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獨家紀念,作者首次題字親簽珍藏版】
★馬欣第一本深度解剖自我、洞穿社會的雜文專著,戳破隱埋於家族、校園、性別與社會的病態實況。
★回望成長以來走過的階級之路,透過頹靡妖異的破格筆觸,集結生命書寫、時論、深度書評與影評,完整俱現當代階級眾生相。
★李明璁、李取中、李屏瑤、祁立峰、紀大偉、馬世芳、徐佳瑩、陳雪、陳珊妮、
陳建騏、陳德政、張硯拓、五月天瑪莎、雷光夏、楊雅喆、鄧九雲、鄭宜農、膝關節、謝盈萱
——各界好評推薦(依姓氏筆劃排序)
「原諒我是個怪物,因為我依然對這世界懷有希望。」
暗黑系影評人馬欣首本雜文集。
看她撕痂般扯開所有幸福拼貼,原來,整個世界都是一座正瘋魔的階級病院。
她是踩在流冰上、穴居黑暗裡的文字拾荒者,
不追逐合諧,著迷現世安好下的血腥氣味。
那些關於階級的事她從不避諱;
畢竟看穿了才好應付,說破了才教人安心……
「階級是視野死角,誰看誰都妄求、誰比誰都自賤。只有製造『羨慕』,才讓人像瞎子一樣,走向上層階級帶領的地方,鬼才知道那是哪裡,終究不是上層人待的地方。多麼奇妙啊,因為羨慕而產生的聰明,往往都是愚笨的,這不就是我們身處的當代嗎?」
——馬欣
同樣一只歪掉的蝴蝶結,老師對窮女孩不耐說道「又是妳」,
換了個家境好的,卻是呵護至極,硬要調整至完美狀態。
同一輛校車駛過破落家屋與華美洋房,女孩們一個個上車下車,小小心眼遂在車中蔓延開來……
輪到家族間的權衡角力,誰上了位咬住權勢,誰下了戲隱身離場,她記下長輩打破男女階級往上爬,又再度被階級撂倒的身影。而當同志情感在當代顯影,最大的拒斥來自父權社會的無法想像,種種藉口只是擦脂抹粉。
寫到從階級突圍的那些人,她深刻描繪香港風華,
記住了張國榮、梅艷芳不合時宜,卻如此絕美的凝眸身姿;
跟著椎名林檎妖魅歌吟,解開咒語、嗤咬掉文明,
讓心中爛泥滔滔湧出,原來我們皆有不振作的自由……
【本書分作四輯】
輯一「流冰上的童年:關於家的階級暗湧」書寫作者成長經驗、家族變遷中所經歷的階級樣貌。
輯二「撕不掉的另類魔咒:身體與性別的階級戰爭」探討性別自主、同性戀情,以及女性面對自我身體與社會期待的多重困境。
輯三「我們真的面對霸凌了嗎:階級下的人性之惡」深刻描繪強勢與弱勢,階級內的種種欺壓,以及人們面對自身夢想的無力。
輯四「貧瘠中各自妖異:試圖衝破階級的那些人」則透過張國榮、椎名林檎、是枝欲和等人物描寫,於階級藩籬之外尋找自由的可能。
輯五「黑暗前的殘響:文字與影像的階級展演」透過作者觀影、閱讀經驗,分享種種生命思辨。馬欣華麗又蒼涼的筆觸,試圖鑽探階級、翻轉階級;丟下一個個你我無法迴避的永恆命題。步步為營的人生就怕自階級骨架跌落,而我們該如何生存?又如何拾回碎散的靈魂?
