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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為理念走上街頭,帶傷回去
那些傷害還未痊癒嗎?
或是從未意識過自己也受傷了?
「善意呼籲社會同理創傷的失語難解,誠懇感人。」──盧郁佳(作家)
「因為創傷的遞延性,等了十年,我們才有《傷兵不在街頭》。」──楊翠(作家)
《傷兵不在街頭》前篇,作者林于玄以四篇小說交錯描繪理想性的公共議題與最私密的個人情感、愛欲。聚焦於不同身分的年輕人在社會運動中感到迷惘、挫折的創傷經驗。呈現出社會運動創傷者或失語、或麻木、或陷入不斷循環的的掙扎和痛苦。
不只透過小說從文學面向切入運動傷害;「發聲練習」透過採訪三位學運青年的紀實報導,向讀者真誠自剖,說出不同背景、參與運動的動機、面對運動的內心轉折,真切展露不同性格風貌。
本書後篇〈我們在復原的路上〉,作者陳湘妤從自身通過綜合心理學領域的學養與經驗,從成因、生命故事、症狀細細解說分析社會運動創傷。通過深入分析這些病徵的成因和影響,後篇不僅有助於社會運動參與者更好地意識到自己的身心狀態,也提供了減少痛苦、治癒自己的可行方式,一起從街頭復原走回到各自生活。
推薦人 專文推薦
楊翠、盧郁佳
好評推薦(依姓氏筆畫排序)
朱嘉漢,作家
林楷倫,真心純情好魚販
張亦絢,小說家
張桓溢,作家
梁莉姿,作家
傅 榆,紀錄片導演
鄔佩麗,頂溪心理諮商所所長
目錄
推薦序,〈你為何要記得所有的事情?〉,盧郁佳(作家)
推薦序,〈創傷,作為一個入口〉,楊翠(作家)
前篇 傷兵不在街頭
零與一之間
剎那與永恆
鸚鵡,鸚鵡
發聲練習I
發聲練習II
發聲練習III
黑夜與白天
一與零之間
後篇 我們在復原的路途上
看見是療癒的開始:為什麼我們要談社會運動創傷?
湊近看傷口的紋理:何謂創傷?
上街頭以前,我們的生活
當單兵變成傷兵
復原的道路
再見之前:林于玄 × 洪萬達書信對談——這終究是一本更接近「幸福」的書
內文試閱
〈鸚鵡,鸚鵡〉
那天晚上,心心向她問好時,阿加瑪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鸚鵡。
心心是阿加瑪打工的咖啡廳的同事。每一次阿加瑪走進吧台、繫上圍裙後,心心都會對她說:「妳今天過得怎樣?」而她會說「不錯」,或者「還行」。
然而這天,阿加瑪張開嘴巴,卻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音。
「妳還好嗎?」心心又問了她一次。
她把嘴巴張得更大,肚子因用力過猛而有些疼痛。
最後,她只是點了點頭。
她啞了。一個人啞了,卻還有這麼多的聲音。心心將咖啡豆倒進磨豆機、按下開關,咖啡機發出嘶嘶蒸氣聲。有人在一分鐘內說出三次,真的假的,真的假的,真的假的。音響播著「那我懂你意思了」的〈沒有人在乎你在乎的事〉。從早上醒來後她的後腦勺就感覺特別脹,現在甚至痛了起來。她的感覺超載了,彼此交疊纏繞無法分離,匯聚成一道白光,強烈到她忘了閉上眼睛。主唱唱出「我們把希望寄託在另一個世界裡/然後才能面對這殘破的生命」。一位客人走進來。木頭地板發出嘎吱嘎吱聲。心心說完「空位都可以坐」後,又轉頭問了她一次:「妳真的還好嗎?」
