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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每段關係都是一個學習的過程,沒有白走的路,只有更認識自己。
有些時候,我們因為擔心、焦慮、防備而無法以真面目示人,任由內心戲演了一遍又一遍,卻沒讓真正在意的人看懂,自己也無法從困頓中脫離出來。
「我不怕孤單,我怕在愛裡更孤單……」
在愛人面前,藏起脆弱,拋棄自尊;
「我害怕被當成異類……」
在朋友面前,包裝再包裝、只為了和大家一樣;
「沒有人是真心的!」
在陌生人面前,武裝自己,建立保護機制。
什麼時候才可以卸下多餘的面具,真真實實、坦然自在地面對自己的內心?
人生如戲,但人生不只有戲,更多的是內心戲!
每一次腦中跑轉千百回的小劇場,自動挹注無限情節的腦補劇情,都是你對自我認知的深度理解與消化,沒有過彩排與演練,也不會有勇敢表露的你,當你真心渴望更靠近所愛的人時,你也更貼近了自己。讓我們正視每一場與自己對話的內心戲,試著逐步釐清那些盤繞在自我與他人之間的結。
本書是由十篇虛擬個案的故事組成,來到諮商室的人們就像是帶著人生劇本來到試鏡舞台,在諮商師的引導之下演繹著自己的故事,勇敢揭露深淺不一的傷疤並展現生命的韌性,敘說那不為人知的心路歷程。
每篇之主角及主題皆不相同,共通點為探討各自的生命故事與當下遇到的困境,透過心理諮商的對話,凸顯社會中各種常見的關係裂痕、情緒失落及各種心理狀況。期望透過專業協助每一個人面對自己的內心戲,練習接納自己,拆解自我認知的盲點和死角,進而改善原本重複發生的衝突和徬徨,找到更多愛的力量。
名人推薦
李信謙/雙和醫院精神科主任
洪仲清/臨床心理師
姚淑文/東吳大學健康暨諮商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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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柏威/諮商心理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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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推薦序 沒有白演的內心戲 黃柏威(諮商心理師)
作者序 拜託,誰沒有內心戲?
◆小賴/你是那裡聽不懂我的話?
◆東陽/我看見想要的東西就會出現偷的念頭
◆小南/沒有人可以幫我
◆貓頭鷹/所有的事情都是上天的安排
◆米果/我是一個不該被生下來的人
◆邱田/我盡責地愛你,請你不要遠行
◆可樂/請和我在籠子裡
◆阿喜/可以好好走在一起多好
◆葉子/我一定不要重蹈覆轍
◆宋氏夫婦/我們吵了一段時間了
序跋
作者序
拜託,誰沒有內心戲?
「心理諮商是什麼?誰需要心理諮商?」經常有人問我這個問題,對於心理諮商到底是在做什麼,以及是不是都是有病的人才會需要諮商,讓我不斷思考要如何更清楚說明心理師的工作,以及我們(包含心理師)都有可能從中獲益的一個發展互動過程。