【名人推薦語】
「看過無數電影聽過無數音樂,會發現自己匍匐而來的這段人生,原來竟是至今最為荒謬費解的一個怪奇文本。感謝馬欣奮力投出的這記直球,既無閃躲也沒取巧,勝負的定義已被改寫,因為勇敢、不羈,所以超越、自由。」
——李明璁(社會學家、作家)
「尼采言『當你長久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但當那深淵的黑如同白晝般的光亮,抑或那沉化作空氣般的吞吐時,身處在這世界中的我們,又有多少人知道自己在凝視著深淵?於是馬欣透過文字讓深淵來凝視你,同時提醒著我們,這句話的前半是『與怪物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
——李取中(《大誌雜誌》、《The Affairs 週刊編集》總編輯)
「她以文字修出一頂頂娉婷樹蔭,在這個正能量高掛的當今,讀者於是動心了, 到底要繼續給明亮地曬,還是縮進一種黑暗,不再想做英雄,而能如同《四重奏》 的角色般——幸福地卑微著。《階級病院》篇篇均為作者沒有藏招的洪荒之作,堂堂有精選輯之姿,慎重推薦給各位喜愛馬欣、喜愛觀影,以及喜愛深刻思考之人。」
——吳曉樂(作家)
「我是看了馬欣影評才知道她這個作家,邊看邊想這何止影評,更像質地純粹、體貼人心的散文,如今才有幸讀到她的《階級病院》。馬欣的文字有種獨特聲腔,淡淡說出極愛極痛,熾熱轇轕的光景。就像她的『流冰』意象。冽冽冷冷、底下卻是鮮烈熱情。每個人都是一座浮島,都像一塊流冰,沒法溶解成海水,也回不去原本的冰層。魑魅搏人,世情消磨,只能這麼漂流下去。」
——祁立峰(作家、中興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馬欣說話的聲音很細,臉上總掛著『外頭處處是陷阱所以要小心!』溫室花朵的表情,不像讀她文章時,字裡行間盡是豁出去的篤定。在我心目中她是輛在文字裡衝撞的跑車,零到一百之間的距離緊密到已經分不清是靜止還是疾行、是黑是白、是淡然、還是悲傷,只看到整本……一頁頁的煞車痕,情感濃度之高,觸目驚心。
從《階級病院》,看見她心中如履薄冰的世界原來不只有腳下踩著的天寒地凍,更多的是胸懷裡無限滿載的細膩情意,輻射般投向人心的能量太熱太重,釀造著時事以及專屬於自己的史詩。這杯美酒,我喝得過癮!」
——徐佳瑩(創作歌手)
「我一直是馬欣的讀者,她自在出入於各種寫作題材的功力,總是教我敬佩,而且,她是一位這麼知道節制的,把自己的ego掩藏在文脈中的書寫者。《階級病院》所收集的文章,是馬欣多年來第一次比較明確地談到自己,她在回憶的暗室裡,反覆沖洗出一個早熟少女的身影。
保守的教會女中、餐桌旁的家族角力,她像《海灘的一天》裡那個離家前的女孩,隔著一塊毛玻璃,觀察著、窺視著,也丈量著那病態的校園戰場,以及偽善的大人世界。當時站在玻璃後面張著冷靜的眼,覺得自己『不成形狀』的女孩,正是後來我們知曉的,作家馬欣的原型。」
——陳德政(作家)
「多年來閱讀馬欣的文字,總感覺她的寫字桌旁有一扇小門,裡面藏著各種幽魂與哀傷,不時會衝出來在紙上留下字跡。那是被她封印的,關於世界的真相吧!所以這一回,我真高興看到她終於打開門,直接走進去了。關於幸福的空缺,性別的面具,霸凌者的模糊臉孔,甚至體制的沉默殺人,看她直面這一切,過癮又心疼,又隱約知道:這才是讓她覺得安適的地方。雖然名之為病院,亦即是各種苦痛、異常聚集的地方,但傷口就是要通風,才能夠好好地結痂,乾燥,風化。走完這一遭,她是不是好些了呢?至少身為讀者的我,真的覺得強壯一些些了。」
