫作。她至今仍有著流浪的傾向,但多數時間仍待在倫敦,享受迷人的作家生活——置入逗號、取出、再放回去,最後刪掉整個句子。 相關著作:《閱讀蒙田,是為了生活》《我們在存在主義咖啡館:那些關於自由、哲學家與存在主義的故事》《閱讀蒙田,是為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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