我曾用齒列矯正來比喻心理諮商,發現兩者有非常類似的特點,讓人可以快速了解。齒列矯正在三十年前還不太盛行的時候,就像現在心理諮商一樣,好像是少數人的選擇,但不是大多數人的需求。
現在大家對於齒列矯正的接受度越來越高,我們都知道除了少數人的牙齒排列天生就非常整齊外,很多人的牙齒都有調整的空間,只是需求程度不一,其中大多數人生活並不會受齒列問題影響。只是矯正不單只是為了美觀,更重要的還有口腔衛生及疾病預防的功能。就像心理諮商問題一樣,每個人都有生活中的低潮,有些人有難以面對的人生課題,有些人有揮之不去的生命經驗,不去處理或許可以將其深藏心底,但久了恐怕會影響心理健康。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眾所皆知齒列矯正是需要一段時間固定回診調整,而調整的過程是不舒服的,直到牙套拆掉的那一天,都還只是半成品,我們必須靠自律及耐心配戴維持器,來維持辛苦調整的結果。
心理諮師亦然,這過程絕對是不舒服的,甚至會有點花錢買罪受的感覺,因此很容易讓人想放棄,當看不見明顯改變也不知道努力的盡頭時,我總是告訴個案:「你的努力就是改變的開始,不舒服就是你終於正視自己的需求帶來的挫敗感,而那是正常且可貴的。」
在諮商過程中,我們不會因為你的抗拒而放棄你,不會在你脆弱時評論你,更不會叫你別想太多。而我們也是人,誠如我前面提到,很多心理師也有需要自我探索和矯正經驗的需求,所以我們更深刻理解調整的辛苦。我們也會在諮商中發現自己的情緒,然後將對個案有幫助的部分,也運用在諮商工作當中。
我在諮商工作過程中,遇到許多渴望被愛、被了解的人,可是他們的外顯行為和內在感受卻經常是相反的,明明很想靠近,卻把對方推更遠,明明很害怕,卻做出很兇狠的樣子。這種直覺式的習慣模式讓我們忽略了自己真正的需求,任由內心戲演了一遍又一遍,卻沒讓真正在意的人看懂,自己也無法從困頓中脫離出來。
我遇見了好多非常勇敢的個案,在他們身上我看見深淺不一的傷疤和生命的韌性,當他們真心渴望更靠近所愛的人時,他們也更貼近了自己。即使發現自己對過去不滿也無法改變,但他們開始練習接納自己,找到更多愛的力量。
這本書是由十篇虛擬個案的故事組成的,我們常常用「別想太多」來安慰別人,卻只能淺層安撫,無法深入接住他們的情緒。心理諮商往往發生在個案已經無法和家人朋友傾訴的時候,他們必須在一個安全無負擔的環境下,真實呈現他們的內心戲。
希望這本書能帶給大家新的感受,就像他們帶給我的一樣。而新的感受,又是一場內心戲。
小賴──你是哪裡聽不懂我的話?
/踏入諮商室就是照顧自己的開始,嘗試過的人都應該給自己功勞。/
「你不是心理師嗎?你怎麼聽不懂我的話?我真是在浪費時間!」
「……」
有時候覺得個案蠻討厭的,話不能好好講嗎?如果一時之間還沒抓到你想表達的意思,跟你澄清一下也是應該的,難道你會希望我沒聽懂還裝懂嗎?何必這麼生氣呢?你越氣越講不清楚,你對我生氣、對你自己有什麼好處呢?你有沒想過,你這脾氣在外面惹怒了多少人?
有時候覺得心理師也蠻討厭的,到底是真心皺眉、還是假裝同情啊?你們怎麼可能真心關心一個陌生人呢?而你每天要面對這麼多個案,你搞不好已經累了、也忘了我是誰了吧!拜託你能不能不要浪費我的時間、我的錢,你能不能快點解決我的問題啊!