——張硯拓(影評人、釀電影主編)
「童年終於摘下了它歡愉的面具,那些當你還未意識到之前即已發生的階級傾斜。所有的孩童都必須奮力生長,或選擇性遺忘。一直到某個年紀之後,馬欣重新喚起了它們。恍然大悟之後你明白:原來在那麼幼小艱困的時光裡,如果曾擁有一本書,或僅僅是一個人的理解,那是多麽幸運,也是少數可以在幽暗中保護自己的事。謝謝馬欣。」
——雷光夏(音樂創作者)
「馬欣說過,每個人的天堂或許就是對別人的一點善意。宇宙萬物都是共生並存的,有了天堂的人肯定走過了地獄,而每個人的地獄都不一樣。我一直好奇馬欣經過什麼樣的地獄,讓她的筆鋒像手術刀。劃開皮膚,不需麻醉也不會疼痛,你立刻看清裡面潰爛壞死的組織細胞,還來不及哭喊她已幫你輕輕關上傷口,像魔術一樣。告訴你,沒關係,知道就好。請充滿善意吧。」
——鄧九雲(演員、作家)
「即使世代更迭,在各種思想上除舊佈新,『階級』確實依然存在於空氣與血液,只是後天上多了更多改變位階的可能。像馬欣這樣去抽絲剝繭世界每一角落階級之痕的人,實在是非常勇敢。畢竟,憤怒悲傷都是赤裸,而階級裡的眼光,即使邪惡了也鮮少自知。於是在閱讀這本書的同時,或許讀者們都被迫檢視了自身也不一定。最後可能沒有誰特別清高,但如果能發現自己內心掩藏的情感比想像中不孤獨一些,那其實挺好的。」
——鄭宜農(創作歌手)
「馬欣老師的文字,像是捨生取義的烈士,像是照見啟示的先知,在你試圖放棄,準備把自己塞進妥協的舒適圈裡,她總有辦法點醒我們這些不合期待的怪胎女孩們,然後靈魂能再次被啟動、被覺醒。」
——謝盈萱(演員)
目錄
輯一 流冰上的童年:關於「家」的階級暗湧
我在流冰上長大的童年
一個洋娃娃的生與死
即使現實那麼空虛,也讓我記住了愛
這就是夜了
因為抽離,我才愛這世界
那些階級教我的事
寂寞的社區
階級朽掉後的餘味
輯二 撕不掉的另類魔咒:身體與性別的階級戰爭
也是盛夏光年
性向的革命,其實是靈魂的掙扎
「牧者」是什麼?是愛這個字的實現
當「女人要愛自己」成為另類魔咒
醫美,女人與自己身體間的永久戰爭
女孩們的面具舞——我的女校見聞
輯三 我們真的面對霸凌了嗎:階級下的人性之惡
雖然可恥,但卻那麼有用——寫給曾被霸凌的人
暴力是可以很平靜的——我們為何身處在「霸凌的世界」裡?
數位盛世下的動物感傷
夢想是對「自己是誰」的永恆叩問
這繁花世間本質的罪惡與哀愁
每一個真實對面,都有上百個謊言——世越號事件,一個官僚的殺人悲劇
納粹並非沉睡於歷史——看邪惡的養成
不只是黑奴電影,也是惡的群像
輯四 貧瘠中各自妖異:試圖衝破階級的那些人
一個叫「香港」的女生,與她風華絕代的青春
解構椎名林檎的魍魎美學
幾朵貧瘠中的妖異,讓我識得自由
給永遠無法死透的Kurt Cobain!
惠妮休斯頓,完美之中的毀滅性
防彈少年團,年輕人移民的虛擬國度
是枝裕和死亡與重生的日本美學
輯五 黑暗前的殘響:影像與文字的階級展演
原來可以那麼幸福的卑微著——看日劇《四重奏》
那些被吸進黑暗前的殘響——讀《愚行錄》
人生的困局,是因青春這難以跨越的鄉愁——讀《金閣寺》
科技盛世中,靈魂的價值為何——讀《摺紙動物園》
再怎麼卑微也是愛——《她不知道那些鳥的名字》的陣治與十合子
這受到神祝福的怪物原鄉——《鎌倉物語》的人與怪物
請不要連愛都失去了——《小偷家族》許下的心願
女人是學會笑著的動物——《血觀音》的棠真
她做了一場叫「人生」的夢——《順雲》的韓順雲。
