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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究竟是我們活出名氣,
還是名氣活成了我們?
侯文詠最膾炙人口的動人神作──
穿透表象與真實,直指人心的終極「靈魂拷問」。
人與人的靈魂,能夠真誠相擁嗎?
抑或只是慾望、寂寞彼此在無盡地索求……
一篇名為〈靈魂的擁抱〉的文章,讓暢銷作家俞培文的人生前所未有地沸騰著。
總統引用、媒體炒作、民眾議論,這篇文章一躍成為俞培文的代表作。他看著自己沸沸揚揚的人生,突然有種很奇特的感覺。落在俞培文這個名字上的一切等同於他嗎?
同樣的俞培文,可以是「好的知名度」,也可以是「壞的知名度」,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呢?
事實上,這篇〈靈魂的擁抱〉不是俞培文寫的。他不是沒想過公開澄清,只是,急著否認,人們就會認定他是個忠於自我的作者嗎?否認之後,會不會又陷入更複雜的政治泥淖中?這些想法像泡泡一樣,不斷地在俞培文的腦中浮現、破滅……
隨著文章被收進新書、書名更改為《靈魂的擁抱》,俞培文的名氣飛速竄升。只是,他的沉醉並沒有持續太久,直到簽書會上,一個女人感動涕零地對他說:「我完全沒有想到,你竟那麼大方地就把我的文章收錄在你的新書裡——」
序跋
【新版序】
到底是誰在跟誰擁抱?
1
今年是選舉年,我有位住新北市的年輕朋友,一休假就拚命往選舉場合跑。本來以為她是個懷抱政治熱情的選民,沒想到,她參加的場合不但政黨顏色不忌,甚至非她選區的外縣市造勢,也樂此不疲。看著她得意洋洋展示一張一張與候選人、政治明星笑容燦爛的自拍,像是什麼琳瑯滿目的收集品似地,只能說瞠目結舌,歎為觀止。
或許對一般老百姓來說,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容易親近這些大人物的時刻了。但我這位年輕朋友這樣的作為,某個程度來說,完全模糊、甚至顛覆了民主選舉原有的定義——管你什麼政黨競爭、政策辯論,一切都比不上一個普通的老百姓想靠近明星偶像(管你藍綠白紅)的原始慾望。
變成偶像——或者至少,擁有與偶像間某種可收集甚至公開展示的關係,變成了一種生活的必需品。吃美食、玩立槳、上健身房必要,公幹之必要、開噴之必要、網美景點、與名流合照之必要、捕獲野生名人之必要、上傳之必要……在這個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名氣的虛擬世界裡,既然被視為是個ID的存在,好像就沒有什麼道理,不用一種跟現實世界全然不同的方式繼續存活下去。
這樣的顛覆從政治到新聞、運動、宗教、旅遊、美食、天文、地理甚至團購……無所不在的。沒有一個領域不需要明星,也沒有人不渴望自己成為那個虛擬世界裡面的明星。
2
這些鋪天蓋地的變化,讓許多原本我們習以為常的價值,開始有了新的質疑。就以「名實相符」或「實至名歸」這樣的概念來說,變成了這樣的時代,還是個標準嗎?所謂的名與實,會不會就像戲劇一樣,所謂的「名」只是一種角色扮演,跟「實」是本質上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延伸下去,問題更多了。當我們為任何大人物(不管是政治人物、學者、企業家、或網紅)按讃或投下一票時,是因為他們堅持了跟我們一樣的價值,或者單純只是他們討人喜歡?或者反過來,一個成功的典範,應該優先追求「被喜愛」(先求名後求利),或者是「堅持理想」(做自己)呢?
無可否認的,一個像這樣虛虛實實的世界,誰也無可脫逃。問題是,穿梭在這一層又一層名氣造就的面具中久了,我們還認得出自己嗎?
當我們彼此需要、互相擁抱時,在名氣與靈魂之間,我們真的知道到底是誰跟誰在擁抱嗎?
