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製圖學:由時間軸拉開的人類文明史
- 作者:丹尼爾.羅森堡(Daniel Rosenberg)、安東尼.格拉夫頓(Anthony Grafton)
- 出版社:麥田
- 出版日期:2018-01-04
- 定價:750元
分類排行
內容簡介
◆首部彙整時間軸、年代圖表製作的文獻綜覽大全
全書近三百張古今彩圖 點線面、年月日隔代貫通
打開人類文明的時光珍奇屋
★ 台灣書市第一本人類歷代時間年表製圖專著
★ 全書以全彩、雪銅紙高規格精印,典藏感十足
★ 收羅近三百幅古今文獻圖表影像,高解析印製
★ 收錄縱橫不同時代與國度之珍本古文獻、圖表、票卷、傳單、電報圖、藝術畫作等材料,藉細緻、出奇的資料陳列奇觀,追索人類載錄「時間」的華麗痕跡
=精彩內容=
從點到線到面 ——
重要製圖學家普利斯特里於一七六五年出版《傳記圖表》。它有一個簡單、經過測量的平面,上、下緣都有標注年份。在圖表的主區塊裡,平行線條顯示著名歷史人物的出生和死亡時間:每個人的生命,其長度和位置由他們的出生日期起頭,並終止於他們的死亡日期。
時間變成活體人物形象 ——
曾有一本超過千頁的《年表》,其書名頁說明時間軸製作者如何看待他們的技藝。年表和歷史化身為人,出現在圖的兩側邊緣。史學家的繆思「克麗奧」穩穩地站在她的基座上,一手握著喇叭,另一手持光線昏暗的蠟燭,露出些許沮喪神色。相反地,「年表」肆無忌憚地踩踏著偉大逝者的屍骨。從克麗奧的火炬射出的光線呈弓形,向後照映盛開的歷史百合花。
撥開雲朵窺見時空 ——
奎因在一八三○年出版的《歷史地圖集》,別出心裁地透過雲朵一格格逐漸消散的意象,暗示歷史知識的成長。世界最初一片黑暗,伊甸園以外全被雲朵遮蔽。隨著歷史揭開更廣大的世界,雲朵益發向後退。翻閱地圖集,有點像迅速翻閱一本「手翻書」,眼前的黑暗漸漸消散,然後歐洲人已知的世界不斷拓展。類似的揭露動態也用在很多延伸的時間關聯圖圖表裡,效果通常出乎意料。
川流不息的時光 ——
《時間之流》始自偌大寬幅單張圖表最頂端的一場暴風雨。在其中,事件潮起潮落,分岔轉彎,流瀉翻滾雷聲隆隆。麥卡托若看到他改變時間流逝速率的卑微貢獻,變成如此宏偉靈活的視覺隱喻,肯定會著迷不已。
時間老人的沉思 ——
一份預言式卷首插圖,漂亮地捕捉了一種抱負。在插圖中,時光老人擺出沉思的坐姿,手裡拿著一份卷軸;在他身後有一座金字塔、一處希臘廢墟,然後在遠方,一節火車頭向前衝刺,但尚未抵達。
時間桌遊早就出現了 ——
早期的年表遊戲頗為直接,通常的布局是一個連續螺旋:玩家從最外緣開始,透過擲骰或類似概念,朝中心前進;抑或從中心開始,然後朝最外緣前進,空格有時標示年代,有時標示諸如加冕、戰役和締約等重大事件。基本目標是率先抵達遊戲盤的終點。
馬克吐溫的時間記誦大法 ——
馬克吐溫在文章中,舉出好幾個他自己的記憶術例子,都是語言和視覺遊戲的有趣組合。譬如英國國王年表,他根據頭韻創造象形文字:亨利們(Henrys)是母雞(hens),史蒂芬們(Stephens)是閹割過的小公牛(steers),威廉們(Williams)是鯨魚(whales),愛德華們(Edwards)—— 腳蹺在椅子上,手裡握著筆,目露凶光——則是編輯(editors)。馬克吐溫的圖像簡陋,但他不在乎。他說,能夠記住才是重點。
=簡介=
歷史在時間之流中如何捲動?我們如何描繪時間以載錄文明印痕?