中年,就是發現自己變得很陌生——《厭世媽咪日記》的瑪蘿
每一種空虛都曾被炙熱燃燒過——《燃燒烈愛》的鍾秀與Ben
【後記】 因為深情目送,所以冷冷告白
內文試閱
【雖然可恥,但卻那麼有用──寫給那些曾被霸凌的人】
在人群中,我微微冒汗著,我們都一列一列排在樓梯口,像動物頻道裡大遷徙的牛犢即將要衝破柵欄,每人一身藍色素服,遠方有蒸便當的鹹膩味。我們照例說應該是清爽、乾淨,遠看像會散發著如同蒼翠平原的氣味吧?沒有,今日是動物的莽原,被窗口陽光曬著炙辣。
我在人群中,看起來穿得一樣,但又怕被識破的一個符號,一點點恥辱感不斷流洩出來,像是有一條粉紅色的絲巾,摸起來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緻緞面,正從我各個內心隙縫中一點點被抽出來。一團團豔粉色,像個胎衣,淌著汁,抽不斷地在我體內流洩出來,可恥感如此滑膩而確實,尤其在豔陽注視下,有種微微的嘔吐感。
身為一個被霸凌者,永遠覺得可恥的是自己。
我們那時正要去參加朝會,老師嚴厲叮囑我們的儀容,好像遠方正有戰場要我們去逐鹿,但心情因那些口號卻軟爛成一團。愈打愈不成器的軟爛在我心中發酵,朝氣是奔向自由,而非奔向層層疊疊的制度,那大概只有我這樣想。每次有校園的陽光掃入,我就像被轟炸過的草原一般,將一滴草上露蒸發殆盡地這樣想著,怎麼可能有像我這樣一點朝氣都沒有的學生啊。
我想在那裡權充成一個數字,在這三年為限的時間裡。但我的身體不聽話,我的身體無法混淆視聽。某一日,當朝會的鈴響起時,斜後方的幾個同學講起對我照例的閒語,「那麼高的個子,球打得卻很爛。」「她四肢好像不太協調,走路很奇怪。」「那頭自然捲亂成那樣,為何排在最前面?」
我的腳步突然在那一瞬間無法快速下樓,我忘記了左右腳的順序般,極端笨拙地一層層走著。無論如何冒汗,同時狠狠地斥責自己,我的下半身就是無法聽從我的意志,後面的同學都被堵住了,我遺落了我身體的存在,在一個應該朝氣蓬勃的朝會現場。
之後的一週都是如此,即使臉頰熱紅到發痛,我也無法順利下樓,只能一腳一腳的對齊,像摺疊毛巾一樣處理自己的存在。充滿恥辱感的下樓方式,那一週的每一天早晨都是迎接恥辱的來臨。我在各種整齊,需要對準的一致化場合,就會出現了各種歪扭與失控,無法成為一個號碼的深切恥辱感,是從小一開始。
之前某一篇提到因交通車的巡禮,而發現誰的家境如何,我是其中之一的顯眼。七歲前我住二樓洋房,雖然後來被迫遷離,但第一次上交通車時仍太過顯眼,兩三個同學的交頭接耳與投射過來赤裸眼神,內心就感不妙。那幾乎是喚醒我前世原來是賽倫蓋提大草原上身為一隻蹬羚的直覺,知道被在草叢裡的動物盯上了,雖看不到那動物的眼神,但那如火光的熱切,你知道狩獵的氣味正在蔓延。
從那時開始知道人還沒有披起禮教那身外套前,童年野生的各種情感原來是這般肆意流洩出來,滾滾滔滔的百無禁忌。那是如亞馬遜叢林般的破形怪狀與鮮豔叢生,是多麼吸引人,我身為一個被狩獵者,竟幾乎好奇了那在規矩下流出來的是什麼樣的腥氣。因此當它包在一個過度刻板的制服下時,我更覺得後來即將撲將出來的,是早已逮住我的惡爪,或是我自己原本厭惡的斑斑點點被刮出痕跡。
屬於受害者才有的氣味,是否被我帶進校園裡了呢?我那時曾這樣想。
我那團爛泥一樣的粉紅自尊,如大腸小腸般散亂在四周,被拉得七七八八的。如今想來是電影《發條橘子》裡的某種景貌,一切秩序下的瘋狂,被我窺見了,我這雙愛窺伺的眼啊。同學同時發現我臉上有個寶島形的胎記,在左眼下不大不小的一塊,讓我在交通車巡禮之後,有了更易被捕獲的記號。起先是三兩同學的挑釁,之後某天步下交通車時,前面的同學突然跌跤,剛好是那三位同學之一,於是我被老師誤會有推同學下車的惡意,一被公開斥責,解釋的語言再也不成句。
