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的話 嚴慧瑩 普魯斯特在法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極為崇高，只要出版任何關於他的研究，必然引起文評界、媒體、讀者的高度關注。在數不清的普魯斯特作品與生平介紹、研究、考證書籍之間，出現了一本很不一樣的書，引起極大注意，就是這本《普魯斯特先生》。 這本書的作者是賽萊斯特．阿爾巴雷(Céleste Albaret)，1913至1922年身任普魯斯特的貼身女管家，在遲暮之年（1973年，她82歲）決定出版這本懷念普魯斯特的回憶錄。前幾年Robert Laffont出版社重新出版上市這本書，這些年來，仍然成為一本重要書籍，提供許多寶貴的考證資料，對作家貼身相處的生活小事也引起普魯斯特迷蒐藏，不停再版、推出口袋版。此外，Céleste 出版這本書的原因也十分感人，她在作家辭世半個世紀之間一直拒絕記者採訪，也從未發表對主人任何生活細節，把媒體和出版社雙手奉上的錢往外推。但她在自知不久人世時，為了不讓這些片段帶入棺材，終於決定出版回憶錄，對主人的忠心和疼惜之情直到最後。 2022年普魯斯特過世百周年紀念，Robert Laffont出版社將Céleste 這本回憶錄改編成插畫版本，縮減太過瑣碎的細節，加上許多精美圖畫，成為一本現下流行的插畫書。從年輕管家如何被應聘、主人的品味、作息、上流社會的規矩、搬家、友誼與親情、健康狀況、直到辭世，按照年代順序，每一章節文字加上插畫(全書共十五章），清楚流暢，讀者能夠一章一章感受到普魯斯特對女管家由信賴發展為親情，他寫作的進度與遇到的障礙，也能憂心地發現他的健康如何一步步往下走。文字雖然不夠絢麗但質樸，描述粗枝大葉但真誠，具有強大渲染力。 首先要釐清的是本書完全沒有狗仔式的偷窺，沒有腥羶不可告人的秘辛，只是平平淡淡的生活小事與創作的掙扎，但因為是普魯斯特，平淡也成神祕，掙扎則叫人揪心。「反差」也是構成這本書的魅力之一，介於Céleste 和普魯斯特之間，不只是主僕，而是一整個時代的反差：鄉村女子/巴黎貴公子，鄉村老家的和樂/巴黎奧斯曼建築的冷酷，鄉下女子的活力/文人的纖細，鄉下人的節儉/上流社會揮金如土，女管家的韌性/作家的脆弱，經由Céleste 的口中說來，這些反差不僅沒有造成階級差距或衝突，反而擴展了兩人觀看世界的眼光。對讀者來說，這些反差很有趣，很寫實。而Céleste 樸實粗糙的句子對照普魯斯特綿悠輾轉的文字，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反差。這些反差滋生出很多感人的交換，如此不同的性格，完全沒有交集的世界，卻產生了美好的交集。 本書的插畫非常雅緻，恰到好處，引導讀者進入十九世紀的氛圍，可謂畫龍點睛。 普魯斯特和他的女僕賽萊斯特 吳錫德 / 淡江大學法文系榮譽教授 賽萊斯特（Céleste Albaret, 1891-1984）原是個識字不多，快樂的鄉下姑娘，嫁給在巴黎當計程(車)司機的先生，一時難以適應生疏的都市生活。那時丈夫經常跑大文豪普魯斯特的包車。她因緣際會做了他的女僕，前後近十年。這十年也是普魯斯特創作最爆發的年代。1922年普魯斯特過世後，她緘默了近五十年，1973年才同意錄音出版她的回憶(全書約464頁)。那時當然也就洛陽紙貴，人們亦更能貼近這位曠世作家。2022年，普魯斯特百歲冥誕，法國又出版了這本濃縮版，並配上活潑的人物插畫。讓當代的讀者更親近這位廿世紀國際級的大文豪。 賽萊斯特說：｢十年的時間，其實並不算長，但因為是普魯斯特先生，在他家和他一起生活的這十年，對我而言是一整個生命。我感謝命運給了我這個好運，這是意想不到的美好歲月。