《時光的製圖學》是第一本關於「時間軸」演變的圖文綜覽合輯。全書收錄近三百幀古今珍稀圖片、文獻,藉華麗萬象的視覺資料、珍本盡收的氣魄格局、博雅奇趣的軼聞筆觸,呈現西方文明千百年來繪錄時間的各幕風景。
從《聖經》創世紀元、希臘—— 羅馬時代、中世紀、航海時代,乃至二十一世紀的今日,專研年代史及時間記述的各方奇人異士,手持一條時光軸線,代代承續傳揚,以點為始,以線為軸,最終拉拓出人類文明史的宏偉時空。
本書除聚焦於西方的歷史觀點,也論及歷史事件歷程與日期、人名記錄之間的複雜關係,揭露了歐美傳統如何透過抽象思維與實體圖像,或直觀、或隱微地刻繪出「時間的面貌」。從中世紀家族樹、〈啟示錄〉的末日時刻預言,到鐵達尼號的求救訊號電波、馬克吐溫幽默譏諷的隨手速寫,乃至現代美術的終極應用,孜孜矻矻的年代學大師與修補匠們歷經無數次別出心裁的創意打磨,終於築起了這座「時光聖殿」。
《時光的製圖學》是一篇曲折紛繁、久經遺忘的春秋故事,以史實為體、技法為用,悠然橫貫過往,接軌當下仍向前流逝的歲月光芒。
【各界好評】
本書圖表記錄了數十年、甚至數個世紀的人類進步史。這是一部讓我們了解自己之所以為人的精采指南,精美的手工圖像資料載錄了《聖經》的歷史、各王朝的興衰,以及人類時空感知的起源風貌。
—— 《衛報》
全書多彩繪製,為一本易讀的時間地圖史,內容含括表格、圖表、地理圖像,乃至我們現在所謂「時間軸」的線性圖。兩位作者在卷首就明文提到「我們認為這條線是比一般想像中還要複雜很多的彩色圖像」。事實上,《腳註史》作者格拉夫頓教授會是本書共同作者,一點都不奇怪,他向來非常善於帶領讀者們進入奇妙事物的異想世界。
—— Fine Books Magazine 網站
我已經選好年度最精美的書。這本書探討從古至今許多製圖家、時間記錄學家、藝術家和資訊圖表家,以不同方法呈現時光的隧道,令我大開眼界。
—— 《紐約時報》選書部落客 Jennifer Schuessler
內文試閱
第一章 紙本時間
歷史的面目是什麼?時間如何勾勒?
儘管歷史文獻長久以來受到審慎分析,時間的平面表現所帶來的形式與歷史問題卻多半被忽視。這事非同小可:平面表現是我們組織訊息最重要的工具之一。然而,有關歷史圖表和示意圖的研究寥寥無幾。而且,在所有最近出版的製圖歷史與理論的傑出作品之中,屬於伊唯塔.傑魯巴維(Eviatar Zerubavel)所謂時間地圖(time maps)領域的批判性作品只占非常少數。本書嘗試彌補這個空缺。
從很多方面來說,這個作品是對線條的思考——直線和曲線、分支線和交叉線、簡單的線和修飾的線、技術性的線和藝術性的線——歷史圖表的基礎元件。我們主張,線條是一種遠比普遍認知更複雜豐富的圖像。史學家大概很懂得欣賞本書的此一面向。我們在課堂上都用簡單的線條示意圖——我們通常稱為「時間軸」(timeline)——發揮最大效果。我們看得懂,學生們看得懂,它們將沉重的分析式史學作品,出色地轉化為精采的敘事式史學作品。
儘管它們看似簡單直觀,這些時間軸也有屬於自己的一段歷史。它們並非一直都是史學家授課時的工具,而且並非總是那個我們不假思索畫出的形式。它們是我們習以為常的心智工具,以致有時難以想起我們當初取得它們的那段過去。但我們確實有這段過去。而我們如何取得的故事值得講述,因為這有助我們理解,我們目前對歷史的理解由何而來、如何運作,以及最重要的,它們對視覺形式的仰賴。另一個值得講述的原因是,這是一個好故事,充滿曲折離奇的劇情和出乎意料的人物,即將上演。
我們對時間軸的歷史和理論了解之所以存在空白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們通常對研究編年史給予較低的地位。雖然我們時常使用年表,而且不能夠沒有年表,但我們一般僅將它們視為錯綜複雜歷史敘事與觀念的摘要。對多數人來說,年表管用就足夠了。不過,我們將在此書證明,情況並非向來如此:從古典時代到歐洲文藝復興,年代學曾是最受人推崇的學術愛好之一。事實上,在某些方面,它的地位高過歷史研究本身。
歷史的貨幣是故事,年表的貨幣是事實。更重要的是,年表的事實具有在歷史學術研究之外的重要影響。對基督徒而言,釐清年表對於像是在什麼時候慶祝復活節的許多具體事務,以及像是末日何時將近之類的更沉重事務很關鍵。
