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排行
內容簡介
一本啫書如命者的終極解脫指南!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在這個事事都可能成癮的現代世界,即使是像愛書如此高尚風雅的嗜好,也可能變味走樣。黃金屋成了錢坑、成了牢籠,顏如玉需索無度,教愛書人成癡,茶飯不思,形銷骨毀終不悔。
湯姆.羅勃秉持自聖奧古斯丁、盧梭,乃至十九世紀寫有《一個喫鴉片者的告白》的德昆西之懺悔傳統,道出自己如何由愛書而嗜書、而成癮、沉淪書海的過程。舉凡書癮的癥狀、成癮評量表、嗜書癮君子列傳,還有藏書、書肆種種愛書人聽到就有精神的話題,湯姆.羅勃都以幽默的筆調揭露其黑暗面,訴說書癮如何耗盡他的家財、損及健康、斷絕人際交往。但即使是在呼天搶地之餘,關於書的種種愛恨貪嗔癡,仍叫人捧腹不已。也難怪此書出版十年以來,始終引發迴響。
【名家推薦】
◎愛書人劉森堯無悔推薦:「這本書顯然是一個愛書人的黑色幽默告白,行文筆調誇張逗趣,同時也充滿揶揄的自我消遣口吻,因此讀起來有時不免覺得有誇大吹噓之嫌,但其實距離事實並不遠,因為我個人就是一個愛書成癖的人。這本書所述說的許多嗜書癮君子的有趣軼事,事實上都非常吻合我個人曾經有過的經驗。
正是因為書永遠保有魅力,才會有源源不絕的嗜書癮君子來到這個世界,當我們百無聊賴地單調生活,憑添許多數不盡的樂趣。活著的至大幸福,除了能讀書、買書和藏書之外,有什麼能比得上的呢?嗜書癮君子會這麼說,義無反顧。」
內文試閱
第一章 患者自白
一旦染上書癮,何其洶湧的慾望,如許無盡的折磨便緊緊攫住那悲慘的人兒。 您和書店是否正處於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纏?您是否曾經不經意晃進書店,原本只打算打發幾分鐘,結果在裡頭一逛就是好幾個鐘頭、出來的時候手上還拎著一大堆書?光是置身汗牛充棟、精心佈置、巧妙陳列的書海之中,是否令您感到莫名其妙的血脈賁張?而且覺得很爽?甚至爽到不行? 如果上述這幾道問題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麼您恐怕前景堪憐了。我明白;本人親身經歷過。在下嚐過那種種不足為外人道的愉悅滋味、我很明白那種引人入勝乃至無可自拔的力量。 我就是一個嗜書癮君子。 先別笑。這個疾病普及的程度遠遠超過大家想像,即便絕頂老謀深算的人亦難逃其魔掌。說穿了,誰不曾體驗過:一踏進某家佔地廣袤的大書店,一股自忙茫盲的庸庸碌碌之中抽離的感覺油然而生、一頭栽進靜謐、清明的天地,在充滿知性與高深學問的聖殿中悠游倘佯,心理頭湧起的那股雀躍?誰沒嚐過伴隨大手筆購買所帶來的狂喜悸動?哪個人不頻頻渴望再來一次?我就說嘛,我曉得。這都是我的親身遭遇,難保哪天不會發生在你身上。 我的苦難一如其他所有苦難──皆源自逛書店。悠悠晃進一家書店、在書架間漫漫遊盪、然後再悠悠晃出書店,手裡拿著一兩冊正正經經抑或老少咸宜的玩意兒:或許是剛出版的《光怪陸離漫畫》(Far Side Gallery),也可能是甫問世的湯姆‧克蘭西(Tom clancy)新作。開心,自然不消說;有趣,那當然;再怎麼說,都只算是尋常人的尋常行徑罷了。所有人三不五時就逛一趟書店。恁誰都會花點小錢買幾本書打發空閒時間嘛。 隨著一次又一次造訪書店,我卻未能及時察覺自己的心境逐漸起了微妙的變化,我對知識的好奇心被挑起、置身書海讓我內心平靜、從架上抽出一本嶄新的書本並帶著它跨出店門口能令我無比雀躍。我不知不覺逐步中了毒,為往後漫長的癮疾歲月奠定基礎。 遙想當初,星期天午後是我最喜愛的時光。剛開始只是偶爾(後來漸漸變本加厲)前往我最喜歡的書店,興高采烈地在那些溢滿知識與智慧的走道上不斷穿梭。早些時候我還不至於一擲千金買書。我購書的數量不多不少恰到好處。我在書架間隨意瀏覽;偶爾從架上抽出幾本書翻閱;屢屢讚嘆出色的封面設計、欣賞錯落有緻的書脊。我想徹底了解它們;我想遍讀每一本書。正是為了擁抱知識、親近曠世鉅作、嗅聞書本的氣味,讓我中毒日深終致成癮。我越來越渴望親近書籍。我恨不得把關於書本的一切一股腦統統填進腦袋瓜子。 緊接著,我便開始動念想將它們買下來了。頭一回正式出擊發生在位於丹佛地區、穩居龍頭寶座的「破爛封面書店」(Tattered Cover Book Store)。當我踏進它那滿坑滿谷、深邃而幽靜、到處擺放緊實沙發的室內,我滿心開懷地走著走著。當雙腳一跨進那道大門,我便曉得自己肯定會成為「常客」。要我「窩進」任何一個角落,不管是在這邊啃掉半本小說、還是在那兒閱讀一篇社會學論文都完全不成問題。過了半晌我便心花怒放、手裡抱著總價五十元的一堆書,對於眼前的未知世界以及隨之而來的林林種種的麻煩仍舊渾渾噩噩、絲毫不察。 這種一週一回的出逃儀式如是持續了那年春、夏兩季,雖然察覺自己的行為出現逐步上癮的徵兆,我卻依然放任它繼續坐大,心想:反正等到九月職業足球賽一開打,這個癮頭自然就能冰消瓦解、有個善終。 就那麼著,到了夏天即將結束前,情況已經惡化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我居然眼睜睜錯過一九八八年整個球季。而且,單單每個星期天已不夠滿足我的飢渴──此乃病情加重的警訊。我連平常日子都往書店報到,同時購書量也逐步激增。甚至,我對書店的胃口也益發葷素不拒。