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書寫的人生美學 金耀基 　　第一次在餐會上遇見林青霞時，她已是三部書的名作家了。十八年前，偶爾半個轉身，她不經不覺從電影巨星的紅地毯一腳踏上文學的綠茵之路。餐會主人金聖華教授語我，「林青霞想見見本家大人」（聖華總愛如此稱呼我），我當然欣然赴宴，並心中興起董橋所說：「我想我真的很想欣賞一下她的絕代風華。」一照面，我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林青霞，我立即感到白先勇說她的那份謫仙的靈氣，不過多了三分東方不敗的英颯，再一想，還是記起瓊瑤那句：「永遠的林青霞」。 　　二○○四年，林青霞寫〈滄海一聲笑〉紀念香江詞曲才子黃霑在哈哈哈聲中的仙逝。這是她初試啼聲之作，她紀念的黃霑原本是最早邀她寫專欄的，但青霞不敢答應，還是馬家輝有緣，也有眼力，是他成為第一個說服林青霞寫文章的人，青霞稱他是她的「伯樂」。青霞第一篇文發表後受到了許多朋友的積極反應，於是有了第二篇、第三篇……一發不可終止。二○一一年出版了《窗裏窗外》，二○一四年出版了《雲去雲來》，二○二○年出版了《鏡前鏡後》到了今日，馬家輝發掘的千里馬馳騁文壇已經十八年了。 　　林青霞寫第一篇文章的那一年，她已經演過一百部電影，她已經榮獲包括金馬獎等多項獎項，她的影迷遍及二岸三地和海內外的華人世界，她已是耀眼的電影巨星。那一年，青霞風華無減，光采逼人，而她沒有揮一揮手，就告別影壇，悄悄地轉了個半身，一腳踏進文學之門。 　　我本家金聖華教授說，林青霞不知她自己有多才華。青霞在文學上一直虛懷若谷，就像是一隻「披著蝶衣的蜜蜂」，見到文壇中人，不論前輩或同輩，總是不忘討教作文之道，先先後後，馬家輝、董橋、白先勇、張大春、季羨林、林燕妮、龍應台、蔣勳、章詒和等，都因她的真誠，無不吐露一己文章的雕龍訣要，青霞悟性高，又肯轉益多師，不知不覺間修成了林青霞獨有面目的文體。十八年來，青霞在文學路上與她相伴相依，相濡以沫的是她的「繆司」金聖華。她與聖華的交談，會使她文思泉湧；她寫就的文章，得到了聖華的肯讚，才安心送去報刊。青霞始終視聖華是「無形的鞭子」，她的三部曲是在「無形的鞭子」的鞭策下完成的。金聖華是逼使青霞認真對待自己的文學才華的那條「無形的鞭子」。 　　金聖華對青霞在寫作上做了二件很有心思的事，一是不斷擴大青霞的閱讀範圍，（包括中國與世界的經典文學），另一是陪同青霞親身接觸到文化圈的大師級人物。多年下來，青霞的變化與成長是明顯的，青霞今日的寫作，最受讚賞的還不是「雕龍」的寫作技巧的圓熟，而更是「文心」的美、善境界的昇華。金聖華教授說「影壇的成就，歷久彌新；文壇的發展，如日方中，這就是今日今時的林青霞」。金聖華的新著《談心──與林青霞一起走過的十八年》的二十二篇文章優美地記錄了林青霞由電影人轉為文學人的故事。金．林十八年的《談心》絕對是香港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我真喜歡林青霞對《談心》所講的一段話： 　　「剛才在車上把第二十二篇看完了，先給你一個回應，怕你等。要不是在車上，我真想站起來向這篇文章的作者，和她筆下的林青霞敬禮。我好像在看別人的故事，那個林青霞不是我，我感覺自己沒甚麼大不了的，給你寫成這樣，但你寫的事情又沒有一件不是真的。」 　　繼三部曲之後，林青霞又出第四本文集了。她說： 　　我的第四本書，跟前三本《窗裏窗外》、《雲去雲來》和《鏡前鏡後》有些不同，主要是想著開開自己的玩笑，也希望在苦悶的疫情生活中博君一笑。因為都是些生活中的小事情，小細節，所以便取名「青霞小品」。 《青霞小品》有二十一篇文章，我一一讀了，我借用倪匡對青霞文章的評語：「好看」，（倪匡把天下文章分為二類，好看與不好看），青霞是最不允許自己寫令人沉悶的文章的。她的文章清暢、靈脫，叫人看了一節就想看下一節。寫人物最難，她偏偏最擅寫人物，還最會說故事，白先勇就勸她寫小說。我不知青霞有無寫長篇小說的念頭，其實，青霞有好幾篇小品，像〈江．雲之間〉、〈乳牛 小牛〉、〈玫瑰的故事〉、〈一條花褲穿三代〉都是「短篇小說」，都可以是中學大學的國文範本。 　　在這本小品文集裏，青霞寫自己生活中一個個m o m e n t的所感、所思、所悟，看來是那麼自如、自放，但細心讀，便知一行、一節都是用心經營的。好的散文，總有一個看不到結構的結構。青霞寫的固然是身邊日常的「生活」，但生活的苦樂到了深處，一進入「意義」層次，就變成了「人生」。