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過地獄之路
- 作者:理查.費納根(Richard Flanagan)
- 出版社:時報出版
- 出版日期:2017-02-24
- 定價:380元
- 優惠價:9折 342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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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多少人背負著自己的地獄過日子?
2014年英國曼布克獎得獎小說
「每一頁都有啟發力道的傑作!」——吳明益
人為何獨自存在,一再頑固抵抗命運,不是因為習於生命,而是習於愛。
一部殘酷又美麗的動人哀歌,路的盡頭,盼回靈魂的寧靜和喜悅
活在世間
如行走地獄屋脊
凝視花朵
日月如百代過客
你若置身地獄
愛亦是地獄
快樂的人沒有過去,不快樂的人除了過去,什麼也沒有。
杜里戈是一名聲譽卓著的外科醫師,是一名戰爭英雄,也是偷腥慣犯。五十年過去了,如今伴隨名氣而來的是醜聞,但他無所謂,依舊緊靠女人胴體取暖,往往人愈多,愈寂寞。這天,他沉沉入睡,思緒漸漸拂遠,飄向泰緬叢林深處,那時日軍擄來大批盟軍戰俘,修築連接暹羅與緬甸的死亡鐵路。身為醫官,目睹營中駭人的飢餓、霍亂與無來由的虐打,他捶頓自身的渺小無用,卻不放棄救命。徜若萬物之初總是有光,杜里戈最早認識的美,是什麼?
支持杜里戈在絶望中活下去,只有一個理由。直到一封信改變了他的一生……
理查.費納根殘酷又美麗的小說,描述多種形式的愛與死。取材父親在日軍戰俘營劫後餘生的經歷,他費時十二年時間寫作,最終榮獲2014年英國文壇最高榮譽曼布克獎,也是史上第三位獲獎的澳洲作家。書出版當天,作者父親與世長辭。關於命運,我們無能為力,卻因為愛,往往改變了一生。
【獲獎記錄】
2014英國曼布克獎得獎小說
2014 美國獨立書商獎
2015年都柏林文學獎決選
美國總統歐巴馬選書
紐約時報年度選書
NPR全國公共廣播電台年度選書
華盛頓郵報年度選書
經濟學人年度選書
金融時報年度選書
西雅圖時報年度選書
【名人推薦】
作家 李桐豪∣李維菁∣伊格言∣紀大偉∣衛城出版總編輯 莊瑞琳∣胡淑雯∣格林文化發行人 郝廣才∣黃春明∣駱以軍 好評推薦(依姓氏筆劃排序)
◎「每一頁都有啟發力道的小說,去審視「人究竟是為何而存在」的作品。人如何在感情的罪裡自處?人如何在殘酷的世道中活下來?闔上書,我以被清洗過的靈魂與雙眼向作者致意。」
——吳明益(推薦序)
◎「在戰爭創傷症候群(PTSD)開始被普遍承認的此刻,這部小說堪稱意識流美學的模範。」
——紀大偉(《同志文學史》作者)
◎「讀一本好書,最棒跟最糟的部分就是,你會因為胃急速翻攪,好幾天都無法閱讀其他文字。你知道你讀到了一部非凡的作品。好幾年都不會再有這樣的一本書了。每年都有一部優秀作品得獎,但往往要很多年,才等得到這樣一部真正偉大的小說。」
——A.C.葛瑞林(曼布克獎評審團長推薦)
◎「這是來自澳洲的《戰爭與和平》。」
——NPR書評
◎「溫柔與愛交織成的交響曲。一個感人至深而強大的故事,刻劃生命裡每一次呼吸的重量。一部傳世之作。」
——《衛報》,書評
◎「徹底使人信服……人性的偉大試煉,看一個常人身上如何同時體現良善及黑暗,尤其是,從不平凡的劫難歸來後,又該如何繼續平凡人生……再多的盛讚對費納根來說,都只是錦上添花。」
——湯瑪斯.簡尼利(《辛德勒的名單》原著小說作者)
◎「一位備受推崇的當代澳洲作家……這是一趟關於失去和探索的旅程,小說每個場景將會永遠留在讀者心中……不煽情,也不矯飾,費納根探索了人類種種情感,或是洶湧澎湃,或是幽微細膩……費納根就是為了書寫這本小說而生的。」
——《經濟學人》
◎「這是杜里戈的故事。描寫他身處亞洲叢林戰俘營的段落是全書心臟,字字句句跳動著。小說裡杜里戈的磨難、駭人情節,以及那些足以改變人一生的遭遇,都是曾待在那裡的戰俘們,難以抹去的印記。」
——角谷美智子(書評人)