我是他的信差、他的褓姆、他的心腹、他的守護者、他的管家、他的護士、他的助理……實際上，我沒有任何頭銜，我就是……賽萊斯特。｣其實，她豈止是普魯斯特的女僕而已。從他隨意戲作寫給她一首韻詩即可看出這位作家是如何器重，甚至依賴她： 高挑，優雅，美麗且清瘦， 時而疲憊，時而矯健， 既能迷倒王子，也能讓底層眾生折服， 對我的批評毫不留情面， 要蜂蜜，卻送來酸醋， 靈性，伶俐，廉潔， 真不愧是內格爾主教的姪女! 1921年五月，作家出版了《蓋爾芒家那邊》(《追憶逝水年華》第三冊)及《索多姆和戈德摩》(第四冊)，送了賽萊斯特一本合集。在扉頁上他熱情的寫道：｢獻給八年來我忠實的朋友賽萊斯特。她與我的思維如此契合，我必須稱她為永遠的摯友。很難想像我對她是素面平生，從她現時的任性，知道她曾是備受寵愛的女孩。必須頒發一枚軍功勳章給賽萊斯特，因為她忍受敵人德軍的空襲及轟炸。獻給同樣忍受我壞脾氣的賽萊斯特，榮譽勳章應歸她所有。/ 她的好友普魯斯特。｣ 賽萊斯特也在回憶中委婉的告訴我們：她可說是作家晚年無所不談的密友及知己，是作家母親過世後最依賴的人，更是他的貼身祕書：有時她記錄作家口述的小說情節，提供第一位讀者的看法，甚至發生過爭吵。被引為奇觀的手稿修潤貼紙(最長達140公分)，也是出自她的建議。在作家閉門隱居全心創作時，她幾乎就是他對外唯一的窗口。但這一切是要付出代價的。賽萊斯特回顧到: 我根本就是一名女囚(按：《追憶逝水年華》第五冊書名即為《女囚》，1923)，我是自願做個女囚的。是的，普魯斯特先生，我的的確確就是一名女囚。我從不踏出門，隨時隨地聽候您的差遣。一整夜他都在寫作，或者呼叫我做東做西的……。我抱持著最大程度的歡愉及樂趣與他相處，他的魅力、與他的對話，以及陪伴這位超群卓越的男士。他充實了我的生命。 透過賽萊斯特的回憶，我們很驚奇的獲知幾段秘辛；1913年，四十二歲的普魯斯特送出他的處女作《斯萬家那邊》到法國最大的伽利瑪出版社，被擔任總編輯紀德(André Gide, 1869-1951)退稿。理由是認定普魯斯特只是個｢追逐風雅，熱衷上流社會的業餘作家｣。後來紀德也公開承認他這樣｢以人廢言｣的態度是錯誤的。事實上，紀德當初是連稿子的包裹都沒拆開，就給人家退稿了! 我們也都知道繼承祖產，家財萬貫的普魯斯特早年揮金如土、夜夜笙歌，經常出入巴黎上流奢華社會的派對，以為他不過是個虛榮的公子哥兒。殊不知，透過賽萊斯特的回憶，我們才知道普魯斯特早已有了寫作計畫，甚至他進出聲色場合也是為了實地觀察。為了具體刻畫書中作曲家凡德伊（Vinteuil）這個人物。他願意花大錢包下一個四重奏樂團，凌晨一點鐘將整個樂團請到家裡演奏。 賽萊斯特是幸運的，她曾兩度被寫進《追憶逝水年華》書裡。她口述四十五小時的錄音帶被永遠保存在法國國家圖書館裡。以她的故事所撰寫的專書及拍攝的電影將繼續傳頌著這段罕有的主僕奇緣。賽萊斯特也是絕妙的，如果普魯斯特沒遇見她，他有可能完成這部文學鉅構? 那麼賽萊斯特肯定是上天派來的使者？她的名字之意不就是｢屬於天上的｣，也就是｢只因天上有｣！總之，賽萊斯特真的太幸運了，她活到九十二歲高齡，並獲得法國政府頒贈藝文最高榮譽勳章，表彰她對文化的貢獻。要知道，這在法國可是終身榮譽，是可以刻在墓碑上的。 謝謝您，親愛的賽萊斯特！ 陳太乙 (《追憶逝水年華》十年經典計畫法語譯者) 某種程度上，就像經過豪斯曼改造過的巴黎，我們現在所知的普魯斯特形象，有很大一部分是由賽萊斯特的口述建立起來的。1962年，普魯斯特逝世四十年，法國電視台製作了紀錄片《馬塞爾．普魯斯特，側寫——回憶》（ Marcel Proust, Portrait-Souvenir），邀請作家的多位舊識來講述他們記憶中的馬塞爾，包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里亞克（François Mauriac）、藝術鬼才考克多（Jean Cocteau）、外交官保羅．