然而,誠如史學家海登.懷特(Hayden White)論稱,儘管年表有顯著的文化重要性,說服西方史學家不要只把它看作一種基礎的史學始終不容易。現代史學思考誕生的傳統記載,從條列式(但尚未加入解說)的中世紀年代列表,也就是所謂的年代記(annals),演變成經過解說(但尚未加入敘事)的記載,也就是編年史(chronicles),再到和現代性一同興起的完全敘事性史學。根據這個記載,若要成為史學,不能光是「處理對比純粹虛構的真實事件;而且不能光是按照它們當初發生的時間順序架構,依著論述的秩序(描繪)事件。事件必須被……揭露其中的組織、其中的意涵,而非僅僅是順序」。年表在我們研究歷史的史學著作(histories of history)裡,長期被當作「僅僅是順序」,經常被省去。
不過,誠如懷特主張,組織條理清晰的年表或是它們的視覺類比物,可絕非「區區」小問題。傳統的時間關聯圖形式一如其現代後繼者,同時從事生硬的歷史工作和笨重的概念提拉。它們依年代列表的形式,集合、選擇並組織各式各樣的歷史訊息片段。因此,某特定時期的年表不僅透露它對過去和未來的想像,也透露它的史學敘事。
懷特舉著名的中世紀手抄年表《聖加侖年代記》(Annals of St. Gall)為例,它按照時間順序記載第八、第九和第十世紀期間,法蘭克王國發生的事件,左邊欄位是年代,右邊則是事件。在現代人的眼裡,像這樣的年代記陌生又古怪,起頭和結尾看似不明所以,雜亂無章地把不同分類攪在一塊,好像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筆下著名的中國百科全書。舉例來說,以下這段是西元七○九至七三四年的記載:
七○九,嚴冬。戈特弗里德公爵(Duke Gottfried)過世。
七一○,凶年作物歉收。
七一一,
七一二,四處大水。
七一三,
七一四,宮相丕平(Pippin)過世。
七一五,
七一六,
七一七,
七一八,查理(Charles)大敗薩克遜人。
七一九,
七二○,查理和薩克遜人交戰。
七二一,人民將薩拉森人(Saracens)逐出阿基坦地區(Aquitaine)
七二二,豐收。
七二三,
七二四,
七二五,薩拉森人初次到來。
七三○,
七三一,受祝福的比德(Blessed Bede)長老過世。
七三二,查理在星期六於普瓦捷(Poitiers)和薩拉森人交戰。
七三三,
七三四,
從史學史的觀點來看,這份文獻似乎嚴重闕漏。儘管勉強達到敘事的最低標準(具參考性,表達時間性),我們一般期望在故事裡看到的各種特徵,它僅具備少數,甚至一個也沒有,而構成故事的要素已經不如歷史來得多。《聖加侖年代記》並未區分自然現象和人類行為;它沒有提供任何原因和後果的蛛絲馬跡;每則記載之間沒有優先性的高低。在年份的層級之下,時間關係難以理解:譬如在西元七三二年,正文指出查理.馬特(Charles Martel)在「星期六和薩拉森人交戰」,可是卻沒指明是哪個星期六。在年代的層級之上,也沒有不同時期之間的區分。清單內容隨著無數編年史家提筆而開始,歇筆而告終。不過,我們不該因而認為聖加侖善本缺乏有意義的組織。相反地,懷特認為,這些年代記的形式本身,恰恰反映了中世紀的生活。懷特認為《聖加侖年代記》栩栩如生地描繪一個匱乏而暴力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混亂的力量」占據了關注焦點,「在這裡人們承受而非創造」。正因如此,它們代表著一個針對使用者利益與想像密切校準的形式。
非西方史學史學者也提出相似的觀點,譬如偉大的印度史學家羅米拉.塔帕爾(Romila Thapar)。塔帕爾向來強調系譜學和編年史並非寫作後來在他人筆下成形的歷史的原始嘗試,而是強大的、地理導向的描述與闡釋過去的方法。近幾年,研究前現代歐洲的史學家例如羅貝托.畢索奇(Roberto Bizzocchi)、克里斯蒂雅納.克拉比什─朱伯爾(Christiane Klapisch-Zuber)和羅莎蒙德.麥吉特立克(Rosamond McKitterick)開始重視系譜格式所發展出來的繁複樣貌——特別是樹狀圖——以及在前現代與現代西方世界史學史中的使用。