◎「反覆讀下去,才驚覺這部小說的偉大,不能再更精緻、美麗而動人了。」
——《紐約時報》,書評
◎「令人神魂顛倒……一部經典的戰爭小說,來自一個世界級的作家……上一本能如此感動我的書,已經是麥卡鍚的《長路》。」
——《華盛頓郵報》,書評
◎「優雅的鍛造與字斟句酌,沒有一絲一毫的矯作。費納根的小說無疑是一部經典。」
——《金融時報》,書評
◎「動人的案頭佳作,刻劃緊扣心弦的人性幽微,以及生命不朽的意義。」
——《西雅圖時報》,書評
◎「充滿不平凡的力量,一部精雕細琢且極具感染力的小說。注定成為這世代的經典。」
——《觀察家》
◎「完全無法預期竟是這樣驚人的成就……《行過地獄之路》無與倫比。」
——《澳洲人報》
◎「一部絕美的小說。」
——《星期日泰晤士報》
◎「醉人……歌詠生命。」
——《雪梨晨鋒報》
◎「帶領我們沉思人類的記憶、創傷和同理心。一部卓越的戰爭小說。澄澈、如史詩般,真誠而震撼人心。」
——《出版人週刊》
◎「如荷馬史詩般……費納根對於語言的熱情、關注歷史長河下的暗流,以及精微的細節,使他的小說如此不凡。」
——《愛爾蘭時報》
◎「《行過地獄之路》磅礡而宏偉,滿溢熱情、戰慄,和悲劇的諷示。小說格局、主題和角色,隨著故事開展而越來越豐富、越來越深刻,直到結局。這是我這一生到目前為止讀過最棒的小說。」
——Patrick McGrath,《Constance》作者
◎「我愛這本書。不僅只因為這是一本偉大的小說,更重要的是,這本小說能讓我們在最不堪的人間悲劇中看見美麗的事物。每一個人都應該看看這本書。」
——Evie Wyld(《All the Birds, Singing》作者)
◎「理查.費納根的想像力閃閃發光。他是澳洲文學的一塊瑰寶。」
——《紐卡斯爾先鋒報》
◎「寫作之路早已熠熠發光,而費納根生涯最重要、最好也最動人的作品,無疑就是《行過地獄之路》。」
——《週日時代報》
◎「一個在戰場上的男人,讓人難以忘懷……費納根的文字意涵豐盈且富新意。他完美刻劃一個澳洲小夥子堅毅剛強的身影,他以愛為名,堅守誓言。主角杜里戈經歷了和艾咪的一段不倫之戀,隨後他在浪跡天涯之旅中失去靈魂。費納根的一字一句強而有力又不失美麗,如同他在小說中引用的日本文學經典一般,飽含詩意。」
——英國《泰晤士報》
◎「驚人的美麗、睿智,充滿對人世的犀利洞見……費納根寫出人間最黑暗可怕的一個角落,如雕琢寶石般,一一描繪戰時的種種,同時也寫出一個青年對於年少愛戀的癡迷。」
——《書單》
◎「神乎其技……費納根的小說,悲慘殘酷和美麗動人並存……震撼人心的一部哀歌,縈繞讀者心中久久不去。」
——《書架情報網站》,書評
◎「絕美……費納根的父親死於這本書完成的那一天。毫無疑問,他一定會為兒子獻給自己的故事而驕傲。」
——《獨立報》,書評
◎「小說展開如史詩般的格局宏偉,費納根仍然細細暈染書裡每個角色的形象。那美麗的筆觸,將使讀者永難忘懷每個令人心痛且栩栩如生的人物。」
——《澳大利亞時報》
◎「目眩神迷……深刻思考關於生命和時間,記憶和遺忘的故事。令人難以望其項背的成就。在他傑出的作家生涯上,再添冠冕。」
——澳洲《廣告人報》
目錄
第一部
蜜蜂
醉顛爬出
牡丹花
——松尾芭蕉
第二部
暮晚
從海灘上那個女人
傾倒在整個夜浪上
——小林一茶
第三部
覆蓋露水的世界
每顆露珠
都是掙扎的世界
——小林一茶
第四部
朝露般世界
朝露般短暫
然而……
——小林一茶
第五部
活在世間
如行走地獄屋脊
凝視花朵
——小林一茶
內文試閱
為什麼萬物之初總是有光?杜里戈.艾文斯最早的記憶是陽光灑進禮拜堂,他跟母親、祖母坐在一起。那是木造禮拜堂,陽光耀眼。他蹣跚前進又後退,進出這片靈性的擁抱歡迎,投入女人的雙臂。這些女人愛他。這就像浸入海裡又回到沙灘,一遍又一遍。
母親抱一下他後放開,說,上帝保佑你。兒啊。
那應該是一九一五年或一六年吧。他大概只有一、二歲。稍大一些,他才對陰影有記憶,那是一隻伸舉的前臂,它的黑色線條在煤油燈的陰沉光線中跳躍。傑基.麥奎爾坐在艾文斯家黑暗的窄小廚房,哭泣。那個時代只有小娃兒才哭。麥奎爾很老了,大概四十歲,或者更老些,正用手臂抹去麻子臉的淚水。還是用指頭?