不管是華爾登書店(Waldenbooks)還是邦諾(Barnes & Noble)、博得(Borders),或是那幾家比較具規模的舊書店──管它那麼多,我均一一光顧。而且每逛必買。 當然啦,我當時購買的許多書都是特價書,不管內容為何,原價九塊九毛五的書賣兩塊九毛五才能名正言順教我心安理得買得下手。許許多多書可能都是在這種矇蔽耳目的情況下買來的。其中不乏自己明明曉得終其一生根本不會拿來讀的書、還有霎那間(基於某種不可言傳的理由)觸動性靈的書,等到你回返家門,從袋子裡拿出來回神一瞧才頻頻納悶:咦……怎麼搞的。 舉例來說吧,我蒐集了一屋子數不完的詩集──看都沒看、碰也沒碰──而我對於詩的理解比起對NBA非法阻擋規則也沒好到哪兒去。柏頓‧拉斐爾(Burton Raffel)的《賞詩入門》(How to Red a Poem)──一式三本──至今還靜靜杵在架上等著我有朝一日垂青哩。 總之,在嗜書癮君子眼中,光買特價書實在不夠填牙縫。強烈的癮頭於是順勢擴散到另外那些根本不打折扣的書本上頭(不幸的很,其中能淪為秤斤論兩的書少之又少)。總之,癮君子一旦決定要買書,根本不愁找不到理由。嗜書癮君子(不分男女)買下某本特定的書,可能只是為了增進該領域的知識。倒也不必急著讀,只要買回家往書架上頭一擺,便能喜孜孜地說服自己:它們能夠長智慧、添學問。 此乃這個疾病不為人知的隱性症狀。買書儼然取代了學而時習之。人們往往被書店裡頭花花綠綠的封面撩起興致,當場對其中蘊藏的知識萌生雄心壯志。不過當然啦,照理說,那就應該好好坐下來、把書攤開、埋首讀上好幾個鐘頭才像話。可,誰有那種閒工夫?我是說,咱們必須養家糊口、週末還得打理全家上上下下、照顧小孩,還有一大堆活兒要忙和呢。 舉個例子來說吧,我老早就想好好地通透了解詹姆斯‧喬伊斯過人的文采。我個人當然也十分樂於浸淫在深奧的神話典故、以及與他晚近作品內涵有著密切關聯的愛爾蘭晦澀難懂掌故當中。換句話說:我的確心甘情願花個兩三年去搞清楚那些鬼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擺在眼前的現實卻是:我沒空。我還有我的日子要過。所以只能購買他寫的書、購買關於他的書。我不時從書架上拿來欣賞封面、沒事翻它幾頁、東查幾條索引、西看幾段內文,然後訂定計畫哪天一定要給它從頭讀到尾。結果呢,從來不曾付諸實行。其間總會有其他主題、其他書籍引誘我轉移方向,我無法原地踏步,我必須義無反顧、繼續購買其他書,繼續欣賞不一樣的封面、然後沒事翻它幾頁。 話說回來,早些時候,買書並非全然那麼樂不可支。當中亦不無愧疚的成分(而且不止一絲絲)。每當我又糊裡糊塗斥資買下一堆書之後總會感到良心不安。隨著白花花的鈔票撒出去,換來莫須有──或,勉強須有──的書所引起的無限喜悅,已不再具有強烈力道。反躬自省加上油然而生的愧疚感讓我的書店之旅逐漸蒙上一層陰影。但是這種罪惡感總能在天人交戰的犯癮循環中頃刻土消瓦解。我當然感到愧疚,但是愧疚只會驅使我出門再去買書,因為我知道一旦再買,我就能獲得短暫的亢奮,亢奮可以暫時平息罪惡感。然後罪惡感又來叩門……於是乎,我靠買書來遏止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如此這般週而復始、循環不息。 我開始不斷買書(此病另一個要命的癥狀)。不停地買書代表對未來趨勢採取主動出擊的意圖。這麼一來,隨便哪個主題一旦被炒熱,你都早已通透瞭解──或至少貯備了一屋子相關書籍。這類知識在社交場合十分管用,和其他懂書的人攀談時隨口撂幾個正紅火的書名和作者,包管教人刮目相看。你想想,要是在次大陸成為熱門主題之前,某位具先見之明的癮君子早於一九七○年代晚期就擺滿大剌剌幾架探討印度的相關書籍;或是一九九○年代,來得及趕搭法蘭克‧麥考特(Frank McCourt)熱潮、哈愛(爾蘭)風,你說那該有多風光?癮君子這會兒擔心是:萬一接下來上伏塔或是不丹突然大行其道,而自己卻連一本相關書籍都拿不出來、一問三不知,那該怎麼辦才好?天曉得古往今來哪位文學家會突然撥雲見霧、躍上枝頭?萬一詹姆斯‧費尼摩‧庫柏(James Fenimore Cooper)或提奧多‧德萊塞(Theodore Dreiser)哪天要是來個絕地大反撲,身為癮君子,手邊居然沒有半本納蒂.班波系列(Natty Bumppo novel)、甚至連《嘉莉妹妹》(Sister Carrie)都沒有,那還得了?還有,誰將會成為唐‧迪里羅(Don DeLillo)或芭芭拉‧金索沃爾(Barbara Kingsolver)的接班人?嗜書癮君子的心眼成天就淨想著這些啊。 我曉得這樣子很古怪──甚至病態──但癮君子的心思正是受制於這種偏執的古怪行徑。正因為這些鑽牛角尖、執迷、無法遏止的渴望深深折磨癮君子的靈魂。沒有比買書成癮更要命的了。為了要合理化買書行為,不惜挖空心思、採取一切勾當。我當然知道啦,不管哪一招我都幹過嘛。我買書無須好理由──啥都能拿來當理由。為了比別人搶先一步掌握全球關注焦點,我購買了關於緬甸、尼泊爾、蒙古和秘魯的書。有一次心血來潮,突然想對宗教現勢來個全面關照,於是買了探討解放神學、南方浸信會和同性戀修女的書。如果吉姆.雷勒(Jim Lehrer)哪天晚上談到馬來西亞的橡膠產業,隔天我就上街買一本相關書籍。要是某個周末夜的讀書頻道裡提及馬丁.阿米斯(Martin Amis),我便火速奔向書店,把文學區書架上找得到的每一本都搜括一空。有一次我買了愛默莉爾‧拉蓋西斯(Emeril Lagasses)和茱莉亞‧釵爾德(Julia Child)的書,只因那天實在餓得受不了。