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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我愛電影,但電影愛我嗎?
不管電影愛我不,我愛電影。
於是我勇敢的寫,把這一生的情信拿出來與眾共享,
希望這段看似纏綿卻無可厚非的愛情,仍然真摯。
對不起,別誤會,是與電影戀愛的一生……
唐寅《西洲話舊》詩句:「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樂月中眠。」正是導演楊凡的最佳寫照。
中學時即為香港《中國學生周報》作者,美國遊學期間做過好萊塢特約演員,返港代理發行過法國電影,爾後又成為香港炙手可熱的攝影師,然後踏上電影導演之路。一路走來,獨特的閱歷和修煉,使他懂得在笑傲中踐諾、在關鍵裡赴約,驀然回首,最喜愛的還是電影。
在這本一生追尋電影夢,而又從電影中發掘人生新滋味的書中,細細品味,定能讓你有所感觸,看見人生另一道風景。
楊凡說──
電影啟發了我的童年,豐富了我的一生。其實每個人的故事都同樣:成功與失敗、快樂與悲傷,有些人對不起你,有些人你對不起,有的多些,有些少點,結局雖說大有分別,其實想通還是一樣。
於是我勇敢的寫,某些感恩,泰半懺悔,並非尋求原諒或認同,只是客觀地把這一生的情信拿出來與眾共享,希望這段看似纏綿卻無可厚非的愛情,仍然真摯。
是的,希望我們仍然真摯。
因此這書本中每個人物,無論具名與否,都是千真萬確。
【名家推薦】
◎王家衛
◎白先勇
◎董陽孜
◎蔣勳
◎蔡康永
「他一身傳奇,透過《楊凡電影時間》裡一篇篇動人有趣的故事,除了描繪出許多不為人知的名人軼事,也把自己璀璨的一生勾勒得有聲有色。」
──林青霞(影星)
「楊凡一手文章勝在一個『奇』字:經歷之奇,處是之奇,鋪排之奇,取捨之奇,感思之奇,吐實之奇,大千居士視他為奇男子不奇怪,大千居士腕底不少美婦人都歸了他也不奇怪。」
──董橋(香港《蘋果日報》社長)
「多少年來,和楊凡擦身而過,誰也不是誰的那一片雲,影淡風輕。多少年來,在各自的軌跡上繞著地球轉,忽然在一個交會點上發現他已變成一杯醇酒。以前在遠處看他的飛揚不羈,現在看見他眼中筆下的慈悲。」
──張儀敏(香港前廣播處處長)
「看他寫他的名人好友永玉、大千、林美人、鍾小姐……,無論對方名氣有多大,他自己下筆如何親切,他永遠有著『楊凡』的態度;那就是用對等的,不賣帳的,不亢不卑的,平起平坐的定位去處理每一個個案,如此氣派在中文世界的celebrityjournalism是罕見的,這本他與他的名人好友的記錄絕對是一次精采、非凡、決定性的示範作!」
──鄧小宇(《號外》創辦人)
「他得八卦有順手捻來的派頭,不費吹灰縱橫四海,走筆形雲流水,卡司一呼百諾。」
──邁克(香港文化人)
目錄
推薦序/冬心緣/董橋
推薦序/Baby Baby One More Time/張敏儀
推薦序/醉舞狂歌數十年/林青霞
自序/我們仍然真摯
Part1楊凡時間Intermission
01歲月流金
02旭和道一號
03火葬明星小丈夫
04東海戲院大學
05一九六四
06玫瑰元琳
07亂世佳人
08楊凡時間
09坎城玫瑰夫人
10何日君再來
11中國人大戲院
12夏威夷人
13比李小龍更早的EWP
14EWP II:蝴蝶與狗
15今夜星光燦爛
16她們的美麗與憂愁
17玫瑰玫瑰我愛我
18美哉!少年
19我的乾媽
20再會,亞美利堅
別記/時尚的日子
Part2花樂月眠Intoxication
01愈夜愈美麗
02巴黎浪族
03香港之家
04花樂月眠
05二太太的月琴
06梅木夫人
07胭脂扣
08太陽下的風景
09雲山萬重寸心千里
10淚王子
11傷心淚話盡當年
12上海一九四○