牢植杜里戈回憶的只有他的哭聲。好像什麼東西碎裂了。漸緩的節奏讓杜里戈聯想到誤踏陷阱的兔子後腿敲擊地面,他聽過的聲音中,這個最像。當時他是去廚房找母親看他拇指上的血泡。他才九歲,沒有太多經驗可比較。之前,他只看過一次大男人哭,是他老哥湯姆從法國戰場回來,一下火車,就把行軍背囊扔在滿布灰塵的鐵路旁軌,放聲大哭,震驚的一幕。
看著老哥,杜里戈想知道什麼事能讓大男人哭。伴隨時代改變,哭泣現在變成證明一個人有感情,感情則是人生唯一的指南針。情感蔚為風行,情緒是個舞台,上面的演員是下了台就不再知道自己是誰的凡人。杜里戈活得夠久,足以見證這些改變。他還記得一度人們恥於哭泣,恐懼它代表的軟弱,以及它將帶來的麻煩。他活得夠久,也看到人們讚美那些不值一哂的事,只因真相傷感情。
湯姆回家的那晚,他們把德意志皇帝的肖像丟進篝火燒掉。湯姆絕口不提他們聽聞過的戰爭、德國人、毒氣、坦克、戰壕。他什麼也不說。男人的感情不等於人生。有時根本不值個屁。湯姆只是默默瞪著火焰。
***
杜里戈覺得好像在某處的冷凍廠喘氣打了個哆嗦,五十年時光就過去了。心絞痛的藥開始發揮效用,胸口緊悶的感覺逐漸消退,手臂不再麻痺,雖然他顫抖的靈魂裡還是有些藥物無法對付的狂亂不適,但是他至少能從旅館浴室走回到床上。
回床上時,他注視她裸露的肩頭,柔軟的皮膚與曲線總是令他興奮。她微微揚起被睡眠剝除一切面具的臉孔,問道——
你講什麼?
他躺回床上,窩近她的身體,這才明白她是在問睡著前的那個話題。遠處,一輛汽車大聲加速,彷彿想要挑戰飄進飄出這個旅館房間的各式清晨傷感聲響。
杜里戈對著她的背說,小黑啊。語氣好像她該明白,然後他想到她不懂,就又補上賈狄納。我記不起他的長相。杜里戈講話時,下嘴唇貼上她的肌膚。
她說,不像你的臉——
杜里戈想這真是一點意義也沒,小黑賈狄納早就死了,這麼做還有什麼意思?他不明白他為何不這麼直白地寫出來,也不明白為何想不起賈狄納的長相。
她說,到哪兒都媽的逃不過你的臉。
他笑了。他永遠無法習慣她這類「媽的」用詞。雖然他知道她本性粗俗,這種古怪粗俗語言根生於她的成長背景。他老邁乾燥的嘴唇吻上她的肩膀。到底女人是哪一點總能讓他抖顫如魚。
還真不能打開電視或翻閱雜誌啊。她越講越開心,毫不自覺她的笑話惹人厭了。
杜里戈自覺相貌頗為平庸的那張臉的確處處可見。自從二十多年前他上電視講自己的經歷,引起大眾注意,現在他的臉便不斷從慈善募款信箋、紀念幣瞪著他——闊嘴,神情略微發呆紊亂,一度捲捲的黑髮現在變成白色播。多數人在他這個年紀已經日落黃昏,他卻再度躍向太陽的光芒。
他百思不得其解近幾年他為何變成二戰英雄,名聲卓著的外科醫師,一個時代與悲劇的代表性人物,傳記、戲劇與紀錄片的主題,也是眾人崇拜、奉為聖徒、阿諛奉承的對象。他明白自己跟這個二戰英雄有某些面貌、習性與經歷相似處。但是,他不是他。生跟死,他只是在前一項運氣較好,卻已經沒法再為二戰戰俘扛大旗了。但是拒絕這種尊崇似乎在侮辱死去戰俘留給世人的回憶,他辦不到,也沒力氣了。
不管人們說他是英雄、狗熊或者冒牌貨,他越來越無所謂。那屬於一個逐漸遠去與朦朧的世界。他知道舉國崇拜他,儘管他的年邁已經讓外科同僚大失信心,可能也讓曾在戰俘營奉獻的其他醫師微微鄙夷與眼紅,不悅察覺他可能擁有他們缺乏的某種性格,才能超越他們,攀上全國寵兒地位。
他說,去他的紀錄片。
不過,當年他不在意大眾的矚目,私底下,可能還滿受用。現在不了。他對外界的批評並非無知無覺。他甚至還認同多數批評。他的名氣只是他人對他的認知誤謬。這輩子他閃過涉足政治與打高球這類的明顯錯誤,但是他企圖開發切除大腸癌的外科新技術卻失敗了,比失敗還慘,可能還間接導致幾個病人的死亡。他風聞梅森叫他屠夫。現在回首,他可能過於魯莽了。但是那個技術如果成功,現在人們不也會讚美他大膽有遠見嗎?他不停拈花惹草,毫不在乎搞外遇必定伴隨的欺騙,但這只是私下醜聞,不為大眾所知。他能那麼精巧敏捷地說謊、操縱與欺騙,有時連自己都吃驚。因此,他的自我評價如此之低,也是符合事實。這不是他唯一的虛榮,而是眾多愚行之一。
即便到了現在這個年紀——上週剛滿七十七歲——他依然困惑自己的本性如何塑造了他的一生。畢竟他辨識得出當年讓他在戰俘營救人的那股天不怕地不怕、拒絕臣服傳統、熱愛放手一搏、喜歡把事情推向極限的無可救藥飢渴感,也就是現在把他推向琳娜特.梅森懷裡的力量。她的老公芮克.梅森與杜里戈同是外科學會理事會成員,關係密切的同僚,傑出顯赫卻乏味至極。杜里戈知道自己的缺點不只這個,卻仍希望他正在撰寫的序言毋須揭露不必要的真相,同時還能以誠實與謙虛的態度讓真相終於得以稍稍還原,重建他的角色——他只是個醫師,如此而已。他也希望重建正確的歷史記憶,把大眾的注意力轉到那些被遺忘者的身上,而不是他自己。他知道這是改正與悔悟的必要行動,內心深處,他更害怕這種自我貶抑與謙虛會適得其反,讓人們愛他更甚。他陷於兩難。他的臉到處可見,他卻再也看不到那些人的臉。
我只是虛名一個。
誰?
