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內文試閱
序曲
才躺在急診室不到半個小時,那個病人就已經惹出麻煩。不過早在救護車還沒打開車門、將擔架床推出來之前,護士蘇珊就已經嚐到麻煩的味道了。
只要精神科有大事發生,她總是能嚐到這種味道,一種彷彿在嘴裡咀嚼著鋁箔紙的味道。然而,這種令人不舒服的感覺也有可能是由病患引起的,這類病患給人的第一印象並非施暴者,反倒像是受害者,就像剛在一三一○號病房讓鈴聲大作的男子一樣。
剛好就在晚間七點五十五分。
那名男子要是再晚個五分鐘,蘇珊早就休息去了,但是她現在必須空著肚子趕回現場。這並不是說蘇珊非吃晚餐不可,而是小份量的沙拉加上半顆蛋已成為她制式的晚餐了。她非常注意自己的身材曲線,其實,跟病房裡那些神經性厭食症的女病患們相比,她根本沒有胖多少。就這點來說,她可算是個兼有妄想症的偏執狂,不過對她而言,第一種症狀比較容易擺脫。
那名男病患在一家超市前被逮到,他全身赤裸地倒在雪地中,滿身是血,腳上還有割裂傷。儘管看起來很髒,而且精神恍惚,還有脫水的現象,但是他的眼神不但清醒、鎮靜,咬字也很清晰,牙齒也沒有殘留任何酒精、尼古丁或濫用毒品的跡象(在蘇珊眼中,牙齒向來是判斷精神狀態最準確的指標)。
雖然如此,我還是嚐到了麻煩的味道。蘇珊一手握著傳呼器,另一手抓著一串鑰匙,心中暗自嘀咕著。
她用鑰匙打開了病房的門,走了進去。
眼前詭異怪誕的景象讓她愣了好幾秒,才驚覺傳呼器正嗶嗶響個不停,於是趕忙聯絡專門處理危機狀況的安全人員。
「我可以證明這一切。」那個赤裸的男子在窗前大叫,腳下有一灘嘔吐物。
「你當然可以,」護士說,小心翼翼地與那名男子保持安全距離。
她的話聽起來熟練而虛假。因為蘇珊早就演練過,也不是真心說的,不過根據以往的經驗,這些空洞的說詞的確為她爭取到不少寶貴的時間。
但是這次好像不一樣。
調查委員會在後來的決議報告書裡堅稱,清潔婦在工作時用 mp3 播放器聽音樂,而這種行為在工作期間是嚴格禁止的。清潔婦的上司無預警地突襲檢查,她一時情急,便將播放器藏在淋浴間旁邊的水錶盒裡。
在危急的當下,蘇珊不曉得男病患是怎麼拿到這台播放器的。播放器的電池盒已經被撬開,男病患的手裡抓著一枚彎折的鹼性電池,看來他用牙齒把電池的外殼都咬破了。蘇珊不敢看,但她可以想像黏稠的電池酸液像果醬一般從尖銳的邊緣流出來。
「一切都會沒事的,」蘇珊試著安撫這名男病患。
「不,才不會沒事呢,」那名男子反駁說。「妳聽我說,我沒有瘋掉。我想辦法將那個東西從胃裡吐出來,但也許它已經消化掉了。拜託,拜託!你們一定要替我照X光!你們一定要替我的身體照X光!證據就藏在我身體裡。」
男病患不停地大吼,直到安全人員趕來將他制服。
但是他們來得太遲了。
醫生們衝進病房時,那名男病患早就將電池吞下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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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前
在世上的某處,
某個你所熟悉的城市裡。
也許在你的鄰居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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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隻蟑螂緩緩爬向雷昂的嘴巴。只差幾公分,牠長長的觸鬚就要碰到雷昂張開的嘴脣。牠現在正踩在雷昂睡著時留在床單上的一灘口水漬邊緣。
雷昂想閉上嘴巴,卻因肌肉麻痺而動彈不得。
又來了!