13白光
14太陽、星星、月亮、太陽
15流水七八九
16張
後記/拍賣伊麗莎白泰勒
跋/古蒼梧
圖片索引
序跋
我們仍然真摯
這是一本偶然誕生的書。
多年不曾動筆, 二○一一年三月香港電影節放映拙作《流金歲月》修復版,邀稿。於是為文千來字。影節編輯來郵,只能節錄文字數百,惟恐不敬,請見諒。於是拿著篇不長不短的千字文,不知如何是好。適逢影片上映在即,門票尚餘八成,於是添加數百字,厚顏交付「蘋果樹下」,冀望登載,博求宣傳之效。孰知奸計得逞,上座「激增」。
為文見報,喜悅之情不在話下。於是第二周再蛇一篇<旭和道一號>,並附上電影劇照一張。編輯傳來董橋先生言,來文照刊,然照片稍具娛樂版。奸計已破,立即懇請樓上畫家馬明先生趕繪插圖,再博宣傳。也算是影片放映前的自我推廣。
影片圓滿放映完畢,與觀眾對話交流之時,方知時至今日盛行「共同回憶」,而自己已成一懷舊物品。於是膽敢將自己戀愛的一生,呈獻讀者,冀望耐心聆聽。對不起,別誤解,是與電影戀愛的一生。
電影啟發了我的童年,豐富了我的一生。其實每個人的故事都同樣:成功與失敗、快樂與悲傷,有些人對不起你,有些人你對不起,有的多些,有些少點,結局雖說大有分別,其實想通還是一樣。
於是我勇敢的寫,某些感恩,泰半懺悔,並非尋求原諒或認同,只是客觀地把這一生的情信拿出來與眾共享,希望這段看似纏綿卻無可厚非的愛情,仍然真摯。
是的,希望我們仍然真摯。
因此這書本中每個人物,無論具名與否,都是千真萬確。起碼在我浮沉的記憶中如此這般。有時想去追尋某些的樣貌,卻怎樣也拼湊不來。像是古亭國小的謝蜜老師,她並沒做過任何令我畢生難忘的事,但是卻終生記得她的姓與名,因為她是我第一位老師。聖保羅的熊鳳嬋老師,則由於她的冷豔與從無重複的旗袍,再加上認真的教學態度,只要閉上眼瞼,她的相貌立即浮現。又是不久前,在馬路上經過一位坐輪椅的女士,似曾相識,我轉回借問:「妳是陳清梅老師?」她慈祥地說:「是的,但是你要告訴我你的名字,我現在記不得樣子。」我報上本名楊曼石,她說,「你現在是有名的導演。」頓時一股暖流湧上心頭。在這繁忙現實的物質社會,居然還有春風化雨的感覺。
這些人與物,都不曾在相簿中留下寫真,抑或是在歲月轉移中遺失。想起自己也還曾是為他人攝真乞食之人,怎會對照片的保存如此忽視?畢竟因為自己拍攝名人明星,再加上一些天生的交際本能,才有今天《楊凡電影時間》的出現。不珍惜就是忘本。
於是想找尋第一張付印海報的照片,那是一九六七年盧景文在香港大會堂的「歌劇選曲」,捎了個伊媚兒給盧老師,他說事隔多年,有些難度。於是想到照片的主角江樺女士,年輕音樂才俊高小弟,神通廣大,不消一句鐘,馬上聯絡,原來幾乎半個世紀之後,她還是在香港莘莘教學。到九龍城見到江老師,完全看不出她已年逾八十,身型高挑,步伐輕盈,談話間,對人生的寬容與感恩盡顯在美麗的嗓音間。她送了一本自己的故事《江樺唱情歌》,樸素的文字與印刷,完全上海閨秀風格大家,再附加音樂上的超然造詣,本應像瑪麗亞卡拉絲(Maria Callas)般母儀天下,然而在這快遞的社會,仍然如此淡定。感謝她借出當年的照片,忽然愧疚自己這本浮華回憶,微不足道。
的而且確,我的一生散漫不羈,零亂不堪,組織能力一如影評道訴我的電影劇本。許多稿件或照片都相繼失散,曾嘲笑若誰人寫我則自尋煩惱,孰知今日楊凡寫楊凡,某些存在記憶的影像,則需四處張羅,除了感謝江樺老師、胡燕妮小姐、泰迪羅賓先生提供我失傳的照片,更加感謝「國際攝影」高仲奇先生,他的林黛與李麗華確實豐富了許多人的想像,至於歐美的Eric Boman 、Willie Christi ,以及長住英國的Chiu ,不只提供照片,更親訴自己一生尚未為人所知的戀情。特別感謝古老師與邁克先生和皇姐(黃鴻端女士)在初稿及定版期間不厭其煩為文校對。