有時候覺得個案蠻可憐的,永遠不知道遇到怎樣的心理師,然後卻要突然掏心掏肺、把自己最在意最私密的部分,全都告訴他,講了半天,也不知道他會怎樣看待我,談完可能也沒有比較舒服,他可能也只會嗯哼嗯哼,講一堆政治正確的話。
有時候覺得心理師蠻可憐的,永遠不知道今天走進來的個案會是怎樣的狀態。尤其是遇到初談的個案,對於對方幾乎一無所知的狀況下,有可能冷不防就被對方的氣焰燒到,被罵得狗血淋頭,覺得莫名其妙,還不能罵回去。
這真的是,經常上演的小劇場。
內文試閱
「嗨!請坐。」
「你好,謝謝。」第一次見面,個案客氣地微笑點頭。
「我是──」
「我知道,我不是第一次諮商了。」個案站起身來,拿出自己的保溫杯,背對著我,使用飲水機開始裝水,我看著他的背影,被他突然地打斷和舉動嚇了一跳,我心想就讓他裝水的這幾秒鐘空白一下,我在一分鐘內已經嗅到蠻多訊號,我猜想,稍後的會談當中,一定會有更多「打斷」的狀況。
「OK!好!」個案一坐定,就開場了。
「好的。」看到小賴已經坐定,喝了一口水,我也準備開始。
「氣死我了,今天、今天開了一個早上的會,這些人這些人、這些人是怎樣?純心想要把我氣死嗎!」小賴講話的速度飛快,我發現他講話的時候,會出現重複用詞的狀況。我還沒接上話,他又繼續說:「OK我問你,你說說看,做員工的是不是就是應該要搞清楚自己的本分?然後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就好了?如果連這點都做不到,做不到的話,是不是就是很有問題?」
小賴瞪著我。
他接著說:「我不管、我不管他是什麼原因,跟他說了很多次不要踩到我的線,就這樣,這樣清楚,為什麼都做不到?」聽起來是個問句,但其實看起來更像是肯定句。小賴情緒有點激動,「我問妳,員工會擅自做決定,然後,然後,做一些根本就是打亂我的節奏的事情,打亂節奏,根本就是在跟我作對,對不對!?」
無論他是在問我的意見,或是尋求我的認同,我已經感受到小賴的情緒,像是一觸即發的火山。
「小賴,你聽起來蠻激動的,連講話都有點卡卡的──」
「我?」小賴眼睛瞪得更大了,「我沒有卡啊!我沒有啊!是我的員工卡吧?我每次都講得很清楚,講得很清楚,然後他們、他們都自以為有權利可以擅自作主,業務要談什麼企劃、秘書要約什麼會議,都不用跟我講就對了?」
「嗯?這些員工經常出現這些擅自作主的狀況?」我企圖在非常少的資訊當中想要聚焦。
「對啊!說真的,如果不把我放在眼裡,是給他們自己找麻煩!」
「你現在這麼生氣,早上的會議進行的一定很不順利。不過,我有點好奇,既然你已經強調很多次你的想法,他們怎麼還會踩你的線呢?」
「我不知道!我不管、我不管,他們就是老臣啦,我在我叔叔公司上班,其實我早就不想做了,妳知道老臣都有多難溝通嗎?每個人都想要自己方便,然後口口聲聲說他們有跟我叔叔討論、討論過了!」小賴的口氣依然急躁,不過顯然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講話有點結巴的狀況,「他們應該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不要一天到晚來干涉我的決定。」
我有意識地做出一個深呼吸的動作,將空白的時間拉長了兩秒,然後刻意放慢地說:「小賴,早上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先緩和一下,深呼吸幾次,感受一下現在的我們。」
小賴順勢地安靜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長長吐出,像是洩了氣的皮球。