丁尼生。
沒聽過這句。
〈尤里西斯〉。
沒人讀他了。
現在沒人讀任何東西了。他們還以為勃朗寧是槍呢。
我還以為你只喜歡勞森。
除了吉卜林、勃朗寧以外,就是勞森了。
或者丁尼生。
我的一切見聞,我均在其中。
她說,這句是你胡掰的。
不。正好——正好那個什麼?
正好「相反」?
對。
琳娜特的手撫過他枯萎的大腿,說,你啊,能背一整首詩,還能記誦許多東西,但是你想不起一個人的臉。
對。
論及死亡,湧上他心頭的是雪萊跟莎士比亞,他們不請自來。過去,他們是他人生的一部分,現在,他們就是人生。好像人的一生可以濃縮在一本書、一句話,或者幾個字裡。汝恰恰遇上死亡盛宴。蒼白、冰冷、恍惚的微笑。噢,這些老派詩人呀!
他說,死亡就是我們的良醫。他覺得琳娜特的乳頭棒極了。那天晚宴上有個記者質疑他有關廣島與長崎原爆的事。
他說,炸一次,或許,但是兩次?為什麼要炸兩次?
杜里戈說,你根本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怪物。
記者問,女人與小孩也是怪物嗎?還有她們肚子裡的孩子?
杜里戈說輻射不會影響到後代。
他知道自己答非所問,況且,他根本不知道輻射效應會不會遺傳。很久以前有人跟他說不會。還是會啊?記不清了。近來,他仰賴的是日漸脆弱的臆斷——他講的都沒錯,以及,他只講正確無誤的話。
那位記者說他寫了一篇核爆倖存者的故事,訪問拍攝他們。他們受極大的苦,而且是一輩子。
杜里戈說,年輕人,你對戰爭並非一無所知,但是你僅知片面,戰爭有許多面。
然後他轉身走開,之後,又轉回頭。
哦,順便一問,你唱歌嗎?
杜里戈捧起琳娜特的乳房,兩指夾住乳頭,一如以往,他想在肉體裡遺忘他與那位記者的尷尬丟臉交鋒。但是他的思緒不在這上頭。他鐵定會永遠成為那位記者茶餘飯後的話題,大戰英雄居然是戰爭販子、核彈擁護者、失智老蠢材,臨走前還問他唱不唱歌!
但是這位記者有點讓他想起小黑賈狄納,雖然他無法明確指出是哪一點。不是他的臉,也不是他的態度。是他的笑容?他的臉頰?他的膽氣?他的確讓杜里戈不爽,但是他不屈服於杜里戈的名氣威望,這點讓杜里戈很讚賞。這人有某種內在的一致性,或者,你可以說,正直。對真相的堅持?他說不上來。無論是姿勢、習氣或者表情動作,這人跟小黑賈狄納沒有一絲絲相似處。他內心湧起一股奇特的遺憾感。或許他真的只是個笨蛋。或許他真的錯了。現在,他凡事都沒把握。或許,從小黑賈狄納被狠揍的那一天起,他就如此了。
他對著琳娜特珊瑚螺似的耳朵低語:我將成為一個腐尸怪物。他覺得女人耳朵的柔軟螺旋狀有種說不出來的動人,好像總是在邀請他漫遊探險。他溫柔親吻她的耳垂。
琳娜特說,你應該用自己的話來說自己的想法。杜里戈的話。
她五十二歲,早就不是孩子,但也還沒老昏聵,她鄙夷自己,因為這個老傢伙能牢牢控制她。她知道他不只有老婆,還有其他女人,一或二個。她連唯一情婦的放蕩榮銜都沒有。她不明白自己。他身上散發老人的酸麵團味,胸部塌陷到只剩乾瘪的乳頭,做愛能力已經靠不住,她卻感覺一種奇特的完整感,完全悖離常理。跟他在一起,那份被愛的安全感不容置疑。她知道他永遠有一個難以捉摸、不為人知,卻是她最想要的部份,因為這部份是他的內在光芒。在她的夢境裡,杜里戈永遠比她浮高幾吋。白日裡與他相處,她常氣憤地指控他、威脅他,冷淡對待。但是晚上躺在他身旁,她卻又什麼人也不要。
他說,天空髒灰灰的。琳娜特感覺他又要勃起了。他說,而且總是越飄越遠,好像連它也受夠了。
***
一九四三年初,他們剛到暹邏時,不是這樣的。首先,天空非常清朗遼闊,至少是他熟悉的天空。那是乾季,樹木光禿,叢林空曠,腳下都是塵土。第二,當時還有一點食物。不多,不夠,但饑饉尚未找上他們,瘋狂的飢餓感尚未占據他們的肚子與腦袋。那時,他們替日本帝國幹的活還稱不上毫無理智,還未讓他們如螻蟻大批死亡。一開始,日子雖苦,卻還不到錯亂失常的地步。
杜里戈垂下眼睛,看見的是大日本帝國陸軍工程師釘在土裡的直線測樁,標出鐵路線,從杜里戈領頭的沉默戰俘隊伍腳下的土地開始,由曼谷北邊直通緬甸,全長四百十五公里。
他們標出的偉大鐵路線還只是一系列粗略的計畫,來自日軍最高統帥的輝煌訓勉,不可能達成的任務。這條傳說中的鐵路是出於絕望與幻想,由神話與非現實構成。它也是由木頭、鋼鐵,以及第二年就喪生的成千上萬築路工的屍骨共同構築而成。畢竟哪種現實是由現實主義者打造的?
