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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真實事件改編,第一屆「台灣歷史小說獎」得獎作品
它大得像一座島,
泛著墨綠的深藍船體如大海般雄偉厚重,令人生畏。
靠近看,它的身上有許多的撞擊和彈孔,泛著死亡的氣味。
他們稱它作「地獄船」。
而如今,它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一九四五年的南洋島嶼上,有一群被歷史所遺忘的台灣人……
二戰油輪「播磨丸」驚心動魄的奇幻漂流,
生動刻畫戰後失根的人性,揭開一段被動亂抹去的台灣史。
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後,在瓊島(海南島)上造橋鋪路、挖礦煉鐵,是日本皇軍龐大軍工體系的一環,流動的礦工多達上萬人。島上群聚了日本人、台灣人、朝鮮人,以及來自中國各省的逃兵和流民。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商社亟欲自瓊島撤離,然而更多人心中升起的是希望:要回家了,回我們台灣的家。
此時,眾人得知一艘戰時載運掠奪物資的日本油輪「播磨丸」受炸彈重創,擱淺於港口外海。「這是回家唯一的路。」懷抱著這一線希望,他們奇蹟似地將「播磨丸」修復。然而在登船前夕,「播磨丸」卻遭國民政府查扣,中國、台灣、日本三方的矛盾頓時浮上檯面,甚至引發械鬥和命案。就在情勢一發不可收拾之際,各方人馬竟陰錯陽差地一齊搭上了「播磨丸」,踏上返鄉的航程。
七千人擠在一艘巨型油輪上,「播磨丸」儼然成了超大型難民船。他們漂流在茫茫大海上,為了活著返鄉,只能忍受飢餓、衝突與惡劣的環境,看著族人、親友一個個在眼前死去……這群失去尊嚴、歷經劫難的台灣人,最後真能找到回家的路?
【名人推薦】
這次評審,我們發現一本小說,寫一大批台灣人坐一條大船回來的感人故事,是這一屆台灣歷史小說獎最大的收穫之一。
——平路(作家)
我看了之後感動得不得了,也很驚喜,這是一段極重要的「台灣人經驗」,為我們補上了歷史的缺口。光憑這點,這本大作的價值,永遠不會貶值。「播磨丸」是一個隱喻:台灣前途要靠自己修復,創造才能「前航」……
——李喬(作家)
「播磨丸」在作者筆下就是台灣,大船離開中國,在台灣海峽漂流,經歷中國的牽扯,但最終回到高雄。故事生動,隱喻深刻。
——李敏勇(詩人)
七千多個困在海南島的台灣人,在日本戰敗後搭上殘破的播磨丸返鄉,航向未知的命運。他們之間的族群差異與認同矛盾,在詭譎新局中更加激化。作者帶我們回到動盪大時代被掩埋的故事現場,跟著他所創造的人物們一起走入不可思議的旅程。這是個寫出台灣魂的故事。它預示了戰後台灣發生的悲劇,以及台灣人等待下一次命運翻轉機會的韌性。
——馮賢賢(公共電視台前總經理)
戰爭與青春 生作本島人 漂浪瓊台海 你我先輩事 播磨丸慢駛 道盡曲折途
奉公太陽旗 聖戰到敗戰 辛酸少人知 小說帶歷史 顧瞻咱台灣 同舟共濟渡
——戴寶村(政治大學台灣史研究所教授)
目錄
自 序
探索一座島嶼一艘巨船上的台灣心情——創作緣起
序 章
台灣南部幾個農村裡,一群婦女聽到銅鑼聲就跑上馬路,看能不能等到丈夫或兒子回來。同時,成千上萬的台籍日本兵和流亡中國的台灣人還在返鄉的路上掙扎求生,兼程趕路,他們也都能感應到家鄉那股深切的企盼和等待吧。
第一部 瓊島