「工作上的事情經常讓你很困擾吧?」
我看著他,眉頭深鎖,看著地上,思索著什麼。
「真的超煩!」小賴仍然盯著地上,悠悠地說:「我從去叔叔公司上班以後,每個禮拜都會被氣、被氣、被氣到要吐血。我是想來談一下,因為我覺得這不是我的問題。」
「嗯?」
「我覺得這些老臣都超有問題的!妳或許可以下個診斷,如果妳也覺得他們都有問題,我就可以告訴我叔叔,讓他把他們都炒了!」
「嗯?這是你希望的嗎?」我暗暗吃驚,可見得小賴對於工作上的挫折感超乎言喻的強烈,但也非常矛盾,似乎自己無法證明自己的主觀想法是對的,因此他認為需要借助外力來背書。
「對啊,不然我問妳,我問妳喔,是不是在公司做久了,以為自己跟老闆的關係很好,然後、然後,又不想要學習新的東西,很不想被年輕人挑戰、因為很不想被年輕人挑戰,就、就、就是會不想聽年輕人的意見嘛,然後就、就是會、人都有面子問題嘛,就是會覺得要被晚輩管很丟臉,所以就會自以為是的作主嘛!」
我思索著,我忍不住被小賴的非語言表達吸引,包括他的眼神、他的手勢(他正在無意識地摳著他的指甲)、他一直開開關關他的保溫瓶等,都給人一種焦躁不安的感覺。
小賴大聲地說:「對不對!?」好像在逼我回答。
我愣了一下,小賴從頭到現在都是以自問自答的方式在表達,我正在收集他所描述的資訊內容,在我腦中整合成他的生活樣貌,這下子他突然卻把最後一段描述變成一個問句,問我是否同意。
「我不確定,你現在提到的這些人是什麼想法,不過──」諮商中一向不去談論不在場的人,因為我們永遠無法代替他人表達他的感受,難片面斷定他人的動機和信念,而這也對個案不公平,諮商本來就應該聚焦在個案本身,而不是在評論其他人。
小賴顯得有點不耐煩地打斷我,「他們沒有什麼想法!就是搞不清楚狀況!」
「那你的想法呢?」我趕緊問,仍然希望能夠把焦點回到小賴身上,「他們給你搞不清楚狀況的感覺,不過,我很好奇的是,如果我們沒辦法改變他人的狀態,你會希望怎樣改善你現在遇到的問題呢?」
「我就跟妳說,我沒有問題啊!」小賴不加思索憤回。
我斟酌地強調小賴「遇到的問題」,但聽在小賴耳裡卻變成「他有問題」,於是他又急忙否認,對話又卡在空中。小賴的主觀認知讓他的思考變得窄化,或許是忙碌的工作、挫敗的焦慮都讓他在對話之間顯得急躁,我忍不住想,他會不會在工作時,也有這樣狀況?可能也在溝通中表達地不夠完整?接受訊息不夠客觀?
我輕輕嚥了口口水,被小賴瞪著的同時,我也很仔細思索著接下來要如何和小賴建立關係。他對於現實狀況的反感非常強烈,大部分都是外在歸因(指原因都是環境、他人或制度)而非內在歸因(個案本身狀況、條件、性格等),加上他將情緒搬入了會談當中,讓我也不知不覺成為那個「搞不清楚狀況」的人,使得談話變得有些阻抗。
諮商中的平行歷程
所謂的平行歷程,指的是個案在生活中與他人的關係,和個案在會談中與心理師的關係,有時候會是以相似的方式,同時進行著。
雖然心理師對個案來說,是一個相對陌生且沒有利害關係的角色,但是隨著個案漸漸開始信任心理師,心理師提供個案一個安全傾訴的環境時,有些個案就會不自覺地將自己平時與他人的對話模式套用在諮商當中。
例如,如果個案在關係當中是一個比較主導的角色,經常在生活中習慣以指導的口吻對話,不喜歡聽見與自己相反的意見,當被否定的時候會感到憤怒,那在諮商關係中可能也會出現類似的模式;而一個在成長過程中期待被肯定讚美的個案,容易因為沒有得到鼓勵而覺得氣餒的話,在諮商過程中也可能不斷尋求心理師的認同,不斷想要揣測心理師想要的是什麼,並拼命地想要得到心理師口頭上的認可,才能安心;一個過度照顧別人需求,而經常忽略了自己的個案,可能在會談中不斷談及他人的辛苦與困擾,忘記自己來談的主要目標是幫助自己,甚至會擔心自己為心理師帶來太多負面情緒,因此對於心理師的反應格外敏感,不斷擔心心理師的情緒而造成自己在諮商過程中更加疲憊;而像是小賴這樣在工作環境中,反覆感覺他人搞不清楚自己的本分,沒有做好自己的工作而妨害到他的人,在諮商關係中也可能會直覺地出現類似的想法,認為心理師搞不清楚狀況,而令他感覺諮商就像真實生活一樣不順利。
