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延伸內容
這酒後勁極強,一如現實人生──關於《戰前酒》
※本文內容涉及《戰前酒》一書情節,請自行斟酌是否繼續閱讀。
◎文/臥斧(作家)
或許有人會覺得老套,但我還是想從《神祕河流》講起。
童年好友吉米、大衛及西恩有天在街上玩耍,突然出現兩個狀似警探的男人,將大衛帶上車;吉米及西恩眼睜睜地看著汽車離去,直至回家通知家長,大人們才發覺事態有異。數日後,被綁架虐待的大衛脫逃,那兩名臠童犯伏法,但三個好友就此漸行漸遠。過了幾年,三人各自長大成人,吉米在混過黑道坐過牢後,經營起一家雜貨店,西恩搬離小鎮成為警探,大衛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某日,公園內發現一具女屍,西恩趕去處理時,發現死去的女孩是吉米的長女,而頭號嫌犯,正是案發當晚浴血回家的大衛……
誤解、遺憾、埋藏的罪與不得不繼續往下走的現實,《神祕河流》,如此開始。
《神祕河流》的原著小說二○○一出版,在二○○三年由克林.伊斯威特執導,搬上大銀幕,同名小說隨後在國內出版譯本,觀眾與讀者都給了頗正面的評價。在我看來,《神祕河流》這個故事,絕對算是「好的大眾文學」——「大眾文學」不是那種非要以極前衛文字技巧或者極天才藝術風格來躋身文史的作品,而是以絕大部分人都能夠接受的風格所敘述的故事;這類小說既然不在技巧上頭做文章,那麼要從「普通」變成「好」,就非得在內容當中顯能耐不可。也就是說,《神祕河流》這本小說好讀、好看,而且它裡頭還有些東西,讓我們每次回頭想想,都能體會出一些關於人性的什麼。不過,我猜在那個時候,絕大部分的讀者,並沒有把勒翰的《神祕河流》,歸屬於某種「類型小說」。
畢竟,「類型小說」這個標籤,同時兼具「快來!」和「別摸!」的效果。
記得有個朋友在終於克服「不讀推理小說」的心理障礙、讀完卜洛克的《八百萬種死法》之後,不解地問我,「這個故事很好看呀,但……『冷硬』在哪裡?」——這正是類型標籤的「別摸!」效果。打個更泛論式的比方:如果某本小說貼上「推理小說」的貼紙,那麼一個推崇福爾摩斯超人智慧(或任何一種推理小說常用元素)的讀者,可能會馬上把它從書店的新書平台拿起來、帶到櫃台付帳,還沒回到家就在路上翻讀起來;但一個討厭福爾摩斯老是跩得二五八萬(或任何一種推理小說常見設定)的讀者,可能連摸都不會摸一下。弔詭的是:所謂的「類型小說」,其實正屬於「大眾文學」;既然這類故事好讀好看,那麼僅因那個類型標籤就與之絕緣,豈不可惜?