接下來,全班都沒人跟我說話了,在我窺伺自己將發生的一切同時,忍不住又做了一個實驗。我與之前相熟的同學講話,果然被遞了一張紙條:「我不能跟妳說話」,我在推演更多可能的同時,讓自己成為一個殘酷的觀眾,這一切就不致太難堪。
但當然難堪,被誰踩了的啪吱一聲,原來是心的顏色,鼓鼓的發脹。橘紅色、粉紅色的,那些唯一可以被允許放入井然校園裡的彩物,都流出膿汁,張牙舞爪的動物園風景,秩序下能獵捕人的訊號。
於是我有個防空洞收得緊,在那歲數是沒處可逃的。你開始有一個樓梯通往潛意識,那裡像間地下室,學習寫字寫成句,是挖地洞的逃啊,把家裡書架上可以看懂的書都拿來啃食啊,像餓死鬼一樣吃,是搭了天梯往上爬。小學三年級時,當我以為早已忘記一年級時的遭遇,我讀著沙林傑的文字,也像在戰場上歸來一樣,哭啊哭的,只管往上建、往下逃的忙。
只有書裡的那些人,讓我每日在那非洲大莽原、在亞馬遜叢林中,除了野生奔騰外,看到了有光影搖曳,有人在堡裡駐守。雖然怎麼走都還有一段距離,但總還是喊著「等我啊!」的嘶喊,逃過秩序中的至髒至亂,從此我不信整潔、不盼陽光在眾人口中的紛紛和煦。
曾像快要噎死一樣吃了《蒼蠅王》的字句,但對自認看起來一定狼狽又可恥的我,卻是有用的。後來某日,我看著那權衡著我家人與校長關係而不敢打我的老師,她做得埋怨且明顯,我聽著班上的閒言閒語,輕聲地命令老師打我吧,我還在賽倫蓋提草原上,知道草叢後的動靜,知道他們在等待總有更弱的外圍,只是再也沒有恥感。
學校這注定野蠻的地方,成為回憶後,不是曝曬就是清冷。我至今仍有一個自己在逃著,逃到那個自備的防空洞裡,打開書頁,急忙跳水一樣的逃進去,像溺水一樣哭著漂流,在那裡掏洗出泥沙中的碎鑽,是我信的人性中的一點光,帶它回到這走不穩的扶搖世界。曾自認這樣可恥的自己,懷著一點借來的清火,吃著大把如薪柴的字,我要這樣亮亮的,抵抗在晝日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牧者」是什麼?是愛這個字的實現】
搭一個講台,讓人們習慣仰望,彷彿在暗示我們,台上的人講的是金科玉律。但我覺得一個人的尊嚴,更在於他是不是能被細細端詳,或是更進一步的說,我們在仰望一個人之前,是否有本事細細觀察一個人。
讀一個人比仰望對方,對彼此來講,都是多一點理解的可能性。不然在講台上的人,他的疑問與自我攻擊,有時會更像一個嘲諷了。
紀錄片《牧者》一開始,是第一個為同志基督徒成立教會的楊雅惠牧師獨自走在荒路上的身影。我記得當年談話性節目方興未艾時,楊牧師毅然上了電視表達她身為一個牧者,要牧養同志基督徒的決心,以及她認為同志基督徒需要有一個「家」可去。
太多年前了,當時聽得懵懂,但也留下了印象,因為她當時在節目就震驚了視聽,並受到了猛烈的質疑。
多年之後聽說她自殺死了,那時的我已經在社會上庸碌,只有部分時間,也會跟有些人一閃想過,那妳為何還要信呢?為何同志基督徒還不離開教會呢?為何要留在一個不能根本性接納你的地方?
這或許是《牧者》這紀錄片即使得到了金穗獎一般組最佳紀錄片獎,但仍然算是部冷門的紀錄片,並沒有掀起熱度與足夠關注的原因。尤其當現在基督教與同志議題已經劍拔弩張時,人們不太理解還處於這灰色地帶的人是為什麼?甚至對他們看似矛盾的選擇好奇心不大。
但這是我跟編輯說我想寫這篇文章的原因,因為我了解他們的為何不放棄?