這樣的平行歷程發生時,個案通常是無意識的,但卻非常重要。
個案可能不清楚自己在諮商的過程中,已經開始「做自己」,而讓諮商關係轉變成了他的真實關係模擬版。所以當個案發現自己對心理師產生情緒的時候,有可能是個案已經非常投入,並且真實表現的時候。反之,當心理師發覺個案出現憤怒、不安、求尋認可、退縮等狀況時,也當和個案討論這些變化,反映給個案,作為覺察和探索的素材。
因為,很多個案對於別人是怎樣看待自己的,並不是非常清楚。而我們踏入社會以後,已經越來越難聽見別人的真實回饋。無論是朋友、同事或工作夥伴,令人不舒服的狀況總是讓人想要迴避,而不會自討沒趣地去提醒本人。這就是常見的「他都不知道他給人這樣的感覺嗎?」
心理師的工作之一,就是藉由諮商關係中恰巧發生的動力變化,運用個案和心理師互動時產生的情緒,提出來和個案討論。討論時個案可能會感覺錯愕或無法認同,像是從來沒聽過這種說法,不過,如果個案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也願意開放看待的話,通常會有突破性的進展。
每一次小賴來談,總是很準時。他很強調守時的概念,他認為這是做人「基本的態度」,因此他也是這樣要求他身邊的人,當他的員工遲到時,他會非常不悅,而他的上司遲到時,他會非常不諒解,雖然不方便直接表達,但在小賴的心中會對這個人的「做人」大扣分。
「我早上又為了等兩個人開會,等到發飆。」小賴憤憤地說。
「那對你來說是最基本的。」
「對啊!不然我問妳,我問妳喔,準時是不是應該的?如果準時都做不到,就是沒做到本份不是嗎?你讓別人等你,是不是就表示、就是表示、表示你根本不想來?然後你就是覺得我們活該要等你,然後,他們是不是家裡都沒有教?這是最基本的吧?家裡應該要教才對不是嗎?」
「呃……」小賴連著好幾個問句,我突然不確定他是要我回應哪一個,或者說其實他沒有要我回應。
「妳不回答,是妳不認同我的想法嗎?還是哪裡聽不懂?」小賴的反應很快,也很敏銳,他馬上抓到了我的遲疑,提出了他的困惑。
「我的確還在想著你說的話。不守時的人真的讓人很挫折,也會讓共同約定的事情很難進行。」
「對啊!所以妳是認同囉?」小賴緊接著。
「認同哪一點?」我心裡納悶著。對於這類認不認同的問句,我總是希望能夠澄清後再回應,避免在諸多的討論當中,讓個案將他的想法套在我的口中,強化他的思想,也同時弱化了他多元思考的能力。「我認同遲到的人的確會讓人等得很不耐──」
「哪一點?!」小賴皺眉,大聲地問,「我剛講的你聽不懂嗎?你要我從哪裡重講?!」他困惑又不耐地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奇怪的生物似的,我感受著他的挫敗以及怒意,也可隱約感覺到我自己的不安和不悅,小賴的急躁已經影響到我,有一種被「發脾氣」的感覺。
我停頓了一下,比較放慢地說:「和我談話的過程中,會不會覺得我也是個『搞不清楚狀況的人』似的?」
小賴一聽,肩膀鬆了下來,眉頭卻鎖得更緊,沒有說話。
***
「對,我上次回去有想一下,我的確覺得妳理解力不太好耶!」小賴開門見山地說。