從《神祕河流》講到大眾文學,繞兜了一圈,其實是因為我們要聊聊《戰前酒》。
《神祕河流》的作者丹尼斯.勒翰,在出版二○○一年的《神祕河流》及二○○三年的《隔離島》兩本單集完結作品前,曾在上個世紀末的九○年代,出版過五本系列作品;這個被稱為「Kenzie/Gennaro」的系列,以派崔克及安琪這對一男一女的偵探搭檔為主角、龍蛇雜處的波士頓大城為背景,敘述殘酷街區上的人性故事。這個系列大多被歸類成「推理小說」系譜中的「冷硬派」,系列作的第一本,就是《A Drink Before The War》——《戰前酒》。 剛講過「類型小說」標籤的問題,所以咱們先甭管這書的分類,直接來看故事。
《戰前酒》的故事在一段回憶似的獨白之後開始:主角派崔克穿著體面地走進一家「低調奢華」的飯店,三名政治人物正在裡頭準備同他會面。帶頭的參議員表示,有個在州議會大樓工作的黑人清潔婦,從另一個參議員的辦公室裡偷走一些機密文件後消失無蹤,因他久聞派崔克擅長尋人,因此願意提供優渥的賞金,要求派崔克盡快把文件找回來。派崔克與搭檔安琪循著線索找到了清潔婦的藏身地點,軟硬兼施地要求對方交出文件,卻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遭到狙擊……由小事件而大麻煩,似乎是種常見的主線行進方式,但《戰前酒》的故事除了這個尋人的主軸之外,還有許多旁生纏繞的支線故事,而所有支線,幾乎都同主線故事推展時逐漸揭示的幾個主題有關。
第一個得注意到的主題,應當是「暴力」。
「暴力」指的不一定是那種血濺當場的械鬥或者火花四射的爆炸場面,事實上,在生活的各個層面當中,暴力一直無所不在,最常見的型式之一,或許就是「家暴」——書中最明顯的例子來自於派崔克的搭檔安琪。安琪是一名美麗幹練的女偵探,卻嫁了一個會對她施暴的丈夫菲爾;有回派崔克想替她出頭所以揍了菲爾一頓,卻讓安琪氣得幾週不同他交談;參議員口中偷竊文件的清潔婦珍娜、街頭新興幫派的青年頭目,甚至是主角派崔克自己,都是(或曾是)在家暴陰影中掙扎求生的受害者。
將視點從這種人與人之間的角度往後拉,就能發現另一種暴力的型式。
這種暴力存在於不同的街頭幫派之間、不同的種族(或者在這個島上生活的我們更熟悉的所謂「族群」)之間,以及政客與一般民眾之間;在不同的型式當中,暴力以不同的樣貌橫亙其中:有的是因微不足道爭執而引發的明刀明槍爭鬥,有的是因根深柢固觀念所造成的偏執錯誤見解,有的則是在獲得授權之後以一種為所欲為的姿態去欺瞞、利用、煽惑或愚弄當初賦予自己權力的授權者。 如此看來,暴力似乎無所不在,但身處其中的當事人不應總是無計可施才是。 當然,有些極巨大(例如種族議題)的問題可能沒有什麼簡單的解決方式,但,在理想的民主制度中,選民在評定政客作為之後,是有能力決定是否繼續授予他們執政權力的;就算不看這個可能得要耗費社會成本及動員大量人力才能完成的動作,像家暴這種只發生在自個兒屋子裡的事情,照理說應該不難解決才是——只是事實證明,這類暴力一直理直氣壯地蠻橫存在,道理為何?
其實讓這些暴力活得自由自在的原因,常是簡單的「感情」因素。 正如安琪對派崔克說的,「菲爾並不是一直這麼混蛋的」,因為感情付出過就收不回來、因為感情付出後就一直存在,所以當暴力的使用者披著某種依附著我們感情的外套,我們就無法理智地與其對抗,反倒是心甘情願地接受愚弄、操控,甚至會貼心地替施暴者編織美麗的理由來包裝他們的暴力作為。這種屬於凡人的、現實的、明知偏離卻只能隨波逐流的感情因子,在《戰前酒》當中是另一個隨處可見的主題,有時令人動容,有時令人扼腕。