那些年,台灣和瓊島(海南島)同屬一個殖民政府。台灣人有的應徵去海南島日本會社工作,有的去做小生意,為數多達兩萬一千。直到有一天日本戰敗了,全都陷入絕境,據說乞食度日或淪為竊盜者不少。他們都想回家,回台灣的家,偏偏回家是一條萬分艱難的路。
第二部 播磨丸
播磨丸是一艘超級大的油輪,大得像一座島。它載著七千多人回家,在台灣海峽不停地搖晃動盪,大小風暴連番來襲。船上的人用力吸氣吐氣,聞到死亡的氣味,也呼吸到生命的氣息。
序跋
探索一座島嶼一艘巨船上的台灣心情——創作緣起
二○○九年春節期間,我在屏東一位涂姓朋友家喝茶閒聊,記得在座一位朋友感慨春節到處吃喝,天天肚子發脹,另一人接話,說我們這一代人真幸福,從來不知飢餓滋味。這個話題把涂家老爸涂榮芳從房間引出。他已高齡八十八,但身體硬朗,坐下來加入聊天,跟我們說一個許久許久以前,他和七千多人在一艘船上餓了十幾天,餓到想一頭撞死卻沒有力氣的故事。他從頭到尾稱呼那艘船為「地獄船」,講講停停,依然清澈的老眼裡閃著異光,像一位退休老船長虛構什麼遙遠的歷險故事給我們聽。
能容納七千多人的船是一條什麼樣的船呢?那個年代能有那麼大的船嗎?東南亞的日本兵、台籍日本兵不是都由美日兩國合力疏運回國了嗎?我帶著許多疑問,過幾天再去涂家,又多談了一些,他說那地獄船名叫「播磨丸」,我回家上網搜尋之後,確有此一巨輪。次日再去,用了一些採訪技巧,誘導他努力回憶,又說了一些。那個月,我一共跑了涂家九次。
我感覺這故事會是很好的寫作題材,專程跑一趟台中圖書館。一位館員陪我在地下室戴著口罩逐櫃翻查,找到民國三十五年四月十三日《台灣民報》上所刊登關於「播磨丸」抵達高雄港的報導,僅數百字,小標題,新聞中包括當天緊急送醫的名單。
後來我多次上網搜尋,在浩瀚的電腦檔案裡一關關一頁頁進入,最終只查看到下列幾則封塵的記載:
——日本發動侵略戰爭後,強徵台胞入伍。戰後流落中國各省者達十餘萬人,皆生活艱困,掙扎於餓死或回鄉之途。
——瓊島約兩萬一千台胞,有乞食度日者,或集結四處求賑,或因病而死,或淪為竊盜。
——播磨丸由海南島載七千餘台胞返台,中途因機件故障,致日僅行數浬,船中餓死或病故者數十人。
或許播磨丸上的七千多人,也有檔案裡所說的台籍乞丐、台籍盜匪吧?淪落在大戰剛結束的中國,行乞行竊並不奇怪,但我開始對他們上船之前在海南島的生活情況好奇了起來。像一個探險家在河流的下游探勘完畢,我想去更荒原的上游看看,但是並不順利。我另外找到幾個當年待在海南島的台灣人,他們有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有的只吞吞吐吐一些傳聞,都因年歲太老而記憶模糊了,或仍有什麼顧忌吧。訪問他們,感覺自己像驚擾了阿公午睡的頑童,有點過意不去。
不過,越了解播磨丸,我越發感覺這艘巨輪不只是承載七千多個歸鄉的台灣人,也承載著一種奇特的集體情緒。那一個世代的台灣人,是我的上一代,血肉相連著;他們一出生,國家就是日本,自幼習慣那太陽旗,習慣朝拜天皇,認定內地就是日本;而我這一代,習慣青天白日滿地紅,習慣有兩位英明偉大的蔣總統,長年被教育內地就是大陸錦繡河山。我們這一代有時會罵他們「皇民」,罵他們「奴性」,不大願意去理解他們。但在了解播磨丸的過程中,我忍不住會想,當播磨丸滑進高雄港的那一刻,他們有什麼樣的心情呢—是興奮?忐忑不安?有點像回國又有點像出國?
這是台灣歷史正要翻頁時被人忽略的「台胞」的故事。夾在日華兩個截然不同的統治者中間,既是戰敗國臣民也是戰勝國國民,他們是如何努力為自己找到一條活路?又是用何種精神力量一路支撐到台灣家中?