……
這些以及更多沒有列出來的問題,都是當初寫小說時想替大家(或者說,這個世界)提問的。
3
重讀舊作《靈魂擁抱》有點近鄉情怯,擔心在那個Facebook都還沒有在台灣出現的年代所寫的東西,會不會顯得陳舊過時。但是重讀感覺卻驚心動魄。
十五年下來,故事中的假新聞、情感詐欺、恐怖情人、認知作戰、媒體霸凌……這些原本應該只出現在小說中的驚悚故事,變成了每天新聞中的日常。儘管訊息變得方便、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也變得頻繁,靈魂與靈魂之間無法擁抱的焦慮,卻變得越來越巨大。
原來文明並不一定總是隨著時間,往好的方向演化。
當初寫這個故事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我期待寫出驚悚、停不下來的故事——畢竟提供愉快的閱讀經驗是作者起碼的責任。但另一方面,我又渴望給讀者帶來困頓、傷腦筋的思考空間。
反省起來,這樣的初衷(或著說,自討苦吃的野心),當然有好有壞。但如果能夠透過故事呈現,讓問題進入公共視野,給大家帶來一些爭辯、討論,甚至因為這些交流,讓我們更靠近答案一點點, 那就再好不過了。
內文試閱
1
我必須承認,輪到她時,我還陶醉在能簽掉那麼長的隊伍的成就感裡,因此並沒有特別注意。
那次和汪總裁見面的結果是出版延後了一個多禮拜,新書的書名也改成了《靈魂的擁抱》。雖然出版時間被耽擱了,但由於書名的高度曝光以及後續的話題性,使得「靈魂擁抱」這個名詞變成了時髦的詞彙。這些效應不斷地提高首刷的印量。為了乘勝追擊,出版社特別為我在北、中、南以及東部的大型書店各辦一場造勢簽名會。這是第一場。
簽名會開始之前,我一直擔心場面太冷清。因此,當他們用廂型車把我送進連鎖書店的簽名會場前,我見到周邊道路兩列看不到盡頭的隊伍時,還天真地問:
「書店是不是同時還舉行別的活動?」
行銷宣傳人員聽了全哈哈大笑,以為我在講笑話。他們故意讓廂型車沿著書店繞場一周。汽車右轉繞進另外一條馬路,又轉過第二個彎,那條排隊的長龍仍然還在。我看見許多人正沿著長長的隊伍往後走,顯然也是和我們一樣,在尋找隊伍的盡頭。那條長龍比想像的還要長,直到汽車轉進第三條馬路總算才見到盡頭。
行銷人員告訴我那正是排隊要我簽名的讀者時,我還覺得他們一定是在安慰我。後來我走進簽名會場,坐在長桌前腰痠背痛地簽了二個多小時的名,又握過數百隻熱情的手,對著閃得我快瞎掉的鎂光燈親切地微笑上千次之後,我才開始漸漸相信──
我似乎莫名其妙地比從前更紅,人氣也更旺了。
輪到她時,我其實已經簽名簽得有點累了。她就在簽名隊伍的盡頭。像一個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讀者一樣,穿著幾近沒有剪裁的白色的連身裙──如果不是那頂鴨舌帽,我會聯想到教會的修女。她把書翻開到扉頁,遞到我的面前來。我注意到扉頁裡面夾著一張紙條,我拿起紙條唸:
「王郁萍。」
「你可以在書上簽上我的名字嗎?」
「當然。」我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開始簽名。
她戴著那頂鴨舌帽,看不見底下的頭髮,我直覺看過她,但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簽完名,我閤上書本還她,還跟她握了握手。
「俞先生,我有一些問題,不知道可不可以請教你?」
「請說。」我看了看錶,應該還有時間回答簡短的問題。
「我真的很佩服你能寫那麼好,你知道,我自己也寫作,可是我就是沒有辦法像你那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有很多寫作的問題,真的想當面請教你。我們可以約個時間,單獨見個面嗎?」
從她上半身口袋露出來的半截白色手帕,讓我想起了她是誰。
「我最近出版新書,」我露出為難的表情,「妳知道有很多宣傳的行程,我真的很忙。」
「真的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對不起,我真的很忙。」
我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她急急忙忙從後頭追上來,用幾近哀求的口氣說:
「我知道你很忙,可是我病得很嚴重了,這應該是我人生最後的願望了,請你一定要幫我。」
「妳怎麼了?」現場還徘徊著一些尚未完全散去的人群。我知道如果我毅然決然走開,一定會被當成類似棄病危的人於不顧的無恥行徑。
「我得了肺癌。末期肺癌。」她把鴨舌帽脫下來,露出一個大光頭,「我做過化學治療,但沒有什麼用,現在改吃艾瑞莎。」