他既不能起身,也無法抬起手,甚至連眨眼都有困難。他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隻蟑螂展開翅膀,彷彿正友善地問候他:
「哈囉,雷昂,我又來了。你不認得我了嗎?」
「我當然記得你,而且再清楚也不過了!」
他們將這隻來自法屬留尼旺島的大蟑螂取名為「墨菲」。雷昂以前不曉得這隻噁心的東西竟然真的會飛。自從他和娜塔莉在網路上查詢過相關資料後,兩個人便為此爭辯不休,卻也因此得出以下的具體結論:那些來自法屬留尼旺島的大蟑螂的確有飛行能力,而其中一隻顯然在九個月前不小心跟著娜塔莉一起從度假勝地回到這裡。這隻怪物不知怎地在收拾行李時潛入行李箱內,他們後來回到家打開行李箱,發現墨菲正坐在髒衣物上清理牠的長觸鬚,不過娜塔莉還來不及放聲尖叫,那隻蟑螂就飛走了,應該是想在這棟老建築裡找個不會被發現的角落躲起來。
他們搜遍了屋子裡每個角落,總共五個房間,一處都沒有放過:護牆板下、浴室脫水機的後方,以及雷昂擺在工作室的建築模型。他們連暗房都找遍了。那是娜塔莉洗相片的暗房,而暗房的門通常是上鎖的,還用了不透光的材料層層密封,避免光線進入。一切都是白費工夫!這隻有著毛茸茸的蜘蛛腳、綠頭蒼蠅般油亮身軀的大蟲子,自此再也沒出現過。
發現那隻大蟑螂的第一晚,娜塔莉還認真考慮要搬離這棟他們幾個月前才剛遷入的屋子。
在這裡開始生命的新頁。
後來,他們做了愛,在大笑中平靜下來。墨菲應該已經從窗子飛到公園,去看看這座城市裡那些個頭比牠小且光溜溜的同類。
然而,現在牠卻再次出現在這裡。
墨菲靠得太近了,雷昂幾乎可以聞到牠的味道。這當然是鬼扯。不過不斷襲來的強烈噁心感,使得雷昂的意識陷入幾近狂亂的狀態,他甚至以為自己在牠毛茸茸的腳上看到牠從床底下沾染來的無數塵蟎。蟑螂的長鬚還沒有碰觸到他因驚恐而大張的乾裂嘴脣,雷昂就已經癢起來了。他甚至想像,如果這隻蟑螂真的爬進他嘴裡,那會是什麼感覺。應該是鹹鹹的味道,而且會摩擦口腔內壁,好像上顎黏著爆米花一樣。 墨菲應該會緩慢但堅定地往他的喉嚨推進,用牠的翅膀拍擊他的牙齒。
那麼我連咬一口都不行。
雷昂悶哼一聲,想要用全身的力量大叫。
有時候,這招可以讓雷昂擺脫睡眠麻痺的狀態;但大部分時候,光這樣是不夠的。
他當然知道這隻蟑螂不是真的。再過幾天就是除夕了,現在正值清晨時分,臥室裡一片漆黑。以他目前的身體狀態,他連把手抬到眼前都不行,可是知道這些以後,反而讓恐懼更加難以忍受。他非常清楚,眼前的東西不管再怎麼噁心,都不是真的,而只是一種心理對外界影響的反應,但不管那是虛構的或是真實存在的,他的感覺並沒有什麼兩樣。
「娜塔莉!」
雷昂試圖大聲呼喊他太太的名字,卻只能頹然而廢。他經常困在白日夢裡,如果沒有外援,他幾乎無法醒過來。
「自我意識薄弱者容易罹患『睡眠麻痺症』。」雷昂曾經在大眾心理學雜誌上讀到這段話。他並不是個自卑的人,但私底下,他自認屬於「沒錯,但是……」的類型:沒錯,他有一頭濃密健康的深色頭髮,但是數不清的髮漩讓他看起來總像剛起床的樣子;沒錯,尖削的下巴讓他顯得有點陽剛味,但是稀疏的鬍子卻又讓他看來像個青少年;沒錯,他有一口潔白的牙齒,但是開心大笑時,便會露出所費不貲的治療成果,即一顆顆填補過的牙齒;沒錯,雖然他有一百八十五公分高,但他總是彎腰駝背,以致於看起來總是比實際身高矮一些。總之,他長得並不難看,然而那些尋歡的女人頂多給他一個微笑,不會把她們的電話號碼給他。真正能夠得到這些號碼的,反而是他最好的朋友史文。就外貌來說,史文生來就拿了一手好牌:從頭髮、牙齒、嘴脣、頭型,一直到手掌……看來幾乎與雷昂無異,就是少了那些「但是」的問題。 「娜塔莉?」雷昂咕噥著,想要奮力掙脫睡眠麻痺的狀態。「救命啊!墨菲快要爬到我的舌頭上了!」
雷昂被自己出乎意料的音量嚇了一跳。不管是在夢中說話、咕噥或是哭泣,他基本上都只會聽到自己的聲音;但他現在聽到的嗚咽聲,聽起來比他自己的聲音還要響亮、尖銳,好像是女人的聲音。
「是娜塔莉嗎?」
四周突然變亮了。
謝天謝地!