我後續又做了一些研究,逐漸把播磨丸的前因後果搞清楚,可以開筆大吉了。接下來,要怎麼寫?專注事情始末,是歷史書;想把他們的集體心情好好表達出來,那應該是文學的任務。我決心用小說來書寫它,小說比較能探索他們當時那些困頓、疑惑、掙扎、跌撞、當危難臨頭,即使打過架也要互助、政見不同也要互相加油打氣的種種種種的心情—這些似乎是台灣人共同的心情,還一直濃濃地留存在這個島國之上,以至於今日,不是嗎?
小說是虛構的。虛構的創作過程,感覺非常自由,沒有顧忌與束縛,但書中那些人那些事,會進入我的心靈裡面,跟他們產生感情,變成我的人我的事,自然而然會敬謹而真誠地寫作他們。本書初稿完成後,重讀一遍時,我心裡浮出一句以前念過卻不大能體會的英文:「Only fiction can tell the truth.」
本書於二○一一年二月寫成,儲存在電腦桌面,寂寞地擱著,偶爾點開來潤飾幾頁,自娛一番。直到二○一五年八月逢「新台灣和平基金會」舉辦第一屆台灣歷史小說獎,寄出去,得佳作獎。
最後成書前,本書曾獲得下列幾個人的幫助。李喬兄,一位老經驗的傑出小說家;馮賢賢小姐,資深的電視工作者也是深藏不露的文學評論家;吳靜怡小姐,圓神出版社主編;賴真真小姐,圓神出版社專案企畫經理;周奕君小姐,圓神出版社編輯。他們分別給我許多出色的建議、珍貴的提醒,讓最後的完稿更臻完善。
還要感謝我的老同事,自由時報國際新聞中心日文編譯林翠儀小姐協助處理書中相關的日語運用。
最後必須感謝我太太李錦珠。她曾經是一位教小朋友寫作文的老師、童話作家。她仔細為本書校對,抓錯別字,抓錯用標點,像在有機菜圃戴著老花眼鏡抓蟲子那般專注。內文試閱
序章
台灣縱貫線鐵路進入屏東縣南端,有個小小的竹田火車站。那是民國卅五年,從二月開始,便有三個拿著小銅鑼的中年男子常在車站等人。
這三人,分別是竹田鄉公所、內埔鄉公所、萬巒鄉公所的職員。他們接到通知,來迎接遠從南洋解甲回鄉的台籍日本兵,接到後要列隊,由鄉公所職員在前引導,打著銅鑼送他們回家。這個習俗從何時開始已不可考,據說自從組成六堆(滿清治台時期,台灣南部的十三個客家村莊,為了保鄉護民,合組民間義勇軍隊,分前、後、左、右、中及先鋒等六個營隊,合稱「六堆」。),打完第一場仗之後即是如此。
那天是二月初三,快過年了,時值寒冬卻陽光和煦。他們這天接到八個人,分別要回竹田鄉的二崙和美崙、內埔鄉的忠心崙和萬巒鄉的萬巒莊。三個鄉的人剛好可以走同一條路線。
出征回來的八人整隊時,火車站左前方那一大欉緊密生長在一起的竹子,在微風中互相摩擦,不斷擠出「吱——咿——哇——喳——茲」的聲音。八人不約而同看了竹欉一眼,「啊!家鄉的聲音,好久沒聽到了。」
銅鑼噹噹噹地開響,引來許多村民看熱鬧。八名回鄉的士兵跟著銅鑼列隊行走,個個瘦骨如柴,面有菜色,衣衫襤褸,但都盡可能穿戴整齊,束緊腰帶,並刻意抬頭挺胸,一副日本兵行軍的模樣。
第一站先到二崙。有四位母親和兩位妻子走到路中央的最前頭,但只有三個人看到自己的兒子和丈夫回來。她們在路上蹦跳、喊叫,高興得哭了出來;其餘沒有看到親人的,沒人哭,沒人發問,低著頭回家,似乎不敢多看旁人一眼。
公所職員大聲告訴她們:「等不到的,別擔心!後面還有幾批要回來。」