但當感情投注的對象回應以暴力,無論如何,我們總會有另一種情緒因而孳生。
這種簡而言之謂之「恨」的情緒,在所有為所愛之人暴力相向的角色心中,時時與前述的「感情」相互抗衡,也成為《戰前酒》當中埋伏於字裡行間的重要主題。幫派火拚或者種族歧視是某種恨的表態,連公理或者正義都可能是某種恨的包裝。但,當暴力已經實行、心已經留下創口之後,無論是讓愛壓著恨或者是讓恨顛覆愛,傷口都不會消失;它要嘛就是愈裂愈大直至把靈魂撕成破片,要嘛就是留下癒合後的傷疤,每當夜深人靜時就隱隱地抽痛,或者悄悄地淌血。
世界是不完美的。在其中討生活的每個人也都如此。
但日子還是得過下去。於是《戰前酒》當中的角色一如現實當中的吾等之輩,在工作場合或者人群當中有一種樣子,在家庭裡頭或者孤獨一人時則顯出另一種長相;道貌岸然的政治人物有令人髮指的嗜好、身為救火英雄的父親有非理性的畏懼及無法控制的暴力、好勇鬥狠的幫派首領有不堪回首的童年往事、聰明強悍的偵探有乏力掌握的情感糾葛。派崔克在故事一開始的獨白當中便如此說道,「……去年夏天有人死了,那些人大多數是無辜的,有的人比某些人罪有應得。去年夏天也有人動手殺人,他們沒一個是清白的,我很清楚,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凝視著細窄的槍管,看著布滿恐懼與憎恨的眼睛,發現我自己的倒影就在那眼底。我扣下扳機,好令它消失。」 死去的人有好有壞,但存活的人沒有一個是清白的。
照這麼看來,《戰前酒》故事的主軸極為沉重,似乎有種讀了難以下嚥的嫌疑,但在勒翰高明的敘事技巧及節奏掌控下,透過第一人稱主述者派崔克的賤嘴,使得《戰前酒》的閱讀經驗,意外地有種輕快、帶著黑色幽默的基調。派崔克/安琪這對非情侶(派崔克單身、安琪已婚;派崔克有意追求安琪,但安琪多次拒絕)工作搭檔的互動,還常帶著某種情境喜劇的調調。 話說回來,派崔克與安琪並不是第一對男女偵探搭檔。
大約與「謀殺女王」克莉絲蒂同期的推理小說創作者賈德諾,便已創造出柯白莎及賴唐諾這對工作夥伴;在這兩組人馬當中,男性(賴唐諾及派崔克)一般都負責外勤任務,而女性(柯白莎與安琪)則大多負責後援工作。只不過,這兩組搭檔的相同處,大約也僅止於此,較之智勇雙全、讓系列作品中絕大部分女性角色愛得要死的無照律師賴唐諾,勒翰筆下的派崔克似乎比較接近一般人,會粗心大意、會受騙上當,行事計畫比較直線,一點兒都沒有賴唐諾那種隨手設計不可思議妙計的本領;而與毫無身材可言、臃腫市儈尖酸勢利的柯白莎相比,勒翰創造出來的安琪簡直人如其名、是個天使的化身:美麗苖條、識情重義,雖然大多擔任後勤工作,但真上了前線,她的槍法可比派崔克還準。
雖然無法確定勒翰是否特意造成這些同中之異,但這些設定,卻很忠實地反應了時代的變遷。
戰後美國依然維持男尊女卑的社會型態,這不但是瘦小又溫柔的賴唐諾讓其他女性角色大為傾倒的原因,可能也是賈德諾之所以把柯白莎塑造成一個巨大俗氣、不同於絕大部分女性角色的理由;而在派崔克與安琪初登場的一九九四年,男女關係看起來似乎較先前來得平等,女性的行事也較為自主,在《戰前酒》的故事裡,派崔克正在努力戒菸,而安琪仍然照抽不誤,派崔克的槍法不大靈光,安琪可就好多了。不過雖然安琪是個新世代女性,但她仍需面對故事中男性角色(有時還包括她自己的搭檔派崔克)在言語上輕薄揶揄的狀況,這也反應了在所謂兩性平權的新時代當中,有些因性別而衍生的不平等,依舊存在。