青霞的小品，有的寫生活多幾分，有的寫人生多幾分。她曾矢志成為一個「生活藝術家」，而她每每多有人生終極的思考，〈江・雲之間〉寫的是人生的無奈；〈乳牛 小牛〉感悟的是人生之無常；〈笑著告別〉是用笑聲面對「不可知的死」的不懼不悲；〈玫瑰的故事〉講種花人「老王子」付出、給予的人生觀，只願人間多一點玫瑰散發的美麗和愉悅。 　　無疑地，青霞寫自己和身邊周圍的生活點滴是特別有趣的，當然，有時也會令人陷入沉思。〈我的右眼珠〉〈感受〉〈瘜肉　光頭　中指〉〈手機〉〈書房　輸房〉〈歐遊驚魂記〉〈流星〉〈交心〉〈愛林泉〉這些短篇，正面、側面都讓我們看到林青霞的本真、不矯飾、不設防，不在乎完美不完美，放下、付出、愛人，只想別人開心，還會幽默自己；當然，也會開別人的玩笑。這樣的妙人妙文，誰見了都少不了幾分喜歡，無怪乎「愛林泉」的影迷會會員對偶像會愛得如泉之湧，二十三年來，一步一趨，不離不棄，林青霞在他們心中定是「天下掉下的林姐姐」。（我突然想起，愛林泉的「影迷會」應該擴充為「影文迷林會」了。） 　　讀到〈畫我眼中的你〉，知道青霞跟李志清先生學畫有成後，有個小小的願望，就是「希望能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擺畫攤」，我不禁讚美青霞追求「真我」自由的人生境界。寫到這裏，我必須說，青霞在〈膽大包天〉一文中，真正展現了她的一個人生境界。怎麼說呢？〈膽大包天〉涉及到我，說來話長，讀者還是請讀原文，一明究竟，何況〈膽大包天〉是一篇「青霞體」的美文。 　　《青霞小品》是林青霞書寫的人生美學。 永康街的一抹彩霞 李志清 　　去年八月底，《明報月刊》總編輯潘耀明先生來電，說林青霞看到我在月刊的專欄，問我收不收畫畫學生，我第一個反應是，自己時間不多，近年也沒有收學生，就婉拒了。他說先見見面認識一下再說吧！幾天後耀明先生帶著青霞到我位於永康街的工作室「青山水閣」。 　　門一開，先見到舉止儒雅的耀明先生，然後一位跳脫的女士從身後閃出，真鬼馬！看見我的室號「青山水閣」她說：「嗯！同樣有一個青字！」 　　進得室內，耀明先生坐在我的對面東拉西扯說著話，這位鬼馬漂亮的女士就站在旁邊，並沒有坐下，眼溜溜捕捉畫室上的東西，對每一樣事物都好像饒有興趣。這些舉動，像極了我，從小我的性格也是對任何事物都充滿好奇，尤其到一個新的地方，也是東張西望，不放過每一樣事物。我想：嗯！好有趣的林青霞！然後她的眼睛又飄向書櫃，想是看一下我平日所讀的是甚麼。看到她熟悉的朋友作家，眼神嘴角也得意起來！談話正酣，她刻意走到另一邊，耀明先生細聲問：如何？放心！青霞這個人學東西很認真的！這個時候我還能拒人千里？只好說：「好吧！我們一星期上一課試試。」就這樣算是收了這位學生。 自此我跟青霞每星期上一課，一課兩小時，第一課她帶來一片茶餅送給我，是上次細心看到我的茶案，知道我愛喝茶吧！還是拜師禮？我並沒有教開學生，沒有甚麼講義之類，每次我們上課都是隨興教，隨興畫，東西畫理、國畫水墨、西洋速寫，畢加索、馬蒂斯、常玉、黃胄、八大山人，任意所之！尋找她的興之所在。其實青霞很有自己的想法，她喜歡充滿情感簡單精煉的線條。我問她學畫的目的是甚麼？她說希望可以隨手用畫筆記下觸動自己的情景，如詩人作家以他的文字記錄所思所感。青霞思緒細膩，內心情感豐富，天生就是一位藝術家。 　　某天課後約好一起晚飯，跟青霞車去，甫一踏出畫室，她把背上上課的那個重甸甸的大包包遞過來，嫣然一笑，十足是個調皮的小學生！明白為甚麼金耀基教授說她膽大包天！飯局中談到青霞學京劇的事，大家請她高歌一曲，一瞬間青霞像踏出虎度門，清唱起來，進入劇中人物角色，我忽然覺得背後鑼聲鼓響，彷彿置身京劇氛圍。坐在我旁的雷兆輝醫生，細聲跟我說：「記性真好！怎麼記得那麼冗長的歌詞！」我說這是她的專業嘛！青霞在演藝事業經年，功底深厚，人生閱歷豐富，近年對寫作又全程投入，文章寫得越來越好！文學、戲劇、繪畫，有許多共通點，一理通百理明，觸類旁通。繪畫之道，匠氣容易，練得一千幾百次人人都會一手，有氣韻有靈氣難。青霞學畫沒兩三個月就有好作品，出手不凡！如果能夠悟通，她不止是大明星、大作家，將也是位大畫家！青霞這個階段，不需為生活操勞，自由自在做自己最喜歡的事，書畫文章是很好的精神寄託，享受生活，活出真我！ 　　忽然間，彷彿回到了她天真無邪的那個歲月年華，那裏同樣有一條永康街，她成長的永康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