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內文試閱
第一部
1
他看見她時,她的雙眸正凝視著他;他的目光觸及她時,她的眼神早停留在他身上。這發生於一八二三年七月十一日下午五點,瑪麗亞溫泉鎮的十字泉旁。幾百位上流遊客在散步漫走,手持玻璃杯,杯中是那名聲一年勝過一年的泉水,人人都想露臉於眾人的目光下。歌德不介意讓人看見,但寧願別人看見他在談話而非在散步。這幾個七月天裡,他一直和史登貝格伯爵交談,伯爵研究自然科學,比歌德小了整整十歲。歌德知道絕大多數的自然科學家對他的色彩學最多也只有一分嘲諷的惋惜,但他對此仍不能釋懷。一旦碰上有人贊同他的色彩學,他在客氣、感激和百感交集之下往往難以自持。史登貝格伯爵就是這樣一位自然科學家,寫過一本有關史前植物的書,也就是說,他看得懂岩石裡保存下來的東西,而岩石是歌德目前最熱中的研究領域。
不過,在這個七月天裡,讓伯爵在一切自然科學之外仍對歌德具有吸引力是另有緣故。去年他們兩人都下榻於克雷博貝格伯爵經營成度假旅館的宮殿裡,而萊弗佐一家人也住在那裡,他們在阿瑪莉.萊弗佐的客廳裡初次見面。我們相識的,當時歌德朗聲說道,我們在史前時代就已經認識了。此言暗指史登貝格的著作,他略顯急促地走向伯爵,與他相擁。這頗不尋常,因為通常他在與人初次見面時多半站著不動,而讓對方走向他。
男爵夫人,我們兩個都爬過特普里茲(Teplitz)的雷山(Donnersberg),分別從兩側向上攀,而且都登上山巔,這件事我們寫信告訴了對方。伯爵說,他們根本就是兩個旅人,來自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歷史區域,之後相遇,比較起彼此的經驗,並發現殊途而同歸彌足珍貴。
此刻在散步中,歌德任由史登貝格伯爵談論著瑞典化學家伯澤流斯最近發現法國奧弗涅區(Auvergne)的火山岩跟此地卡莫爾丘(Kammerbühl)的火山岩十分相近,令人驚奇。
無論在何處,這類談話總能保護談話之人。但是今天歌德不止一次地從談話中向外張望。歌德患有近視,卻討厭眼鏡,這在他的社交圈裡人盡皆知,所以凡是戴眼鏡的人受歌德接見時,都會先摘下眼鏡。他曾說,眼鏡讓我情緒不佳,而大文豪說過的話自然是一傳十,十傳百。他本來無法從遠處認出他要找的人,可是阿瑪莉.萊弗佐和她的女兒,芳齡分別是十九、十六和十五的烏麗克、阿瑪莉和蓓爾塔,這幾個倩影他都能在任何距離之外,從一群散步的紅男綠女中辨認出來。他的確也認出她們來了,雖然四人之間的高矮關係有了改變,現在烏麗克個子最高,明顯超過她母親。
他領著伯爵朝萊弗佐一家人走去,其間並未打斷伯爵關於奧弗涅和卡莫爾丘岩石相似性的敘述,他和烏麗克四目相接,她在他尚未發現她之前就發現了他。
他感到一陣悸動、一陣波濤、一股湧自內心的衝動,腦中一陣灼熱。他覺得自己可能會頭暈目眩,試著藉由呼氣放鬆彷彿在痙攣中僵硬的前額和眼睛四周。在暌違了整整一年之後,他可不能用一臉訝異、痛苦和驚慌無措的怪相來慶賀重逢。