聊過這些《戰前酒》的主題,讓我們回到「類型小說」這件事情上頭。
事實上,一開始承辦小案件但卻隨著劇情發展而扯進愈來愈多麻煩、掀翻高尚階級(無論是政治人物或富商名流)的裙腳曝光不堪入目的污穢內裡、與自己乃至於整個社會的不完美搏鬥抗爭、語出譏誚(可能是對所有人、也可能是針對自己)地嘲諷對抗所有偏差……這些《戰前酒》當中俯拾可見的元素,都是達許.漢密特、雷蒙.錢德勒、羅斯.麥唐諾及勞倫斯.卜洛克等一脈相承冷硬派犯罪小說創作者常用的設定。冷硬派(Hard Boiled)這個從傳統推理小說當中分岔生長的支系,沒有洞察全局的神探、沒有布局精巧的詭計,而是翻出街頭的殘酷面向,用以彰顯人性的骯髒與美好。
所以,是的,《戰前酒》自然是本類型小說,但它也的確是個極好讀、也極耐讀的故事。
父權的傾壓、愛情的不對等、階級間的相互仇視、誤解、利用及關懷,在所謂的美好童年當中可能留下必須一輩子與之抗衡的印記,在感情當中可能生出不可解的張狂暴力。這些混在《戰前酒》裡頭的原料,完全取材自你我浸泡其中的現實生活,像是一杯後勁極強的烈酒,愈是回味,感觸就愈是層出不窮,現實、以及小小暖暖的溫柔,無奈、以及巨大難忍卻得背負承擔的憂傷。人生是場無法脫逃的惡戰,勒翰的《戰前酒》,一如所有在冷硬街頭打滾的偵探,盡自己的力量去抵擋某種歪斜,雖然無法改造世界,但卻能撐住一點希冀。
現在,這杯人性的酒已然上桌;你,是否已經準備好要讓它入喉?
作者資料
丹尼斯.勒翰(Dennis Lehane)
一九六五年八月四日出生於美國麻州多徹斯特,愛爾蘭裔,現居住在波士頓。八歲便立志成為專職作家,出道前為了磨練筆鋒、攥錢維生,曾當過心理諮商師、侍者、代客停車小弟、禮車司機、卡車司機、書店門市人員等,以支持他邁向作家之路的心願。 一九九四年以小說《戰前酒》出道,創造了冷硬男女私探搭檔「派崔克/安琪」系列,黑色幽默的對話與深入家庭、暴力、童年創傷的題材引起書市極大回響,五年內拿下美國推理界夏姆斯、安東尼、巴瑞、戴利斯獎等多項重要大獎,外銷二十多國版權,並以此系列寫下北美一百三十萬、全球兩百四十萬冊的銷售成績。 勒翰真正打入主流文學界,登上巔峰的經典之作是獨立《神祕河流》。小說受好萊塢名導克林伊斯威特青睞改拍成同名電影,獲奧斯卡六項提名,拿下最佳男主角、男配角兩項大獎,小說也因此一舉突破全球兩百五十萬冊的銷售佳績。二○○七年,好萊塢男星班艾佛列克重返編劇行列,取材勒翰的派崔克/安琪系列第四作改拍成同名電影《再見寶貝,再見》(中文片名:失蹤人口),首週便登上北美票房第六名。艾佛列克接受媒體訪問時表示,勒翰的作品氣氛懸疑、人物紮實,以寫實的筆法書寫城市犯罪與社會邊緣問題,是他將小說改編搬上大銀幕的主要原因,原著小說也隨之攻占紐約時報暢銷小說榜第三名。 二○一○年二月,勒翰另一部暢銷小說《隔離島》也搬上大銀幕,由馬丁史柯西斯執導、李奧納多狄卡皮歐主演,本片是兩人繼《神鬼無間》後再次攜手合作,這也是馬丁史柯西斯首次嘗試驚悚懸疑風格的影劇作品。 近年勒翰投入影視編劇及製片工作,參與作品包括史蒂芬.金小說改編影集《賓士先生》及《局外人》,但也持續在犯罪小說領域創造佳績,以《夜行人生》和《為你沉淪》分別奪得愛倫坡獎、入圍英國犯罪作家金匕首獎。 相關著作:《黑暗,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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