處理年表的問題,特別是視覺性年表的問題,意味著回歸線條,去理解它的無所不在、靈活彈性和力量。在表現時間上,線條幾乎無所不在,在文本、圖像和裝置裡。有時候,線條以最顯而易見的方式登場,就像歷史教科書裡的時間軸。可是在其他情況下就不那麼直接。舉例來說,類比鐘的時針和分針在立體空間畫線;儘管這些線條是圓的,它們仍舊是線條。誠如語言學家喬治.雷可夫(George Lakoff)和哲學家馬克.詹森(Mark Johnson)所主張,雖然實際上看不到任何線條,但即便電子時鐘裡都有線性隱喻在運作。在這個裝置裡,線條是以一種「過渡隱喻」(intermediate metaphor)的形式存在:為了解數字的意義,觀看者將它們轉化成一條線上的虛構之點。
我們的時間觀念和線條的隱喻是如此密切交纏,以致將兩者分開彷彿幾乎不可能。文學評論家W.J.T.米謝爾(W. J. T. Mitchell)說:「事實是,空間形式是我們時間概念的覺知基礎,我們若沒有空間的調解就無法真的『看懂時間』。」米謝爾論稱所有時間的語言都受到空間圖形的「污染」。「我們談論時間的『長』和『短』,談論時間『間隔』(intervals,字面意義就是『空間之間』),談論『之前』和『之後』——全是來自將時間想像成一條線性連續體(linear continuum)而生的內在隱喻……。連續性和順序性是駐紮在連續線或面的基模裡的空間想像;同時性或不連續性的經驗純粹駐紮在來自涉及連續、順序的時間經驗的不同種類空間想像。」米謝爾很可能是對的。但承認這點只是一個開始。在表現時間的領域裡,線條無所不在,因為它充滿彈性,而且它會形成各式各樣的結構。
關於時間概念和圖形的複雜相互依賴性,文學和藝術的歷史提供了源源不絕的例子。而且在許多情況下,一如電子時鐘的例子所示,表面看似從另一個來源取得力量的隱喻,事實上包含一個含蓄的線性圖形。即便在名聞遐邇的莎士比亞段落中亦是如此,馬克白將時間比喻為破碎成毫無意義碎片的語言經驗:
明天,明天,再一個明天,
一天接著一天地躡步前進,
直到最後一秒鐘的時間;
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替傻子照亮了
到死亡土壤中的路,熄滅了吧,熄滅了吧,
短促的燭光!
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
一個在舞臺上指手畫腳的拙劣伶人,登場片刻,
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
充滿著喧譁和騷動,
卻找不到一點意義。
誠如評論家J.希利斯.米勒(J. Hillis Miller)所述:「對馬克白而言,時間是一連串的日子,拉出一條通向以死亡為終點的線,就像一系列音節組成的一個或一串句子,譬如舞臺上伶人所做的演說。時間,對馬克白而言,唯有被記錄才存在。它是一則瘋狂的荒謬故事,一段不連貫的敘事。這樣的敘事由前後矛盾的許多片段組成,一系列無法連貫成為單字和句子的眾多音節。」然而,即便對馬克白而言,儘管過去和未來已徹底喪失意義,時間的推移(流逝)仍是井然有序的、線性的,而每個無意義的人生,皆覆蓋一段可精確測量的時間,「登場片刻」。
在平面藝術裡亦然:從最古老到最現代的圖像,線條都是表現時間的核心圖案。在日常的時間視覺表現裡,線性隱喻亦無所不在——從年鑑(almanac)、日曆、地圖到各式各樣的圖表。系譜與演化的樹狀圖——表現時間關係的兩種形式,同時借用了「家系」的視覺與語言圖形——尤其顯眼。當然啦,我們表現歷史的方法可能也招來類似評論。
時間軸似乎是我們最無可逃避的隱喻之一。然而,時間軸的現代形式,一條軸線以及一個規則的、經過測量的日期分配,卻是相對近代的發明。從這樣嚴格的定義來看,時間軸的存在甚至不到二百五十年。這怎麼可能,在那之前的替代選擇是什麼?現在我們還擁有哪些描繪歷史年表的選擇?這就是本書的主旨。
首先應該澄清,時間軸的相對年輕,和科技的限制沒什麼關係。儘管科技在我們的故事裡舉足輕重,它卻並非故事的驅動力。我們遭遇的主要問題都和概念有關。十八世紀末,當時間軸開始在歐洲興起,先進的科技如印刷和雕刻早已存在,其他流通的技術還有幾何作圖和幾何投影,遠比製作如此簡單的圖表更為複雜。