於是大家互相問候,年輕的母親顯然比三個女兒都更神采飛揚。烏麗克沉穩的目光還是他去年所熟悉的嗎?她和他定睛相望,等他終於按捺不住,非得開口不可時,他說:各位還請瞭解,我不僅研究岩石,也研究眼睛。是什麼能讓眼睛有更多的改變?是外部光線的變化還是內心情緒的起伏?因為一片厚厚的積雲正往太陽飄去,烏麗克的眼睛在這一瞬間──嗯,「一瞬間」這個詞不是很有趣嗎?──正由藍轉綠。如果那片雲不飄走,我們的烏麗克就有雙碧綠的眼睛。史登貝格伯爵,我們應該多研究這種雙重現象,看看究竟是外在因素還是內在因素影響較大。衷心地歡迎,夫人,還有世上最可愛的三人組,衷心地歡迎。
十六歲的小阿瑪莉在伶牙俐齒這一點上最像母親,她說道:我們才不是三人組,我們是獨立的個體,如果樞密顧問您不反對的話。
我當然不會反對,歌德說,再次望向烏麗克。烏麗克還是靜定地看著他,跟之前迎接他時一樣,他停佇於她的目光中,假裝在研究眼睛,其實不然。那是做給別人看的,烏麗克不會相信,他自己也不相信。她凝視著他,只為了讓他知道她在凝視他。在他結束目光這個話題之前,他又說道:烏麗克,日後某些男士將會言之鑿鑿地說您有雙藍眼睛,另一些則會說您有雙綠眼睛,而我說:請別讓他們侷限您眼睛的顏色。
之後他就帶著這道目光回到房裡。在那之前大家一起吃了飯,聊了天,喚起了去年和前年的回憶。前年天氣很糟,整整下了一個月的雨,要不是樞密顧問有層出不窮的妙主意,真會讓人悶到受不了。不過他的岩石標本展示卻只吸引了小阿瑪莉,他有一個專門擺放岩石的房間,桌上只放著他僕人史塔德曼從這個地區四處鑿下來的岩石。小阿瑪莉至今都還覺得有點嘔,心有不甘,因為樞密顧問替烏麗克在那些岩石中間放了一磅巧克力,好吸引她的注意。
還是剛從維也納送來的巧克力呢,男爵夫人說,來自知名的龐內糕餅店!
而且還附了一首詩,蓓爾塔不甘寂寞地說。
噢,他說,一首詩。 她還會背呢,萊弗佐夫人附和道。
歌德還來不及說,那麼請唸給我聽,蓓爾塔就已經把她稱之為一首詩的那幾句話抑揚有致地朗誦了出來:
以妳自己的方式來品嚐,
雖非飲料,但可當作心愛的點心。
小阿瑪莉說,我還是想知道,為什麼此地有些花崗石有土黃色的紋路。這話是要提醒大家她對岩石的興趣。
好極了,歌德說,好極了。
伯爵起身告辭,說他想把剛才和歌德談到的火山現象和岩石水成論再稍做整理。他向眾人致意,鞠個躬後便走了。
歌德目送他離去。心想這等人物如果能有三個,我就會讚美親愛的上帝。
什麼是火山現象,小阿瑪莉立刻大聲問道,並沒有看著她問話的對象,而瞪著被她搶先一步的妹妹蓓爾塔。
那我要問什麼是岩石水成論,蓓爾塔大聲說,她處處都想贏過大她不到兩歲的姊姊。
歌德說,讓我來告訴妳們,學者之間還在爭論今日的地表究竟是由火還是由水造成的。一派認為地表乃由火所形成,之後火退至地底深處,且藉由火山提醒大家它一度扮演的角色;另一派則認為地表乃由水所形成,之後水逐漸消退,形成了海洋。
那麼您呢?烏麗克問道,您的看法呢?
我認為,凡是眼前只能靠臆測來確定的事,就不該妄下定論。不過話說回來,每個人總是不自覺地傾向某一邊,我承認自己是個立場不堅定的岩石水成論者。
我不知道這種回答有什麼用處,烏麗克說,語氣激動,而且只針對歌德,並又流露出那種目光。
歌德問,難道他該言過所知嗎?