「這殘破的生命。」阿加瑪停頓了一會才意識到那是從她嘴裡發出來的聲音。她心想——我變成了一隻鸚鵡。
表面看來,阿加瑪和之前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只是花更多時間在打工和劇場上。
期初排練,她一人編劇一人演出,劇名〈痛苦的十一個面具〉:
燈暗。
燈亮。
她走出布幕。
拖著一大串面具。每個面具上都寫著大大的數字,從 1 到 10。
她繼續走。
走的時候升起一陣霧。
霧終於散去的時候,她站在舞台中間,戴著編號 1 的面具——「遺忘是充滿誘惑的,酒與藥那般舒服的。」燈暗。燈亮。
編號 2:「我老懷疑寫作到底將救助我們的人生或將我們推入更深黑之處。」
燈暗。燈亮。編號 3:「我已然成為一個困難的女生,而困難的女生今後,只能與困難的人,談困難的戀愛,冒著離開愛情的危險。」
燈暗。
燈亮。
編號 4:「只有慎重約好的/才允許背道而馳不是嗎」
燈暗。燈亮。
編號 5:「一隻長腳蜘蛛奔跑得那樣迅速忽然停止/它是明白了如果事情不是嘎然而止/到底要如何停止呢」
燈暗。燈亮。編號 6:「但這輩子就是這樣了嗎?/寫永不被譯解的詩」
燈暗。燈亮。編號 7:「我真希望我們不要爭取,我們不要爭取,就是一個獨立的國家。想到要台灣獨立,我就覺得很煩。我是支持的。但是我更想做許多,其他更有趣的事啊。」
她舉起手。
手指觸碰到面具。
燈暗。
「很痛很痛。」
燈亮。
編號 8:「不是魔術表演。有時我們真的吞火。兼職的雜誌社寫了電郵來。說這些東西
通通都要改。吉普賽人代表什麼?地下鐵又代表什麼?七樓的茉莉為什麼必須七樓而不是六樓八樓九樓?跳得太空他們就什麼都不懂。就只會說:不過都是符號罷。我很想說所謂符號也不過就是盾牌,你真的被燒過炸過燙過你就壓根不會想要碰。根本不會特別想要讓誰懂。你們不懂只是因為,你們沒有人比我更在其中。」
燈暗。
燈亮。
她背對舞台,從台下看不見她是否戴著面具。
「我不明白一心嚮往真誠與自由的人,為什麼會帶給自己或他人深刻的痛苦?」
燈暗。
燈亮。
編號 10:「我們能夠告訴別人的,全部都不是真的。」燈暗。
燈亮。
她站在舞台中央,久久沒有說話。
燈暗。
有人讚賞她的演技。有人讚賞她的沈默。有人讚賞她的博學。
「天才與瘋子不過一線之隔。我不知道妳是天才,還是瘋子。」老師如此評價,並要她每週六到排練室報到。
不過只有阿加瑪自己知道——她像野獸追捕獵物般追捕語言,他人的語言,為的從來不是,成為一個好演員。
沒人相信她有病,包含阿加瑪自己。所以她去看病,為了證明她有病,她心裡有病。
「你怎麼了?」醫生問。
阿加瑪翻出筆記本,說:「我很難找到恰當的言語來描述我的感受。」
「你稍等我一下。」醫生翻找出一張標題寫著「情緒儀表 Emotion Meter」的圖,接著說:「你可以試著挑出,符合你的感受的詞彙嗎?」
(生氣、低落、難過、悲觀、孤寂......)