這次他沒有踹踢或大喊,就掙脫了夢魘的桎梏。他知道,幾乎每兩個人當中,就會有一個人有過跟他類似的經歷,被禁錮在睡眠與清醒之間的黑暗世界裡,一個如同被守門員團團包圍的黑暗世界,只有憑藉超乎常人的意志力或是外在的干擾,才可能突圍而出。好比說,半夜刺眼的燈光、震天價響的音樂、鈴聲大作的警報,或是……或是一陣陣的哭聲?
雷昂坐起身來,眨一眨眼睛。
「是娜塔莉嗎?」
他太太正背對著他跪在床櫃前面,看起來好像在鞋堆裡找什麼東西。
「抱歉,老婆,我把妳吵醒了嗎?」
除了不停的啜泣聲,沒有其他回應。娜塔莉嘆了一口氣,就連抽噎聲也漸漸消失了。
「妳還好嗎?」
她無言地從櫃子裡拿出短靴,將它們丟到……
她的行李箱裡?
雷昂推開被子,站起身來。
怎麼回事?他瞄了一眼床頭櫃上的時鐘。才六點四十五分。這麼早,連娜塔莉水族箱的照明設備都還沒有打開。
「妳還在生氣嗎?」
一整個星期,他們兩個不斷發生爭執,前天才又大吵一架,每天出門上班前,兩個人都不肯正眼看對方一眼,相互抱怨被對方忽視。娜塔莉首次的大型攝影展開幕在即,而雷昂的建築徵選比賽也到了緊要關頭。兩個人都認為自己面臨的期限比對方重要。
聖誕假期的第一天,「離婚」這個字眼第一次被說出口,就算雙方不是真的有意要離婚,那也是個警訊,表示兩人的神經都已經緊繃到極限了。原本雷昂昨天計畫請娜塔莉吃飯和解,但是娜塔莉又從畫廊晚歸。
「妳聽我說,我知道,目前我們有我們的問題,但是……」
娜塔莉驀地轉過身來。
她的眼神猶如賞給他一記耳光。
「娜塔莉,怎麼……」雷昂不解地眨一眨眼,懷疑自己是否還在做夢。「天啊!妳的臉怎麼了?」
娜塔莉的右眼紫了一大塊,眼皮也腫了起來,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像是匆忙套上的,不過也是穿戴整齊、隨時可以出門的樣子。那件有荷葉邊袖子的碎花上衣,因為扣錯了釦子而斜向一邊,下半身的褲子則少了一條皮帶,高跟馬靴上的綁帶正鬆垮垮地晃動著。
她再度轉過身去,動作僵硬地試圖闔上皮箱,可是這只老皮箱顯然裝不下娜塔莉想帶走的所有東西,以致於一條紅色的絲質內褲、一條圍巾以及她最愛的裙子突兀地掛在箱子邊緣。
雷昂走向娜塔莉,想要俯身將她擁在懷裡安撫她,但是娜塔莉驚慌地縮起身體避開他。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一頭霧水,娜塔莉急著伸手抓她的行李,搽了泥灰色的手指甲只剩四片,第五根手指的指甲不見了。
「老天啊!妳的拇指!」雷昂失聲叫道。他想要抓住娜塔莉受傷的那隻手,卻順勢掀起了她上衣的袖口,瞥見她手腕上的傷口。
刮鬍刀割的?