她說,既然事關自然科學而非詩歌,理應要有明確的答案。
噢,歌德說,我們的烏麗克心裡想的可是非同小可的純粹理性批判。
做母親的說:您該知道,在史特拉斯堡她現在被稱做唱反調小姐(Contresse)烏麗克。
小阿瑪莉覺得機不可失,忙著證明她完全聽懂了:comtesse加contre,在那所學校裡講的都是法文。
歌德說,一所能有這等發現的學校值得恭賀,並且表示再度坐在這一家人當中隨興地閒談,多麼令他開心。在威瑪就無此可能,在那裡人人都豎起耳朵想聽他說些意義深遠的話。
這一點樞密顧問自己也得負點責任,烏麗克說。
我承認,唱反調小姐,歌德說,我在那裡的生活與其說是生活,不如說是演戲。
在這裡呢?烏麗克問。
在這裡,他雖開口,卻沒有往下說,只是瞧著烏麗克,而她看著他說:
沒錯,在這裡呢?
在這裡,他說,我再度發現在威瑪過去的兩個冬天,自己一直苦於少有萊弗佐一家人的消息。 可是兩年前這一家人對您所知更少,隨時準備發言的小阿瑪莉說道。別忘了,我們家大姊那時候已經十七歲了,在頭一年就承認她沒有讀過半行歌德,但是,呵,可嚇人了,卻讀過很多席勒。
烏麗克說,在史特拉斯堡的法國寄宿學校就只讀得到法國大革命榮譽公民的德文作品。
歌德:容我提醒各位,席勒、蓋勒特、哈格多恩和格斯納都比我更適合做年輕人的榜樣。
烏麗克:您說過,比起大自然和現實,法國人更偏好田園風光和修飾。
對,歌德說,所以格斯納在那裡要比在這裡更出名,他適合法國。
可是伏爾泰也一樣,此刻烏麗克說。
而翻譯他作品的人,他說,不是我的朋友席勒,而是我。
甚至翻譯過兩篇,烏麗克說,《札伊爾》和《穆罕默德》。
並不是多了不起的劇作,歌德說。
自從我開始讀您的作品,烏麗克說,有一點很令我苦惱,我始終不明白您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總是說得天花亂墜,談得美妙,想得也美妙,感覺更是美妙,可是他究竟是誰?這她可想要知道。這就是讀了他作品的副作用,喚醒讀者心中蠢蠢欲動的好奇心,想要真正認識他這個人,希望能靠近到某個範圍內,伸手可及。沒錯,想要摸著他。但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在這一點上司各特就很傑出,蓓爾塔插進話來。
沒錯,烏麗克說,不認識司各特這個人無關痛癢。
蓓爾塔顯然不清楚此刻談話的重點,她說等今年夏天雨季開始,她就會再朗讀給大家聽,而且是司各特的作品,她帶了他的《黑侏儒》(The Black Dwarf)。
做母親的補充道,蓓爾塔勤於練習歌德去年指導她的朗誦技巧。
蓓爾塔朝兩個姊姊說:他說我是個優雅的攀升者,要我在朗讀時低聲開始,然後慢慢升高。
這個今天也聽得出來,歌德說。
蓓爾塔馬上又唸將起來:雖非飲料,但可當作心愛的點心。
對,歌德大聲說,不要因為「點心」是最後兩個字就讓語調下沉,而要提高、拉長,「心愛的點心」,兩個詞都加重,而且音調要比其他的字眼更高昂。
大人他對我就只有批評,烏麗克平靜地說。她從不猛然插話,但一向在有話要說時發言。
對,蓓爾塔喊道,妳得更有活力,更生動一點。
我又不想成為蒂克,烏麗克說。
小阿瑪莉:這是什麼意思?