她低下頭。
很久很久。
終於抬起頭,急急翻找筆記本裡的句子,最後說出:「我不知道自己的內心怎麼了。」
「你有印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嗎?像是,最近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阿加瑪才開始回想變成鸚鵡的那一天。
她從睡眠中醒來。感覺後腦勺脹脹的,似乎做了一個夢。她按了按頸椎和腦部的交接處。想起一句話......。那句話是這樣說的,「比起自由民主,我更喜歡你。」她出門。差點撞上汽車。駕駛大吼。她發現自己已經走到大馬路上。她一直想著那句話。
她看向醫生,搖了搖頭。
「這樣,我開一些藥給你,一週後再回診看看狀況。」
「一樣幫你預約星期日下午,可以嗎?」她點頭。
「永康緒醒來後吃,藥效有十二小時,在這十二小時內它可以幫助你緩和情緒,」醫生說,「抗憂服睡前吃,盡量不要太晚,它可能會讓你嗜睡。」
「可以的話,試著寫寫看日記。想寫什麼就寫什麼。」
走出診間時,她看見牆壁上的電子鐘寫著「2019 年 9 月 15 日」。正好是「那件事」發生後八個月。
2019 / 09 / 19(四)
二十世紀,海因里希.希姆萊說,「反猶太主義就是除蝨」。卡夫卡的《變形記》從寓言成了預言:猶太人不再是猶太人,是蝨子,寄生蟲,Ungeziefer。如今,我們知道:二十世紀的苦痛是蟲的苦痛,「不再為人」的苦痛。二十世紀的文學是蟲的文學,見證為蟲的文學。那麽——什麼是二十一世紀的苦痛呢?
這天,咖啡廳裡沒有多少客人,她捧著《太陽的血是黑的》對心心覆述:「某個清晨,G 自不安的夢裡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一個怪物,一隻醜陋的大蟲。這是卡夫卡的變形記。」
「《變形記》裡最根本的變形,不是失去人形,而是失去話語,」她說,「假如 G 還能說話,說出別人能夠聽懂的話,就算化為蟲身,至少還保留了一點做人的條件吧。」
「但是,假如 G 不是變成一隻醜陋的大蟲呢?」她問心心。
「假如 G 是變成一隻鸚鵡呢?一隻懂得說人話的鸚鵡,那他——或是牠——還保留做人的條件嗎?」
隨後,她給心心看非洲灰鸚鵡「愛鸚斯坦」的影片。
訓練師對愛鸚斯坦說:「你會學狼叫嗎?」愛鸚斯坦隨即發出「嗷嗚」的狼叫聲。
「那貓頭鷹呢?」「咕咕嗚。」
「一隻鳴鳥。」「啾啾啾。」
「一隻公雞。」「咕咕、咕咕。」
「你會學貓叫嗎?」「喵嗚~」
「那狗呢?」「汪汪。」
「你會學落下的聲音嗎?」「咻————噗。」
「會痛嗎?」
「Ou、Ou、Ouch。」
「像一個嬰兒一樣哭?」
「哇~哇~哇~」
「尖叫聲?」「啊————」
許多人在影片下方留言,「這才是真正的鸚鵡。」「多才多藝的灰鸚鵡。」「太像人了。」「這哪是鳥啊,簡直成精了。」「真希望我有那麼聰明。」「聰明到有點恐怖。」
影片播放完畢,她說:「當愛鸚斯坦喊痛、哭泣、尖叫時,是沒有人會相信的。當你是一隻懂得說人話,也只能說人話的鸚鵡時,連痛苦都是一種表演。」
「不過,《變形記》裡始終沒有提到,G 是如何變成蟲的呢?為什麼只有 G 變成了蟲呢?」心心看向阿加瑪,說:「你覺得,如果 G 發現,並不是只有他變成了蟲,事情會變得不一樣嗎?」
§
週六,排練室,老師對她說:「閉眼。」
「是閉眼,不是皺眉。」
「深呼吸。」
「吸氣。1——2——3——。吐氣。1——2——3——。」
「注意力放在呼吸上。」
「感覺雙腳。」「腳趾放鬆。」「很好。」
「感覺雙腿。」
「感覺骨盆。」
「不要忘記呼吸。」「很好。」