噹噹噹的銅鑼聲離開二崙,進入美崙時,路上也擠滿了看熱鬧的民眾。一位謝太太站在最前面,踮高腳跟,伸展脖子眺望,顯然是沒有看到丈夫,低下頭,伸腳撥走一粒石塊,紅著眼眶,先回家了。另一位姓邱的太太不敢出門,躲在屋內,瞇眼從門縫往外看;她怕等不到兒子心會絞痛,怕看到隔壁鄰居那些同情的或幸災樂禍的眼睛;但沒多久隱約聽到有人在喊:「邱貴有,你住這裡吧?」她「啊」了一聲,趕緊開門,果然看到兒子從路口衝進來。她迎上前抓住兒子粗沙沙的手掌,透著一層淚水瞧了又瞧:「怎麼瘦成這樣!」
銅鑼噹噹噹地離開美崙,進入忠心崙。路過一個廖屋夥房(台灣南部的客家人同一家族合住的ㄇ字型三合院,客語叫「夥房」。)時,銅鑼敲得很急,公所職員高聲說:「這裡,應該就是廖純聯的家了。」喊話的同時,廖家大小已一擁而上。那做母親的,沒有先去擁抱兒子,卻先就地跪在石頭路上,雙手合十,直唸:「阿彌陀佛,感謝佛菩薩保佑。」廖純聯上前扶起母親,發現有小石粒黏在母親膝蓋的硬皮上,拍一拍,已有輕微割傷,紅紅的,一塊一塊。
銅鑼噹噹噹離開忠心崙,走了好遠一段路,進入萬巒,平安送達兩人。那位公所職員目睹了生離死別後再度重逢的場面,久久忘了敲銅鑼。此時,他公務已了,準備返家,三個中年婦女走近,其中一位穿著藍衫的怯生生詢問:「你手上的名冊中,有沒有從海南島回來的?」
「有,有幾個。但南洋的比較多。」
「你說有下一批,是什麼時候?」
「現在還不知道,你們的兒子是去海南島當兵嗎?」
「不是,我兒子是海南島日本一家大商社的技術員,漢文名字叫黃榮華。」
「唔,我看看,沒有這個名字呢。好像是有軍人身分的才會列在我們的名冊中。」
那幾位婦女默默離去。公所職員踏著輕鬆的腳步下班。戰爭已經遠離,四周是如此的安詳。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隱約聞到有人蒸年糕的氣味。
第二部 播 磨 丸
19
今天是登船日。一大早糾察隊就放下扶梯,並在扶梯口附近設置兩張驗票檯,四個工作人員一排坐著。附近有榆林港警所員警走動,但未介入,主要負責驗票的是同鄉會。
驗票檯前擠了一大堆人,都帶著大件小件的包裹。糾察隊員指揮等待上船的乘客排成四排,依序驗票。一開始,大家守序排隊,不久便有幾個人向前擠,想插隊,因而發生了爭吵,糾察隊員吆喝並吹了口哨。
排隊失序其實不算嚴重,但陳宏仁看到了,認為一開始便要立威,讓大家知道怕,以後才好做事。於是快步向前,拿著木棍向不排隊的那幾個人後背狠狠地擊打。一人不服氣發聲叫罵,宏仁一個轉身即朝其頭頂猛然敲下,那人本能地抬手抵擋,只聽「嘟」的一聲悶響,連臂帶頭中擊,一絲鮮血從紅腫處溢出。宏仁呼叫醫療組上前拖出敷藥,並厲聲下令:「敷完藥給他排到最後面去!」
現場眾人目睹宏仁在施暴時,蓬鬆的頭髮垂下一大綹,遮住半邊額頭,沒被遮住的一隻眼睛圓瞪,微凸,銳利中帶有凶惡之氣。打人時雙唇與鼻子連動,一開一闔,一緊一鬆,幾行汗流下臉頰。
陳宏仁這一打,把大家嚇壞了,秩序立刻好了起來。宏仁離開時,向糾察隊丟下狠話:「擱有不守秩序者,就親像我阿內做,用酷刑,重重加打。」
那名被打又被迫排至隊伍最尾端的乘客,高聲責問:「你是蝦米人?有何權力如此毆打台灣同胞?」
「我係這隻船的暴君,流氓出身,大名叫做陳宏仁。你落火車頭沒探聽!」
說完這話,陳宏仁環顧四周,松本威雄和岡本末五郎站在不遠處眺望這一幕,看不出表情;玉仁和秀媛分別站在甲板上向下觀望,遠遠的也看不出玉仁怎麼想,不過相信玉仁會同意他這麼做,至於秀媛,她一定不會認同的。唉!再慢慢向她解釋吧!