「天啊!娜塔莉,妳又開始自殘了嗎?」
這是娜塔莉第一個有反應的問題。
「我嗎?」
娜塔莉的眼神裡雜揉著驚慌、害怕以及─最讓雷昂困惑的─憐憫。娜塔莉嘴脣輕啟,露出缺了一大角的門牙。
「我?」
趁著他錯愕的當下,娜塔莉摔開他的手,抓起床上的手機。那支智慧型手機上懸掛著一串塑膠珍珠手鍊,每顆珠子都刻了一個字母,串起來便是寫著她名字的幸運物。二十七年前,她在醫院出生時,這只手鍊就已經掛在她的手腕上了。娜塔莉一手握著手機,另一手拖著行李箱衝出了臥房。
「妳要去哪裡?」娜塔莉走到大門,雷昂追在後頭大喊。他快步趕到玄關時,被一箱他原本想拿到辦公室的箱子給絆倒,裡頭裝滿了他的建築藍圖。
「娜塔莉,至少跟我解釋一下,拜託……」
她頭也不回地跑到樓梯間。
這起恐怖的出走事件發生後的接連幾天,儘管雷昂自己也不確定,但在他的印象中,他相信娜塔莉衝向大門時,是拖著右腳走的。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行李太重或者是鞋帶沒繫好的原因。
雷昂回過神來想要追上娜塔莉時,她已經消失在老舊的電梯裡,並且像舉起盾牌一樣地拉上電梯的門。而這個三年來與他共享生命中每一刻的女子,最後留給他的,又是同樣充滿驚懼、害怕(以及憐憫?)的眼神:「我嗎?」
接著,電梯開始轉動。雷昂愣了一秒,便立刻朝樓梯奔去。
寬大的木質樓梯如同巨蛇一般環繞電梯間而下,雷昂的腳底板則被階梯上鋪的粗麻地毯扎得刺痛。他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太寬鬆的四角褲,瘦削的臀部根本撐不住,每跑一步都有滑落的危險。
跑下樓時,他心裡暗忖,如果保持現在這種速度,一步跳過好幾個階梯,就來得及搶在娜塔莉搭乘的電梯之前到達一樓。然而,住在三樓的年邁伊瓦娜卻在此時打開她家大門,儘管只開了個小縫,連裡面的安全鏈都沒解開,這個小動作還是迫使雷昂停下腳步。
「阿爾巴,回來!」他的鄰居不停叫喚著,不過為時已晚,那隻黑貓已經從伊瓦娜的屋裡一溜煙地跑到樓梯間來,穿過雷昂的兩腿間。雷昂差點跌倒,只好先站穩腳步,兩隻手緊緊抓住樓梯扶手。
「老天爺啊!雷昂,你有沒有怎麼樣?」老婦人急忙將大門完全打開。不過雷昂無視她的關切,匆匆從她身旁走過。
應該還不算太遲,因為還聽得到木製電梯移動中的軋軋聲,以及鋼索運轉的隆隆聲。 雷昂到了一樓,繞過轉角,一個箭步滑過大理石地板,跑到電梯門前。他俯著身子蹲在地上,氣喘吁吁地等著緩緩降到一樓的電梯。
然而,待電梯停穩之後,什麼事都沒發生! 沒有任何的晃動,沒有絲毫動靜,完全沒有一絲有人要步出電梯的跡象。 「娜塔莉?」
雷昂深吸了一口氣,站起來挺直身體,想要透過電梯門的新藝術風格彩繪玻璃確認門後的狀況。但他只看到一片黑暗。
他只好從外面拉開電梯門,卻只看到自己目瞪口呆的表情。
貼了鏡面的電梯裡空無一人。娜塔莉已經走了。消失無蹤。
這怎麼可能呢?