每次會談,都會覺得小賴和我的對話搭不太上線,像是兩條平行線,很難交集,他每次回應的速度都非常快,快到我會懷疑他根本還沒聽完我說的話,就已經像是機關槍一樣噴射出來,噴射的內容通常跟我說的話關聯不大,因此我更加懷疑,小賴在激動時,很難聽見別人說的話。
不過這回,他開門見山地,讓我知道他有聽見我上次說的話。即使他語帶批評,但我卻暗自感到有點欣慰。
「嗯,應該讓你覺得很挫折吧?」
「妳不是心理師嗎?你怎麼聽不懂我的話?」
「是啊,心理師如果無法理解你的想法──」
「我常常、我常常覺得我講的很清楚,但很多人都聽不懂,我就懶得講了!」我又被他打斷了。
「很清楚、別人聽不懂、懶得講……」我重複他的話,「懶得講之後呢?」
「就他們要自己想啊!」
「那會不會還是無法抓到你的重點?」
「當然啊!那就他們的損失啊!」小賴很理所當然地說。
「聽起來像是惡性循環,他們沒有抓到重點,也就無法做到你要的。」
「所以我、所以我就超氣的啊,OK!我問妳,如果妳已經講得很清──」
我決定打斷他:「換個角度,感覺你也得不到你要的。好像也是一種損失耶。」
「損失是還好,大不了就開除他,再換一個人就是了!我只是覺得很浪費時間。」小賴再次強調對時間的重視。
「拉長遠來看,如果換了幾個人還是發生類似狀況,真的蠻浪費時間的。」我想跟著強調時間。
「所以妳要幫我想辦法啊!妳覺得他們有什麼問題?」小賴同意我,然後這樣問我。小賴仍然想要討論不在場的人,我不想再次強調我們無法討論不在場的人,但我希望能用此瞭解他的困境。
「他們的問題,造成了你的不方便。這是你現在很想解決的。」小賴沒有急著打斷我,我繼續說,「但似乎又無法單靠你的主觀去『解決』他們?」
「對啊!他們是我叔叔的人啊!我就是一個在公司定位很奇怪的人,我講的話好像都沒有人在聽一樣,我每次跟我叔叔提到我的想法,他也都不給我個明確的答案。」
「唔,這樣感覺很難做事。」
「本來、本來就是啊!所以我現在白天就跑出來諮商啊,反正他這樣對我,我也無心上班,我還是領我的薪水,到頭來是他比較虧啦!」
「啊,這是你的上班時間啊!」
「嗯啊!」小賴往後一靠,「我是那種,你重視我的話,我就會盡心盡力,但如果你不重視我的話,我也沒必要那麼努力,沒必要嘛!我就領薪水就好。」
我心裡想著這有一些矛盾,小賴曾經提過「本份」,他認為員工就是應該好好完成自己本份。而他現在利用上班時間出來諮商,不確定他自己是如何看待這個做法的。可能是因為他感受不到叔叔對他的重視,所以他越來越無法投入工作。
「受到重視,的確會讓人更有動力。不過工作起來不開心,好像也不是辦法,連本份都可能不想做了。」
「工作沒有開心的啦!妳的工作開心嗎?妳的工作開心嗎?妳聽人家一直抱怨,妳會開心嗎?工作沒有開心的啦!」
和小賴的對話,僅能停留在認知層面,由他宣洩累積的不滿。每每想要婉轉地指出矛盾,引發他看見自己,他就會很快的轉開,無法更深入地討論他的內在動力。
「有沒有可能,我們進行一些對話的演練,試著了解你和叔叔、或者員工的對話當中,有可以調整的地方呢?」
「我沒有問題、我沒有問題吧,不需要調整啊!」
「嗯!你說過很多次,你沒有問題。」
「對啊,妳也同意吧?」小賴尋求我的認同,又不像是真的需要我的認同。
「就像我跟你的對話一樣,有時候也會感覺不太流暢,讓我也忍不住好奇,你在工作時的表達,會不會也有類似的狀況,所以才想要多瞭解一點實際的對話,或許可以找到一些細節,幫助你下次節省溝通的時間。」
「工作上我真的說得很清楚,啊就是工作的內容啊,就叫他們做什麼、不要做什麼,為什麼還是沒有乖乖照做?」
聽起來只要是照著他的話去做,溝通就會是順暢的,但若做出違背小賴想法的事情,那就是『不乖』、『聽不懂他的話』、『跟他作對』或是『有問題的』。我大約可以想像,別人跟他溝通的感覺。