烏麗克:我不想當朗誦家。
小阿瑪莉又取得發言權:關於樞密顧問不是年輕人的模範這一點,我們也懂得。
歌德說,這他倒想聽聽。
是啊,您提議的遊戲,小阿瑪莉說,每個人提出一個主題,旁邊的人得就這個主題編一個故事,每個人都可以丟出一個詞,要求把這個詞編進故事裡。而您丟給烏麗克什麼詞呢?襪帶,樞密顧問。烏麗克那時臉都紅了……
才沒有呢,事情不是這樣,烏麗克喊著辯駁,因為樞密顧問大人馬上又在後面加了兩個字:襪帶修會。 好像他從來沒有別的念頭似的,小阿瑪莉說,我們可清楚得很。
他說,因為不想在這幾位前途無量的小姐面前被視為壞榜樣,所以他不抽菸,從不下棋,不做那些會剝奪一個人時間的事。他此言與其說是對在場的人說,不如說是在喃喃自語。
烏麗克:聽起來好像您很遺憾自己表現得這樣足為楷模。
如果他最終落入了萊弗佐一家人宛如天堂的懷抱,他說,那麼他不可能樣樣都做錯了。
時間就這樣飛逝。
其實他只想伺機和她四目相接。這他也知道,當他之後在對街那幾個他所喜愛的樸素房間裡,站在窗邊,望向著實宏偉的克雷博貝格旅館,望向三樓的那幾扇窗戶,烏麗克此刻正在窗後,或站,或坐,或臥,看書,思索……,他如何能活在這道目光下?也許在去年就為時已晚。去年冬天他病了,病得很重。他寫信給她,她回了信,他們之間有一點什麼,可是究竟是什麼,直到今天他才有所體會。她寫的幾封信已經讓他無法示人,而他寫給她的信向來只有一半是由他口述給祕書約翰聽寫,每一次他都要親筆再添上幾句,不能有任何內容,卻得透露出隱藏在言不及義背後的事。他的信也不能獨鍾於烏麗克,每次還得寫信給她母親。然而啊然而,這一切都可以承受,眼看一場夏季的脣槍舌戰在望,然後是這道目光,改變了一切。
塞森海姆這個地方浮現在他腦海,他看見弗莉德麗克純真的少女模樣,情緒激動的雙眸,一切總是瞬息萬變,彷彿每一種情緒一旦流露出來就得馬上揮別而去。弗莉德麗克的嘴對自己一無所知,讓你不由得用你的無知與好奇來填補她的無知與好奇。還有夏綠蒂.布芙,那個多愁善感的女孩,用一聲嘆息領悟了整個宇宙,讓宇宙在嘆息中沉沒。她喚醒了他,他將這份甦醒擢升到至高無上的地位。維特的綠蒂。後來,她不滿他在小說中所塑造的她,這也不無道理,維特的綠蒂其實就跟維特一樣,都是他。還有克莉絲雅娜,情感豐沛,甘心委曲求全,以低聲下氣的姿態駕馭了所有情況。然後是瑪麗安妮,她希望自己與他酷肖,也以一種巨大的心靈力量達到完全無我的境界。但那只是一場化妝舞會,轟動文化圈的佳話,文學史上的華美軼事。還有烏麗克。兩年來,她洋溢著少女的魅力,「人家不是這個意思」的情緒耐人尋味。去年她猶懵懂未醒,興高采烈地想要參與,事事求好,宛如一處日出之前的風景;現在太陽升起了,景色有了蓬勃朝氣。如今她的目光讓你無力防禦,你不知道該防禦什麼。你被囚禁了,成了這道目光的囚徒。
他還得到書桌旁。這個烏麗克,這個唱反調小姐烏麗克該寫進小說裡,那部早該改寫完畢的小說《威廉.麥斯特的漫遊歲月》,他可以用這位唱反調小姐來豐富人物赫希莉,但千萬不可向烏麗克提起此事。就算你很想對她透露,一定要自制!絕不能告訴一個素材它是素材,否則它就不再純粹了。
他沒法上床睡覺,現在無論如何不能進入那名之為睡眠的忘我狀態。假如他能指望夢見她的話,倒還可以,但是像現在這樣卻不行!醒著時他可以不停地想著她,想著她的模樣,在睡夢中她很可能根本不會出現,而他還不打算拿前者與後者交換。
