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身為荷蘭派駐在臺灣的行政首長,揆一卻必須在夾縫中痛苦地生存,駐在印尼的總公司裡幾個主事者在背地裡污衊他,自己的人民、漢人和原住民之間的糾紛也從不止息,而現在,鄭成功的大軍已經到了臺灣外海,對臺灣的意圖不明,龐大的軍隊猶如芒刺在背,他多次向總公司求援,援軍不僅沒有實質的幫助,還構陷他膽小畏戰。揆一得不到援助,而鄭成功大軍又虎視眈眈,他是否能再次平安回到故土……
他注意到她是在一場外交人員的聚會上,來自臺灣的羅洛萊看起來不安又缺乏自信,身為資深國務院外事人員,他對來自臺灣的外交人員始終有著一份同情,然而也因為這一份同情讓他惹上了麻煩。和羅洛萊之間的感情在某一天被聯邦調查局盯上,僅管他認為他從不曾洩漏國家機密,他仍被控以間諜罪吃上官司,那之後,他再也沒見過羅洛萊……
兩段時空背景不同的故事,交織出臺灣這塊土地的複雜性,統治者來了又去,不同的觀點、不同的治理也使臺灣有著非常不同的命運。
千絲萬縷的線索糾纏在17世紀的揆一和20世紀美籍外事人員的命運裡,他們各自對臺灣的感情,卻因為複雜的國際政治,使他們對臺灣的現狀充滿深重的無力感,在他們不同的故事裡可以看到他們對被貽誤的臺灣的深切惋惜。
【好評推薦】
「平路的《婆娑之島》是臺灣四百年的祕史;兩條軸線,兩個世紀、兩個異國男人,鋪疊臺灣三、四百年,被箝制的命運;婆娑之島陷在殖民與後殖民的夾縫。在荷蘭,在美國,臺灣祕史一頁頁開展。」
-方梓(作家)
「帶引讀者在不同時空裡遊走,尋索被忽視的細節,平路為臺灣的歷史小說別開蹊徑。」
-宇文正(聯合報副刊主任)
「不管就文學成就或歷史角度來看,平路的這本小說都處理得十分出色。」
-李歐梵(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
「平路總在古今對照與虛實相映中,彰顯生命的存在之價值。」
-李瑞騰(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國立臺灣文學館館長)
「平路擅於從臺灣的特殊歷史孕育小說,在交錯的時空描繪婆娑之島的身世。問題意識與人間像的光影既觀照了現實也印拓了想像,冤錯和甜美互相編織。」
-李敏勇(詩人)
「牽引島嶼命運的二重奏,在三百多年時空中迴盪。兩個白種男人的「叛國」故事,述說著本書作者對於臺灣的摰愛。」
-何榮幸(資深新聞工作者)
「穿越古今的夢中島嶼,尋覓遺失的文化記憶。」
-吳興國(當代傳奇劇場藝術總監)
「遼闊深遠也細膩動人。」
-阮慶岳(小說家)
「期待哪位導演能將這本書拍成電影……」
-邱一新(TVBS周刊發行人、旅行作家)
「臺灣被殖民的歷史,還有複雜的現況,應是小說家寫作的好素材;可惜以此為素材的小說,不多。平路是極少數者之一。以獨特的敏銳觀察力,一貫的娓娓道來的口吻,藉兩位主角的遭遇訴說臺灣。平穩的筆調之下,感受到低音主調的強烈震盪。享受閱讀的樂趣之餘,有讓人反省、沉思之處。」
-林水福(作家、南臺科大教授)
「這是一本歷史政治小說,然而平路是以書寫人性、愛情、慾望,細膩鋪陳交織出臺灣的過去與現代。而讀來時而低吟再三!時而感嘆不已!」
-林正盛(導演)
「平路再度發揮精湛的捕「諜」功力,穿梭東方與西方,歷史與此刻,成功交織出懸疑神祕的氛圍,而若有似無的禁忌情慾浮於紙間,更令人一讀便不忍放手。」
-郝譽翔(作家)