「吃什麼?」老實說,我被她的光頭嚇了一跳。
「艾瑞莎,Irresa。最後一線的化學治療藥物,已過世的政治家陳定南先生、舞蹈家羅曼菲小姐,還有蔣經國夫人蔣方良都吃過這個藥,我吃這個藥只是拖延時間……」
我本來打算繼續往前走,可是聽她這樣一說,不得不停了下來。
「妳剛才說妳最後的願望,是什麼?」
「我想透過寫作讓人們明白生命的價值。」聽得出來她的聲音在顫抖。
「聽起來是很了不起的願望喔。」
「本來我也不敢有這個夢想,是你鼓舞了我。是你說過你相信真理的……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她又開始哭起來了,「而你,一直是我最仰慕的作家……」
「別這麼說。」
「我不像俞先生一樣,是那麼有才華的作家,我自己心裡很明白。要不是我的主治醫師鼓勵我寫作,我也不會有這種勇氣。本來我只是隨手塗鴉,一點把握也沒有。是他鼓勵我把作品發表出來的。可是我一定要來跟你認罪,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對不起……」
她作勢要跪下來,我趕緊去扶她。她又拿出「我」的手帕擦眼淚,不過一波接著一波的淚水不斷湧上來。
「別這樣說,妳怎麼會對不起我呢?妳不要哭。」
「我把我的稿子投到很多地方,可是都被退稿。後來我就決定把稿子po在專門讓網路寫手po文的網站上。我真的很對不起你……」
「發表在網站上很好啊。」
「可是我要把稿子po上去之前,忽然想,如果我可以借用你的名字發表,一定會發揮更大的影響力,所以……真的很對不起,對不起。」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完全沒有想到,你竟那麼大方地就把我的文章收錄在你的新書裡面。你不知道,當我看到新書的書名時有多激動。我真的只是一個很微不足道的人,本來我也不敢有這個夢想,是你鼓舞了我……」
說著她又激動地哭了起來。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聽到這個消息時的感覺,總之,我愣了幾秒鐘,腦中一片空白。緊隨著那幾秒空白之後,連我都開始有一股想哭的感覺,我不知道應該安撫她,還是安撫自己才好。
「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可能很過分,可是我希望你能夠安排個時間和我單獨見面,我真的有很多問題想當面請教你……」
儘管我的心裡閃過成千上萬個不願意,可是在注意到幾個收拾場地的工作人員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到這裡來之後,我理解到繼續和她在這裡討價還價,是非常危險,也非常不合適的行為。
「好啊,等一下五點鐘左右我應該有時間,」我盤算了一下,那時候我應該可以擺脫所有的工作人員,「屆時我們可以在對面的咖啡店見面,妳介意先去那裡等一下嗎?」
「你會單獨來嗎?」她擦乾眼淚,點點頭。
我認真地想了一下說:
「會。」
她就這樣盯著我看,像部寓意深遠的電影經過千曲萬折終於看到結尾似的,笑了起來。
2
我趁著到咖啡店之前的空檔撥電話給小邵。本來我心想如果有個對象可以談談,或許有助於鎮定我的情緒。不過當我把情況大致說明過一遍之後,我們兩人立刻在電話中互相責怪起來。我抱怨當初可是他滿口說什麼故事還滿好看的,結論也很正面,很適合當國中教材。他則反唇相譏說要不是我沒頭沒腦地答應汪總裁把它收錄到新書裡也不會發生這種事。我聽了更是火大,激動地質問到底是誰在半夜把我吵醒,安排我去吃這頓該死的早餐的?
「好了,不要激動,」小邵說:「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冷靜。」
「我就是為了冷靜才打這通電話的啊。」我提高了聲音。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小邵說:
「別急。我們一件一件來。她說你大方地把她的文章收錄在新書裡,你確定她指的就是〈靈魂的擁抱〉這篇?」
「當然。否則她怎麼會說,當她看到書名時多激動,又多激動。」
「你覺得她手上有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靈魂的擁抱〉是她寫的?」
「你明明知道那篇文章不是我寫的。她哪需要什麼證據?」
「她當然需要證據啊。這篇文章一開始就以你的名字發表。就算她打算到處嚷嚷是她寫的,你想,誰會相信她的話?所以我建議你最好先弄清楚這個。如果她手上真的什麼證據都沒有,你也就真的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好,等一下我會弄清楚這個。」冷靜,我現在總算可以感受到一點點了。像冬日的清晨,穿透濕冷的濃霧,無聲無息映進窗戶裡來的一絲絲陽光。