他來回踱步,佇足於每一扇窗前,眺望對面。她睡在哪扇窗後?去年他自己也住在克雷博貝格的宅邸裡,有人稱之為宮殿,也有人稱之為旅館。不單年輕守寡的萊弗佐男爵夫人是克雷博貝格伯爵的伴侶,烏麗克的外祖父布若席克男爵也是這座宮殿的永久屋主。今年卡爾.奧古斯特公爵也打算到瑪麗亞溫泉鎮來度假,他身為歌德的國君、上司和朋友將近五十年了,由於公爵與布若席克家族、克雷博貝格家族與萊弗佐家族都是舊識,他勢必會住在這棟宅邸中,而且是去年歌德所住的二樓王侯套房。歌德本可再次住進克雷博貝格宮殿,但他寧願選擇對面的金鴿旅館。經過此刻所發生的事,他不得不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住進了對面的屋子。假使此刻和她同處一個屋簷下,卻隔著樓層和牆壁,他勢必會弄出些聲響傳到她耳中,好讓她知道他在那裡,時時提醒她,如果她不知道他在那裡,感覺不到、聽不到他在那裡,而且只是為了她,他就無法呼吸。
她有一張小臉,鼻子卻不能稱之為小,李子核形狀的雙眸變換著顏色,那雙眼睛總是閃閃發亮。他在前兩年就見識過了:這雙永不疲倦、從未黯淡、總是漾著藍色和綠色的眼睛。泰半時候這雙眼睛非藍非綠,而是既藍且綠。他不能不想到她的嘴,沒有如山巒起伏的脣形,上脣飽滿豐盈,線條柔和,靠著謙虛的下脣來襯托。這張嘴在臉的下半部,幾乎顯得有點落寞孤單。鼻子也自成一格,有一道幾乎察覺不到的皺折,硬是不想毫無曲折、貧乏無趣地筆直而下。乍看之下鼻頭像是尖的,其實是尖中帶圓,在孤單而美麗的嘴上,鼻子就該這樣收束,迎向那片脣,但又不會貼得太近。這張臉完全沒有咄咄逼人,烏麗克整個人都是如此。此刻他後悔自己一向只素描風景,從沒畫過人物素描。在他人生畫廊的眾多臉孔中,烏麗克的臉是第一張讓他想素描的臉。這是一處浸浴在光線中的風景,如果他不是個素描家,而是個畫家,那麼他就會說:這不屬於塵世的燦爛光芒,用顏料或許還能畫出,而素描是萬萬辦不到的。
他走進臥房,和衣躺在床上,試圖從筆下人物的身上尋找一句能表達此刻心情的話。是有這麼一句,記憶很快就搜尋到了,他筆下的威廉年輕時就曾想過:如此則萬事皆空。
延伸內容
在我生命的冬季遇見妳的春天
◎文/廖輝英這是十八至十九世紀,以文學(代表作品《少年維特的煩惱》)、法學及植物和動物學名聞全歐的歌德,人生最後一場愛戀。
從表面上看,這是一段短命的愛情,男主人翁歌德與女主角烏麗克熱情而緊密的戀人相處時光,只有短短四十九天。
但這卻也是兩顆心靈生死相繫的世紀之戀。從斷念的一八二三年到一八九九年底女主角臨終那一刻,她始終珍藏著男主角寫給她的情書,不絕情念,幾乎貫穿整個世紀。
這是一段被當時輿論視為不倫而裴短流長的畸情,男主角七十四歲,女主角區區只有十九歲,兩人足足相差五十五歲。在世俗眼光中,這是無以跨越的大鴻溝。
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年齡相差如此巨大的兩個人,其實卻是心意相通的,歌德當然深受烏麗克亦藍亦綠的雙眸、青春靈動的身軀、慧黠的領悟力、有趣的言談所吸引;他深深陷於無法自拔的愛戀之中。而烏麗克並非如外人所見、只是單純對歌德的名望欽仰(一開始,烏麗克.