喔,我可沒打算拜讀那些書。我哪有空哇?光是買那些書就夠教我忙不過來了。 然而,一路走來,總伴隨著羞愧、歉疚、與揮之不去的內在呼喊:「你買書買太凶啦。」;「你書迷心竅啦。」;「書本左右你的人生啦。」;「你真是個不折不扣、優柔寡斷、膽小怯懦、無藥可醫、言而無信的窩囊廢!」於是我便會痛改前非、下定決心不再碰任何書本,把它們統統拋到腦後。如此這般──維持一段時間。但哪天我又會屢試不爽地想起那些誘人的書、書店裡頭光彩奪目、撫慰人心的氛圍,雙手握著、摩娑著書本、將它們揣在懷中……等到一回神,我已經站在書店門口──手上捧著總價六十元的書,雖然獲得立即的滿足但同時心知肚明:頂多再過幾天、甚至不到幾個鐘頭,我又需要更多書了。 書店員工開始認出我,每回看到我上門光顧,他們便掩口吃吃偷笑。他們對我說的話不外乎:「你這小子還真會看書啊。」、「今天只買二十五元喔?」要不然就是顧不得服務至上,沒好氣地直接表達他們的不悅。「厄普戴克?」有一次我在櫃檯上詢問某幾本書的時候,換來這麼一頓排頭:「小店哪還有厄普戴克的書可賣?不是全被閣下買光了麼?」 書本在我的公寓裡頭堆得到處都是,而且越疊越高、一山還比一山高。這情況開始影響我的心情,我逐漸感到難受無、侷促不安、腦子亂糟糟。一種數大便是麻煩的感覺,甚至連我這種罹患精神疾病的人都能清楚察覺。顯然,情況有點不對勁。我得設法扭轉目前的局勢。於是我把所有的家具賣掉,只留下一張安樂椅,然後再去買來更多書。這麼一來,總算(暫時)解決了煩惱。 朋友們開始不屑與我為伍,從前巴不得成天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人,現在不管怎麼邀約都推三阻四。「嗨,」我會說,「咱們上巴諾書店轉轉,順道挑幾本書怎麼樣?」 結果他們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後冒出一句:「老兄,你多久沒買像樣衣服了?」 接著,連我的感情生活也受到波及,造成我與情人之間關係惡化。五十三磅重的白色紙箱寄達的那一天,事情終於一發不可收拾了。當時她正好在我的公寓,我謊稱那是密爾瓦基老家每年固定寄來的風乾香腸。「我每年都收會到一箱哩。」我嘴巴這麼說。但她偏不信邪硬要當場開箱。裡頭赫然是一整套狄更斯全集,堂堂二十一巨冊精裝插圖本──總價一百八十五元。 「又是書!」她大嚷,「你滿腦子裡頭只有這玩意兒──書!」 「可是,親愛的,」我趕忙辯白,「我喜歡狄更斯,這事兒妳是知道的。而且,嘖嘖嘖,妳瞧瞧這裝幀,還有裡頭的插畫、相得益彰的封面,還有……咦,妳要上哪裡去?」 只見她劈哩啪啦從我面前晃過、走進廚房,穿過蜿蜒如迷宮般的書陣,站在一疊書堆前,攔腰抽出一本。「這兒也有一本《匹克威克外傳》(Pickwick Papers),」她手裡揚著那本書,「你自己明明說過不買相同的書。」 (幾個月前,當她頭一次對我瘋狂購書行為表示憂心的時候,我曾經這麼告訴她:要是哪天我開始重複購買同一本書,便該去找醫生了。打那天起,她只要上我的公寓,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我的書堆裡上上下下翻看,我猜,她八成非逮到我的把柄不可。) 「可是,妳手上那本是平裝本啊。」我信心十足地說。 「欸,那這本也是耶。」她一面說,一面從書堆裡抽出另一本平裝本。同樣也是《匹克威克外傳》。 「那本是企鵝版呀,親愛的。前面那本是『紋章經典叢書』(Signet Classics)版喔。我不可能買兩本一模一樣的啦。」我說。 她又從我面前呼嘯而過,一回到客廳立刻氣急敗壞地動手翻撿書堆,迅速掃視書名,看完一堆再換一堆。 「當心點,妳要是一個不小心的話,咱們倆可是會葬身書堆喲。」但她甩都不甩我。 「這兒有一本《小多利》(Little Dorrit),」她指著一本企鵝版說,「你到底有幾本《小多利》?」 「只有一本啊。」我猶不知死活地微笑回答。 「這裡還有一本哩,」她一隻手抄起另一本《小多利》,另一隻手卻藏在背後。我留意到她語氣中有那麼一絲絲等著看好戲的感覺。 「跟剛剛一樣嘛,親愛的,」我說,「一本是企鵝版,一本是『紋章經典』版。一碼歸一碼。」 「那麼,這本《小多利》又歸哪一碼?」她發出勝利的歡呼。 冷不防冒出另一本『紋章經典』。我百口莫辯。她哀叫一聲:「你騙人!」 「就是兩本書嘛,」我開始撒嬌:「兩本一模一樣的書,兩本《小多利》嘛,就這樣兒。我一時失察,人有失神馬有亂蹄,吃燒餅沒有不…有那麼嚴重嗎?」 「我跟你打賭,要是讓我繼續找,肯定從這堆書裡頭翻出三本、也許四本相同的書來。」她狠狠瞪著我。 「哎喲,就因為這麼丁點無心之過?妳也未免太無的放矢了吧。」 「才不。無地放矢的人是你自己,」她說,「你瞧瞧這地方被你搞成什麼樣子。」 「別這樣咩,」我好言相勸,「要我隨時收歛都行啊。」 「那敢情好,把書退回去,」她說,「你把書裝回箱子退回去──動手啊。」 「親愛的,這套是精裝版耶。我還沒有一整套精裝本呢。」一見她的態度似乎有點軟化,於是,我趕緊打蛇隨棍上,悄悄挨近她的身邊,在她耳畔連哄帶保證我是如何愛她直到海枯石爛云云。但是卻沒換來同樣的對待,因為她的眼光順著我的肩膀瞄著後頭的一堆書上。 我正打算回頭瞧瞧怎麼回事,便聽到她淒厲的叫聲:「那是什麼?」她大叫一聲、把我推開,粗暴地掃倒那座書塔。「瞧。你這沒骨頭的騙子。你自己看!」 從那堆斷垣殘壁裡頭我看到了一套書──硬皮精裝、插圖本。