「作者以臺灣荷蘭殖民時期與七○年代中美斷交前後的時空背景,勾勒兩條不同的敘事線,像是自歷史借來的左右腳,走過同一座島嶼上曾經重疊的時光。但《婆娑之島》呈現的不是歷史裡的福爾摩沙,也不是世紀末的臺灣,而是此時此刻依舊持續著的問題。這樣一部島嶼處境認同的小說,現在讀來,竟會生出悲哀的臆測:還有機會嗎,再次遇上想像境外的那位水手,並發現真正的美麗之島?」
-高翊峰(小說家、《FHM》總編輯)
「平路的筆讓這座美麗之島四百年來在國際強權之間的多舛命運,成為一部性感、溫柔以及感傷的情事。」
-張鐵志(作家)
「難得一見的政治歷史愛情小說,教科書中消失的,新聞事件中被掩蓋的,都重新以人性的角度詮釋;輪迴上演的權力、慾望、認同夾縫中,道不盡的是平路筆下特有的、屬於知識分子的感傷與憂慮……」
-郭強生(作家)
「小說家平路是歷史的魔法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讀者帶到偉大歷史的隔壁,讓我們瞧見那個既不存在,卻又確實存在的歷史。」
-許榮哲(耕莘青年寫作會文藝總監)
「以愛情表現政治,以政治隱喻愛情,詭譎誘惑的激流中有精細的天光水紋!平路的文學世界如此特異迷人。」
-陳義芝(詩人、作家)
「十七世紀的福爾摩沙,多麼奇妙的一次邂逅!今天的婆娑之島,再一次令人贊嘆的平路!」
-陳玉慧(作家)
「依舊是平路一向擅長的歷史/政治糾纏的小說題材,兩條差距三百年的故事主線在穿插交錯中,編織出臺灣近代史裡有如吉光片羽般的幾個面向,個人抉擇在大時代推移與權力的更迭中有如泰山更似鴻毛,人性在其間微妙處境裡的發光、轉折、懸盪與黯然,更在在考驗著作者的筆力,心胸和視野。值得一看!」
-陳克華(醫生詩人)
「評論小說家好壞,「視野」從來是重要條件之一。從《玉米田之死》到《百齡箋》;從孫中山到鄧麗君,平路已然用她的筆證明:當代華文小說家,論視野恢弘,論敘事技巧,她,名列前茅!」
-傅月庵(茉莉二手書店執行總監)
「平路用極冷的眼和極熱的筆,記錄被掠奪和貽誤的臺灣;但歷史還會重演,如果我們一直自欺欺人。」
-曾郁雯(作家、珠寶詩人)
「臺灣是一大片拼圖,平路拿起了荷蘭的那一塊,開始了她的奇幻旅程,是福摩沙?還是福謀殺?」
-楊憲宏(評論家)
「以複沓式的迴環反覆筆法,悠悠敘寫歷經三百年卻永遠被貽誤、虧待的福爾摩沙。在暮光微微、河水湯湯中,史實與真實巧妙映照,虛構與真實時尚混搭。平路以一貫的窺奇解謎手法,雙線合擊,帶領讀者一路尋幽探奇,看似描摹個人情感,實則棉裡藏針,痛陳家國委屈。婉約與壯闊的奇異綰合,堪稱曲盡幽深。」
-廖玉蕙(作家)
「這是近年來最令我感動的一部小說,作者透過歷史之筆,再三地提醒著世人:如果「叛國」真的可以成為一項「罪名」,那麼該由哪個時代的歷史,來定義什麼是「國」呢?」
-劉還月(作家)
「夾縫裡的臺灣,需要更多的觀點理解,更多的細節解讀。平路便在臺灣的夾縫裡,不斷找到新的觀點與細節,啟發了我們更豐富的臺灣想像。」
-鴻鴻(詩人)
「別用美國男人的心態來愛我,要知道美國正在衰敗中。而我的美麗豐饒還活在荷蘭情人的記憶裡。殖民的愛情終將過去,而戀人們離去後,會更想念我、更愛我。我不僅是娜娜、羅洛萊,我是永遠的福爾摩沙。平路這次勾勒出最糾纏、細膩、懸疑的政治愛情之作。」
-顏艾琳(詩人)
延伸內容
在歷史的夾縫中唱一首美麗的哀歌
◎文/周婉窈(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接到平路寄來小說《婆娑之島》的文字檔,深深被吸引,一口氣看完,幾度落淚。看完時,夜已很深沉,我一方面懷想著小說的人物,等著沉入睡鄉,一方面心情忐忑,我能為這本小說寫序嗎?文學不是我的專業,我無法隨意談,那歷史呢?我要去討論小說中歷史的虛虛實實嗎?