我是個非常乖謬的基督徒,我不夠合群,不常去教會,但我沒有放棄尋找耶穌,我始終認為那是一個大於宗教的信仰。沒有人會確定自己能找到神,即使聖徒保羅也不是時刻能、彼得迷失過,人充其量是確信自己想找到神,找尋一個遠遠大於自己,能夠折服自己的力量。
在這摸索的路上,我比較狐疑的一點是,多數信徒們仍在摸索,卻能對其他的信徒比手畫腳,彷彿指責教友是證明自己是好學生的行為,不然難以合理化人人都在尋求神的半路上,還可以當個道德糾察隊。
如果人們讀的不是聖經,第一眼讀的是基督徒的話,世人讀到的基督徒是什麼樣子?好當糾察隊、好為人師,卻忘記自己也還在找尋的第一站,不夠謙卑的指使。讓我痛心的是,基督徒如今讓大眾看到的是這樣的嘴臉,彷彿高喊著:「耶穌是我的喔」的孩童搶玩具姿態,儘管他們仍力阻了同志平權,儘管大眾對婚姻平權有疑慮,但同時也看到了基督徒相反於謙卑教義的張牙舞爪。
這體現在這部紀錄片的四位牧者身上,他們極度被邊緣化的處境。他們其中三人雖是牧者,但他們三人卻被牧者(教會)拋棄了,變成是有前提的愛,這不禁要問「牧者」是什麼?我雖然是個不乖的基督徒,但知道聖經詩篇裡將「牧者」的精神寫得清楚:「一個用杖和竿帶領羊群的牧人,把羊群帶到青草地和溪水旁。他也用杖和竿來保護他的羊群,好讓他們不會遭到危險。」
那是一種愛與接納,彼此信任的詮釋,而不是以上望下地提供保護一般,用杖與竿來彰顯權力。
這部電影與其在描述支持同志的牧者處境艱難,其實更大的主角是其他台港數以百計的牧者,相對於電影中四位被打壓的處境,又是好牧者嗎?除了拿聖經的教條來當武器,那些自以為正義的牧者真的是好牧者嗎?
因為人數多,教會內沒有人敢質疑他們,彷彿一個小社會,有人就有政治,發話權變成是種執念,人們開始逐字逐句爭辯語境上有萬年隔閡的律法,但沒有真讓同志與非同志的人感受到牧者願意像當年耶穌為人洗腳的精神,愛先是無條件的展現,且綿長不絕,如此耶穌才不會被污衊。
這幾年沒有看到台灣基督徒為全球問題如此積極發聲,不見對各國難民被忽視的處境有比對同志議題更多的關心,於是我們看到紀錄片的牧者必須挺身而出,讓人知道他們就算面對教會組織有如螳臂擋車,仍然千萬人吾亦往矣。楊雅惠並非同志,但她執著的是教義裡愛的先行。牧者如十二信徒也是懵懂,也不見得都清楚基督精神,但珍貴的是他們知道自己不盡清楚,然他們知道耶穌說的是愛。
人的視野跟羊有一定的侷限,我們知道的是非只是來自有限的經驗,我們每本好不容易讀懂的書都比聖經容易,這樣解讀上萬年前的語境仍沾沾自喜說絕對沒錯,這時人的自大配得上任何的正統宗教智慧嗎?
誠然,基督教在台灣很大的力量來自於中產階級。中產階級有一定的標準與制約,有一定的自負。那份堅定,不盡然來自於信仰,而是來自於對世上教條的把關,而且也習慣由他們把關。這股力量與其說來自聖經的,更像是在支撐著他們的話語權與仲裁權。
對社會過度干預的人,與其說是耶穌精神,更像是中產精神移植到教會核心去,底子是更甚以往的中產焦慮。
電影當中想當牧師的陳小恩去神學院報考,卻因為她出自同志教會,就連她去應考的資格與經歷都被一筆勾銷,被當成她從沒去過那裡考試,是令人心痛的部分,政治的手段無所不在,但排除異己不該出現在教會中(但當然,有人就有江湖)。
或許有人因此對宗教失望,宗教或可能被組織所困,但信仰,我個人覺得是很私人的,我尋找祂的這條路上,相信祂是個好牧者,會讓我遇到好牧者。
當初耶穌也被視為叛經離道,他曾說:「如果你們有人沒犯過錯的,可以上前丟石頭。」結果如今那些犯過錯的信徒紛紛上前丟了石頭。不過愛字而已,這麼難,自以為聖是如何會變成冷酷的?與信仰無關,那是人穿了國王的新衣,沐猴而冠,與耶穌何干,與同志何干?