四排縱隊驗完票,分循兩條扶梯上船。播磨丸有三百米長、十八米高,同鄉會準備的粗繩扶梯靠在舷側,從碼頭地面伸展到甲板,傾斜四十五度,坡長三十六米。如此長的梯子是鬆垮垮的,必須在中間分段放置實木的踏腳板。乘客爬梯時,行李掛在左右肩膀和頸子下方,空出兩手或一手抓緊梯緣,搖搖晃晃危危顛顛地一步步往上爬。有幾個人腳踏懸空,兩手抓著梯繩,尖聲叫了出來,幸好後面的人都立刻伸長頭顱,像千斤頂那樣頂住垂落下來的屁股,使其重新踏實,繼續上爬。通常,到了甲板,即使是年輕人也會氣喘吁吁。
登船作業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中午過後甲板上便亂哄哄擠滿了人。糾察隊引導一些體弱者到甲板上,也就是一樓;上方還有厚木板釘的兩個樓層,稱為二樓和三樓。一樓中間靠近右舷處用籐網圍出了一個約十坪大的空間,是指揮中心。機房在船尾,主廚房也在船尾接近引擎處,新建的廚房則在船頭。
甲板上原是最明亮通風的處所,由於加蓋了樓層,左右又各有一米高的舷,乘客剛踏上時會感覺有點陰暗,加上有些地方泡過鹽水,生鏽處沒有再上漆,看起來斑斑駁駁,聞起來有一種凝結不散的霉味。有幾人請求糾察隊想改去二樓或三樓,得到的回答是:「上面更艱苦,每天要被烈陽曝晒,還得承受強風的撲打。我沒有誇大,現在是春轉夏的季節,一路上風不是吹拂你的臉,而是撲打你。如果下起大雨,上面是沒有遮雨篷的。」
糾察隊副隊長吳成吉每次引導乘客進入一樓,這番話總要再講一遍。有一次還聽到另一種抱怨:「這條船破成這樣,一張票還要賣五百關金,真過分啊!」於是成吉伸出手:「我還你票錢,你的票還我。你下去,還有很多人等著買票上船。」那人遂不敢再吭聲。
到了下午兩點多,一至三樓都已擠滿了人,連糾察隊都難以走動。幹部們緊急商量,決定把原先規畫的十字型小通道改成井字型,一至三樓都要改。然而,一個樓層的面積看起來就像足球場那麼大,臨時要多找繩子還真不容易。正思量中,蔡墩土瞧見在碼頭上被陳宏仁打得頭破血流的乘客走上甲板,正大粒汗小粒汗邊推邊擠地走過來,低聲問阿土:「真歹勢,這位先生,小姓姓林,請問剛才打我的陳宏仁是什麼人物?」
「你拿船票出來一看就知。」
那人小心摸出船票,見上面有會長陳宏仁、副會長李玉仁的印刷字樣,終於知道打人者的身分了。「難怪!但怎麼一個同鄉會會長就兇成這樣。」那人自言自語嘟囔著。蔡墩土見那人拿出船票又小心收好,指引找個空位休息,沒再搭理。
同鄉會幹部好不容易在天黑前找到了足夠的繩索,但人數實在太多,有誰先挪位,空出的小空位,立刻有人占了去。蔡墩土試了幾次,心生挫折,不耐煩了:「拿支木棍來!我要用武力開路拉繩。」李玉仁見狀上前,大聲說:「請大家告訴大家,多一條走廊,吃飯時容易領到飯。還有,風浪大時,多一條繩子可以抓呀!」這兩個理由傳開後,玉仁先彎腰擠開一個缺口,遞出繩子給第一個乘客要其向後傳遞,後來每一個人都配合,慢慢拉出了通道。
重新布置多重井字型通道的那段時間,陳宏仁和李玉仁等幹部在指揮中心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全船乘客利用起身挪位拉繩的時機,六千九百九十六人做了一次清楚的族群分組。日本人在一區;竹東來的和南部的客家人各占一區,但彼此相鄰;講漳州腔台語的和泉州腔台語的,由於人數多,也各占一區,然後同處在一個大區塊內。那是自動調整換位而形成的族群聚落,三個樓層都是如此。洪敏雄大發感慨:「這真是自然界的『奇觀』呀!」李玉仁則說:「這是人類群居的『常態』,荒野的昆蟲鳥獸應該也是這樣吧!」
大家坐定之後,洪金珠等三位扮男裝的女子和林阿亮擠坐在一起。她們盡量和別人背擠背,和阿亮則正面肉貼著肉,甚至大腿交疊在一起。林阿亮記住菊妹和玉仁的話,不敢有非分之想。三女要起身拿餐、大小便或嘔吐時,阿亮都會盡量幫忙掩飾。
在這場族群分組分區後,吳成吉發現有一群人不會說客家話,卻坐在客家人區;這群人都說日語,卻不和日本人坐在一起。追問之下,才得知是朝鮮人,共廿三個。成吉要求看票,每人都拿出一張。記得玉仁曾在會議上提及此事,說已婉拒了朝鮮人,為何他們還能持票上船?