莫朗（Paul Morand）、首位為普魯斯特寫傳記的作家莫洛瓦（André Maurois）等等。他們侃侃而談，分析普魯斯特的才華，說他的古怪難搞，他的神秘，他的與眾不同和格格不入。然而節目播出之後，得到最多迴響的，卻是女管家賽萊斯特的感人分享。後來，1972年，根據記者喬治．貝勒蒙與賽萊斯特一份長達四十八小時的訪談錄音，Robert Laffont出版社出版了《普魯斯特先生》。 這是只有賽萊斯特才看得見的普魯斯特。原來，他在生活上雖有各種瑣碎麻煩的要求，但講情講理，以禮相待，反而令為他服務的人們因得到尊重而深受感動。原來，普魯斯特不是只與上流人士通信，也會在司機結婚時給他發送祝賀電報，不是只和其他大作家交換文學意見，亦會「像牽一個小女孩的手一般」將賽萊斯特帶到卡布爾旅館的圓窗邊，觀看「落日之下的海水像著了火，閃閃發光」，並用迷醉的音調說他覺得這樣的光線多麼美。 身為《追憶逝水年華》的譯者和忠實讀者，我在賽萊斯特提供的軼事中讀到好些線索，令我即刻想起書中對應的段落。例如普魯斯特講究咖啡的溫度，而在〈貢布雷〉中，他這樣形容法蘭索瓦絲：「當媽媽要杯熱水或黑咖啡時，姨媽的所有女僕當中，唯有她會真的熱騰騰地端上來。」而法蘭索瓦絲與尤拉莉的暗地較勁，多少也是貼身女僕賽琳娜和初到普魯斯特家時的賽萊斯特之間的寫照。此外，普魯斯特手稿中多有賽萊斯特聽寫的字跡，以及最為人嘖嘖稱奇的，接龍一般黏貼在原稿上的「紙捲」，處處顯示這位女管家實際參與主人工作的成果，而這樣一位得力助手正是《追憶》中斯萬和敘事者夢想的伴侶。當然，別忘了小說中終日臥床，足不出戶，但熱愛觀察小鎮生活的雷歐妮姨媽，她種種彆扭的心境，想必反映了普魯斯特在病榻上某些時刻的心聲…… 這許多細節令我更深刻意識到普魯斯特如何將生命與寫作緊密結合在一起。 是的，《追憶逝水年華》就是普魯斯特的生命。依賽萊斯特的說法，最後那幾年，他晨昏顛倒，就是為了將自己置於時間之外。她伴隨主人在那個結界中奮鬥，見證這部偉大作品的「完成」：「這是個大消息，我親愛的賽萊斯特，昨夜我寫下了『結束』這個字。我的作品可以出版了！現在我可以死了。」也是她，1922年十一月十八日，陪普魯斯特完成他的一生。 長年研究普魯斯特的孔帕農教授（Antoine Compagnon）曾說：「從此之後（賽萊斯特上電視後），人們可以經由僕人走的樓梯進入普魯斯特的作品。」（On peut désormais entrer par l’escalier de service dans l’œuvre de Proust.）而今，華文讀者終於也有了這部Robert Laffont為紀念普魯斯特逝世百年而重新整理設計的《普魯斯特先生》。新版加入了精美的插畫，風格現代前衛，線條和用色大膽幽默，跳脫格式，時而寫實時而仿真時而意象、甚至有幾分kuso，穿插在賽萊斯特樸實又饒富情感的描述文字間，發生在上個世紀初的主僕故事一下子跨越了時代，拉近了距離；與其說時光倒流，不如說是他們來到了當今讀者面前，充滿新鮮的臨場感。 賽萊斯特說：「十年的時間，其實並不算長，但因為是普魯斯特先生，在他家和他一起生活的這十年，對我而言是一整個生命。」我心有戚戚。謝謝您，親愛的賽萊斯特，謝謝您如母親又如孩子，悉心守護普魯斯特至最後一刻；謝謝您兼當編輯助理，使《追憶逝水年華》得以順利問世；最想感謝的是，您保有如此深刻的記憶，以真摯又風趣的口吻娓娓道來，現身說法，讓世界知道：親近普魯斯特先生的人可以多麼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