「感覺下背。」「腹部。」「脊椎。」「上背。」「胸口。」
「肩膀。」「手臂。」「手掌。」
「拳頭放開。」
「脖子。」「嘴巴。」「臉頰。」「眼睛。」「額頭。」「很好。」
「吸氣。1——2——3——。吐氣。1——2——3——。」
「眼睛睜開。」
「你剛剛有什麼感覺?」
「我不知道。」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你沒有感覺是不是?」
「你沒有感覺是不是?」老師大力地推她的肩膀。她向後踩了一步。
「你現在有什麼感覺?」
「很痛。」
老師又更大力地推她的肩膀。她跌在地上。「你現在什麼感覺?」
「很痛!」
「看著鏡子,說,你現在什麼感覺?」
「很痛。」
「太小聲了。妳真的痛嗎?」
「很痛——!」
「只有這樣而已?」
「很——!痛——!」一滴眼淚從她的臉龐落下。
「很好。」老師說。
§
週日,診間,醫生對阿加瑪說:「這禮拜感覺怎麼樣?」
「......那些夢讓我困擾。」她說。
「你夢到了什麼嗎?」
阿加瑪停頓了一會,搖了搖頭,接著說:「我想,可能,停藥會比較好。」
「嗯......通常,一週到兩週內副作用會漸漸消失。」醫生說。
「這樣,我幫你減少劑量,下週日再回診看看,好嗎?」
她點了點頭,領了藥。
§
2019 / 09 / 25(三)
開始吃藥第十一天。
白天,我仍有太多的感覺。晚上,我又有太多的夢。有時候,我覺得回憶和夢就像鬼一樣,我不知道祂從哪裡出現、為什麼來、何時離去,我甚至無法指認它們是否「真實」存在,或只是虛無引發的虛無。
藥的副作用並沒有如醫生所述消失,一點跡象也沒有。
昨晚,混亂中倒了一啤酒杯的伏特加,沒有冰塊,隨便擠了些檸檬,捏著鼻子猛灌後,一切都在旋轉。倒在沙發撥電話給他。只記得第一句:「我不想要你討厭我啊。」掛掉電話後吐了一地。關於這件事朋友理解錯了,我不是「喝醉了才打電話給他」,是「為了打電話給他才喝醉」。
我們活在一個眼見為憑的社會,才學會用行動詮釋慾望,忘了每個人都是一座冰山。眼見為憑的意思是不是:我們不相信彼此的內心?為什麼痛苦總是和失眠綁在一起,睡眠卻是和怠惰放在一塊呢?一個睡著的人難道不是,更痛苦?「存在就是時間」,我既殺不死自己,又不知道為何要活下去,所以我就睡,殺死這一秒的時間,再殺死下一秒的,於是我知道:我不必借助死亡也能殺死自己。一個沈溺於睡眠的人,實際上是沈溺於消解時間,消解時間不等同於怠惰,有時恰好相反。
2019 / 09 / 26(四)
副作用仍未消失。我疑心自己是否真的能「好起來」。至少目前我知道:靠藥物不行。
已經連續兩日打工遲到,讓我不得不意識到一件事實:我讓自己和其他人失望。
2019 / 09 / 28(六)
週六排練的主題是鏡子。
我對鏡子說:「我愛你。」
嘟起嘴巴,再慢慢張開。
——我。
把嘴巴張得更開。
——愛。
將嘴唇往內縮,露出兩排牙齒。
——你。
「我愛你。」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愛、你。」
——你愛我嗎?
「你愛我嗎?」
——我、愛、你。
「你愛我嗎?」
——……。
「……。」
——你不愛我。
「你不愛我。」
——我不愛你。
「我不愛你。」
——「我愛他。」
「我們分手吧。」
——……。
——我愛你。
2019 / 09 / 29(日)
下定決心明天要出門走走,結果颱風來了,颱風的名字叫米塔,「我的眼睛」的意思。
又把「鏡子」想了一次:鏡子、萬花鏡、後照鏡、道路廣角鏡......我們總說:鏡子是一種象徵,鏡子裡的都是假的,那麼,我們又該如何看見真實呢?