在心理諮商中,不只處理悲傷情緒,也有處理憤怒的時候。只是大多數的人不知道,當他們在諮商室內爆發憤怒、怒吼大罵、批評抱怨,也就是他們正在處理這些情緒的時候。
有些人在諮商中感到挫折,因此扭頭就走,對心理師感到不滿就批評謾罵,這些舉動在個案的真實生活中肯定也會出現類似的事件,而心理師和他們真實生活中的人反應不一樣,不能一樣。現實生活中如果因為不滿而轉身離開,因為不高興而破口大罵,肯定會勾起對方的負面情緒,讓互動惡化,但在心理諮商當中,即使心理師感覺被言語攻擊,但仍希望能引導個案看見自己被憤怒淹沒的樣子。
憤怒的個案很難聽得進去任何人說話,心理師的話也一樣,這會讓諮商變得比較困難,偶爾也會引起心理師的負面情緒。憤怒的情緒經常是許多脆弱感受的轉化,例如:自卑、失望、孤單、受傷或擔心,諮商師藉由涵容個案的情緒,陪伴個案不被自己嚇跑,然後培養個案的自我覺察,去一窺自己內在最脆弱的地方。
一個對自己沒有自信的人,會在有競爭壓力或被質疑能力的時候展現憤怒;一個極度擔憂伴侶劈腿的人,可能會在相處上展現易怒;他們以為引爆點是環境、他人、和伴侶,殊不知真正引起他們的憤怒情緒的就在他們內心。
小賴今天走進來的時候,臉上有一種欣喜的笑容。
「我今天沒去開會,」我們例行見面都是禮拜一下午,而每個禮拜一上午是小賴公司的主管會議,他總是會帶著許多情緒和我碰面,不過今天的確看起來很不一樣,「我越來越覺得,我去不去、我去不去都沒差,真的沒差。」
「你看起來的確輕鬆很多耶。」
「誒我跟妳說,我上禮拜約了另外一個心理師,」小賴沒有接我的話,這樣的狀況並不少見,他的表情有點興奮,繼續他的話題:「他比你的理解力更差!」
我內心突然不知道該開心還是難過,對於他去和別的心理師談過也有點好奇,決定藉由他的興奮,希望這會是一個可以深入討論一點的話題。
「喔?怎麼說?」
「我想說,是不是大家都聽不太懂我的意思,我就想試試看別的心理師。」
「嗯?我記得,你說過這不是你第一次諮商了,你應該見過幾位了。」
「喔對啊、對啊!妳記得喔!那妳記憶力還不錯!我覺得啦,他可能個案太多,根本也記不住那麼多事情,結果諮商的時候,就只會聽我講,也不願意給我建議,反正就是很浪費時間。」
小賴很在意有沒有變成重要的個案,講過的話是否都被記得。
「其實我一直在思考,時間對你來說如此珍貴,而換了心理師、或是換了員工,對你來說都是浪費時間,就像你現在跟我談到你浪費的時間,是不是也在『浪費時間討論浪費時間』呢?」我自己講完都覺得好繞口,但卻是我幾次下來的真實心情。
我也不樂見諮商過程無法前進,也擔心小賴批評我們在浪費時間,因此我求助於督導,發覺小賴其實已經規律出席了非常多次,某個程度上他在會談上是有所獲得,才能有動力持續。或許點出這個癥結,可以更了解他的期待。
「是還好啦!」小賴突然又站起來,朝向飲水機裝水,坐下後繼續說:「固定和妳談話,我會覺得有機會了解其他人是有什麼問題,然後、然後,每個禮拜一下午跑出來,對我來說很重要,改天我叔叔如果知道了,他就知道我壓力多大!」
我心裡一沉,小賴的諮商動機實在不利他的自我探索和改變。我也有點失去方向和動力。如果他的目標並非了解自己,改善自己的人際和互動品質,那他就很難過得更自在舒心。
「我突然覺得很可惜,我們坐在這裡,而叔叔不在,卻期待叔叔可以更理解你。」
「我有設一個底線啦,再半年他再不懂我的工作有多難做,我就會辭職了。」
「半年的時間啊……」
「嗯啊!這是最大、最大的限度啦!」
***
我已經漸漸習慣每個禮拜一下午,會見到氣沖沖的小賴。