我想起舞鶴《餘生》所帶給我的震撼和感動。那是以文學的心靈參與歷史,它讓我隔幾年重讀時,在幾個莫那魯道的段落,再度淚眼婆娑。平路這本小說以獨特的「平路流」參與了臺灣的過去。因為人們想參與,過去才會臨在我們面前。
關於這本小說的「本事」和「杜撰」之間的問題,我想像,將來會有論文討論,題目可能類似:「平路小說《婆娑之島》中的歷史真實與文學再現」,或「在文學和歷史的光影折射中──舞鶴的『我的他者』與平路的『他者的我』」;或許也會有這樣的提法:「國族、性別、東方主義:析論平路的《婆娑之島》」。總之,我們就留給年輕學子去探索吧。在這裡,容我就歷史作為創作泉源和題材,來和讀者分享一些看法。
臺灣歷史的複雜、豐富與多樣性,是我愈研究愈真切認知和感受到的。我們都知道「臺灣很小」,但她的自然景觀非常複雜、豐富、多樣。我有時候會想,我們的人文和自然,何以那麼匹配?甚至連多災多難都一樣!(宿命嗎?)前幾天到南天書局拜訪魏德文先生。他總是正在工作,也總是會給我看他手邊最新的臺灣老地圖。魏先生對臺灣歷史、地理和大自然的知識,很令人佩服。他說:我們臺灣就像個世界的大植物園,應該力推島內觀光。他也提及臺灣的歷史是非常珍貴的觀光資源。因為剛讀了平路這本小說,我很想順口加一句:我們的歷史也是文學創作的珍貴資源呢!
十幾年前,我剛回國,在研究機構工作,記得常和同事翁佳音先生聊有的沒的。他提到荷蘭時期有很多很有意思的故事,可以當作文學題材。印象中,有個「英姊的故事」,非常有趣。可惜我記性不好,好像是漢人大姊頭,也有可能是西拉雅族和西方人的混血女兒。最後這個故事應該沒寫出來吧,畢竟我們都是歷史工作者,很難放手去寫,頂多就是寫寫敘事史學,如拙作〈海洋之子鄭成功〉之類的,受到史料的嚴格制限,無法盡情揮灑。如果臺灣的「豊臣公主」要讓府城大停擺,還是要靠小說家展開想像的翅膀,帶我們穿地入海,上窮碧落。相信作家米果會同意我吧。大阪國的國民傾城而出,因為願意相信、願意守護他們最珍愛的東西,想像福爾摩沙國的子民……。
這本小說有平路豐沛的想像力和慧黠的靈巧之思,然而故事本身是哀傷的。兩個互相交叉的人物,相隔三百多年,主角A是揆一,荷蘭東印度聯合公司的末代臺灣長官,主角B作者姑隱其名,是前美國國務院高層官員。兩人都因美麗島而被自己的人審判,定罪入獄(揆一被流放到小島,和關入監獄差不多)。揆一對福爾摩沙充滿熱情和鴻圖,卻掉入歷史的夾縫,擔了「貽誤」福爾摩沙的罪名;主角B懷念度過青春歲月的美麗島,一心想幫助夾縫中的臺灣,卻被控以洩漏國家機密的罪名(差點變成更嚴重的間諜案)。兩人都為島嶼入獄,為島嶼毀了一生。兩人都面臨來自島嶼西邊的大威脅,具體來說,前者是高舉反清復明旗幟的國姓爺,後者是全力擠壓臺灣國際生存空間的中國。
揆一暮年最感慨的一件事是:「這麼多年,那個島嶼總是陷入夾縫。」主角B擔心:「有一天,來自中國的壓力過大,美國不是沒有可能乾脆放棄臺灣。」即使在出獄之後,他仍想著:「臺灣一再陷入夾縫,近年更成為中國主權完整之前的最後一塊缺角。」揆一反覆地問:「為什麼我們貽誤了福爾摩沙?」主角B則反問:「為什麼那個島嶼總是被人貽誤?」她會再度陷入夾縫、再度被貽誤嗎?這是平路的焦慮,也是島嶼近半的集體焦慮。
在平路筆下,揆一和主角B分別被一名島嶼的女子所深深吸引,不過,與其說是被女子吸引,毋寧說是被島嶼所魅惑。揆一和西拉雅族的娜娜,娜娜是主動的給予;主角B和羅洛萊,羅洛萊是被動的接受。但不管怎樣,都是來自外人熱切的愛。但是,島嶼自己呢?
羅洛萊對島嶼有天然生成的愛。主角B回憶起:「對著一座凸起的山,羅洛萊訝然地說,這裡真像,這裡,像我們台東的都蘭山。他聽著有點感動,在複雜的世界裡,女孩唯一的參考座標總是臺灣。無論臺灣多麼小、多麼無足輕重,那是她心裡唯一的記掛。」「他愛憐地說,在妳心裡,那個蕃薯形狀的小島,就是妳唯一在意的地方。」(我想起,馬偕博士好像講過類似的話。)
問題在於:羅洛萊的愛,必得和島嶼的另外一個力量拔河。島嶼上有一群人,他們鄙夷小島的歷史與文化,以將小島鎖入對岸的大國為終極目標;他們人數或許不多,但力量卻不成比例地大。揆一寫道:「福爾摩沙的前景,正是經由大洋連接外面的世界……」主角B想起女孩說過的一個童話故事:「小島一天醒來,發現本身漂流到自由而廣大的海域,跟大陸遠隔重洋。」啊,但願能夠!