弗萊佐和她家族成員「包括結了兩次婚、準備再婚的母親,以及兩個妹妹」,或許是出於一種與歌德交往,足以提昇她家族社會矚目力的想法)而接近歌德;她先是仰慕他的文采,將他詩作和文章倒背如流、朗朗上口;由傾慕而生愛戀,這位少女以實際行動宣示她對歌德追求的回應:在社交舞會中,兩人翩翩相擁、滿場飛舞,配合得那麼完美,完全看不出年齡差距,更絲毫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讓全世界的人都「打擾不了兩個戀愛中的人」;他們用無與倫比的絕佳默契,在化妝舞會的比賽,毋需事先溝通,兩人竟以維特和綠蒂的造形勇奪冠軍;即使已經七十四歲,但在情人的眼光裡,歌德仍是英俊的,烏麗克對他說:「你今天看起來很英俊」,其實就是你很英俊的意思。這不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又是什麼?烏麗克甚至在寫給他的信中自稱「你謙卑的女友」……種種跡象,在在顯示了少女烏麗克的傾心與愛意。
所以說,歌德與烏麗克,事實上真的是兩情相悅。而且身為鰥夫、未曾再婚的歌德,年齡上的弱點,只要對象本身不以為意,其他人實在是無由置喙; 更何況「我的愛,不知我已七十歲,而我也不知道。」只是,「那些人不自覺地聯合在一起以各種文化與社會手段來對抗歌德的不像話」,的確令歌德受到干擾。
流言如火,傳遍波希米亞地區與歌德所住的威瑪;然而這不是最嚴重的事情。
最致命的阻撓來自烏麗克的母親阿瑪莉.萊弗佐。她原先以接近樞密顧問兼國務大臣的歌德為增進她家族知名度的手段。誰知長女烏麗克竟與歌德認真談起戀愛!突然發現這個事實,加上接到歌德委請威瑪大公代他向萊弗佐夫人提親的事,讓她迅速採取隔離手段,一家人決定離開歌德也在的瑪麗亞溫泉鎮,前往卡爾斯溫泉鎮。而且對歌德的提親給了這樣的答覆:「顧慮在於:歌德在威瑪的家庭、兒子〔三十四歲〕、媳婦〔二十七歲〕、三個孫子,他們可能會因此而覺得不自在,這就使得一切大成疑問。」
歌德從此墮入人間煉獄。
求婚不遂、不得不回到家裡的歌德,飽受那以他的妻子自居的媳婦歐緹莉的百般折辱和謾罵。歐緹莉把歌德的兒子當成她為了接近歌德而不得不接受的婚姻對象;而歌德則因「這些年來由於我的忍耐、參與和過失,才讓歐緹莉自以為是嫁給了我」;這樣的認知讓歐緹莉醋勁大發,她罵歌德老不尊、到處留情、染指少女、性侵兒童,以及更多難聽的惡言惡語。而且她可能買通郵局、截下歌德寫給烏麗克的信!歌德固然可以叫僕人到更遠的地方寄信,但是,他又如何能避開萊弗佐夫人拆看他給烏麗克的情書?他那麼愛她,但卻根本摸不到她、甚至連寫信也有困難,那種無處可訴、無處可寄的相思,每一分一秒蠶食著他。
回到威瑪的歌德,由於他對烏麗克的愛被毫不留情地傳了開來,還被惡意地扭曲,因此他在威瑪的一舉一動受到別人的觀察和報導,這逼得他無法拒絕在那些他再也無法忍受的社交活動中露臉,而且必須掩飾他對烏麗克的思念、愛戀和患得患失的情緒波動,以免再度引發流言。他所寫的〈瑪麗亞溫泉鎮悲歌〉,既不能寄給烏麗克,也無從出示他人,在如此悲傷、抑鬱、企盼而孤獨的折騰之下,歌德大病一場、幾乎死去。
他的痴念,最終成為絕念。不僅在於兩人的年齡差距,也在於歌德其實並非真正有錢、更無法以權勢相脅。他的過去就是他的未來,他的魅力來自他的成就,然而,即使他是「一個時代的活紀念碑」也無濟於事,一個只能給未亡人「遺孀撫恤金」的「年輕老人」,如何能和另一位算得上還年輕、昂藏活躍的珠寶商競爭?