2019 / 09 / 30(一)
「所有的書寫都是重寫,不管你是用筆、用錢、用人生、或用理念重寫,重寫都是在掩蓋──我不是說那是謊言,如果臉都是某一種面具,面具還是不等於臉。獲得面具的真相是容易的,而獲得臉的真相──非常難。」(張亦絢,《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
什麼是臉的真相?回憶是不是也是一種重寫?重寫跟謊言的差別是什麼?或者說:回憶跟謊言的差別是什麼?
2019 / 10 / 01(二)
颱風,南方澳跨港大橋斷了,「我的眼睛」——災厄有著美麗的名字。
昨晚看到樂生自救會要在行政院外六步一跪,抗議懸空陸橋案,今早跟著去了。看到男警對一個女生說「犯法還想戴口罩?有膽犯法不敢露臉?」又伸手扯她的口罩。
2019 / 10 / 02(三)
爬不起來,打工也沒到,心心打電話關心,又說:搬到咖啡廳附近,她租了間公寓,樓中樓,不算大,但多少有個照應。
2019 / 10 / 04(五)
原先答應早上九點半一同到樂生院方說明會上,抗議強行闖關的懸空陸橋案,睡醒時已是中午。再次確定了「我讓自己和其他人失望」的事實。
撥了電話給心心,她說週日可以搬進去。
2019 / 10 / 07(一)
下午搬進心心租的公寓。
她模仿房仲的語氣跟我介紹。總坪數 9.6 坪,一房一廳一衛浴,還有簡易廚房、獨立洗衣機。挑高 3 米 6 樓中樓,一樓大面積米白色大理石磚,二樓鋪塑膠木地板,旁邊還有超大木櫃,東西不怕沒地方放。樓梯下方空間可以當衣櫃,還有全身鏡,窗台可以當小型曬衣間,窗台下方還有大鐵櫃可以當小型倉庫......。
好處是頂樓可以抽煙,風景不錯。心心補充。
樓下大門上的出租傳單寫著「魔術大空間」,實際搬進來才發現,沒有魔術也沒有大空間,這裡連塞下一張書桌都嫌擠。不過,事情已大致抵定:晚上,心心睡樓上,我睡樓下的沙發床。白天,沙發床就折疊起來當沙發,擺上二手 ikea 白色折疊桌充當書桌。
失眠。上頂樓抽菸。風景確實不錯。
2019 / 10 / 08(二)
朋友不斷在臉書分享反送中的影片,一個也不敢點開來看。經過附近學校時,看見連儂牆上寫著香港快訊「港女墜樓斷肢飛出 大量被自殺案疑點重重」、「香港 18 區開花行動釀衝突 警再拔真槍指人群」......我的事情不值得一提,沒有人會「真的」想聽的——當我說出我的痛苦,我就已經失去它。
今晚又失眠。上頂樓抽菸。看到一個男生,和我一樣抽紅媽軟,大概也是租戶。
2019 / 10 / 12(六)
有時候就只是,一直寫,模糊地知道自己想要寫出什麼,然後不斷逼近。
已經見到那個男生三次,頂樓有個鋁罐,裡頭全是煙蒂,不知道他都在頂樓待上多久。
2019 / 10 / 13(日)
在醫生的建議下,做了腦部核磁共振。
2019 / 10 / 17(四)
在臉書上看見一個男子倒在血中的照片,發現是香港民間人權陣線的召集人,沒有繼續看下去。
有人說:「你的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彷彿歲月靜好是種偷竊——從別人那裡偷來的。不過,誰不想要歲月靜好呢?