她把書一一撿起,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一邊高聲唸出書名──《小多利》!《匹克威克》!《丹比》(Domby)!《荒宅》(Bleah House)!《愛德溫‧德魯德》(Edwin Drood)!──然後七手八腳將一路迤邐到臥室的書堆全部推倒在地。接著,一把怒火便排山倒海地我我頭上傾瀉而下:「你這個一無是處、無可救藥、中毒過深、無的放矢、滿嘴謊言、虧待情人、日子過的一蹋糊塗的書痞子!你現在就把這些東西全給我裝起來,要不我立刻走人──再也不回來!」 「嗄?」我使出拖延戰術:「妳說,把什麼裝起來?」 「你自己挑!」她嚎叫道:「狄更斯還是我?你要書還是要我?」 正當我低頭托腮,打算好好地忖思怎麼抉擇……說時遲那時快,她沒等我回答,一陣風似的開了門走出去、霹哩啪啦下樓了。我跌坐在那張安樂椅上、一動也不動。唉,她真不瞭解我。沒有人瞭解我。 從那天晚上開始,相同的夢境一再出現。場景通常都是書店。我兩手提著一大堆書;背後還有一本碩大無朋、長了腳的書緊緊追趕,而我卻只能蹣跚地邁出慢動作步伐,手上的書一本接一本不斷掉落、觸地紛紛化作碎片。某天夜裡,我僵直地躺在床上,隱約感到一股窒息感逐步襲來。原來是臉上罩著一本攤開的《高更畫作全集》巨冊。我猛力將書摜到地上,整個人縮到床舖角落,驚駭莫名、腦中一片混亂、胸口痛苦不堪。怎麼回事?我到底是怎麼了? 隔天一早,我杵在自己最喜歡的一家書店門口。渾身發抖、盜汗不止。再過一個鐘頭就要開門了,我告訴自己:趕快趁這段所剩無多的時間平靜下來、平息內在的嘶喊。六個鐘頭之後,我推著購物車出現在裡頭,還高興得高聲歌唱。 回到家後我坐在地板上,宛如脫胎換骨,把書一本一本拿起來左看右瞧、然後吃吃地邊笑邊重新堆成一落一落。一天下來的戰果勾勒出深奧學問的輪廓:《豆腐大百科》、《如果河裡淌著酒》(If the River Was Whisky)、《比利‧巴德》(Billy Budd)、《一萬四千件開心事兒》、《我想明白幼稚園教我的知識》(All I Ever Want to Know I Learned in Kindergarten)、《螞蟻全書》,和一本德土字典。 不馬上閱讀這些書又如何?我想。書裡頭有奧妙高深的學問又如何?有的人專買模型火車,我專買書。不過如此而已。 我把那些書搬進另一間房間,試著騰出空間,就在我東移西挪的當兒,突然有幾件礙眼的東西映入眼簾:三本企鵝版的《比利‧巴德》。我完全不記得什麼時候買的。肯定是湊三本算一本大特價時買的,我心中如此合理化這個結果。我喜歡書,當然啦,我買了不少書,這些我全承認,但還不至於失控。我對自己的行為很清楚。我是嗜書癮君子?門兒都沒有。 我一挪開幾疊書便發現三本《聖徒叔叔》(Saint Maybe)。這個我就記得了。一本是人家送的,另一本是沒花幾文錢淘來的,剩下的那本是在得到前兩本之前就買來的。接著我看見三本《小城畸人列傳》(Winesburg, Ohio)。兩本長得一模一樣,但是我曾把其中一本借給某位拿培根肉當書籤用的白痴,把整本書搞得油滋滋。我繼續往裡頭挖──《寂寞之鴿》(Lonesome Dove)──也是三本,版本相同,不過其中一本是我從舊書店買來的,另一本則是購自超級市場的折扣書架,另一本是別人餽贈的聖誕禮物。我總能為那些複本找到開脫的理由、藉口。所有的重複都有合理解釋。 接下來就越來越不妙了。版本重複卻又說不出道理的書接二連三冒出來。我那蟄伏久矣的自覺開始不識相地發生作用──明目張膽擺在書架上、一模一樣的兩套里昂‧尤里斯(Leon Uris)小說集究竟打哪兒來的?為何我有兩套半羅伯‧勒德拉姆(Robert Ludlum)的書?這一大堆「征西英烈傳」(少說也有五十本)堵在這兒幹嘛!我怎麼會有六本《終極證人》(The Client)哇? 我開始冒汗。不過,心裡頭仍打死不願認錯。當然啦,情況對我非常不利,好像我偶爾會突槌似的,但這種事三不五時也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無非就是犯了如假包換、無心之癮嘛。完全不記得自己到底買了哪些書的人、在舊書店裡淘出一大堆書的人、買書從不睜大眼睛的人、每天買書得用推車來載的人、買了書卻又沒打算閱讀的人──那些人才叫嗜書癮君子、才算得上病入膏肓哩。有些人甚至把攢來的每分錢全部拿去滿足他們永遠填不滿的書癮。我?我的銀行戶頭裡還有三百元哪。哼!我才沒犯癮呢。不過就是偶爾喜歡買幾本書罷了。 說時遲那時快──我瞥見層層疊疊、亂七八糟的書堆後頭有好幾個靠牆堆放的白色紙箱。我霹哩啪啦衝過去,途中碰倒好幾落書堆,一到了那兒我立刻扯下最上頭那個紙箱、打開。頓時天旋地轉。「天哪!」我失聲驚叫。那是另一套二十一卷本精裝插圖版的狄更斯全集。我再七手八腳扯開另一個紙箱。居然又是一套狄更斯全集。我又扯開第三個紙箱。還是狄更斯!全是狄更斯! 我受到沉重的打擊。一屁股跌在地板上、自殘般地不住打滾、放任導落的書堆砸在身上。我胡亂抓起書本猛打、猛揍、猛摔,再一本一本拋到空中,任其雨點般紛紛砸落在我的頭頂。我把那些書往牆上、窗戶、天花板砸。接著我拿起一本《國家地理世界地圖集》(共有四本)不住敲打自己的腦袋。最後,終於筋疲力盡了,我將頭埋進雙手,瘋了似的胡亂叫嚷。我一直活在謊言裡。我果真有病。「我是豬,」我抽咽著,「我是一隻沒路用、該死、不要臉的豬啊。」 接著我依稀記得自己使盡吃奶的力氣放聲大哭起來,彷彿哭出隱忍多時、無可名狀的悲痛。我還記得自己奮力推倒一堵牆、把書堆全掃落在地、踉踉蹌蹌地在室內狂奔直到夜幕低垂,然後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萬籟逐漸回歸平靜。 後來我才得知:我在最喜歡的那家書店的折扣書區被人尋獲。當時我整個人蜷縮在牆角──據說,樣子難看透頂──懷裡緊緊揣著一本美樂蒂‧貝堤(Melody Beattie)的書,以為自己蛻變成一隻甲蟲。(這部份,就讓專家們帶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吧。) 我已經無藥可救、伊於胡底了。