羅洛萊被動地接受主角B的愛和付出。那是不夠的,要掙脫島嶼不斷陷入夾縫、不斷被貽誤的命運,島嶼的人必須將被動的愛轉為主動的自愛和自救。
這本小說的主旨,如平路自己所寫的:
追懷過去
紀念我們的時代
並惋惜島嶼一再陷入的夾縫
小說描繪了島嶼的美麗和哀愁,以及揮之不去的宿命感。
聽呢,在愛和焦慮中,平路為我們唱一首美麗的哀歌。娜娜的祖靈,不,我們島嶼的祖靈,聽了是會哭泣的。為了不讓祖靈哭泣,我們必須發願:不在夾縫中再度貽誤福爾摩沙。
記憶監獄釋放出來的往事
◎文/翁佳音(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平路這次講了一個很具巧思的故事。小說中,有兩個出獄後呢喃自語的男主角,古人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末代臺灣長官揆一,今人是美國國務院的去職官員,無名無姓,但讀者也許還記得,幾年前曾發生的臺灣女間諜案,當中的男主角便是故事中的主人翁。兩人都因涉入臺灣事件而入監,平路把這前後相隔三百多年、幾乎要風化的事件,揉捏交錯成一篇引人入勝、喉韻甘苦難辨的中篇歷史小說,一古一今交叉跳接,娓娓道來。故事中,有商業公司高層職員的恩怨情仇、大國情報人員的勾心鬥角;有異國男女間之低迴戀情與熾熱情慾、無緣與無奈的結局。書中情節幾乎全無冷場,但我不多說,以免破壞讀者閱讀的樂趣。
既然是歷史小說,我講幾句書後推薦話,算不上逾越分寸。至少,平路講揆一長官時,我就很佩服她蒐集與消化文獻的功力;她敘述當代事件,文化評論者的角色若隱若現,我甚至有此書可歸類到Non-fiction之想。至於書中所述與揆一相關的景色、人物,是不是可信?姑舉一例,以證平路之不妄言。故事尾聲時,她說「揆一難以預見有一日,在熱蘭遮的舊址,與他無關的頭像,刻著他的名放在大廳一隅」。沒錯,死後是非誰管得,人間常見的無奈。現在安平古堡內的兩尊半身雕像,鄭成功容顏,也許是當代藝術家感應出來。揆一,卻是雕塑者誤用當時巴城總督馬特塞克(Joan Maetsuycker,1653~1678)的繪像製成。諷刺的是,馬特塞克總督正是宣判、流放揆一到南洋孤島的當權者。平路說是古今冤錯,這一點是完全正確的。
歷史小說,當然不能膠柱鼓瑟於年代或個別事實,否則與現代學院枯燥論文沒差別。常有人批評史學論文扼殺了現代人的歷史興趣,反而是歷史小說影響著國民歷史意識,我頗能體會如此說法。也許,嚴肅史家會指出揆一的出身與職銜,均屬上層,是經理級(Opperkoopman)人物。他於一六四三年抵達巴達維亞城時,鄭芝龍在南中國已是「嘩(hoa)水會結凍」的大梟雄;那麼,兩人會不會如平路所編排的,在巴城小酒館賭場嗆聲?當然可疑,但有趣的是,可疑的史實卻能創造出攸關人生趣味、利害之歷史行動。釣魚台紛爭之例,或可說明此中奧妙。論客與學者擷取明、清文獻片段,斷言那座無人小嶼權歸臺灣或中國,是「不容置疑」的歷史事實。然而,漢籍有關海上航路之地名,「釣魚嶼小東山嶼也」,清代方志記載水師巡航泊船釣魚臺等「事實」,誠實史家若冷靜檢視文脈,可知多為經不起考驗的語詞,真相依然烏雲罩霧。然而這仍不會阻扼國家翻弄「歷史」叫陣喧嘩,無礙群眾的間歇愛國行動。我不是無條件贊同這樣的歷史思維,我比較關心歷史敘述能否撥動讀者心弦,神清氣明去追懷與紀念過往時代,思索一下古往今來,找些人生實踐的意義哲學。
平路安排的故事,倒很合乎我的期待。她藉著牢籠外男人的委屈自辯書信與回憶,誘使讀者想起被囚禁的往事,好奇最後男主角是否投河了此殘生,兩代芳蹤飄渺的小女人又如何……,以及故事開頭惋惜「島嶼一再陷入的夾縫」的輕嘆,總教人看婆娑島國難免淚眼婆娑。