又在頂樓撞見那個男生。趴在圍牆上,手裡夾著菸。光是從外表,很難判斷他的真實年齡,並不是他長得特別年輕,或者特別年老,實際上,那是一張放到十六歲到三十歲的人身上都不會顯得突兀的臉。我也擁有,這樣的一張臉——我疑心他想死。
這天晚上,她灌下半瓶威士忌還是睡不著,搭電梯到頂樓。打開防火門,看見那個抽紅媽軟的男生站在圍牆邊。
阿加瑪關上防火門。男生回頭。
「你也失眠?」他說。
「嗯。」
「我叫阿誠,你呢?」
「阿加瑪。A-g-a-l-m-a,阿加瑪。」
「好,阿加瑪,」他看著她,「抽菸嗎?」
她從他的菸盒裡抽出一根菸,點燃,抬頭看向他說:「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抽菸的?」
「二〇一五年吧。」
「為什麼抽?」她說。
「也沒有為什麼吧。那時候我整個人就是很軟爛。」阿誠說。
「那時候?」
「嗯。反課綱運動結束後。」
「怎麼說?」她吸進一大口菸。
「嗯......那時候就是要花很多時間來去搞定,把一堆與我素昧平生的人捲動進一場運動裡面的那個焦慮感。」
她安靜地點了點頭。
「還有運動的失敗啊。整個人就是陷在情緒裡面,像沼澤一樣,進去之後很難爬出來,整個人一直往下陷,你越動,越往下陷。」
「那陣子常常會陷入一個焦慮是,你不曉得自己該何去何從。而且我那時候逃家。」
「你說那陣子,是大概多久?」
「那狀態持續了至少兩年有,就很慘,一直在換工作。因為那時候上的學校都不是自己想念的,都不曉得要念什麼,就想說算了不念了。」
「那兩年都是嗎?」
「對。我那時候整個人就是軟爛,我那時候軟爛到,哪一天我情緒突然炸掉的話,我就會直接不去那個工作,就要想辦法再找一個,然後又炸了,又找一個。那時候最高紀錄應該是半年內換了五個工作。而且我找的工作通常都不錯,有些工作可能時薪都可以到一百八、一百九。」
「你那時候都做什麼工作?」
「有很爛的也有很好的。好一點的話就是比較穩定點,就坐辦公室,打打字。其他像是便利商店啊,活動啊,成衣啊,倉庫啊,應該只差沒做工地了。一堆有的沒有的工作都做過。可是像這種簡單的工作我還是大炸鍋了......抱歉,我只顧著自己講,忘了問你想不想聽,這些事實在不值得——」「我想聽。」
「我真的想聽。」她說,「後來怎麼了?」
「也沒有怎麼了啦,我們聊點開心的事好了。」
「我是真的想......如果你願意說的話,我是真的想聽。」
幾分鐘後,阿誠終於開口:「嗯......那時候狀態就是很炸到不能再炸。起床,知道自己要上班,然後就抽菸,發現好累喔,就滑手機,躺回去,關掉通知,全部關靜音,睡,睡到下午起來。『喔,我沒去上班欸。』就是這樣子惡性循環。」
「你會很自我厭惡,想說為什麼我明明就需要錢,我很清楚地知道我需要錢但我還不去上班,然後下個月房租又要靠我室友付了,我好對不起他們,我對他們好愧疚。」
「他們對我很好,但我卻對他們,某種程度上我又多欠他們一筆錢了。雖然他們的確有能力但我對他們好不好意思喔,我好爛,就是一直一直在反覆地在進行這樣的,來來回回反覆好幾次。」
「我覺得最可怕的是那個惡性循環,那個自我厭惡,疊上來又疊上來。感覺到別人對我很好,我就覺得我沒有好到別人該對我這麼好。」
「那......你有想過為什麼嗎?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之類的。」她說。
「嗯......我覺得除了運動失敗之外,可能脫離原生家庭這件事情多多少少也有一些。」
「那時候又,那時候感情又出問題,有伴侶突然離開我,然後也跟自己一點也不喜歡的人交往,搞得她很糟,我也很糟。」
她抬頭看向他,「跟自己一點也不喜歡的人交往。」
「嗯。那時候就是,因為那時候失戀。我在運動當中有另一半,那時候也處得很好,但有一天她就突然就不聯繫我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為什麼。」