除此之外,進入十八世紀時,為年表資訊提供視覺形式的問題,也已存在很久很久了。從古代到現代,歷史上的每個文化都設計其專屬機制,以便挑選與表列重大事件。猶太人和波斯人有帝王列表;希臘人有奧林匹亞年表(tables of Olympiads);羅馬人有執政官列表,諸如此類。現存最古老的希臘年代學表格,是列有統治者、事件和發明的一份清單,於西元前二六四/三年刻在大理石上。最精美的羅馬年表,是奧古斯都統治期間製作的一串執政官和凱旋清單,矗立在古羅馬廣場(Forum)。正如雷可夫和詹森試圖說服我們的,在這些裝置裡,線條反覆地做為視覺形式和文字隱喻出現。儘管如此,在所有文化裡,在所有的這些形式之中,今日宛如第二天性般的簡單、規則、經測量的時間軸,始終尚未登臺亮相。做為常態、做為歷史應有樣貌的理想標準,時間軸直到進入現代才出現。
古代和中世紀的史家各有一套年代學標注的技巧。從西元四世紀起,在歐洲,最強大而典型的就是表格。儘管古代年表被刻成很多不同的形式,表格形式在學者之間具有一種基準性質,很像今天的時間軸。在某種程度上,西元四世紀後,年代學表格的重要性,要歸功於羅馬的基督教學者優西比烏。早在四世紀,優西比烏已經發展出一個精密複雜的表格體系,用來組織和調解取自世界各地史料的年表。為了清楚呈現猶太人、異教和基督教歷史,優西比烏把他們的年表並列,以族長亞伯拉罕(Abraham)和亞述建國做為起點。翻閱優西比烏所寫歷史的讀者,目睹帝國和王國興衰,直到它們——就連猶太王國——全都被納入羅馬無遠弗屆的統治,剛好來得及把救世主的訊息傳給全人類。藉由把個別歷史拿來相互比較,以及統一的年代進展,讀者能見到天意的運作。
在他與其他基督徒剛開始用裝訂書籍取代卷軸的時候,優西比烏創造了視覺上一目了然的《編年史》。就像基督教在其他書籍設計方面的創新,《編年史》的平行表格,以及明白易懂、逐年逐載的順序,反映早期基督教學者渴望讓《聖經》和理解《聖經》的重要史料能供人取用,並且很容易快速參照。《編年史》在中古時代有廣大讀者、反覆被抄寫,而且受到廣泛模仿。它迎合了其他流行形式——譬如系譜樹狀圖——無法滿足的精密需求。
優西比烏的年代學表格經證實極為耐用,當人文主義者在西元十五和十六世紀對年代學間隔(chronological intervals)產生新興趣,優西比烏的年表獲得了全新的關注。現代版的優西比烏著作,是最早被印刷出版的書籍之一,而且它們是近世人文主義學者藏書當中最重要的參考作品之一。十五世紀的佛羅倫斯書商維斯帕香諾.達.比斯蒂奇(Vespasiano da Bisticci)——了不起的手抄書生產贊助人——成功推銷修訂版的優西比烏作品給學者和一般讀者。人文主義者如佩脫拉克(Petrarch)對隔在他們、他們仰慕的古代作家,以及他們自己後代子孫之間的歷史和文化距離感到驚嘆。佩脫拉克在寫給古代西塞羅(Cicero)、維吉爾(Virgil)和未來讀者的信中,特意指出當時的年份,強調分隔他和他們的時間間隔長度:「寫於人世;位於義大利坦斯帕達納(Transpadane)城市維洛納(Verona)的阿迪傑河(Adige)右岸;時間是六月的第十六天,在我們不曾見過的上帝誕生後第一千三百四十五年。」在設立這些年代學距離時,他從優西比烏提供的古代模型中獲得幫助。
文藝復興期間,學者們開發出新的視覺組織,然後將古老形式加以調整,其中有些被忽略已久,以符合印刷書籍的格式。但直到十八世紀中葉,優西比烏的模型——一個簡單的矩陣,頁面上方各個王國一字排開,年份由上而下列在左手邊或右手邊的欄位——始終是首選。這個視覺結構非常符合文藝復興學者的需求。它讓不同出處的年表數據便於組織和整合。它提供一個單一結構,既能夠吸收近乎任何種類的數據,又能夠解決不同文明之歷史,因為對時間持有不同看法,在結合時無可避免的困難。它易於生產和審訂,而且提供迅速的數據取用管道——印刷商透過添加按字母排序的索引與其他輔助工具,進一步提高其便利性。最重要的是,它仍然做為天意時間的精密示意圖之用。從平面圖的觀點來看,它是一個年代學多寶閣(Wunderkammer,按:亦作「珍奇屋」),將基督教世界史放進許多小抽屜裡。
