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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龍應台首部圖文創作
18幅親手電腦繪圖 40則自然思索
▎走一條沒走過的路 做一件沒做過的事▕
走路,就不會是觥籌交錯的時候。
走路,就不會是把心分給他人的時候。
走路,就不會是掛在網上、陷入其中的時候。
即便是熙攘擁擠的市集,只要是走路,也是我帶著「自己」在熱的喧鬧中以冷靜聽、靜觀、靜思,更何況是行走山中野路,明月照亮青苔,溪水攪動碎星。
只要走路,就一定是我的身體和我的「自己」單獨有約。
新的一年,無論如何忙碌,每天走路,而且走路時,全神貫注,心無罣礙:
1.走一條沒走過的路
2.去菜市場,跟十個人說話
3.去墳場走走
4.在路邊一棵樹下,坐著
5.找到沒有光的地方
6.了解一種作物
7.走進一方田
8.跟著水聲走
9.了解一個動物
10.了解一株樹
11.踏入一片空曠田野
12.認識一個從前不認識的人
13.去一個沒去過的村
14.跟一條溪流,往上游走,往下游走
15.問一個以前沒想過的問題
16.親手寫封信,走到郵局寄出
17.發現一件驚奇的事
18.進入一片森林
19.窗口有一隻貓,凝視
20.斷網,坐在黑暗裡,看
序跋
後記
做一件超過的事
洗澡唱歌電繪文章
我是個完全不會畫畫的人,對我畫畫的朋友們充滿正能量崇敬,對作家朋友兼能畫的則充滿負能量嫉妒——老天不公平,怎麼能賦予一個人兩種重大天賦。
走路的時候,文學的眼睛看見山的磅礴、雲的飄渺,看見荷葉上紅蜻蜓的翅膀透明、草地裡金龜子的驚紅駭綠、貓兒躍上窗口眼睛圓睜的閃電一瞬,我著迷地拍下,回家就畫。
可是我的畫,就是沖澡時混在蓮蓬水聲裡唱的口齒不清的歌、微醺時跟狗在陽台上牽爪亂跳的舞,不是為了給人觀賞的。
我又是個科技迷。好友童子賢知道我愛玩新科技,送我一個「玩具」——IPad Pro。把玩的時候偶然撞見了Procreate 這個繪畫軟體,好玩啊,玩玩看,沒想到一玩就沉迷了。清晨三點不知為何突然醒來時,抓起床頭的平板就開始畫,畫到雞叫了,天亮了,兩眼發直了,手臂抬不起來了,才不得不放下。
在「玩」的過程裡,一直鼓勵我、幫助我的,是王貞懿和黃珈琳。他們使得對畫畫一向「自卑」的我,認識到一件事:蓮蓬頭下的隨興唱歌、陽台上牽狗的微醺亂舞,本來就是生活。
生活,不就是藝術的核心嗎?
「做一件超過的事」,是我六十歲時期許自己的功課,每年至少要做一件可能超過自己能力或耐力或心力的事。六十歲那年去擔任文化部長,負重任勞,是一個不容易的決定。六十五歲再攀北大武山,是那一年的立志。七十歲,電繪配文章,也是在磨感覺、練膽量,和我恐懼蛇卻要求自己去深深注視蛇、害怕海卻去海裡浮潛、划海上立槳一樣,都是在沉思自己的極限。
做一件「超過」的事,通常也是獨處時與自己深度對話,才能完成。內文試閱
走進一方田
16 紅豆
從先帝廟經過二溝水,走到頭溝水,再折回公路,到達鐵軌旁的紅豆田,走走看看三小時,大約七公里。
並排兩塊田,一塊田已經收割,一塊田等著收割。
收割後淒清寥落的紅豆田裡有個婦人蹲在地上工作。戴著帽子,弓著背,荒地裡一伏一起,是秋收拾粒的背影。
我走在兩塊紅豆田之間,窸窸窣窣,一會兒鞋子裡全是沙。
「你在做什麼?」
「他們收割以後紅豆掉滿地……」她抬起臉,是一張憂愁的面容。
等著收割的另一片田,枝葉盡枯,豆莢因飽滿而綻開,露出口紅般溫潤、愛情密碼似的豆子,散發一種溫暖、熟透了的光澤。
往回走,看見田埂邊一個中年女人,正在親暱地跟她肥胖的鬥牛犬說話:「怎麼不聽話!你十九歲了,那邊的草叢不要去,有蛇……」
「她很可憐,三個兒女,沒一個好……」
原來是在對我說話,她指的是田裡撿紅豆的婦人。
「兩個女兒在酒家陪酒,一個兒子嗑藥,七十多歲了還要去大賣場做清潔工……」
「紅豆田是你的?」
「是啊,」她摟著鬥牛犬的大頭,「問我可不可以去撿剩下的紅豆,我當然說可以。」
成熟待採的紅豆田,美得沉甸甸的,但是蕭瑟離索。
踏入一片空曠田野
22 鐵牛
下山回程走一八五縣道,從涼山瀑布經過萬金聖母教堂,過了40K之後進入叉路,下車隨興亂走,不知遠近,大概八公里。
往山的方向,走在一排台灣欒樹的樹蔭裡,出了樹林看見一株大榕樹,樹下坐著一個人,傍著一座土地公廟休息,走過去,在他的斗笠旁坐下來。
從榕樹下望出,一大片曠野。
「這個村子的?」
他笑著搖頭:「不是。」
指指停在小廟前的車,「太熱了,車跟我都歇睏一下下。」