交付給他們的第一個任務是沿著計畫的鐵路線整地,砍伐、挖掘綿延一公里的巨大柚木,他們的工具只有鈍掉的斧頭與爛掉的麻繩。
吉米‧畢格羅的食指撫摸鏽鈍凹損的斧頭刃說,我老頭總說你們年輕人都不扛自己分內的工。真希望這會兒那個老混蛋也在這裡。
到頭來啊,沒人會記得這些。跟世間許多重大罪行一樣,船過水無痕。這麼多人蒙受的巨大苦難、傷痛、死亡、卑躬屈膝,一整個就是可悲無意義,只記載於本書以及少數幾本書裡。你的確可以書寫恐怖,以不同形式與意義去呈現。但是生活裡的真實恐怖沒有其他形式與意義。就是恐怖。當恐怖統治了你,世間便無一物不可懼。
本書的故事始於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五日,新加坡淪陷,一個帝國隕落,另一個帝國崛起。但是到了一九四三年,日本因為戰線拖得太長、物資不足,開始輸掉戰爭,明顯需要這條鐵路。同盟國從緬甸給中國蔣介石的軍隊輸送軍備,美國又控制海域。為了切斷這條供給中國敵軍的重要運輸線,並實現領袖由緬甸直取印度的狂想,日本必須從陸路提供緬甸軍員所需物資與人力。但是它缺乏建造這條鐵路所需的金錢、機械與時間。
戰爭,有自己的邏輯。日本帝國相信它終將獲勝,因為它有西方人欠缺的不屈不撓大和魂。大和魂也者,乃是透過天皇旨意呈現,也應以此理解之。就是這股魂,日本必定贏得最後勝利。況且帝國還有用不完的戰奴,大和魂如虎添翼,更助長了戰爭必勝的信念。這數以千萬計的戰奴有亞洲人也有歐洲人,包括兩萬兩千名澳洲戰俘,多數是在新加坡基於戰略原因不戰而降時擄獲的。其中九千名送去建鐵路。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國鐵C56型蒸汽火車31號列車(下稱C5631)拖著三節坐滿日本、泰國皇親貴冑的車廂,率先行駛於這條死亡鐵路時,它奔馳的正是躺了無數亡魂骨骸的死域,裡面包括死亡約達三分之一的澳洲戰俘。
今天,C5631蒸汽火車驕傲地放在遊就館裡,這個博物館隸屬日本非正式的戰爭建念館東京靖國神社。除了C5631,靖國神社裡還有《霊璽簿》。這個名冊記載了一八六七年至一九五一年間為日本天皇在戰爭中殉難的兩百多萬人名。被記載於《霊璽簿》、奉入神社就可免除所有罪惡。裡面包括一千零六十八個被處決的二次大戰戰犯,其中有些在死亡鐵路工作,被判虐待戰俘罪。
但是C5631蒸汽火車前面的解說牌沒提這個。也沒提建造這條鐵路的恐怖過程。更沒有成千上萬為建造這條鐵路而死的人名。事實上,建造死亡鐵路究竟死了多少人,至今也沒公論。這個艱鉅的大工程使用到的奴隸,盟軍戰俘只占小部分,約六萬人,其餘還有塔米爾、中國、日本、爪哇、馬來西亞、泰國、緬甸戰俘,約二十五萬人,或者更多。有的歷史學者估計這批奴工大約有五萬人死亡。有的說十萬人。有的說二十萬人。沒人知道。
他們的故事永遠不為人知。他們的名字早被遺忘。沒有書籍撫慰他們逝去的靈魂。就讓這書屬於他們。就這麼一小塊。
杜里戈終於完成蓋‧韓卓克思的戰俘營畫冊序文。今天稍早,杜里戈要秘書幫他擋個三小時,不受打擾,讓他完成這個拖延數月、已經嚴重延誤的工程。雖說寫完了,杜里戈卻覺得它看似序文,其實只簡單說明了死亡鐵路是什麼,他沒能抓住全部意義,這是他的再一次失敗。
他覺得自己的行文語氣過於凸顯,過於個人化;這也讓他想起一輩子都沒法解決的問題。他的腦袋裡有無數東西,不知怎地,無法形諸筆墨。這麼多事,這麼多名字,這麼多死亡,可是有一個名字,他沒法寫。他的序言只勾勒了韓卓克思這個人,描述他死亡當天發生的事,包括小黑賈狄納的故事。
但是那天最重要的細節,他隻字沒寫。完工的序文照例是用他的客製綠墨水寫的,他看著序文,只有一點單純或者可以說是內疚的期許:希望在理想與失敗之間的深淵裡仍有一絲可讀的東西,讀者可以感受到一點真實。
***
死線。戰俘用這兩個字來簡稱鐵路開工後逐漸陷入的瘋狂狀態。從今而後,世間只有兩種人:死線上的跟其他人類,也就是沒經歷過死線的。或許世間只有一種人:死線倖存者。或許到頭來,這個分類也不正確。杜里戈逐漸有個恐怖執念:恐怕唯有死在死線的人才叫人,只有經歷過那種百分百的痛苦,了解痛苦全貌的人,才是完整的人。