吳成吉轉身去指揮中心尋求答案,無人知道原因。幹部中有人主張請他們下船,但有人擔心會因而引起重大紛爭。正討論中,為首的朝鮮人主動走進指揮中心,李玉仁介紹那人名叫崔益三。崔益三先用滿洲話,亦即北京話開口,玉仁表示此處並非每個人都聽得懂北京話,於是改用日語。蔡墩土搶先問:「李玉仁副會長不是已拒絕你們買票,為何你們都有票?」
崔益三冷靜答稱:「我們集體去買票,被副會長拒絕,沒錯!但我們一個一個去買,就沒被拒絕。」
在場同鄉會幹部都啞然無語。
崔益三接著問:「我們廿三個朝鮮人現在會有任何麻煩嗎?」
陳宏仁斷然回答:「沒有麻煩,我們承認現況,不追究。」
李玉仁接著用北京話說:「歡迎你們,大家同舟共濟。」然後改用日語:「這艘船不到朝鮮,你們要如何回家?」
崔益三放鬆了臉孔和語氣,說:「我們有幾個同伴在日本有家人,先到日本後再做打算。」
崔益三走後,李玉仁告訴大家,這廿三個朝鮮人中,有十幾位是哈爾濱鐵道學院的前後期校友,其他的畢業於滿洲建國大學,都是知識青年。「日本人在東北用很多氣力在教育上面。」玉仁說。
「這些都是白費力氣,滿洲國的中國人和朝鮮人都不會因而更認同日本。」陳宏仁接著說。
「奇怪,日本人竟沒在海南島辦大學,只忙著建橋鋪路,然後挖礦。」這是陳正高的感嘆。
登船作業直到天黑仍未結束。一、二樓各有七、八盞燈泡亮了,散發出微黃的光線,海面上的水氣,在燈光照射下,現出一條條的白煙,燈泡偶爾會發出嘶嘶的聲響,好像空氣被撕裂成一條一條。
最後上船的是張松吉、黃榮華一家三口、伊藤隆次和另一位不知姓名的日本技師。後面兩人顯然是去幫黃榮華搬行李的。他們行李也一大堆,上來後直接進入機房。若不算三位「假男士」,黎秀琴和謝秀媛是全船僅有的兩位女性,黃玉柱是唯一的幼童。此二女一童所分住的小隔間都設置在機房內。
燈亮後不久,擴音器沙啞地播出晚餐的通知。這是登船後的第一餐,全船出奇安靜。此後數日,沒有比吃飯更重要的事。伙食組詳細規定三個樓層共十二個領飯的時間和地點,以及飯後刷洗的地方。晚餐是每人一碗飯,上面鋪了一片黃色的日式醃蘿蔔,配上一碗味噌湯。這是台灣人和日本人都習慣的吃食。
用餐和睡覺同在一個擁擠的地方,每個人能分配到的就是兩片屁股坐下去的空間,沒有放腳的位置,坐下時腳必須疊在別人腳上,別人的腳被壓得麻掉了,換另一人的腳在下面。睡覺時亦然,若要側睡,必須和旁人背對背,雙腳盡量蜷曲在胸前,若要仰睡,再怎麼擠,也只有背部的空間,雙腳必須跟別人合疊,才躺得下去。
海南島的三月底天氣濕熱。每個人身上都有汗臭味,但沒人敢想到洗澡這件事。大家都想,再忍耐個三、五天,船到了台灣,上岸後再好好洗個澡。
幾個糾察隊在指揮中心吃飯時聊起這忙碌的一天,一回想就頭皮發麻,腳也跟著痠軟起來。想想這麼龐大一群的七千人,七千顆急著要回家的心,等上船足足等了半年多,如此吃力地負著重物步上了船,如此艱難擠在只能坐下但躺不下的空間,面對的又是如此凶神惡煞般的糾察隊員。陳正高一面喝味噌湯一面說:「明天開始,我們不要再那麼兇了。」蔡墩土接著說:「憑良心講,如果不是陳會長在一開始狠狠打了幾個人,為糾察隊立了威,登船不會那麼順利。」