哪天哪時,我們才知道了,聖經上再簡單不過的「愛人如己」,其實在說,愛人在先,那個「自己」才有了初見的輪廓,如此清澈,反之亦然。
【是枝裕和死亡與重生的日本美學】
在是枝裕和之前,或許有,或許也沒有,以影像如將一席被薄暖地蓋住現實,鋪在蘊含水分的泥土上。裡面是死亡的枯枝、脫去的蟲殼,以及大量的幼蟲生機勃勃地蠕動。那裡死亡的敗絮如葉片支脈碎成粉狀,讓新綠的幼苗終於長出頭來,帶著腐氣重生,之後卻是以滿滿植被的香氣與花的雖死猶生來迎向夏日。
他的作品,是另一種感官上的盈滿,讓你的思考有了載重量。
炙亮的光有它的排他性,在於你與它的距離,誰有優渥可玩賞它,同樣就有誰會被驅逐於他方。
從是枝裕和早期作品《幻之光》、《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你可能跟我一樣愛上他對光那種無絕對性的詮釋,既可以暖如朝陽,之後也可以回頭刺以百種鋒利。如《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你與主角那男孩一起失溫於夏豔裡。陽光之於命運的諷刺性,是無處可躲的。如此的陽光普照,你怎麼還能不幸福呢?你怎麼還能讓那些「無人知曉的殘酷」如黑影無限蔓延呢?讓被拋棄的孩子的磨難,直接訴諸於正午陽光下的一點影子,小到不足掛齒,也消融於現實之中。
這樣的力度,直直落袋。
記得《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上映時,那時我因出差,在巴黎的agnes b短暫停留,那時法國觀眾對這部片相當喜歡。三層樓的agnes b服裝店,樓上是一片雪白藝廊,掛了大約十張《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劇照,主樑上掛的是主角那張質問不解的臉龐放大版,窗口是那張陽台上封存著幾個孩子的歡笑神情,暫時果腹的零食隨色彩散落一地。當時巴黎雖是冬天,但感到那圖片比外面的雪冷冽。因為那層樓間毫無障物,你無法迴避地瑟縮在原地。
《幻之光》中再嫁的寡婦江角真紀子,那在竹簾子後面的江角,陽光是一再進犯的問號,問著她原本看似好好的丈夫為何臥軌?問著自己求生的力氣又從何而來?原本宮本輝的原著就擅長以景物來傳達平靜中的暗湧,是枝裕和的鏡頭溫柔且鋒利地彰顯出女主角無法承受這問號的頻臨崩潰。如果只想著當下的營生,像蟬一樣,是否就能忍受形同呼吸頻率的痛?
那時是枝裕和的光是尾隨的,又是挑釁的,跟作家宮本輝筆下的黃昏與滿天的烏鴉描寫一般。以日常帶出人內心那口水窪,靠的不是台詞,而是更直面的影像語言。
之後是枝裕和這名字在台灣像有魔法一樣,觀眾期盼他的作品,儘管他常以光來表達骨子裡的冷冽。佩服他在《空氣人形》選角裴斗娜的正確,裴斗娜以「一個充氣娃娃」的各種姿態呈現出寂寞,陽台的光影與雜物,又再一次的,是枝裕和以「小說感」鏡頭,講出這「寂物世界」的悲哀。那麼多彩色物品,這麼多蒼白的人生。裴斗娜仿生的演技,無物無我,給了現代文明的空虛一個死亡況味,人生若美到還有憔悴的餘地,算是慈悲的一瞬。
有很多人說是枝裕和的作品以「家」為基準,但讓他更特別的是對現代人寂寞的描寫。如之前所提他對光的運用,是非常具有現代性的。所有光從隙縫、牆角、窗台淹過來似的,不同於西方Edward Hopper畫中凝結的人造之光,他鏡頭下日本社會的光是對映著水漬、雜亂,與草草收拾後的工整,等著人心暗湧的會合。他的光是液態的,撲打著人的感官,也在當下脈脈目送。預告已是過去式的俯拾與珍惜,撿起來的都是家裡看似鍋碗瓢盆,或是玩具的回憶;那麼壓抑,推到極限,如海潮無盡拍打的愛。
在寂寞的底蘊下,讓是枝裕和的「家」顯得既日常且特別。像《我的意外爸爸》裡,原本只是抱錯小孩、家境不同,帶出價值觀平行世界,這樣的故事在電影中並不少見,但他敘事方式如此閒常,無論是那自命菁英的父親,還是那無從選擇的佛系家庭,哪一個最適合孩子成長?這菁英父親的掙扎是因社會的標準,讓他曾漠視了小孩是否有更多快樂的選擇?抱錯孩子,挑戰了他的前半生,也挑戰了父愛的極致。
方方面面,不忘訴說的是老中小每代的心事。
《比海還深》那明明就是難解的局,不得志的兒子,逐漸老去的母親,支撐著那「家」的概念與她內心其實脆弱的兒子,一場颱風不大不小,但那個風雨夜晚,留宿老家的兒子與孫子,經由一場閒談,彼此接受了無可避免的失去。