「這件事對我影響滿大的,狀況也很差。然後,我當初,我接下來要說我跟我不喜歡的人交往這件事情。」
「我在高中的時候跟她交往,快一年吧,當時是我主動跟她提出分手的。那時候我跟她提出分手是因為她不喜歡我去碰反課綱,所以我那時候跟她提出分手。」
「跟她分手之後,她還跑到我家樓下,之後還跑來現場幫忙,當志工。那時候看到的時候我就直接傻了。因為那時候的狀況是她已經跟現場很多不同組別的人很熟了,但是我那時候就是要處理舞台這邊的一些事務,就是比較沒有空跟其他組別的交流。然後就發現『哇靠,我前女友也跟大家整個熟起來了耶。』嗯......之後在整個運動結束之後就是,好我現在仔細想一下蠻垃圾的。」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快。
「就是,那時候的狀況就是,我覺得要尋找一個本來很熟悉的人,我覺得就是,就缺愛吧,就找了一個相對熟悉,我也知道她可能不會把我推開,我覺得那時候就是在賭,對。一方面也因為自己以前,我覺得這句話本身也可能是在給自己找藉口,但是我猜測,可能是因為當初我主動跟她提分手,我可能想要彌補,我等於把這個情緒擴大到,我想要盡可能彌補,我當初犯下的所有錯誤。就是它可能是一個宣洩的出口。......如果你知道說,大概知道反課綱的狀況的話,就那時候林冠華自殺嘛。」
她點了點頭,點起第二根菸。
「當下我身邊的朋友都哭了,當下我身邊的朋友就,面無表情,然後爆哭。然後我那時候就是,我的感受很複雜,可能是以前家庭教育的關係,就是什麼男生不要哭什麼的,搞得我現在就是,很難有一個很好的情緒表達,對。」
「那時候當下就是,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因為我本來其實在先前我就有稍微知道這件事情,就是他有可能會自殺,所以也不算,也不能說意外,就是,那時候比較多的想法就是『喔發生了。』,那他就是要給我們這個機會去做這件事情,就完成它,不然,雖然說跟他不熟,可是至少這樣子感覺比較對得起他吧,對啊,不然,不然他,對啊。」
「那個時候是進入一個很理智的模式,就在想這件事情,沒有空把那情緒先處理掉,雖然說我也不曉得那時候,有可能那情緒,我覺得是一直累積一直累積一直累積,就是潛意識地會逃避吧。總之那時候的解決方法是這樣。」
「我想一下那個詞,那感覺是什麼,我先用一個最單純的語言講,就是你想要一直讓自己『為台灣奉獻』。我覺得問題就是在參與運動的時候吃太多。就是自己一直在對外喊的那些語言和口號,也把自己也騙過去了吧。但我覺得很多時候就是跳進來之後會很難跳出去。就是到底是不是為自己而活這件事情。」
「那你為什麼你會開始,參與社會運動?」她說。
「嗯,我家的背景是正藍軍,早上起來都會聽中廣,我爸媽每天都會帶一份中國時報回家,吃飯時我有時候會稍微翻一下,知道今天發生什麼事,所以,我有受影響,比較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對,我以前是華統派,不是華獨,我是華統。但之後就發現,好像有一些地方不對勁。加上那時候反媒壟,我又看到一些,很早以前野草莓的東西,就會想說『為什麼國台辦的人來台灣的時候,馬英九跟他的黨羽們要把中華民國國旗給收掉?為什麼你要這樣對待我的國旗?』心裡面深深感受到被背叛的感覺。從那一瞬間開始,我本來骨子裡對於國家的信任,開始很強烈地動搖。慢慢的,我開始會去質疑一些自己本來很信任的媒體資訊來源,會多想一下,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