杜里戈的視線回到鐵路測樁,圍繞它們的是太多的無可理喻、無法溝通、無可理解、無法臆測與無可名狀。測樁,測量樁標,簡單易明。但是它傳達出什麼?什麼是線,死線?線是一點到另一點的延伸——從現實到非現實,從生存到地獄。他還記得念書時學幾何,歐幾里得形容線是「有長而無廣」。一條沒有廣度的線,一個沒有意義的生命,一個從生到死的行進。一個通往地獄的旅程。
半個世紀後,杜里戈在帕拉瑪塔市旅館盹著了,他輾轉反側,夢到卡戎——載運死者橫渡憎恨之河前往地獄的骯髒船夫,死者的嘴裡必須放一枚銀幣,做為渡船之資。夢裡,他念出維吉爾形容恐怖卡戎的話:汙穢可怕,凌亂白髮覆蓋臉面,眼中射出怒火,一件骯髒的斗篷在肩頭打結。
晚上與琳娜特共枕,他床頭擺了一本書。中年後,他重拾書本,不論在哪裡,睡前床頭一定有書。他認為好書讓你想一讀再讀,偉大的書則逼迫你反覆閱讀自己的靈魂。對他來說,這樣的書原本就少,年歲漸增,就更少。但他還是反覆踏上尋找綺色佳的永恆之旅。通常他黃昏時閱讀。晚上幾乎不讀書。放在床頭只是當做護身符或幸運物,如此,某個熟悉的神才會護祐他安全穿越夢的國度。
今晚的床頭書是日本婦女代表團送的,她們來為日本的戰爭罪致歉。有儀式、攝影機,還有禮物,其中一個禮物很奇怪:《日本絕命詩集》英譯本。日本傳統,詩人辭世前會留下最後一首詩,叫做絕命詩。他把這本書擺在黑木床頭櫃,就在枕頭旁,仔細對準他的腦袋。他相信書籍有一種可以保護他的氣味,床頭邊沒有書,他就會死。床上沒女人,無所謂。睡覺時,絕對不能沒書。
***
稍早杜里戈翻閱那本書時,一首詩深深吸引他。十八世紀的俳句詩人之水死前終於答應寫絕命詩,拿起毛筆,畫出這幅詩,而後奄奄一息。之水畫在紙上的詩嚇了信徒一跳,那是個圓。
之水的詩在杜里戈的潛意識裡翻轉,那是封閉的空無、無盡的神秘、有廣而無長、巨大圓輪、永恆的回歸:圓,是線的反義。
是留在死者嘴裡用來支付船夫的銀幣。
延伸內容
奧之細道、天命與魂——關於《行過地獄之路》
◎文/吳明益(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快樂的人沒有過去,不快樂的人除了過去,什麼也沒有。——理查.費納根
年輕較大量閱讀經典電影的時候,看過一部當時不甚理解,也不算吸引我的片子,那就是一九五七年奧斯卡最佳影片《桂河大橋》。影片描述日軍俘虜的英軍,被迫修築泰國西部,橫跨河流之上的一座橋樑。主角是帶領手下修築這座橋的英軍上校尼柯森,同時,從戰俘營逃出的美國海軍軍官希爾斯,則與英國特種部隊,結合當地人準備炸橋。尼柯森無意中發現剛完工的水面露出炸藥引線,身為戰俘的他第一個念頭卻是以英軍的自尊,希望維護這座戰俘所建的橋不被炸燬……
當時我並不清楚二戰末期的東南亞戰史,對於這座屬於泰緬鐵路(Burma Railway)一部分的大橋(事實上應該有兩座,一為鐵橋一為木橋),乃至於各國部隊之間的複雜歷史都不明瞭,更別說理解這些國家的「軍人文化」。這導致我一時之間無法進入那些角色的內裡。一直到我寫作《單車失竊記》時,廣泛地閱讀了東南亞戰史,才漸漸明白從東南亞焚燒至太平洋上的,是無數場互有關聯的戰役,那不只是戰力的相搏,也是上演著民族、文化與人性的舞台。
只不過《桂河大橋》除了戰俘造橋,其餘情節皆屬虛造,它留在我心裡最深的印象是從小就在學校樂隊,或是節慶儀隊前進時聽過無數次的〈布基上校進行曲〉(Colonel Bogey March)。它在電影中被改編為〈桂河進行曲〉(The River Kwai March)。電影裡它完整出現的一幕,是用來表現英軍的氣度——即使被俘了、生病了、軍裝襤褸,也還能吹著口哨面對苦境,是非常動人……或者說十足煽情的一幕。
讀完澳洲作家理查.費納根的作品《行過地獄之路》後,〈桂河進行曲〉給我的感受,變得全然不同了。
《行過地獄之路》的英文書名直譯應是「通往極北的窄路」,但只要接觸過一些日本文學的人就知道,它同時也是日本「俳聖」松尾芭蕉(Matsuo Bashō,1644-1694)的作品《奧之細道》的英譯。一六八九年,芭蕉與弟子曾良,花了數月的時間自江戶(東京)向北走到奧州(岩手縣附近)。讀過《奧之細道》,你會理解那個「細」字,既是窄小、也是艱難、微小、幽微……一個存在歧義與美的字。
俳句是日本傳統文學形式之一,音節以五、七、五為主,芭蕉以之描寫路途見聞,時見深奧的人生感嘆。許多評論家認為俳句無論是表(形式)與裡(句意精神),都是日本文學、日本精神的重要象徵。只不過,一位澳洲作家所寫的,描寫澳洲戰俘被迫修築泰緬鐵路的小說,為什麼要用《奧之細道》為題?