然而,實驗繼續。有些實驗是平面的,像是在年曆上鋪陳所有主要歷史事件,並非從創世紀或亞伯拉罕迄今,而是自一月一日起至十二月三十一日止,將過去的重要事件日積月累成一年。有些實驗是技術面的。在古代和中古時代,年代學者接受過去的統治者與事件列表,盡其所能將它們統合成更宏觀的整體。文藝復興時期,史學家變得更具野心且更具批判性。教師和理論家再三主張,歷史的兩隻眼睛分別是年代學和地理學:明確的出處、絕對的資訊,為明顯一團混亂的事件導入秩序。
視覺隱喻完美適用於地理學。文藝復興時期的製圖者以關於地表的新知為後盾,更新托勒密(Ptolemy)於西元二世紀製作的古代地圖,新納入了美洲、印度洋和許多其他細節。在此同時,製圖技術有所進展,創造驚人的科學和政治後果。進入十七世紀後,地圖成為君主權力和知識本身力量的重要象徵。製圖學是新興應用科學的典範,既複雜又明確,它也給人一種即時和真實的印象。
年表於細節層次上也遵循類似發展。在同一時期,天文學家和史學家——像今日以製圖學家身分聞名的傑拉杜斯.麥卡托(Gerardus Mercator)——開始蒐集天文證據,古代和中世紀史學家筆下有年份記載的日蝕和其他天體事件。他們不僅針對悠遠的歷史年份,還針對有明確日期和時刻的月蝕和日蝕,開始繪製事件。年表以不同於以往的意義,變得精確而禁得起考驗,對正確性(exactitude)的新興狂熱,反映在許多嘗試表現時間的新奇方法上。近世世界在創造「平面歷史」方面,見證了一些不可思議但往往轉瞬即逝的實驗,從一五六九至七○年的日內瓦(Geneva)冒險企業家和藝術家生產的一系列戰爭、大屠殺和動亂的整體生動圖像,到由法蘭克福(Frankfurt)特奧多雷.德.布里(Theodore de Bry)家族出產的具有大量插畫的歷史和遊記。對該時期的許多作家而言,譬如華特.雷利(Walter Raleigh),歷史的核心是年表內容。誠如亞歷山大.羅斯(Alexander Ross)在一六五二年出版的雷利《世界歷史》(History of World)續篇裡所言:「歷史的確是軀幹,但年表才是史學知識的靈魂;因為沒有年表的歷史,或沒有指出發生時間的過往事物敘述,就像不清晰的腫塊或胚胎,或是沒有生命的身體。」
在十七世紀邁入尾聲時,印刷的技術發展促成了進一步的革新,新的雕版技術使更大型且更細膩的書籍插圖變得切實可行。某些年代學家開始以製圖學家為榜樣,獲得豐碩成果。不過,最終,將地理學隱喻直接應用在年代學領域變得窒礙難行(awkward)。雖然在研究方法和探索各種新形式方面大有斬獲,時間表現多數時候仍和它們在時間關聯表格初次被採用的一千年前相去不遠。
某個形容時間地圖的常用視覺字彙,直到十八世紀中葉才流行起來。但十八世紀的新興線性格式被接納的速度之迅速,不出幾十年,人們已經幾乎想不起它們尚未被採用的過往時光。原來,時間關聯圖的關鍵問題,並非在於如何設計更複雜的視覺基模——十七世紀許多自許革新者的取徑——而是在於如何簡化,如何創造一個清楚傳達統一性、方向性和歷史時間不可逆性的視覺基模。
這段時期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是英國科學家和神學家約瑟夫.普利斯特里(Joseph Priestley)於一七六五年出版《傳記圖表》(Chart of Biography)。在基礎方法的層面,普利斯特里的圖表了無新意。它是一個簡單、經過測量的平面,上緣和下緣都有標注年份,就像直尺有標記距離。在圖表的主區塊裡,平行線條顯示著名歷史人物的出生和死亡時間:每個人的生命,其長度和位置由他們的出生日期起頭,並終止於他們的死亡日期。《傳記圖表》是一份簡單得出奇的圖表,然而它卻成了一道分水嶺。儘管它追隨數百年的實驗成果,但它是第一份為時間地圖提出徹底且完全理論化視覺詞彙的圖表,以及第一份成功和矩陣媲美,成為表現規律年表的基準結構。而且,它的出現正是時候。普利斯特里的圖表不僅有效地顯示年份,它還為歷史進步的概念提供一個直觀的視覺類比,在十八世紀期間流行起來。歷史想法和平面表現的新形式,在普利斯特里的圖表裡展開對話,雙方有很多值得相互指教之處。