眼淚不是壞事,也非懦弱。在資訊暴衝、國族記憶失焦的年代,有時候讓淚水來洗滌眼翳,心神反而可在風塵裡轉為澄明,然後從歷史監獄中得到真正的釋放。如此,下回合的故事,或許不再只是一聲嘆息。小說開卷時,我拍掌擊節和歌;曲終掩卷之際,也開始期待著類似的新曲調,再接續。
帝國與人性──寫在平路《婆娑之島》出版前
◎文/陳芳明(國立政治大學講座教授)
熱蘭遮城的陷落,是永恆的毀滅之美。那不僅意味著一個帝國的萎縮,也暗示著海島命運的轉折。歷史往往是無意之間造成,記憶卻總是刻意遭到遺忘。荷蘭帝國在十七世紀的崛起與消亡,始終是令人著迷的故事。那是大航海的時代,是人性恣意奔放的時代,也是想像力最為豐富的時代。那麼渺小的帝國,在短短幾年之間就擁有相當尷尬的財富;一方面在國內釀造發達的文化,一方面在國際卻又不知如何運用那龐大的金錢。
平路的《婆娑之島》,始於一個帝國的終結。對東方史家而言,熱蘭遮城的征服,是中國四百年來最為輝煌的記憶。在此之前,漢人從未成功抵禦來自海上的侵略;不管是倭寇,或是紅毛。鄭成功在歷史上之所以成為迷人的傳說,就在於他擊敗海上的殖民者。他的智慧與果敢,升格成為中國史家最尊崇的夢。在他之後,整個清代時期都是敗軍之將的歷史。西方帝國的淪亡,確實值得大書特書,鄭成功的歷史地位,也因此而水漲船高,這是中國歷史成王敗寇的規律。失敗者,尤其是帝國的失敗者,總是落入被殘酷遺忘的下場。
在記憶空白處,正是小說家介入的地方。平路有意重建失敗者的歷史,她銳利注意到最後一任荷蘭總督揆一。這位曾經是帝國象徵的權力首腦,狼狽離開臺灣之後,是如何迎接他何等狼狽的晚年。在遙遠的阿姆斯特丹,濃烈的福爾摩沙氣味,始終縈繞他生命最後的旅程,最後還與他相偕俱亡。失敗者永遠都必須承擔歷史錯誤的責任,也必須領受無端的構陷與譴責。這部小說最迷人之處,便是把過去的歷史事件與當代的新聞事件並列,彷彿是互不相干的雙軌故事在發展,卻隱約間形成某種對比與對話。
所謂新聞事件,指的是美國間諜與臺灣女子的愛情故事。非常不起眼的小小新聞,驟然捲起巨大風波,成為台美之間的政治醜聞。同樣寫的是帝國與海島的辯證關係,美國情報員也要背負叛國的指控與出賣的罪名。兩個故事最大不同處在於,揆一總督面對的是一個沒落的帝國,而情報員則承擔這地球上最為強盛的帝國。荷蘭與美國,無論在格局或規模上都不成比例,但都同樣牽動著臺灣的命運。
古典史上與現代史上的帝國,常常與臺灣陷入纏綿悱惻的戀情。這是福爾摩沙的宿命,與帝國展開戀愛時,不免都以女性的角色登場。揆一時代的原住民女性,華盛頓時代的臺灣女子,對帝國釋出無與倫比的誘惑魅力。男女之間的迎送,構成了臺灣命運的起伏。小說中,暮年的揆一暗自發出感嘆:「這麼多年,那個島總是陷入夾縫。」被挾持在歷史縫隙裡,臺灣注定要扮演悲劇角色。女性的身分,在帝國權力結構中一直都是飄搖不定,在擁抱中,她是最穩定的力量;在離棄時,她完全是身分不明。歷經大清帝國、日本帝國的統治之後,臺灣好不容易建立漢人史上罕見的民主國家,卻仍然無法掙脫美利堅的國的支配。
平路有意無意透露這樣的信息,自十七世紀以降,臺灣的殖民地位至今還是難以翻身。但是她並不直接觸探海島的曲折命運,反而從帝國伸展出來的權力觸鬚,勾勒臺灣之所以是臺灣的命定軌跡。揆一的情人是原住民女性娜娜,美國情報員愛慕的對象是現代女子羅洛萊,好像足夠影響帝國的代理人,卻在權力更迭之際,完全消失無蹤。凡是與臺灣女性有過戀情,終究都要招來無端的罪名。如果不是出賣情報,便是背叛國家。彷彿臺灣只是一個檢驗人性的場域,用來測量帝國官員的忠貞與不貞。