《行過地獄之路》以杜里戈.艾文斯——一位陷於愛情泥淖的年輕人,同時也是帶領著上千士兵「J部隊」的上校軍官為主人翁。敘事時間並沒有依章節順序,而是跳躍在五十年的跨度裡。就彷彿小說裡寫的:「杜里戈覺得好像在某處的冷凍廠喘氣打了個哆嗦,五十年時光就過去了。」但小說裡某些片段被拉得很長,另一些時刻則快如白駒。
整本小說迴盪著低沉、卻波瀾起伏的情緒。小說一開始,杜里戈是正要寫一本畫冊的序,這本畫冊正是他已逝的部下「兔子」韓卓克思從入伍到被俘期間陸續畫成的。我以為「畫冊」的意象很重要,它意謂著費納根並沒有想要寫一本「限知觀點」的小說,他意圖展現的是某個特定時空裡,「形象化」的複雜人性。
小說敘事雖把時間序割得破碎,卻很清楚地有幾部分:期待著美好前程與矛盾愛情的青年杜里戈、成為戰爭英雄卻出軌不斷的中晚年杜里戈;以及戰爭中與戰友共苦的杜里戈。這些段落分成五部,一開頭都放上另一位俳句大師小林一茶(Kobayashi Issa)的作品做為引子。俳句在意境上有點類似中國的絕句,短短的句子裡寓意深遠,讀者在讀完每個段落後,迎接的是下一首俳句——卻也可以回頭到章首的俳句,去尋找「言外之意」。
而芭蕉在《奧之細道》裡所寫的俳句,不妨也可以視為一種「畫冊」。二戰末期,這支澳洲部隊被徵調往新加坡與英軍共同迎戰日軍,但在馬來之虎山下奉文的迅捷用兵下,兩周的時間就投降了。日軍為了持續供應物資給在緬甸與中、英作戰的部隊,強制這批戰俘必須在短短的八個月裡,完成這條從暹羅到緬甸,全長四百多公里,穿越叢林惡水的鐵道。因為官階的緣故,上校不需參與勞動,卻得每天和日軍談判,希望能讓傷者與疲累不堪的士兵獲得休息,並且救治那些被暴力毆打、霍亂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士兵。這段不斷向北的旅程,透過小說裡各個角色的「目擊」,留下了彷彿「畫冊」般的形象故事。
俳句就像「物哀」(物の哀れ)的美學一樣,是日本「魂」(たましい)的一部分。而在小說裡,藉由多角色的觀點,費納根想暴露的是日本人(或者所有人)在戰爭中扭曲的「天命與魂」。
小說裡寫到日本指揮官中村少佐透過翻譯對杜里戈說:「戰爭很殘酷,沒錯。哪個戰爭不殘酷?戰爭是人造的。戰爭就是我們。我們的作為。蓋鐵路可能會讓人喪命,但是創造生命不是我的事,我只管蓋鐵路。進步不需要自由,自由對進步沒用。……進步可以奠基在其他事情上。醫生,你認為這是不自由。我們叫它魂,國家,天皇。醫生,你所謂的殘酷。我們管它叫天命。不管有沒有我們,這就是未來。」為了貫徹這個天命之魂,日本軍官用「日本地圖、日本計畫、日本圖表、日本工程圖來貫徹日本命令,賦予它們日本意義」。而「受天命」建造鐵道的中村,更是認為:「日本精神就是這條鐵路,這條鐵路就是日本精神,是我們的『奧之細道』。」因此即使身處地獄,犧牲也勢在必行。在「天命與魂」的面前,戰俘只是蓋鐵路的資材,跟柚木枕木、鐵軌、道釘沒兩樣。為了建造一個「亞洲人的亞洲」這個光明的目標,陰暗是必要承受的。
然而,澳洲人也有澳洲人的「魂」,一樣在那個過程裡,慢慢失去愛的能力,產生了日後影響一生的錯亂與痛楚。
杜果戈原本是一個喜愛文學年輕人,後來則成為一個會吟詩的軍人與醫師。與《奧之細道》相對,杜里戈在記憶裡的詩句,是卡盧圖斯(Catullus)、是盧克萊修(Lucretius),是希羅多德(Herodotus)、是奧維德(Ovid)……是丁尼生(Tennyson)的〈尤里西斯〉(Ulysses)。
小說裡,歷劫歸來的杜里戈當然知道自己不算英雄,「他知道自己公開的那一面(就是鑄在錢幣或者印在郵票上的他)會跟新時代處得很好,而他私底下的那一面則會越來越不可解,越來越可憎,旁人得一起共謀掩蓋。」這才是費納根想揭露的詩的(或者說是人生的、時代的)兩面性。
杜里戈在情感矛盾時詩句浮上心頭,日本軍官卻是在思索如何砍人頭時吟詠小林一茶、與謝蕪村(Yosa Buson)和松尾芭蕉。弗納根藉杜里戈讀詩的雙眼寫道:「有那麼一剎那,他覺得自己抓住這個可怕世界的真理。在這個世界裡,你無從逃離恐怖,暴力才是永恆、偉大且唯一的真理,遠大過人類創建的文明,遠大過人類崇拜過的任何神祇,因為它是唯一的真主,又好像人類的存在只是為了傳遞暴力,以確保它的永恆統治。……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暴力史。」另一刻,他讓古田斬首戰俘時朗誦田上菊舍的俳句,因為他得藉此來止住顫抖的手。「當他旋開水壺蓋,水壺也在眼前抖顫。他把水倒在刀刃上,看著水珠在晃眼的刀刃上聚成圓,像鞭蛇蜿蜒。此種美鎮定了他的心。」