但普利斯特里意識到,他的創新也有各種問題:歷史敘事並非線性的。它會向前和向後、比較和對照,而且劇情和次要劇情又會不規律地旁生枝節。矩陣形式的部分優勢在於,它增進學者對許多歷史交會軌跡的理解。時間軸的形式,相比之下,強調支配一切的模式和宏大故事。這在某些方面是很好的優勢,但並非各個方面。對此,普利斯特里欣然承認。對他而言,時間軸是一個「歷史知識最棒的機械幫手」,而非歷史樣貌本身。
普利斯特里也不是反省線性隱喻局限的唯一一位十八世紀作家。普利斯特里出版《傳記圖表》及其續篇《歷史新圖表》(A New Chart of History)的那幾年,小說家勞倫斯.斯特恩(Laurence Sterne)也正出版他以線性敘事為主題的傑出諷刺作品《項狄傳》(The Life and Opinions of Tristram Shandy, Gentleman),書中有豐富的捏造圖表,繪製項狄人生故事的進程。和普利斯特里一樣,斯特恩將時間的線性描繪,理解成一個複雜人為的構想。可是對斯特恩而言,它問題重重,弊大於利。斯特恩寫道:
一名史學史家能否驅策他筆下的歷史,一如趕騾人驅策他的騾子那樣——筆直前進;舉例來說,從羅馬一路到洛勒托(Loretto,按:位於今日的奧地利),期間不曾一次左顧右盼,——他或許會大膽對你預言某個他將抵達旅途終點的時刻——但從道德上來看,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倘若他是最不高尚的人,他會從一條直線岔離五十次,在行進時和有的沒的人群交流,這是他避不掉的。他會有自己的看法和觀點,永無休止地吸引他的目光,他再也沒辦法靜靜地站著觀看,就像他沒辦法飛一樣。
無論他們有多少差異,普利斯特里和斯特恩的作品都點出了支撐一個線性時間幻想所需的技巧創造力和密集勞作。
時間軸提供一個具體想像歷史的新方法,而且也從根本改變了歷史被談論的方式。然而,它並未封鎖其他的視覺和語言隱喻,以及再現的機制。十九世紀目睹了時間軸將觸角延伸至許多新的應用領域,也見證了曾和線性意象互動與競爭數百年的其他時間圖形重新崛起。綜觀中世紀和近世時期,舉例來說,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ar)在〈但以理書〉(The book of Daniel)第二章裡夢到的人像,以及但以理在描繪將輪番統治世界的四大帝國時的詳細解釋,可以、也確實成為了世界史的基礎結構(armature)。有鑑於十八和十九世紀的宗教復興,尼布甲尼撒夢中人像的圖形,像野火般再次散布。不過,在這波新的復興潮中,情況已有所不同。十九世紀的高瞻遠矚之人,利用時間軸闡明他們的寓言,並賦予它們精確性。他們變成視覺符碼變動的專家,在普利斯特里及其模仿者光禿禿的線條和末日傳統的生動圖像之間來回轉譯。
十九世紀中葉期間,時間關聯圖示法也出現一股強烈的實證主義趨勢,特別是在能使用技術裝置測量和記錄具歷史意義事件的那些領域。攝影、電影和其他影像科技在十九和二十世紀的發展,使記錄時序現象成為可能,而益發精確的器具和方法,譬如艾蒂安─朱爾.馬雷(Étienne-Jules Marey)和埃德沃德.邁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的連續攝影裝置,以及安德魯.埃利克.道格拉斯(Andrew Ellicott Douglass)的年輪分析,則使得以非常高速和非常低速發生的事件首次被看見。這些研究者打開了研究過去的種種全新可能性。他們也在某種程度上,鼓勵了群眾認為歷史事件有可能被忠實客觀地記錄和描繪。
可是,儘管時間軸的傳統似乎變得愈來愈自然,它的發展過程往往也引發各種新問題。在某些情況下,將理想時間軸填滿更充足和更優質的數據,只會把它變得荒謬。雅各.巴貝─都布(Jacques Barbeu-Dubourg)一七五三年出版的《通用年表》(Chronologie universelle),被固定在一根卷軸上,裝進一個防護箱,全長五十四英尺。讓時間軸重返物質參考文獻的一些後續嘗試,像是查爾斯.約瑟夫.米納德(Charles Joseph Minard)名聞遐邇的一八六九年圖表《一八一二至一八一三對俄戰爭中法軍人力持續損失示意圖》(Carte figurative des pertes successives en hommes de l’armée française dans la campagne de Russie 1812–1813),儘管創造美好成果,不過終究令人對直線所給的承諾起疑。