是枝裕和總讓你覺得怎麼能這麼溫柔地講一個失去的故事啊,而且第二天仍是該死的晴空萬里。他不會告訴你一切都會變好,而是允許你如此費力且脆弱地活著。體驗著光是真實的活著,就是一種愛的行為,成就都禁不起耗損,支撐人能呼進呼出的踏實,也只有來自於愛。
《海街日記》故事中不可逆的失去,幾個女兒喪失親人後七零八落的心,或者在海邊,或是櫻樹下,美到滲汁的畫面中,卻還得不到救贖,只能一點點地喚起味覺,好像一天比一天更像活著的堅強。這部電影強大的是,看深看淺都可以,是枝裕和的美學也是這樣,你要耽美可以,但你要體會那成就美的背後無不藏著傷痕也可以。人都是破口了才開出朵朵的鮮豔來,在那之前,都在是枝裕和不淺不深的色溫中,尋找一些確信的證據。那些抽色的美是擱淺了的、滯留的,要從心裡面挖掘才挖出血色的真實。除了嬰兒的啼哭,每個成人真正的眼淚都是波濤洶湧的安靜,都是日日夜夜的清醒。
但真正讓我感到是枝裕和強大的是《第三次殺人》,他不再灑上那朦朧如春陽的朝氣,不再以光暈鋒利你的心,而是筆直地走到人如囚鳥的際遇。人心的難測、自以為的正直,在那森羅的司法與社會階層結構下,一個有前科又底層的人,他存在的本身就已經是原罪了。
這部電影涵蓋了心理學與社會學,役所廣司呼應著所有人對他的拼圖,更進一步說明了你能身為一個好人,是有多少幸運與背景的加持。身為一個結構中的好人又會有多少盲點,才會讓你自認是好人?
這部心理層面的推敲超過一般推理劇的格局,役所廣司同時也刺探了觀眾的盲點。那些「如你所願」般的決定性弱勢,他連自己的詮釋權都沒有,弱勢與貧窮不只是餓肚子,而是他的發話權已被剝奪,早在他成為嫌疑人之前。正因無比諷刺,所以無比慈悲。
這部電影在台灣票房並不好,但在多年之後,必然是一部是枝裕和的經典之作。烏托邦的真相經由一個命案,無所遁形它的共犯結構,無論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他可以拍得這麼美,也可以行過地獄般地拍出《第三次殺人》,如果日本近代有什麼生與死的藝術,是枝裕和的電影必然是其中之一。無論從日本感官上寓美於敗流處、從卑微之境發現愛的所在、從人性深暗之處看到幽微,他都做到了。像條溪流,深深淺淺的流過各處,以路過每個人不同的生命,告訴你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愛的方式。
藝術家,無非拾荒於每個人經過之路,再卑微,也能發現其偉大。這是是枝裕和。
作者資料
馬欣
同時是音樂迷與電影癡,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在娛樂線擔任採訪與編輯工作二十多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近年轉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文字的筆耕。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評審、金馬獎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與散文書寫散見於各網路、報章刊物,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博客來OKAPI」、「非常木蘭」、「書評書目」等,並曾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馬欣的療癒暗房》,現主持Podcast《人間好失格》。著有影評集《反派的力量》、《當代寂寞考》、《長夜之光》;雜文集《階級病院》、《邊緣人手記》、《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相關著作:《階級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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