一旦染上書癮,何其洶湧的慾望,如許無盡的折磨便緊緊攫住那悲慘的人兒。 您和書店是否正處於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纏?您是否曾經不經意晃進書店,原本只打算打發幾分鐘,結果在裡頭一逛就是好幾個鐘頭、出來的時候手上還拎著一大堆書?光是置身汗牛充棟、精心佈置、巧妙陳列的書海之中,是否令您感到莫名其妙的血脈賁張?而且覺得很爽?甚至爽到不行? 如果上述這幾道問題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麼您恐怕前景堪憐了。我明白;本人親身經歷過。在下嚐過那種種不足為外人道的愉悅滋味、我很明白那種引人入勝乃至無可自拔的力量。 我就是一個嗜書癮君子。 先別笑。這個疾病普及的程度遠遠超過大家想像,即便絕頂老謀深算的人亦難逃其魔掌。說穿了,誰不曾體驗過:一踏進某家佔地廣袤的大書店,一股自忙茫盲的庸庸碌碌之中抽離的感覺油然而生、一頭栽進靜謐、清明的天地,在充滿知性與高深學問的聖殿中悠游倘佯,心理頭湧起的那股雀躍?誰沒嚐過伴隨大手筆購買所帶來的狂喜悸動?哪個人不頻頻渴望再來一次?我就說嘛,我曉得。這都是我的親身遭遇,難保哪天不會發生在你身上。 我的苦難一如其他所有苦難──皆源自逛書店。悠悠晃進一家書店、在書架間漫漫遊盪、然後再悠悠晃出書店,手裡拿著一兩冊正正經經抑或老少咸宜的玩意兒:或許是剛出版的《光怪陸離漫畫》(Far Side Gallery),也可能是甫問世的湯姆‧克蘭西(Tom clancy)新作。開心,自然不消說;有趣,那當然;再怎麼說,都只算是尋常人的尋常行徑罷了。所有人三不五時就逛一趟書店。恁誰都會花點小錢買幾本書打發空閒時間嘛。 隨著一次又一次造訪書店,我卻未能及時察覺自己的心境逐漸起了微妙的變化,我對知識的好奇心被挑起、置身書海讓我內心平靜、從架上抽出一本嶄新的書本並帶著它跨出店門口能令我無比雀躍。我不知不覺逐步中了毒,為往後漫長的癮疾歲月奠定基礎。 遙想當初,星期天午後是我最喜愛的時光。剛開始只是偶爾(後來漸漸變本加厲)前往我最喜歡的書店,興高采烈地在那些溢滿知識與智慧的走道上不斷穿梭。早些時候我還不至於一擲千金買書。我購書的數量不多不少恰到好處。我在書架間隨意瀏覽;偶爾從架上抽出幾本書翻閱;屢屢讚嘆出色的封面設計、欣賞錯落有緻的書脊。我想徹底了解它們;我想遍讀每一本書。正是為了擁抱知識、親近曠世鉅作、嗅聞書本的氣味,讓我中毒日深終致成癮。我越來越渴望親近書籍。我恨不得把關於書本的一切一股腦統統填進腦袋瓜子。 緊接著,我便開始動念想將它們買下來了。頭一回正式出擊發生在位於丹佛地區、穩居龍頭寶座的「破爛封面書店」(Tattered Cover Book Store)。當我踏進它那滿坑滿谷、深邃而幽靜、到處擺放緊實沙發的室內,我滿心開懷地走著走著。當雙腳一跨進那道大門,我便曉得自己肯定會成為「常客」。要我「窩進」任何一個角落,不管是在這邊啃掉半本小說、還是在那兒閱讀一篇社會學論文都完全不成問題。過了半晌我便心花怒放、手裡抱著總價五十元的一堆書,對於眼前的未知世界以及隨之而來的林林種種的麻煩仍舊渾渾噩噩、絲毫不察。 這種一週一回的出逃儀式如是持續了那年春、夏兩季,雖然察覺自己的行為出現逐步上癮的徵兆,我卻依然放任它繼續坐大,心想:反正等到九月職業足球賽一開打,這個癮頭自然就能冰消瓦解、有個善終。 就那麼著,到了夏天即將結束前,情況已經惡化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我居然眼睜睜錯過一九八八年整個球季。而且,單單每個星期天已不夠滿足我的飢渴──此乃病情加重的警訊。我連平常日子都往書店報到,同時購書量也逐步激增。甚至,我對書店的胃口也益發葷素不拒。不管是華爾登書店(Waldenbooks)還是邦諾(Barnes & Noble)、博得(Borders),或是那幾家比較具規模的舊書店──管它那麼多,我均一一光顧。而且每逛必買。 當然啦,我當時購買的許多書都是特價書,不管內容為何,原價九塊九毛五的書賣兩塊九毛五才能名正言順教我心安理得買得下手。許許多多書可能都是在這種矇蔽耳目的情況下買來的。其中不乏自己明明曉得終其一生根本不會拿來讀的書、還有霎那間(基於某種不可言傳的理由)觸動性靈的書,等到你回返家門,從袋子裡拿出來回神一瞧才頻頻納悶:咦……怎麼搞的。 舉例來說吧,我蒐集了一屋子數不完的詩集──看都沒看、碰也沒碰──而我對於詩的理解比起對NBA非法阻擋規則也沒好到哪兒去。柏頓‧拉斐爾(Burton Raffel)的《賞詩入門》(How to Red a Poem)──一式三本──至今還靜靜杵在架上等著我有朝一日垂青哩。 總之,在嗜書癮君子眼中,光買特價書實在不夠填牙縫。強烈的癮頭於是順勢擴散到另外那些根本不打折扣的書本上頭(不幸的很,其中能淪為秤斤論兩的書少之又少)。