雷昂尋求奧援似地環顧著四周。就在此時,塔勒斯基博士走進了空蕩蕩的門廊。這個住在他樓上的藥劑師從不和人打招呼,給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印象。平常總是穿著色彩鮮豔的運動外套搭配白色亞麻褲的塔勒斯基,今天竟意外地換上一整套運動服配上運動鞋。他的額頭微微泛著亮光,上衣的腋下也染了一片深色的汗漬,看來才剛晨跑回來。
「你有看到娜塔莉嗎?」雷昂問。
「誰?」
塔勒斯基用狐疑的眼光上下打量雷昂赤裸的上半身和穿著四角褲的下半身。也許這位藥劑師正思忖著,到底是哪些藥物導致他的鄰居做出這種怪異行徑,又或者有哪些藥物可以治好這個毛病。
「喔!你是指你太太?她剛搭上計程車走了。」塔勒斯基轉身朝滿是信箱的牆面走去,雷昂因而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
雷昂茫然地緊閉雙眼,彷彿有人用手電筒直射他的眼睛一般。他與塔勒斯基擦身而過,朝公寓大門走去。
「你這樣子出去是自尋死路!」藥劑師在他身後警告著。雷昂打開大門,走下通往人行道的台階,身上的每塊肌肉都繃得緊緊的。這棟房子座落在老城區裡交通稀疏的僻靜之處,周邊有許多小型的精品店、餐廳、咖啡館、劇院,以及像「希萊斯特」電影院這樣以播放老電影和藝術電影為主的小型電影院。在清晨朦朧的薄霧中,電影院故障的招牌燈管就這樣在雷昂的頭上明滅閃爍。
老舊的瓦斯街燈依稀點亮。週末的街道上鮮有人煙,一片冷清。不遠處有個男子在遛狗,對街商店的主人正忙著拉起報攤的鐵捲門。由於政策規畫得宜,人們可以從聖誕假期一路放假到新年過後,因此,大部分的人都尚未起床或是根本不在城裡。放眼望去,雷昂見不到任何汽車或是計程車,當然也沒有娜塔莉的蹤影,街上一片死寂。
他的牙齒忍不住開始打顫,也趕緊用雙臂環抱著自己的身體。當他回到溫暖的屋內時,塔勒斯基已經搭上電梯離去了。
雷昂渾身凍僵,而且精神錯亂。他不想等電梯,便沿著樓梯走上自家的樓層。
這次沒有貓咪擋著他的路。雖然伊瓦娜的大門深鎖著,但是雷昂敢講那個老婦人一定透過門孔在窺視他。住在二樓的法康尼夫婦也經常這麼做,這對夫婦因求子心切而總是憂心忡忡。想必他們一定被他踉蹌的腳步聲以及高聲的喊叫給吵醒了。
也許他們會再次向管委會提出對雷昂的不滿,他們今年初就抱怨過,當時雷昂正慶祝他二十八歲的生日,鄰居們覺得他太吵了。
全身顫抖不已的雷昂終於既困惑又疲憊地回到了四樓。謝天謝地,門只是輕輕掩上,他沒有把自己鎖在門外。
娜塔莉如夏日般淡淡的香水味仍飄散在空氣中。有那麼一瞬間,他多麼希望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其實他想要白頭偕老的那個女人現在還躲在溫暖的羽絨被中,滿足地呼呼大睡呢!然而,當他看到床上屬於娜塔莉的那一邊完全沒有躺過的痕跡,便意識到這個希望是不會實現了。
雷昂盯著敞開的衣櫃,裡面的衣物翻得一團亂。下方拉開的抽屜已經空無一物,挨在窗邊的小書桌也完全淨空。直到昨天為止,桌上還擺滿了娜塔莉化妝用的小道具;現在只剩一台闔上的筆記型電腦,這是娜塔莉堅持不願在臥房擺放電視的妥協結果。他們用這台機器看了不少電影。
雷昂床頭櫃上的時鐘跳到了七點。水族箱的照明燈自動亮起,在微呈綠色的光線中,雷昂望著自己映在水族箱玻璃上的影像。然而,這個裝著四公升淡水的玻璃箱裡沒有半隻魚悠游其中。雖然娜塔莉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顧她心愛的魚群,每天也監控水的品質,但在三個星期前,魚群還是因為感染黴菌而全體暴斃。這對娜塔莉無疑是重大的打擊,雷昂懷疑娜塔莉是否會鼓起勇氣重新養魚。
雖然水族箱內早已沒有魚了,但是照明裝置的自動開啟設定還是沒有解除,因為他們幾年來已經習慣早晨被水族箱的照明光線喚醒。
雷昂怒氣沖沖地拔掉水族箱的插頭。隨著燈光暗去,他再度倍感失落。