「我覺得我叔叔也有夠奇怪!有夠、有夠奇怪!他不是老闆嗎?他怎麼聽不懂我是為他好?我在他公司做了快兩年,真是浪費時間!」
「兩年真的蠻長的,我們也談了快三個月了。」
「這是我談過最長的一次,雖然沒有什麼進展,但我覺得、我覺得這也是每個禮拜一早上開完會,讓我可以放鬆的時刻。」
「可以自在說出你的想法?」
「對啊!妳可能不懂我有多煩,但也沒關係,我覺得可能我的表達有問題吧,剛好又遇到這些聽不懂的人,根本就是無解。但跟妳講講也好。」
我吃了一驚:「你的表達?」這是第一次聽見小賴這樣說。
「對啊!不然怎麼會到處都遇到聽不懂我的話的人?可能我的表達也有問題吧!」
「哇,這跟以前你的看法很不一樣耶!」
「但那也不是重點,重點是,這的工作真的不適合我!」小賴鬆動了,但他又轉彎了。
他的表達可能有問題,但那不是重點。這是他現在的想法。
後來,小賴設定的半年的限度,改為三個月,三個月一到,那些老臣都還在,然後小賴的叔叔仍然無法給小賴一個明確的職位,小賴罵走了幾位秘書,然後自己也離職了。
***
「懷才不遇」的小賴隨著離職,也提出了結案。他的說法是:「因為我遇到的問題解除了。」
在諮商初期,我期待讓他認識自己內在的各種需求和抗拒,藉由他在人際和職場上的困擾,陪伴他去探索他自己在關係中扮演的角色,在被接納的環境下接納自己「可能需要調整的樣貌」。
這樣的諮商期待漸漸調整,「讓他感受被接納」的過程一直延長。那幾次小賴在氣頭上,對著我大吼:「你是哪裡聽不懂我的話?」的印象至今深刻,當時的我曾想,「這樣大吼,對你有幫助嗎?」只可惜,這一層地覺察還來不及播種發芽。
「你才是哪裡聽不懂我的話?」我後來心想。但是,可能『聽懂我的話』也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深信『問題不在他』。
諮商到底有沒有用?多久才會有用?
不是每個個案都能在諮商過程中得到滿意的答案,生命改寫,煥然一新。因為諮商的主角是個案本身,建構在個案對自己的認識深度、改變動機、抗拒程度以及期待的樣貌。除此之外,心理師的專業、與心理師之間的默契及信任關係也同樣重要。
無論是否在諮商中得到疏通,對心理師的感受為何,踏入諮商室就是照顧自己的開始,嘗試過的人都應該給自己功勞。諮商中任何讓人感覺衝擊或失望的一句話,都有可能在很久以後發酵,諮商是一個陪伴重整的過程,將枯萎的枝枒剪去,灌溉照料直到新芽露出頭來;或把枯死的整株連根拔起,在捨不得切割的時候,整地施肥,種下一顆未知的種子,期待再見到陽光。
害怕切割而不能面對枯萎的人,也不想聽見這些訊號,選擇相信是土壤或氣候不好,是相對容易的,但卻重新發芽沒有幫助。
諮商的目的不是在追求滿意的答案,生命改寫,煥然一新,而是更認識自己、接受自己,修復自己失落的部分,這樣就是有用的。
作者資料
許嬰寧
諮商心理師,畢業於美國哈佛大學研究所、哥倫比亞大學研究所。 是一個自小就被期待要不斷超越自我、突破自我的人,一直到赴美攻讀研究所的時候,才開始真正認識自己,發覺自己內心深處的不安與失落,進一步理解和自己共處是一件多麼重要的事情。如果人不能坦誠面對,再多成就也無法填補心裡最需要的被愛的感覺。 進入心理諮商領域後,透過和個案內在的聲音對話,一次次在諮商室中與個案交會,在個案的積極正面或是防禦背面中,和個案一起感受難以面對的傷痛、深藏的失落和痛苦的改變,即使不舒服,也相信每個人都有善待自己的權利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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