「你剛剛說她提到她是末期肺癌病患……」
「上次在電視台你也見過的。我不知道她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不過她的確是有個大光頭,還說有個鼓勵她寫作的主治醫師,說她目前在吃一種叫艾麗絲還是伊麗莎的藥。」
「好,你先問她的主治醫師,還有藥名都問清楚,寫下來。將來,萬一她手上真握有什麼證據的話,我可以找人去查查她說的末期肺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嗯。」我知道小邵在想什麼。一場比賽還沒開始前,如果死神就已經站在你這邊,勝算當然大很多。
「你要我陪你去咖啡店嗎?」
「她說她想跟我單獨談。」
3
我一走進咖啡店就看到她了。她就坐在靠窗的小桌前,對著我招手。我走了過去,有點不自在地在她面前坐了下來。等服務生過來點完了飲料離開後,她對我說:
「到現在我都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天啊!我好像在做夢。」
她從國中開始閱讀我的書。她覺得我是啟發她思想很重要的作家。她最喜歡我的散文,覺得比起小說,我的散文更能用平實的筆法,一針見血地指出別人沒有察覺到的事情。
「讀完你的散文,我會有一種熱愛生命,想要擁抱這個世界的渴望。」
「所以妳才寫那篇〈靈魂的擁抱〉?」
「對啊,人是孤獨的動物,明明需要溫暖,可是不曉得為什麼,卻又害怕彼此擁抱。」接著她開始興奮地說著關於〈靈魂的擁抱〉背後的製作過程。她的確在住院時看過一個得癌症的老爸爸,整天坐在床前用毛筆寫信。王郁萍只見過他的兒子來看他一次。那封寫給友人的信是有次她陪老爸爸到醫院樓下郵局寄信時,老爸爸透露的。故事裡面的主角──兒子最後有沒有受到感動她不知道,但抱著屍體痛哭的部分的確是她自己想像出來的。
「我想像自己變成了屍體,有人抱著我,省悟到人生的真諦。一想到這個,我就一直流淚,流個不停。」
服務生送來了一杯咖啡、一杯熱可可,打斷了她的敘述。我一點也沒有被這個精采的製作過程感動,那本來是一個還算不錯的真實故事,可是經過她擅作主張的剪輯、改造、添加之後,變成了另一種說教意味濃厚的道德教訓。
我接過了咖啡,喝了一口問:
「妳說妳的主治醫師鼓勵妳寫作,他讀妳的作品嗎?」
「我想他沒有時間讀。他們醫師都是這樣,他們只是鼓勵你而已。」
「這篇文章發表之前,妳給別人看過嗎?」
她咬著上唇,想了一下說:「就我記得應該沒有。」很好,我心裡想著。
「對了,」我又問:「妳有留底稿的習慣嗎?」
「喔,我才只是初學者,談不上什麼習慣不習慣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臉都紅了,「對了,提到底稿,我曾經投稿過,可惜都被退稿了。他們不像你,他們不懂得欣賞有價值的東西。」
「妳投稿過哪裡?」
「我投稿過《皇冠雜誌》,還有《台北日報》的副刊。那是我心目中文學地位最崇高的報章雜誌。」
「妳用自己的名字投稿?」
「是啊。」
「什麼時候的事?」
「七、八個月以前吧,四月中旬左右。我記得很清楚,我剛做完第四次化療時。」也就是文章被po在網站之前。我心裡想。
「他們把稿子退還給妳?」
她搖搖頭,「他們只寫了一封退稿信給我。還說如果我要稿件的話,我可以附回郵信封去跟他們要。」
一陣涼意爬上了我的背脊,小邵說的證據的確存在。
「妳附回郵信封了嗎?」
「我那時候想,我的電腦還有存檔啊。」
「說得也是。對了,」我很心虛地笑了笑,「妳不是說有一些寫作上的問題要問我嗎?」
「噢,對。」她又深吸了一口氣,很用力地吐出來。
她從皮包拿出筆記簿,翻開,接著在筆記簿鄭重地寫下時間日期,然後開始問起一些我在演講時常被觀眾問到的問題。諸如寫作需要讀很多書嗎?需不需要有天分?寫作技巧很重要嗎?如何養成這些寫作技巧?或者寫作對我而言最困難的事情是什麼?這些被問過至少上百次,也回答過上百次的答案,基本上我已經熟悉到可倒背如流,因此我並沒有很認真地回答她。我一直在想著底稿的事情。她像個認真上課的學生一樣聽我說話,偶爾也停下來做筆記。儘管乍看之下一切都很平常,可是我就是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太對勁。
那種不太對勁來自她聆聽的時候,很容易就掉進一種恍神狀態,雖然只有短短的幾秒鐘,笑容仍然還維持著,但你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原來對著你笑的靈魂,隱退到軀體深處,消失了。我甚至懷疑,我現在正在胡說八道的事情,她根本一點也不在乎,我們彼此心知肚明。我甚至有種衝動,想開門見山把所有的假面具扯下來,直截了當地問她:「妳到底想怎麼樣?」可是這樣想著時,我貪婪地又存著一絲的希望,如果她沒有我想像的那麼聰明,只要我不動聲色,也許還是有機會解除危機的。