「然後,小時候我有給阿公阿嬤照顧過一段時間。他們住在一個雲林沿海的漁村,叫台西鄉。小時候住在那邊的印象跟長大後差很多。很大一部分是空氣的品質,跟整個天空時不時會灰濛濛的。我高二的時候,阿嬤的行動能力變得比以往遲緩,走路不穩,家人和親戚都認為是老化造成的失智問題。後來,因為老家門檻比較多,有次阿嬤就在門邊跌倒。明明已經住了四、五十幾年的家卻跌得很嚴重,那時候大家才發現問題比想像中嚴重。但是,轉了好幾次診,做了很多檢查也沒有太多改善。好像有個醫生提了可以照核磁共振,才發現原來是腦瘤壓迫神經,但因為病徵跟失智都很像,所以之前的醫生都沒有注意到。那時候就是會想辦法找答案,最後發現是六輕。」
「因為這件事情,我本來既有骨子裡對於國家的一個信任,開始很強烈地動搖。就想說為什麼,台大公衛所的莊教授他也有做流行病理學的研究啊,說雲林沿海的鄉鎮他的癌症罹患率是全台灣之冠啊,他一定有個理由吧,之類的。所以那時候就是對於既有的政治認同有滿大的動搖。」
「那,你覺得,從事社會運動有可能是幫助復原的嗎?從你剛剛說的這些事情裡復原?」
「嗯,我反而覺得有繼續活下去它就是......我不會用療癒這個字,但我會用處理這個詞,我覺得繼續活下去它本身就是,就是在處理了。我自己有看過身邊一些朋友,他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可能運動結束之後他就沒有辦法繼續走下去,我上台北之後看到五、六個人就自殺了,然後就走了。」
「我覺得繼續活著就是解答本身,嗯。」他說,「你覺得呢?」
她吐出一大口菸,「我覺得......我還沒有答案。」
「說不定睡一覺就有答案了。我跟你一起下去吧。」他說。
「等等。」她走進住處門口之前,阿誠叫住了她。
「謝謝你聽我說,我感覺好多了。」
這一刻,她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她的腦袋中,輕輕地化開了。
她搖了搖頭,「謝謝你跟我說。」
「回頭見。」他說。
「嗯,回頭見。」她揮手,關上門。
走進樓中樓後,她坐在二手白色折疊桌前,試著把阿誠的故事寫成小說。
——時間所剩不多了。
病房內,所有聲音在那一刻全部被取消,剩下醫生留下的這句宣判。
——一天、三天,最多一個月。
時間所剩不多的人,將擁有最多的時間。我想,是時候告訴他人這個我花了一輩子與之對抗的故事。這個故事並不屬於我,故事的主人也早已失去聯繫,事實上,他僅僅在我的生命中出現五個半小時。
嚴格來說,那並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連串「事故」的排列組合,稱不上開頭、沒有結尾,甚至缺少故事應有的情節......。
阿誠是在縫隙裡找到 CC 的日記的。
每日,CC 用新的方法殺死新的自己。美工刀、繩子、牆壁。
美工刀是「嘩——」,繩子是「——嘎嘰」,牆壁是「咚——」。
——。——。——嘎嘰。
嘩——嘩——。或者,
咚——。——。咚——。
每次聲音出現,阿誠就會回頭。
每日,CC 用新的方法殺死新的自己。每日,阿誠都會回頭。
……(未完待續)
作者資料
林于玄
二〇〇〇年生,宜蘭人。 著有詩集《換貓上場了》、歷史書寫《不沉默紀錄:屬於臺灣人的二二八行動 主義》(合著)。
陳湘妤
諮商心理師。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心輔系學士、美國密蘇里大學哥倫比亞校區諮 商心理學碩士。 主要寫散文、心理學科普文章。曾獲桃園文學獎、紅樓文學獎等。目前主要在 台北、新北提供心理諮商服務,專長創傷處遇、親密關係、生涯發展與自我探 索。 近期的願望是希望可以讓心理學好懂一點,讓每個人可以更理解自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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