空曠的田裡有一整列的女工,彎腰在工作。她們都戴斗笠,頭臉手臂用大花紅布嚴密地包裹著。遠遠看去,大山做為大佈景是青灰色的,開闊的大地則是一層淺淺的綠。女人的紅花布就在天和地之間匍匐。
「那是西瓜田嗎?」我問他。
「第一排是美濃瓜,其他都是西瓜。」
「你也種瓜?」
「我是開車的,」老農說,「我開車,幫忙採收,運貨到市場。」
「她們在幹什麼?」
「西瓜長到這個時候,她們應該是在疏果。」
疏果,就是把不好的西瓜摘掉,讓所有的營養都灌注到好的西瓜上去。
「那——一株西瓜藤,長多少粒西瓜?留下幾粒西瓜?」
「可能長七八粒,只留一粒。」
「摘下的醜瓜就丟掉嗎?」
「不丟不丟,」老農忙搖頭,「醃製西瓜綿,煮魚湯,好吃。」
「四十度,熱成這樣,她們為什麼要在大中午工作?不能晚一點嗎?譬如三點才上田?現在田裡面恐怕有四十五度啊⋯⋯」
「做田的都是女人,她們如果中午加緊做,那下午就可以早點收工回家煮飯了。」
所以下田做工也是她,在家煮飯也是她……
「那邊,」我指向南方,「你看那邊的鳳梨田裡,也好多婦女。她們在做什麼?」
「採鳳梨苗。」
「鳳梨苗……」
「鳳梨苗有很多種,從鳳梨頭上抽出來的叫冠芽,腋下的叫腋芽,還有吸芽、塊莖芽……」
老農知識豐富,對我的無知似乎不介意,那就再問。
「你開的那個車,叫什麼車?」
「鐵牛車。」
鐵牛車是五十年前農村就用的,現在還在用?回頭看看他,粗糙黝黑的皮膚,滿臉勞動的皺紋。他的腳,也是勞動者的腳,腳板很闊,皮很粗。大概是七十多歲的人,那麼,他從二十歲開始駕鐵牛車,運送蔬果到市場,已經做了五十年了,同一輛車嗎?
「對啊,」他有點靦腆,「這台車是我老爸開過的呢。」
跟鐵牛車主道了再見,繼續往山邊走去。
去一個沒去過的村
26 荒心
不知公里數。因為迷路,走到哪裡是哪裡。
迷路的另一個意思,就是對路著迷。
不要導航了。如果山在左邊,那麼海就在右邊,雖然海被樹林遮住了。那麼我就正在從北往南行。
走在一條空曠荒涼的路上,天空真大,鼻息裡有一陣一陣大海的氣味,知道自己離海很近。既然要往南走,只要海峽在我的右側,方向就不會錯。
後視鏡裡突然瞥見廢墟一角,緊急煞車。怎麼會有廢墟?倒退,回到那個野草叢生的路口。停車下來,開始走路。
本來柏油鋪過的路面,破裂了,荊棘從柏油路面的破口張牙舞抓地鑽出。荒路盡頭,竟是一個廢村。一條曾經是巷子的小徑,兩邊是住家,每一家都有個前院,門板斑駁,橫倒在地上,雜草覆蓋了頹倒的圍牆,多刺的爬藤從破玻璃窗竄出。
一條一條巷子踏過,踩著玻璃碎片。好大一片廢墟村落,看不到盡頭。
是怎樣倉皇的撤離啊,地上還有敞開的抽屜,黑白照片卡在抽屜的縫裡;牆角一張坐穿了底的藤椅,壁上留著相框的黑色印跡,作業簿凌亂一地。處處是生活的聲光溫熱,可是在這個寧靜得只聽到風吹蕉葉的下午,藤蔓爬進了客廳,樹根拱斷了門框,一隻流浪已久的貓,坐在相簿上。這或許曾經是家。
彷彿茶杯還溫,人聲依稀。
小徑盡頭豁然開朗,出現一個街坊小廣場;大榕樹下,老人坐的搖椅、情侶相依的鞦韆、孩子攀爬的滑梯,都在。鞦韆旁豎著三根旗桿,竟然還有兩面國旗、一面黨旗,被風撕碎了。
突然竄出一隻狗,吃人似地咆哮衝過來,正要抓根棍子自衛,人聲喝止了猛獸。竟然有人。
我們在榕樹下聊天。廢墟剩下一戶人家。他在這村裡生,村裡長,天涯漂泊之後又一身孑然回到村裡,現在老了,打死不願離開他的村。
「這就是我的家,我的村。」他說。
「小時候,」他幽幽說,「每個村子裡的男孩子都有雄心大志,以為只要拚,世界就是你的,你有一天會衣錦還鄉,回來娶那個女孩,照顧父母、榮耀家族,但是,一走出去,就知道——世界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一離開村子就發現,原來,爸媽沒告訴你:你比籬笆外面所有的人,都矮。」
這時,一隻紅冠鮮豔的公雞,氣宇軒昂地飛上了牆頭,就停在那被風刮成破布的國旗和黨旗旁邊。
作者資料
龍應台
作家。2012-14年為台灣首任文化部長。2015年為香港大學「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2017年移居台灣屏東潮州鎮,開始鄉居,行走於鳳梨田、香蕉園、大山大海之間,與果農、漁民、獵人、原住民為伍。2021年開始在太平洋畔、台東都蘭山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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