這一段急起驟斷的愛情,這一個戀愛中的男人,所有的悲歌都是獨白、所有的舞曲都是獨舞。其間他所經歷的一切疑懼不定、悲哀、自棄、自我鼓舞、猜測、孤立、絕望、掩飾(真情)、假裝(斷念)、偽裝(沒事)、焚衣絕念等等,「戀愛中的男人」種種情緒和情思,在作者筆下娓娓道來,如此細膩動人,又如此絕望悲情,從眉眼追逐到兩情相繫、從魂牽夢縈到過境不入,千迴百轉、句句哀怨而勇敢、字字纏綿又悽愴,詩人的愛情,百年後經由後世作家以小說的形式精準演繹,力道盡出、貫穿日月,令人不得不在暗夜裡掩卷長嘆!唏噓追尋那段不被祝福的千古戀情。
讀這本小說,彷彿自身親歷一場盪氣迴腸、高潮迭起的戀愛;主角的書信、文章和詩作,經由作者貫通融合,成為一字一句都閃閃發光的詩篇。它不僅是一本非常動人的愛情小說經典之作,描寫愛戀的每一階段跌宕迷人,心思轉折細緻而絲絲人扣,句句精準美妙牽動讀者;它所描繪的動人筆法,更讓它成為絕佳的散文範本和詩作珠璣,頁頁扣人心弦,可以細讀品味,更足堪模仿練筆。
作者資料
馬丁.瓦瑟(Martin Walser)
1927年3月24日出生於德、瑞、奧交界博登湖(Bodensee)畔的瓦塞堡(Wasserburg)。小時候父親去世,協助母親在餐館工作。十七歲時,被徵召入伍。退伍後,進入大學攻讀文學、哲學和歷史,以研究卡夫卡的論文獲得博士學位。之後曾任電台、電視台的導演。二十歲開始發表作品,三十歲起專職創作,目前定居於博登湖畔。 出版作品近六十部,小說擅長描寫人物內心世界、精神生活、情感糾葛,常刻劃細節和以譏諷手法反映社會現實。1978年出版小說《逃亡的馬》,觸及知識分子苦悶遁世心情,躋入年度十大暢銷書,並獲得評論界一致讚揚。曾經多次前往美國、英國大學短期講學,教授德語文學和創作。為德國四七社成員、國際筆會德國中心理事、柏林藝術科學院院士、德意志語言文學科學院院士。 獲頒各種文學獎,包括四七社獎、赫塞獎、霍普特曼獎、席勒促進獎、畢希納獎、賀德林獎、德國書商協會和平獎等。除此之外,也獲德國政府頒發的「功勳勳章」,以及法國政府頒發的「藝術文學勳章」。 作品有《半場》(Halbzeit)、《恐懼頂端》(Angstblüte)、《愛情的瞬間》(Der Augenblick der Liebe)、《一個評論家之死》(Tod eines Kritikers)、《噴湧之泉》(Ein springender Brunnen)、《逃亡的馬》(Ein fliehendes Pferd)、《狩獵》(Jagd)、《菲力普堡的婚姻》(Ehen in Philippsburg)、《沒有彼此》(Ohne Einander)、《愛情的履歷》(Der Lebenslauf der Liebe)、《靈魂工作》(Seelenarbeit)、《燃燒》(Brandung)、《天鵝之屋》(Das Schwanenhaus)、《捍衛童年》(Die Verteidigung der Kindheit)等等。另有詩集《受虐之獸》(Das geschundene Tier)以及《生活與寫作:一九六三至一九七三年的日記》(Leben und Schreiben. Tagebücher 1963-1973)。
- 若有任何購書問題,請參考 F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