我們就這樣東扯西扯,直到快六點鐘時,她說:
「對不起,雖然我還有很多問題,可是時間到了,我得吃藥了。」她從皮包裡面拿出藥,撕開了錫箔紙包裝,拿起水杯。
就在她準備喝水時,不小心把水打翻了。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說:「都怪我太緊張了。」
水濺在桌面,也濺在她的衣服上。我連忙起身,拿起餐巾紙幫忙擦拭桌面。
「別這樣,我來就好。」她起身,拿起紙巾忙著也擦拭桌面,擦了一會兒,發現自己的衣服也濕了。她說:「對不起,我得去洗手間一趟。」她往廁所的方向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問我:「你不會先離開吧?」
「當然不會。」
我趁著她上洗手間的時間,快速地抄下了藥品的名稱。她的皮包就放在椅子上。我忍不住誘惑,坐過去她的位置,查看她的皮包。那是一個仿冒的土黃色凱莉包,樣式和質感就和我們能在路邊攤買到的沒有什麼兩樣。我快速地打開皮包,發現裡面瑣瑣碎碎地裝了口紅、手機、藥,以及裝了捷運卡、健保卡、信用卡、零錢的皮夾。為了取得她的手機號碼,我用她的手機撥號給我自己。不久,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我在確認螢幕上留下了她的號碼之後,掛斷手機。皮包裡面還有一些剪報資料以及寫在稿紙上的手稿,那是關於我這次新書出版的所有報導,以及訪談、行程剪報,其中很多甚至我自己都還沒有看過,內容之詳細,只能說歎為觀止。
她從洗手間回來時,我已經做完該做的一切,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若無其事地喝著咖啡了。桌面已經擦拭乾淨了,服務生還為我們擺設了新的餐巾紙。
「我很高興你沒有離開。」
「我答應過妳的,」我看看錶,「不過,等一下我的確還有一個訪問的行程,我得離開了。」
「當然,我已經耽誤你太多時間了。」她從皮包裡拿出那份手稿說:「我剛剛想起了我還有一些塗鴉,跟書上那一篇有點類似。我知道寫得一定很不成熟,你可不可以幫我看一看,給我一點批評和指教?」
「批評和指教?」我接過了稿件,看了一眼,一篇名為〈高貴的靈魂〉的稿子。
「你知道,這對我是很重要的。我花了很多時間,才寫下這篇〈高貴的靈魂〉,你是我最崇拜的作家……如果你可以給我批評、指教,或者你能替我修改……」
「這是〈靈魂的擁抱〉的續篇?」
我那樣問她似乎很高興。可是她仍然沉默了一下,才又問:
「我的要求會不會太過分了?」
「不會,完全不會。」我說:「我會找時間,把妳寫的東西好好拜讀的。」
「你願意幫我修改嗎?」
「好啊。」我說。反正我也沒有別的選擇。
她拿出一張名片給我,然後說:「你會主動聯絡我嗎?」
「當然。」我瞥了一眼名片上的電話,似乎就是剛剛留在我的手機上那支電話。
「如果我想聯絡你呢?」她忽然說。
「聯絡我?」
「是啊,我是說萬一。」
「萬一?」
「我是說,萬一有什麼緊急狀況的話……」
「緊急狀況……喔,當然,萬一有什麼緊急狀況的話,」我拿出筆,在餐巾紙上寫下了一個電話號碼,「妳可以用這個電話聯絡我的經紀人。我想,他應該找得到我。」
我把餐巾紙交給她,忽然想起其實這個電話她也已經有了。
「所以,」我又看了看錶,「我恐怕得走了。」
「我可以和你拍照留念嗎?」
「當然,」我說:「妳有相機嗎?」
「我的手機可以照相啊,一百三十萬畫素,應該夠了吧……」
就在她拿出手機在鍵盤上按來按去時,我忽然想起還沒問她醫院以及主治醫師的姓名。於是我開口問她。她也毫不猶豫地立刻回答我。我很快找到另一張餐巾紙,把醫院以及主治醫師的名字寫下來。
「妳的文章收錄在我的書裡面的事情,」我遲疑了一下,鼓起勇氣問:「妳會告訴妳的主治醫師嗎?」
她和我並肩站在一起,拿著手機,伸長了手,把鏡頭對準自己。
「我怎麼可能告訴他?」按下快門之後,她對我笑了笑,然後說:「這樣會傷害到你吧?」
作者資料
侯文詠
台灣嘉義縣人,台大醫學博士,目前專職寫作。 ●侯文詠Facebook:www.facebook.com/houwenyong ●侯文詠官方網站:author.crown.com.tw/weny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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