謝秀媛一整天在甲板上幫忙安頓體弱者,此刻也手痠腳麻癱在指揮中心休息。她對宏仁在登船時的凶暴,感到驚訝。那是她不認識的陳宏仁。雖知道宏仁性子急,脾氣不是很好,但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她正想等一下要好好勸他,但聽阿土這一番話,決定暫時按捺下來。
晚餐後一名漁家出身的鍾明亮,高雄旗后人,走進指揮中心說:「我們捕魚人家出海時,碗不能叫做碗,要稱『蓮花』,因為碗是會裝滿水的;筷子也不能叫做筷子,而要說『竹篙』,有竹篙好撐船之意。我請求伙食組在廣播時改一下口。」
陳宏仁點點頭,敷衍地說了聲「好」,卻似乎沒放在心上。
高聳黝黑的播磨丸停泊在海南島榆林港碼頭。夜晚的浪濤不大,船身只是輕輕搖著,七千人今晚開始就睡在這個超級大的搖籃裡。
當晚,榆林港港警所的五名警察,在播磨丸外面監控著。他們奉命監看、記錄,然後彙報。
大約深夜十二時許,天色全黑,警察們發現一批又一批的人靠近播磨丸,總共三批。一批躲在碼頭邊一堆硓𥑮石牆後面,共有九人,另兩批搖著小船板從水上靠近,一條船板上有四人,另一船三人,這些人都只在肩上和腰上綁上簡單的行李。
右邊的小船板先有動靜。在一個微弱的手電筒光信號出現後,一條粗蔴繩自播磨丸上垂下,小船板上的人一個一個攀繩上去。播磨丸高十八米,即使上面拉,下面攀,沒有好的臂力也上不去。這條船板上的四人,兩人順利上去,第三人半途掉入海中,爬起,再攀,顫巍巍地上去了,第四人也是半途掉下,海面一團浪花,海水推推擁擁,久久不見浮起,最後似已被放棄,蔴繩被船上的人丟下海,暗夜無聲的影集第一幕結束。
第二條小船板上的三人情況一樣,上去了兩個,第三個落海後久久未見浮起,似乎進了魚腹。港警後來發現那人拚命朝岸邊游去,游上岸了,伏在一堆銳利的硓石上不停喘氣。
躲在硓石牆後的九人,上去了六人,第七人攀爬時蔴繩斷裂,人繩一同墜落碼頭地板上,恐怕是跌斷了腿,由另兩人扶著離開,顯然已放棄上船。
港區內夜露濕重。附近監視的五名港警交頭接耳一番,四人離去,一人留守。海水在播磨丸底部四周敲捶擊打,波濤嚎叫整夜,像是在對誰質問:海南島是那麼容易要來就來要走就走的嗎?作者資料
李旺台
台灣屏東人,一九四八年生,高師大畢業,曾任教師、記者、編輯多年,退休後愛上小說創作。 曾獲第六屆懷恩文學獎、第一屆台灣歷史小說獎。 曾出版長篇小說《獨角人王國》(二○一五年,春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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