他坐到床緣,兩隻手抱著頭,想要替剛剛發生的一切找到合理的解釋。然而,他愈努力回想,就愈無法掩蓋一項事實:他的舊病復發了,儘管醫生們都信誓旦旦地保證他已經康復了。
過往的夢魘再次向他席捲而來。
2
「……妳必須對著那裡講話!」
「哪兒啊?」
「我的老天啊!對著答錄機!」
在答錄機中聽起來有點年紀的男子好像十分不耐煩似的,顯然這不是他第一次向妻子解釋如何對著答錄機講話。線路中傳來細碎的橐橐聲,這表示雷昂的母親已經找到聽筒的正確位置。
「這裡是克勞斯和瑪莉亞.納德的家,」她模仿導航系統的腔調,不過反而弄巧成拙。
請下次再打來。
「我們不在家。」
「妳在說什麼啊?」雷昂的父親沒好氣地插嘴說道。
整個早上雷昂都感覺病懨懨的,還有點暈眩,但是聽到這樣的對話,他忍不住竊笑起來。他的養父母就像《青蛙布偶秀》裡兩個總是在陽台上爭吵不休的老人一樣,不管有沒有觀眾,無論是在家或在公眾場合,他們對於彼此的言行舉止永遠都有意見。凡是聽過他們兩個對話的人,幾乎不免要誤以為自己會是這段婚姻步入盡頭的見證人。這些旁觀者根本搞不清楚狀況。
「還有,我們短時間內無法回電,因為我們搭豪華郵輪旅行去了。」瑪莉亞對著答錄機說。
「最好順便再告訴那些闖空門的傢伙們,我們房子的鑰匙放在哪裡。」
「我們有什麼東西可以偷呢?你的卡拉喬賽車軌道嗎?」
雷昂的母親當然知道那個品牌叫作卡雷拉,她故意說錯,就是要惹克勞斯生氣。那組放在閣樓上的賽車軌道是克勞斯畢生的得意收藏,過去他只有在聖誕節假期時,才會和雷昂一起玩,不過雷昂只能在一旁看,最多也只有當賽車因速度過快飛離軌道時,才被允許將那輛車放回軌道上;克勞斯的眼睛則會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手握遙控器掌握全局。典型的父子形象。
如今,克勞斯因手腕關節退化而再也無法端盤子,於是有更多的閒暇從事他的嗜好。不過這對瑪莉亞反而是個大負擔,因為她現在必須整天忍受那個因手傷而辭去侍者工作的老搗蛋鬼。
天知道,我有多麼想念這兩個老人家。雷昂心情鬱悶地想著。當時他應該趁這個機會,擠出一些話題跟他們倆聊聊。對雷昂來說,上次見到他們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雷昂閉上了眼睛,想像自己就坐在納德家廚房裡那張狹長木桌的主位上,從這個位置觀看他養父母你來我往的精采攻防是最好不過了。他似乎看見自己的父親就端坐在桌邊,捲起衣袖、寬厚的手肘靠在桌上,若有所思地撫摸著下巴,靜候妻子為他準備炒蛋。
「如果炒蛋還要很久才會好的話,那我就再去刮一次鬍子。」
「好主意!但別忘了,這次連背部也一起刮一刮。」
「妳是說,我背部有長毛?」
「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你也沒有兩個下巴啊!」
「那是什麼意思?我的脖子是鬆垮了,但沒有兩個下巴!」
「我就是這麼說的啊!」
「郵輪旅遊是我們兒子送給我們的禮物。」瑪莉亞驕傲地在答錄機裡宣佈。
「一個優秀的青年,」克勞斯悄聲說。這是瑪莉亞談到兒子時最愛用的評語,只要有人提及他們的兒子,她總是老早就準備好這句話。
「沒錯,我兒子就是個優秀的青年!你不需要翻白眼,你這隻老猴子……」
一聲嗶響打斷了瑪莉亞的話,這是克勞斯很少做得到的事。雷昂這才想起為什麼要打電話給兩老。
「呃,爸,媽?」他有點困惑地說道。
「錄得不錯。我打電話來是因為我…………想問你們,娜塔莉有沒有和你們聯絡?」
見到娜塔莉的第一秒,雷昂的父母就愛上她了,和雷昂初次遇見娜塔莉時沒有兩樣。 那是個仲夏午後,娜塔莉起身離開花園的桌子,到廚房幫忙瑪莉亞準備沙拉。雷昂的父親趁機將他拉到一旁對他說:「你可以說我膚淺,不過如果這位小姐的內涵有她外貌一半美的話,你卻還讓別人搶走她,那麼你就比昨晚電視上那個參加節目的白癡還要笨了!沒想到竟然有人會在《誰是下一個百萬富翁》裡答錯第一階段的五十歐元問答題。」
其實他們對彼此都很有好感。娜塔莉也很喜歡這對夫妻古怪的相處方式,她尤其欣賞瑪莉亞,而這是誰在一開始都猜想不到的意外發展,畢竟娜塔莉和瑪莉亞這兩個女人簡直是南轅北轍。