總之,癮君子一旦決定要買書,根本不愁找不到理由。嗜書癮君子(不分男女)買下某本特定的書,可能只是為了增進該領域的知識。倒也不必急著讀,只要買回家往書架上頭一擺,便能喜孜孜地說服自己:它們能夠長智慧、添學問。 此乃這個疾病不為人知的隱性症狀。買書儼然取代了學而時習之。人們往往被書店裡頭花花綠綠的封面撩起興致,當場對其中蘊藏的知識萌生雄心壯志。不過當然啦,照理說,那就應該好好坐下來、把書攤開、埋首讀上好幾個鐘頭才像話。可,誰有那種閒工夫?我是說,咱們必須養家糊口、週末還得打理全家上上下下、照顧小孩,還有一大堆活兒要忙和呢。 舉個例子來說吧,我老早就想好好地通透了解詹姆斯‧喬伊斯過人的文采。我個人當然也十分樂於浸淫在深奧的神話典故、以及與他晚近作品內涵有著密切關聯的愛爾蘭晦澀難懂掌故當中。換句話說:我的確心甘情願花個兩三年去搞清楚那些鬼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擺在眼前的現實卻是:我沒空。我還有我的日子要過。所以只能購買他寫的書、購買關於他的書。我不時從書架上拿來欣賞封面、沒事翻它幾頁、東查幾條索引、西看幾段內文,然後訂定計畫哪天一定要給它從頭讀到尾。結果呢,從來不曾付諸實行。其間總會有其他主題、其他書籍引誘我轉移方向,我無法原地踏步,我必須義無反顧、繼續購買其他書,繼續欣賞不一樣的封面、然後沒事翻它幾頁。 話說回來,早些時候,買書並非全然那麼樂不可支。當中亦不無愧疚的成分(而且不止一絲絲)。每當我又糊裡糊塗斥資買下一堆書之後總會感到良心不安。隨著白花花的鈔票撒出去,換來莫須有──或,勉強須有──的書所引起的無限喜悅,已不再具有強烈力道。反躬自省加上油然而生的愧疚感讓我的書店之旅逐漸蒙上一層陰影。但是這種罪惡感總能在天人交戰的犯癮循環中頃刻土消瓦解。我當然感到愧疚,但是愧疚只會驅使我出門再去買書,因為我知道一旦再買,我就能獲得短暫的亢奮,亢奮可以暫時平息罪惡感。然後罪惡感又來叩門……於是乎,我靠買書來遏止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如此這般週而復始、循環不息。 我開始不斷買書(此病另一個要命的癥狀)。不停地買書代表對未來趨勢採取主動出擊的意圖。這麼一來,隨便哪個主題一旦被炒熱,你都早已通透瞭解──或至少貯備了一屋子相關書籍。這類知識在社交場合十分管用,和其他懂書的人攀談時隨口撂幾個正紅火的書名和作者,包管教人刮目相看。你想想,要是在次大陸成為熱門主題之前,某位具先見之明的癮君子早於一九七○年代晚期就擺滿大剌剌幾架探討印度的相關書籍;或是一九九○年代,來得及趕搭法蘭克‧麥考特(Frank McCourt)熱潮、哈愛(爾蘭)風,你說那該有多風光?癮君子這會兒擔心是:萬一接下來上伏塔或是不丹突然大行其道,而自己卻連一本相關書籍都拿不出來、一問三不知,那該怎麼辦才好?天曉得古往今來哪位文學家會突然撥雲見霧、躍上枝頭?萬一詹姆斯‧費尼摩‧庫柏(James Fenimore Cooper)或提奧多‧德萊塞(Theodore Dreiser)哪天要是來個絕地大反撲,身為癮君子,手邊居然沒有半本納蒂.班波系列(Natty Bumppo novel)、甚至連《嘉莉妹妹》(Sister Carrie)都沒有,那還得了?還有,誰將會成為唐‧迪里羅(Don DeLillo)或芭芭拉‧金索沃爾(Barbara Kingsolver)的接班人?嗜書癮君子的心眼成天就淨想著這些啊。 我曉得這樣子很古怪──甚至病態──但癮君子的心思正是受制於這種偏執的古怪行徑。正因為這些鑽牛角尖、執迷、無法遏止的渴望深深折磨癮君子的靈魂。沒有比買書成癮更要命的了。為了要合理化買書行為,不惜挖空心思、採取一切勾當。我當然知道啦,不管哪一招我都幹過嘛。我買書無須好理由──啥都能拿來當理由。為了比別人搶先一步掌握全球關注焦點,我購買了關於緬甸、尼泊爾、蒙古和秘魯的書。有一次心血來潮,突然想對宗教現勢來個全面關照,於是買了探討解放神學、南方浸信會和同性戀修女的書。如果吉姆.雷勒(Jim Lehrer)哪天晚上談到馬來西亞的橡膠產業,隔天我就上街買一本相關書籍。要是某個周末夜的讀書頻道裡提及馬丁.阿米斯(Martin Amis),我便火速奔向書店,把文學區書架上找得到的每一本都搜括一空。有一次我買了愛默莉爾‧拉蓋西斯(Emeril Lagasses)和茱莉亞‧釵爾德(Julia Child)的書,只因那天實在餓得受不了。喔,我可沒打算拜讀那些書。我哪有空哇?光是買那些書就夠教我忙不過來了。 然而,一路走來,總伴隨著羞愧、歉疚、與揮之不去的內在呼喊:「你買書買太凶啦。」;「你書迷心竅啦。」;「書本左右你的人生啦。」;「你真是個不折不扣、優柔寡斷、膽小怯懦、無藥可醫、言而無信的窩囊廢!」於是我便會痛改前非、下定決心不再碰任何書本,把它們統統拋到腦後。如此這般──維持一段時間。但哪天我又會屢試不爽地想起那些誘人的書、書店裡頭光彩奪目、撫慰人心的氛圍,雙手握著、摩娑著書本、將它們揣在懷中……等到一回神,我已經站在書店門口──手上捧著總價六十元的書,雖然獲得立即的滿足但同時心知肚明:頂多再過幾天、甚至不到幾個鐘頭,我又需要更多書了。 書店員工開始認出我,每回看到我上門光顧,他們便掩口吃吃偷笑。他們對我說的話不外乎:「你這小子還真會看書啊。」、「今天只買二十五元喔?」要不然就是顧不得服務至上,沒好氣地直接表達他們的不悅。「厄普戴克?」有一次我在櫃檯上詢問某幾本書的時候,換來這麼一頓排頭:「小店哪還有厄普戴克的書可賣?