米納德示意圖的視覺簡潔,堪稱典範——它的描述在整個俄羅斯冬天時空令人失去知覺的感染力亦若是。同時,米納德的圖表透過顏色、角度和形狀,凸顯對調(reversal)觀念在歷史思考和歷史敘說裡的中心地位。米納德的圖表或許比普利斯特里準確,但不是因為它承載更充分或更優質的歷史細節,而是因為它讀起來複雜、甚或矛盾,講述一個真實的故事。查爾斯.雷諾維葉(Charles Renouvier)一八七六年的《烏有史(時間裡的烏托邦):歐洲文明發展的輪廓,不是已經發生的,而是本來可能發生的》(Uchronie (l’utopie dans l’histoire): Esquisse historique apocryphe du développement de la civilisation européenne tel qu’il n’a pas été, tel qu’il aurait pu être)也是一樣,它同時描繪實際的歷史進程,以及倘若採取其他歷史選擇和行動可能創造的替代路徑。其他哲學家的立場更具批判性。在十九世紀末,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公開譴責時間軸本身的隱喻,稱之為誤人子弟的偶像。
對深邃時間(deep time)問題的反思,也引發各種刻意疏遠的時間繪製形式,譬如被哲學家和科幻作家奧拉夫.斯塔普雷頓(Olaf Stapledon)用來當作其後設歷史寓言故事《最後和最先的人》(Last and First Men,出版於一九三○年)架構,長達數十億年的未來歷史時間軸。斯塔普雷頓知道想像數十億年人類歷史的困難。他也知道,他的想像若投射在一條時間軸上,將會看似近乎自然。斯塔普雷頓使用直觀的時間軸形式,打亂讀者對我們歷史敘事規模本身所包含價值的假設。近年來類似設計也被諸如「今日永存基金會」(Long Now Foundation)等環境主義團體有效地使用。過去整整兩個世紀,從弗朗西斯.畢卡比亞(Francis Picabia)到河原溫,從J.J.格蘭維爾(J. J. Grandville)到索爾.斯坦伯格,視覺藝術家們詰問並嘲弄我們對於歷史時間平面表現的預設。他們的作品同時指出年代學再現問題裡的改變和堅持——指出優西比烏和普利斯特里所創造形式的活力,以及這些形式持續造成的概念性困難。
在《時光的製圖學》(Cartographies of Time)裡,我們提供年代學表現的現代形式如何誕生,以及它們如何將自己深埋至現代想像裡的簡短說明。希望透過這些說明,能夠稍微釐清西方的歷史觀點,澄清觀念和再現模式之間的複雜關係,並提供歷史再現圖形學的入門文法。作者資料
丹尼爾.羅森堡(Daniel Rosenberg)
奧勒岡大學歷史系副教授,撰有歷史、藝術方面多篇作品。文章常見於 Cabinet 雜誌,亦為該刊特約編輯。
安東尼.格拉夫頓(Anthony Grafton)
普林斯頓大學歷史系教授,現代歐洲史重要學者,曾任美國歷史學會主席,著有許多相關專書,如:《文本的捍衛者》、《腳註史》、《什麼是歷史?》等。亦為《新共和》、《美國學人》、《紐約時報書評》、《紐約客》等刊物長期撰稿。
基本資料
作者:丹尼爾.羅森堡(Daniel Rosenberg)、安東尼.格拉夫頓(Anthony Grafton)
譯者:葉品岑
出版社:麥田
書系:麥田叢書
出版日期:2018-01-04
ISBN:9789863445203
城邦書號:RL4093
規格:平裝 / 全彩 / 264頁 / 21cm×25cm
注意事項
- 若有任何購書問題,請參考 F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