擅長從歷史事件或新聞事件挖掘故事的平路,遠從《玉米田之死》開始,就耽溺於後設小說的營造。對於歷史上重要女性的命運,她勇於在史家筆端未及之處延伸豐富的想像。最受矚目的兩部長篇小說《行道天涯》與《百齡箋》,分別對宋慶齡與宋美齡的愛情故事重新翻案,企圖揭露男性史觀所刻意遮蔽女性的身分。平路表現出來的姿態,確實具備了過人的膽識。
這冊《婆娑之島》,著墨在荷蘭總督揆一的份量較重,對於美國情報員的描述相對較少。台美關係的連結,有著錯綜複雜的因素。以兩國之間男女情報員的愛情故事,來撐起整個政治形勢,顯然有很大的侷限。所謂「臺灣關係法」的內容,充斥著太多曖昧的字眼。也許可以拿來挪用在男女關係的定義,臺灣究竟是情人還是情婦,到底是元配還是前妻,顯然在小說裡還有游刃的空間。平路的《東方之東》,已經觸及兩岸的敏感神經。或許下部小說將有可能處理台中美的三角關係,亦未可知。
自上世紀九○年代以來,平路卓然成為女性作家行列中頗受矚目者。在她筆下,女性角色總是帶著複雜的文化意義。她所構思的小說,都毫無例外對抗著歷史上的種族優越論、階級優越論、性別優越論。她的作品,往往夾帶著強大的破壞,不僅使男性建立起來的秩序受到挑戰,也使帝國權力構築起來的威信遭到批判。臺灣是女性,這已是許多論述中普遍的講法。但是如何賦予女性恰如其分的血肉,正是文學想像所要追逐的目標。平路的小說,便是擔負著如此的任務。熱蘭遮城的陷落,美國間諜的被捕,總是肇因於人性的脆弱。帝國無論多麼雄偉壯麗,完全禁不起情慾的誘惑。平路形塑出來的臺灣女性,好像在歷史上發揮不了作用。她雲淡風輕的文字,竟然擊中帝國最為不堪的一面。那種毀滅之美,或許還可以寫得更加放膽,更加殘酷,更加不留情。
從《婆娑之島》一窺「平路式幽默」
◎文/陳耀昌(《福爾摩沙三族記》作者)
看完平路的新作《婆娑之島》,我心中莞爾,為「平路式幽默」叫好。
其一:平路在書中罵人不帶髒話,而且是藉由他人之口。如泣如訴,輕怨薄怒,太精采了。
其二:本書是一部不折不扣的臺灣史小說,但本書的兩位主角都不是臺灣人,故事的背景也有一半不在臺灣。平路的取材,真是獨樹一格。
其三:小說的主角,皆被國家機器控告「背叛」。然而讀完全書才恍然大悟,應該被控訴背叛的,反而是文中的兩個國家機器,這是平路的反諷。
其四:平路巧妙地把兩位歷史上看似風馬牛不相干的白人高官,揆一與「他」放在一起,以揆一破題,但其實「他」才是第一男主角,揆一是配角。而書中的「他」,自始自終,無名無姓,但讀者都知道他是誰。
其五:面對強大無情的國家機器,一六七五年,揆一發表「被貽誤的福爾摩沙」時,甚至不敢寫出自己的名字,而使用「C.E.S.」的簡寫。二○一二年,平路借用「他」,一位為臺灣抱不平,甚至因而行險犯錯的老外的故事,寫出這本《婆娑之島》。有了揆一的陪襯,我們知道作者真正想寫的是「被背叛的臺灣」,而這本書的書名也含蓄地少了三個字,全名應該是「婆娑之島的控訴」。
且不論作者在本書中有關「他」在法庭的攻防文字是否句句皆真,但作者藉由「他」,把臺灣平日所受的委屈一吐為快。
他說,……,那年的「上海公報」。……明明牽涉到臺灣的命運,只想要討好亟欲建交的北京,……用一堆「認知到」、「不表異議」之類的外交詞彙,就匆匆決定臺灣的地位。中間缺少與臺灣磋商的過程,完全不尊重臺灣這個多年友邦。
……若以「背叛」這個詞來界定,在與臺灣的關係裡,美國外交領域的教父,那位季辛吉曾經做出最卑劣的示範。
諸如此類的文字,俯拾可見。又如:
賣不賣武器?賣給臺灣怎麼樣的武器?他非常清楚,……華盛頓在壓力下,漸漸順從北京,違反了原來對臺灣的承諾。……而諷刺地是,美國為振興國內軍火工業,卻又逼臺灣出錢買單,抱回去一些過時的軍備。他記得,當時為壓迫臺灣買這批淘汰的武器,國防部資深官員向臺灣喊話:「我們不會保護臺灣,如果臺灣方面不先保護自己。」 另一方面,對臺灣期望買到手的新型武器,美國卻百般限制。