不是全被閣下買光了麼?」 書本在我的公寓裡頭堆得到處都是,而且越疊越高、一山還比一山高。這情況開始影響我的心情,我逐漸感到難受無、侷促不安、腦子亂糟糟。一種數大便是麻煩的感覺,甚至連我這種罹患精神疾病的人都能清楚察覺。顯然,情況有點不對勁。我得設法扭轉目前的局勢。於是我把所有的家具賣掉,只留下一張安樂椅,然後再去買來更多書。這麼一來,總算(暫時)解決了煩惱。 朋友們開始不屑與我為伍,從前巴不得成天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人,現在不管怎麼邀約都推三阻四。「嗨,」我會說,「咱們上巴諾書店轉轉,順道挑幾本書怎麼樣?」 結果他們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後冒出一句:「老兄,你多久沒買像樣衣服了?」 接著,連我的感情生活也受到波及,造成我與情人之間關係惡化。五十三磅重的白色紙箱寄達的那一天,事情終於一發不可收拾了。當時她正好在我的公寓,我謊稱那是密爾瓦基老家每年固定寄來的風乾香腸。「我每年都收會到一箱哩。」我嘴巴這麼說。但她偏不信邪硬要當場開箱。裡頭赫然是一整套狄更斯全集,堂堂二十一巨冊精裝插圖本──總價一百八十五元。 「又是書!」她大嚷,「你滿腦子裡頭只有這玩意兒──書!」 「可是,親愛的,」我趕忙辯白,「我喜歡狄更斯,這事兒妳是知道的。而且,嘖嘖嘖,妳瞧瞧這裝幀,還有裡頭的插畫、相得益彰的封面,還有……咦,妳要上哪裡去?」 只見她劈哩啪啦從我面前晃過、走進廚房,穿過蜿蜒如迷宮般的書陣,站在一疊書堆前,攔腰抽出一本。「這兒也有一本《匹克威克外傳》(Pickwick Papers),」她手裡揚著那本書,「你自己明明說過不買相同的書。」 (幾個月前,當她頭一次對我瘋狂購書行為表示憂心的時候,我曾經這麼告訴她:要是哪天我開始重複購買同一本書,便該去找醫生了。打那天起,她只要上我的公寓,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我的書堆裡上上下下翻看,我猜,她八成非逮到我的把柄不可。) 「可是,妳手上那本是平裝本啊。」我信心十足地說。 「欸,那這本也是耶。」她一面說,一面從書堆裡抽出另一本平裝本。同樣也是《匹克威克外傳》。 「那本是企鵝版呀,親愛的。前面那本是『紋章經典叢書』(Signet Classics)版喔。我不可能買兩本一模一樣的啦。」我說。 她又從我面前呼嘯而過,一回到客廳立刻氣急敗壞地動手翻撿書堆,迅速掃視書名,看完一堆再換一堆。 「當心點,妳要是一個不小心的話,咱們倆可是會葬身書堆喲。」但她甩都不甩我。 「這兒有一本《小多利》(Little Dorrit),」她指著一本企鵝版說,「你到底有幾本《小多利》?」 「只有一本啊。」我猶不知死活地微笑回答。 「這裡還有一本哩,」她一隻手抄起另一本《小多利》,另一隻手卻藏在背後。我留意到她語氣中有那麼一絲絲等著看好戲的感覺。 「跟剛剛一樣嘛,親愛的,」我說,「一本是企鵝版,一本是『紋章經典』版。一碼歸一碼。」 「那麼,這本《小多利》又歸哪一碼?」她發出勝利的歡呼。 冷不防冒出另一本『紋章經典』。我百口莫辯。她哀叫一聲:「你騙人!」 「就是兩本書嘛,」我開始撒嬌:「兩本一模一樣的書,兩本《小多利》嘛,就這樣兒。我一時失察,人有失神馬有亂蹄,吃燒餅沒有不…有那麼嚴重嗎?」 「我跟你打賭,要是讓我繼續找,肯定從這堆書裡頭翻出三本、也許四本相同的書來。」她狠狠瞪著我。 「哎喲,就因為這麼丁點無心之過?妳也未免太無的放矢了吧。」 「才不。無地放矢的人是你自己,」她說,「你瞧瞧這地方被你搞成什麼樣子。」 「別這樣咩,」我好言相勸,「要我隨時收歛都行啊。」 「那敢情好,把書退回去,」她說,「你把書裝回箱子退回去──動手啊。」 「親愛的,這套是精裝版耶。我還沒有一整套精裝本呢。」一見她的態度似乎有點軟化,於是,我趕緊打蛇隨棍上,悄悄挨近她的身邊,在她耳畔連哄帶保證我是如何愛她直到海枯石爛云云。但是卻沒換來同樣的對待,因為她的眼光順著我的肩膀瞄著後頭的一堆書上。 我正打算回頭瞧瞧怎麼回事,便聽到她淒厲的叫聲:「那是什麼?」她大叫一聲、把我推開,粗暴地掃倒那座書塔。「瞧。你這沒骨頭的騙子。你自己看!」 從那堆斷垣殘壁裡頭我看到了一套書──硬皮精裝、插圖本。她把書一一撿起,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一邊高聲唸出書名──《小多利》!《匹克威克》!《丹比》(Domby)!《荒宅》(Bleah House)!《愛德溫‧德魯德》(Edwin Drood)!──然後七手八腳將一路迤邐到臥室的書堆全部推倒在地。接著,一把怒火便排山倒海地我我頭上傾瀉而下:「你這個一無是處、無可救藥、中毒過深、無的放矢、滿嘴謊言、虧待情人、日子過的一蹋糊塗的書痞子!你現在就把這些東西全給我裝起來,要不我立刻走人──再也不回來!」 「嗄?」我使出拖延戰術:「妳說,把什麼裝起來?」 「你自己挑!」她嚎叫道:「狄更斯還是我?你要書還是要我?」 正當我低頭托腮,打算好好地忖思怎麼抉擇……說時遲那時快,她沒等我回答,一陣風似的開了門走出去、霹哩啪啦下樓了。我跌坐在那張安樂椅上、一動也不動。唉,她真不瞭解我。沒有人瞭解我。 從那天晚上開始,相同的夢境一再出現。場景通常都是書店。我兩手提著一大堆書;背後還有一本碩大無朋、長了腳的書緊緊追趕,而我卻只能蹣跚地邁出慢動作步伐,手上的書一本接一本不斷掉落、觸地紛紛化作碎片。