娜塔莉想當個攝影師,也想以著名藝術家的身分四處旅行;瑪莉亞則是個家庭主婦,她在百年後留給這個世界的遺產並不會擺在古根漢博物館的回顧展中,而會長存在雷昂的記憶裡。她穿上圍裙的神氣模樣,就如同娜塔莉穿上她的高跟鞋一般。娜塔莉成長於一棟有著二十個房間的大別墅,瑪莉亞的童年則可說是在街上度過的,她的家就是一間有伸縮遮蓬和流動廁所的貨櫃屋。
是什麼讓這兩個如此不同的女人一見如故呢?不是因為她們的過往,也不是她們對於未來的計畫,而是兩人的性格都因各自不同的成長背景而被錯估了。娜塔莉並不是膚淺不檢點的女人,瑪莉亞也不是愚蠢的黃臉婆。如果還是有人要浪費寶貴的生命去質問她們倆為何意氣相投,答案就是:她們恰好屬於同一種頻率的人。
她們相互信任,如果娜塔莉想找人談談,那麼按理說應該會去找瑪莉亞才對。儘管如此,雷昂仍舊不抱任何希望,這也是為什麼直到今天,娜塔莉倉卒搬出去的第二天,他才打電話給他們。
儘管昨天撥了無數次娜塔莉的手機號碼,最後都轉到語音信箱,雷昂還是癡癡等了好幾個小時,希望能接到娜塔莉打破僵局的回撥電話。
直到今天,雷昂還是沒有任何娜塔莉的消息。於是他小心翼翼地跟那些他可以信任,娜塔莉也可能會信任的人聯絡。 然而,他遇上了死胡同:他的父母不在家,而是在海上。無法接聽。
跟娜塔莉一樣。
雷昂對著話筒半晌不發一語,電話另一頭的答錄機可能在最後的幾秒都只有他的呼吸聲。雷昂沒說任何道別的話,便憂心忡忡地掛上電話。
他父母回家後,聽到這段不完整的留言,一定會很驚訝地回電給他。
此外,雷昂猜測,聽到留言以後,瑪莉亞和克勞斯應該也會像他剛剛一樣心煩意亂。
雷昂不知道娜塔莉到底發生什麼事,她為何會突然離他而去,他只知道,不管他的父母怎麼說,他從來沒有買過豪華郵輪的套裝行程送給他們。
作者資料
瑟巴斯提昂.費策克(Sebastian Fitzek)
一九七一年生於柏林,德國驚悚小說天王,被譽為德國的史蒂芬.金,曾多次獲得德國驚悚類最佳圖書讀者獎,二○一六年,費策克以《包裹》獲頒歐洲驚悚文學獎(European Crime Fiction Star Award),對正在慶祝出道十週年的費策克來說,意義非凡。 費策克的第一本小說《治療》就一鳴驚人,榮登德國亞馬遜、《明鏡週刊》、《明星週刊》等暢銷排行榜冠軍,並獲得德語區最具權威性的驚悚小說獎項「克勞澤獎」(Friedrich-Glauser-Preis)提名;小說《記憶碎片》則被《星期天泰晤士報》(Sunday Times)票選為「過去五年最佳犯罪小說」。費策克至今發表了二十本暢銷鉅作,全球銷售總數逾六百萬冊,翻譯授權超過二十七種語系,成為少數能打進英美等驚悚小說發源地的德國當代作家。 費策克現居柏林,筆下的故事也多半發生在此,他大學時期研讀法律和獸醫,後獲得專利法博士,曾在多家德國電台擔任主編和專案總監。他熱愛打鼓和打網球,已婚,育有三名小孩,同時也是早產兒童協會的贊助人和德國兒童食品協會大使。 在費策克的作品中,曾多次觸及虐待兒童的議題,作為三個孩子的父親,這樣的劇情特別令他震撼,不只是因為「寫出了自己靈魂深處的恐懼」,也更能觸動讀者的心。他認為自己所有的作品都是家庭故事,因為「邪惡和良善往往源於非常類似的家庭」,費策克較不喜歡描寫露骨的暴力場面,善於刻畫讓受害者身心皆受折磨的心理因素,「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經常面臨難以解釋的暴行,而我試著在作品中,了解這些暴力,探究其動機和成因」。 費策克個人官網:www.sebastianfitzek.de 相關著作:《禮物》《孩子》《病人》《包裹》《包裹(首刷限量解謎包裹版)》《獵眼者》《集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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