雖然書末前美國中央情報局局長Bill Colby的自殺懸案也是隱喻,但要有了揆一的情節,方能彰顯國家機器的無情。平路把揆一拉來陪襯「他」,是神來之筆。如果沒有揆一,這本書就不是小說,而是政治論述。揆一讓整本書活了起來。
揆一是歷史上非常特別的人物。他是瑞典人,但是現在的瑞典人不知道他;他的一生為荷蘭東印度公司賣命,但現在的荷蘭人也不知道他。現在的荷蘭教科書已完全不提大航海時代荷蘭在福爾摩沙的興衰史,三十八年太短了,而即使失去福爾摩沙,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東方土地仍然夠大。荷蘭人不知自己的祖宗曾經佔有福爾摩沙,遑論揆一。有關揆一的事蹟,全躺在大學圖書館中或國家檔案中。然而去發掘那些檔案,皓首窮經的十之八九是來自臺灣的學者。世界上唯一記得揆一的地方是臺灣,因為揆一絕對是臺灣史重要人物。平心而論,揆一應該也算是世界史上佔有一席之地的人物,因為當年如果巴達維亞聽他的建議而戰勝了鄭成功,保全了荷蘭的海軍實力,也許已經鏖戰多年的英荷之戰,不會在二年後就分出勝負,導致一六八四年荷蘭退出北美洲的新阿姆斯特丹,交給英國,成為現在的紐約,那麼世界歷史或將重寫。
揆一死後三百多年,全世界的人都不知有他,只有臺灣的小學歷史課本有他,也只有臺灣人仍然重視他那一本「被貽誤的福爾摩沙」。而且臺灣人開始欣賞他,揆一在臺灣的定位已經慢慢從「被驅逐的侵略者」,變為「堅守孤城的勇者」。如果揆一地下有知,也許會自命為「福爾摩沙人」,因為他一生最精華的十年都在福爾摩沙度過。他為福爾摩沙賣命,可是巴達維亞議會為了推卸疏忽之責,竟然汙衊揆一「心在瑞典」,把他打成「抓耙仔」,然後判他死刑,沒收財產,若非家人奔走,差點死在黑牢。到了最後,荷蘭不要他,他也不要荷蘭。他的子孫於二○○六年來臺灣祭拜鄭成功時,已不復是荷蘭籍。當時的歐洲人皆稱國姓爺為「凶殘海盜」,而與國姓爺對戰九個多月的揆一,卻遺命他的子孫再到臺灣來祭拜當年對戰的死敵鄭成功,以感謝當年鄭成功維護了荷蘭人離去時的尊嚴。這是世界戰爭史上空前絕後的。臺灣歷史上的兩位英雄共同創造了人性的光輝。
最近,學者與小說家紛紛認為,大航海時代的一些人物,如汪直、鄭芝龍、揆一等,我們應該跳脫過去中原史觀,而以世界史的眼光去評價。臺灣的歷史,一開始就是世界史的一部分,所以臺灣史上的人物,有不少應該是世界級的,但被一些漢人沙文主義的學者做小了,連帶也把臺灣做小了。平路這本小說,橫跨古今台外,是讓臺灣史聯結世界史的絕佳作品!
命運之書
◎文/吳叡人(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Sic ludit in humanis divina Potentia rebus
(人間之事每為造物所玩弄)
——拉丁諺語,引自揆一,《被遺誤的臺灣》(一六七五)
夾縫之中的命運如何解讀?有無出路?能否救贖?比方說,有沒有一部《伯羅奔尼撒戰爭》為我們在帝國爭霸的惡海中指引航路?有沒有一冊《歷史哲學講義》為我們記憶被強者抹除的過去,許諾被理性否定的未來?有沒有一本《les damnés de la terre》為我們修補被損害的尊嚴,尋回站立的力量?有沒有一首〈復活節,一九一六〉將我們反覆徒勞的憤怒凝結成美麗的,同義反覆的音節?又比方說,有沒有一部《這個人類的大地》為我們見證失而復得的,屬於我們的自由?