某天夜裡,我僵直地躺在床上,隱約感到一股窒息感逐步襲來。原來是臉上罩著一本攤開的《高更畫作全集》巨冊。我猛力將書摜到地上,整個人縮到床舖角落,驚駭莫名、腦中一片混亂、胸口痛苦不堪。怎麼回事?我到底是怎麼了? 隔天一早,我杵在自己最喜歡的一家書店門口。渾身發抖、盜汗不止。再過一個鐘頭就要開門了,我告訴自己:趕快趁這段所剩無多的時間平靜下來、平息內在的嘶喊。六個鐘頭之後,我推著購物車出現在裡頭,還高興得高聲歌唱。 回到家後我坐在地板上,宛如脫胎換骨,把書一本一本拿起來左看右瞧、然後吃吃地邊笑邊重新堆成一落一落。一天下來的戰果勾勒出深奧學問的輪廓:《豆腐大百科》、《如果河裡淌著酒》(If the River Was Whisky)、《比利‧巴德》(Billy Budd)、《一萬四千件開心事兒》、《我想明白幼稚園教我的知識》(All I Ever Want to Know I Learned in Kindergarten)、《螞蟻全書》,和一本德土字典。 不馬上閱讀這些書又如何?我想。書裡頭有奧妙高深的學問又如何?有的人專買模型火車,我專買書。不過如此而已。 我把那些書搬進另一間房間,試著騰出空間,就在我東移西挪的當兒,突然有幾件礙眼的東西映入眼簾:三本企鵝版的《比利‧巴德》。我完全不記得什麼時候買的。肯定是湊三本算一本大特價時買的,我心中如此合理化這個結果。我喜歡書,當然啦,我買了不少書,這些我全承認,但還不至於失控。我對自己的行為很清楚。我是嗜書癮君子?門兒都沒有。 我一挪開幾疊書便發現三本《聖徒叔叔》(Saint Maybe)。這個我就記得了。一本是人家送的,另一本是沒花幾文錢淘來的,剩下的那本是在得到前兩本之前就買來的。接著我看見三本《小城畸人列傳》(Winesburg, Ohio)。兩本長得一模一樣,但是我曾把其中一本借給某位拿培根肉當書籤用的白痴,把整本書搞得油滋滋。我繼續往裡頭挖──《寂寞之鴿》(Lonesome Dove)──也是三本,版本相同,不過其中一本是我從舊書店買來的,另一本則是購自超級市場的折扣書架,另一本是別人餽贈的聖誕禮物。我總能為那些複本找到開脫的理由、藉口。所有的重複都有合理解釋。 接下來就越來越不妙了。版本重複卻又說不出道理的書接二連三冒出來。我那蟄伏久矣的自覺開始不識相地發生作用──明目張膽擺在書架上、一模一樣的兩套里昂‧尤里斯(Leon Uris)小說集究竟打哪兒來的?為何我有兩套半羅伯‧勒德拉姆(Robert Ludlum)的書?這一大堆「征西英烈傳」(少說也有五十本)堵在這兒幹嘛!我怎麼會有六本《終極證人》(The Client)哇? 我開始冒汗。不過,心裡頭仍打死不願認錯。當然啦,情況對我非常不利,好像我偶爾會突槌似的,但這種事三不五時也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無非就是犯了如假包換、無心之癮嘛。完全不記得自己到底買了哪些書的人、在舊書店裡淘出一大堆書的人、買書從不睜大眼睛的人、每天買書得用推車來載的人、買了書卻又沒打算閱讀的人──那些人才叫嗜書癮君子、才算得上病入膏肓哩。有些人甚至把攢來的每分錢全部拿去滿足他們永遠填不滿的書癮。我?我的銀行戶頭裡還有三百元哪。哼!我才沒犯癮呢。不過就是偶爾喜歡買幾本書罷了。 說時遲那時快──我瞥見層層疊疊、亂七八糟的書堆後頭有好幾個靠牆堆放的白色紙箱。我霹哩啪啦衝過去,途中碰倒好幾落書堆,一到了那兒我立刻扯下最上頭那個紙箱、打開。頓時天旋地轉。「天哪!」我失聲驚叫。那是另一套二十一卷本精裝插圖版的狄更斯全集。我再七手八腳扯開另一個紙箱。居然又是一套狄更斯全集。我又扯開第三個紙箱。還是狄更斯!全是狄更斯! 我受到沉重的打擊。一屁股跌在地板上、自殘般地不住打滾、放任導落的書堆砸在身上。我胡亂抓起書本猛打、猛揍、猛摔,再一本一本拋到空中,任其雨點般紛紛砸落在我的頭頂。我把那些書往牆上、窗戶、天花板砸。接著我拿起一本《國家地理世界地圖集》(共有四本)不住敲打自己的腦袋。最後,終於筋疲力盡了,我將頭埋進雙手,瘋了似的胡亂叫嚷。我一直活在謊言裡。我果真有病。「我是豬,」我抽咽著,「我是一隻沒路用、該死、不要臉的豬啊。」 接著我依稀記得自己使盡吃奶的力氣放聲大哭起來,彷彿哭出隱忍多時、無可名狀的悲痛。我還記得自己奮力推倒一堵牆、把書堆全掃落在地、踉踉蹌蹌地在室內狂奔直到夜幕低垂,然後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萬籟逐漸回歸平靜。 後來我才得知:我在最喜歡的那家書店的折扣書區被人尋獲。當時我整個人蜷縮在牆角──據說,樣子難看透頂──懷裡緊緊揣著一本美樂蒂‧貝堤(Melody Beattie)的書,以為自己蛻變成一隻甲蟲。(這部份,就讓專家們帶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吧。) 我已經無藥可救、伊於胡底了。
作者資料
湯姆.羅勃(Tome Raabe)
當然是個嗜書癮君子。靠著在高中教體育,在波特蘭、緬因、聖地牙哥的報館工作,以及在丹佛擔任編輯與自由撰稿人賺來的錢買書。奉行「買萬卷書,行萬里路」之古訓,不買書的日子喜愛旅行,走過印尼、新加坡、印度、尼泊爾、阿富汗、伊朗、與歐洲。
注意事項
- 若有任何購書問題,請參考 F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