詩的痛楚就是自由,詩的殘酷就是絕美。當一隻叢林裡鮮麗的藍蝴蝶停在戰俘的肩上時,他的下一刻反應是「一把捏扁牠」。
《衛報》在一篇書評裡,為《行過地獄之路》下的標題是:〈優美、造作與光輝並陳〉(beauty, bathos and brilliance in equal measure)。Bathos除了陳腐、虛偽、造作外(書評者似乎對費納根引用了太多名詩的隱喻有意見),也是「頓降法」之意。頓降法是一種古老的修辭技巧,在莊嚴崇高的時刻,突轉為滑稽庸俗;在聖潔高調的同時,陰暗與悲劇已隨浪而來。這也暗示著小說裡的主人公杜里戈既在戰後被視為英雄,也是無法控制自己情慾的丈夫;這場宣稱為了理想,妄圖聯合東方人對抗西方人的戰爭,同時也是不義之戰。
費納根是如此具有魔法又如此殘忍的寫作者,當讀者著迷於杜里戈與情人艾咪的相遇時,他一轉筆就將場景挪到戰場……人生不也是如此?優美、虛偽與光輝並陳且並存,我們是修辭裡的一段「頓降法」而已。而不論是日本軍官古田、每天背誦《我的奮鬥》的公雞邁克尼斯、畫筆不離身的兔子韓卓克思、鐵打身軀的小黑……,都不只是「一個小說人物」而已。他們是那場巨大戰爭裡具有象徵意義的一首俳句——是那些死於戰場上的千萬戰士具體而微的,既平凡、悲懦、可恨,偶爾卻也帶著美與光輝的人物形象。
從青年杜里戈到上校杜里戈,他始終相信「詩多少是法律、是天命」。而他的手下「牛肉汁」貝克則提醒他「記憶才是真正的正義」。什麼事被「記載」被「記得」才是真理。記憶就是,當你看過一個人只為了毛毯褶線沒有朝外就被毒打,數十年後,你還會因自己的孩子褶衣服時沒有將褶線朝外而焦慮、痛苦。人類是記憶的動物,人類依靠記憶的事物去判斷、追求。易言之,正義是需要爭奪的、是得經過時間汰洗的,正義不會自然浮現,正義要靠我們記憶它、打磨它。
或許杜里戈漸漸地認同了這點,因此在火葬兔子韓卓克思之時,他決定救回畫冊,帶著它,留下了一頁頁能被時間判斷的畫面。
《行過地獄之路》是一部令人著迷、令人痛苦的小說。它開展的意圖如此之大,細節卻依然如大教堂的馬賽克玻璃,每一片都有獨立的光彩,愛情與戰爭描寫同樣出色。無數的文學典故、音樂典故從作者的筆下自然流洩,譯者何穎怡必定下了極深的工夫,才使得我在讀這部小說時衝擊如此之大,讀得如此深沉,彷彿入夢。
這是一本每一頁都具有啟發力道的小說,不是啟發你如何寫小說,而是重新審視「人究竟是為何而存在」的作品。人如何在感情的罪裡自處?人如何在殘酷的世道中活下來?每一個問題都有如鑿釘,如潛伏的猛獸,在黑暗中養精蓄銳準備撲倒我們、獻祭我們、昇華我們。
《奧之細道》有人英譯為The Narrow Road to the Deep North,也有人譯為The Narrow Road to the Interior,那是一條通往北方的道路,也是通往心底的道路。小說最後寫到活到一百零五歲的古田大佐死時,床頭仍擺著《奧之細道》,夾了枯乾葉片的那一頁,正是詩集的序章:
日月者百代之過客。
來往之年亦旅人耳。(鄭清茂譯)
做為一個讀者,我於是闔上了書,以被清洗過的靈魂與雙眼向那個時代,向費納根致意。作者資料
理查.費納根(Richard Flanagan)
一九六一年出生於澳洲塔斯馬尼亞省,是澳洲頂尖文學家。他的小說《Death of a River Guide》、《歲月之門》(榮獲澳洲維多利亞總督文學獎)、《Gould’s Book of Fish》(大英國協作家獎作品)、《The Unknown Terrorist》、《Wanting》、《行過地獄之路》獲獎無數,在四十二國印行。他的父親死於費納根完成《行過地獄之路》那天,是泰緬死亡鐵路的存活戰俘。《行過地獄之路》於二○一四年獲得曼布克文學獎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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