懷抱著對啟示的渴望,我們打開《婆娑之島》書頁,觀看一則關於夾縫中命運的預言與寓言。關於這本書,你可以將之閱讀為一則命運的預言,它的基調是悲劇的,目的論的,揭示了一次漫長而必然的衰亡。或者你也可以將之閱讀為一則意志與自由的寓言,它的基調是道德劇的,偶然、機遇而不可知的,隱藏的是一場發生在歷史隙縫之中,朝向自由的劇烈鬥爭。
假如你具有悲觀憂鬱的氣質,喜愛閱讀破滅與悲劇性的預言,那麼你應該從時間順流而下,以書中女性角色為主線,追索她們形象的變化。女性是福爾摩沙的隱喻,而兩個女主角,象徵兩個時代的島嶼:充滿野性、主動追求愛情的十七世紀西拉雅族女人娜娜,形象鮮明、主體性強烈,而纖弱從順、充當帝國官僚情婦的當代「白浪」女外交官羅洛萊(Lorelei)則形象模糊,不見絲毫主體性。在這條主線的閱讀之中,象徵帝國的男性角色經歷了相反的演化軌跡,從揆一長官婦人之仁般的,荏弱的人道主義轉換為國務院高官那種陽剛的,家父長的,由上而下的(condescending)愛情(或者同情?)。從娜娜到羅洛萊,從揆一到國務院高官,我們清晰地看到了福爾摩沙主體性的萎縮消亡,以及帝國主義的興起。
假如你是卡謬式的存在主義者,渴望在歷史隙縫中尋找行動的可能,那麼你應該遵循盧梭政治寓言的精神,將歷史理解為一個人類退步、墮落的過程,於是你會發現從揆一到國務院高官的演化—從寬容、謙遜、啟蒙的人道主義轉變為狹隘、傲慢、自以為是的大國中心主義—象徵著一次不折不扣的「西方的沒落」(decline of the West)過程。另一方面,兩個女性角色的變化如今則未必意味著退化—相反的,它強烈地暗示著進化、重生與逃逸的可能性。羅洛萊的模糊面貌,如今不再是主體性的萎縮,而變成了一種空白主體的表徵,而這意味著可能與希望。面貌模糊、纖弱柔順的羅洛萊於是可以是一種偽裝,一次源於帝國傲慢(hubris)的誤解,以及弱者操縱強者的逆襲策略。然後我們會忍不住想像,年輕纖弱的羅洛萊,其實是心思複雜、個性強烈,以歌聲誘人的海妖賽蓮(Siren),她體內或許還殘存些許娜娜的原始野性與熱情,然而帝國夾縫的命運迫使她成長,變身為一個飽經世故的生存者。從娜娜到羅洛萊,是一個高貴的野蠻人獲得心智的 sophistication,變得精神強韌的演化過程。在這個寓言之中,帝國因傲慢而衰頹,弱者則因智慧與行動而獲得自由。
可以這樣讀嗎?當然可以,因為作者已經消亡,這是讀者主權的年代。然而寓言式的閱讀確實為《婆娑之島》的文本帶來了一種困難的反饋—一個敘事的挑戰:羅洛萊的空白,終究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要讓她變身為賽蓮,我們還需要行動—小說之中的行動(action in fiction),也就是說,我們還需要另一段敘事,另一段文本,從那看似安靜柔順的羅洛萊的主體觀點,敘述她眼中愚蠢傲慢的男性/帝國,她的周旋應對,她複雜纖細的心思,以及複雜纖細心思底下,她對祖先娜娜的記憶,有關對生命與自由的愛戀。
讓我們以薛西弗斯的心情閱讀這冊命運之書罷。然後我們同時會想像,會等待,等待小說家平路的行動,為我們書寫一段最終的文本,在那裡,羅洛萊變成賽蓮,而福爾摩沙終於現身。
作者資料
平路
本名路平,出生於台灣高雄,台大心理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數學碩士。當代最卓越的華文作家之一,無論創作技巧、文字錘鍊、題材縱深,都深具出入時空、開疆拓土的成就,創作題材更遍及社會、文化、性別、政治、歷史、人權等議題。 為2021年第22屆國家文藝獎得主,並曾獲金典獎(2021年,得獎作品《間隙》)、金鼎獎(2018年,得獎作品《袒露的心》)、吳三連獎文學獎(2016年)。長篇小說《行道天涯》、《何日君再來》、《黑水》及短篇小說集已譯成英、法、日、韓、俄、捷克等多種外文版本,享譽國際文壇。 重要著作 長篇小說:《夢魂之地》、《黑水》、《行道天涯》、《何日君再來》、《婆娑之島》、《東方之東》、《椿哥》; 短篇小說集:《蒙妮卡日記》、《百齡箋》、《凝脂溫泉》、《五印封緘》、《禁書啟示錄》等; 散文集:《間隙》、《袒露的心》、《浪漫不浪漫》、《讀心之書》、《香港已成往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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