一件事能從開始到完成,是靠著許多人的善意與支持。更加感謝董橋先生、張大姐、林美人的序。感謝「蘋果樹下」。感謝出版社的諸位同仁,以及讀過我文章的朋友,你們才是我最大的動力與支持。套用田納西維廉斯在《慾望街車》對白, I have always depended on the kindness of strangers……
最後,我希望這是一本還有點感觸的書。
二○一三年四月六日重整於香港干德道
內文試閱
她們的美麗與憂愁
他們經過成功失敗,生離死別
最後
她還是好好的站在那裡
她帶著兩個女兒到歐洲。先是羅馬,然後佛羅倫斯,接著威尼斯,最後在巴黎住上一個禮拜或十天,然後回香港出現在自己的新書發表會。替她屈指一算,在巴黎的時分,正好另一位同期的息影美人鍾小姐也在花都。她們會見面嗎?不太可能。因為經過許多不是銀幕上卻又真正刻骨銘心的變幻,已令鍾小姐變得近乎閒雲野鶴,來去如風。
回想起八○年代初的某個冬日,收到台灣《時報周刊》總編輯簡公的長途電話,說是請我替鍾楚紅拍個過年封面,是鍾小姐指定的。那時的鍾小姐,方才拿下亞太影展最佳女主角不久,又拍了幾部非常賣座的電影,被譽為香港的瑪莉蓮夢露,在台灣更是紅極一時。至於我,則是拍了那麼多年的照片與封面,還是第一次由權威的老總親自來電,有某某大明星指定要我為她拍照。而我居然從來沒見過她,應該說她的真人。心中自然有些飄然的快感。
其實在七九年鍾小姐參加香港小姐選美,大家就已經留意到她。那時的選美可是件大事,美貌與智慧並重,收視率爆棚。那時參賽的諸多美女,不是自信超標就是後台強硬,忽然看見一位清新完全不造作的女孩,穿著高跟鞋在舞台上不自然地走著,就更加我見猶憐。入圍了前十五名,竟然喜極而泣,真情流露。總是希望這位沒有任何後台背景的女孩能贏出個什麼名堂,算是替天真弱勢者出口氣,孰知三甲不入。卻沒想到數年後,她憑著個人努力與不斷地自我增值,竟然也加入了強勢美女行列,一直延續至今。
記得拍照的那天,借用了胡樹儒的Hong Kong Films在干德道的攝影棚,信不信由你,在那諾大的攝影棚,只有鍾小姐、我和我的助手三人。鍾小姐的髮型與化妝完全自己親自上陣,我替她借了一套Jenny Lewis粉紅亮片晚裝,放了音樂,就開始啟動快門。那時的拍照工作,似乎有種親密的感覺,你和模特兒都好像是朋友一樣,大家很舒適地在一起相聚,然後在模特兒最自然的一剎那,把她收進底片裡。Intimate is the word。很多時候自我慶幸,在還沒正式需要適應目前攝影隊的大場面之前,在電子攝影還沒正式取代底片之前,我已正式從攝影界退休。當時在唱片公司做事的林子祥前妻吳正元女士最喜歡找我拍唱片封面,她說我的照片很簡潔,拍好了就可以用,不用給美術、設計、服裝、髮型等等費用。哦!原來如此。
我的相機是Hasselblad,不是自動的那款,配帶著自以為拍攝人物最佳的150鏡頭,加附全身80妙鏡,另外準備了三個底片盒,一般經驗來講,都足夠應付換片時間。記得很清楚,那天放著葛麗絲瓊斯的disco版《玫瑰人生》。很奇怪,在按下第一道快門鈕時,就有一種無名的電波,讓我不停地按下快門,而她的眼神與身體語言,就隨著那快門的聲音釋放出不同的樂章。從來沒有遇到那麼喜愛鏡頭的女人,也沒遇過那麼令鏡頭喜愛的女人。
你可能會說,那有什麼了不起,隨歌而舞,搔首弄姿,是謀殺底片的基本條件。但是你忽然又會發現,在鍾小姐脫離那招牌電眼式笑容,心情靜若處子之時,那半垂的眼瞼,那微開的口角,也都會令你不斷閃動快門。挑選照片自是難題,因為每一張照片只有兩個字形容:美麗。研究之下,我發現鍾小姐上鏡的絕對祕訣:妳必須和攝影機親密言語,當妳每聽見一聲「卡嚓」聲,就要用身體語言與它對話,當然這身體語言最重要的就是眼和嘴。你說,那遇上十幾架攝影機怎麼辦?是否會怯場?那更是求之不得,這種對話不就成了協奏曲或交響樂!當然你可決定這是「田園」、「英雄」,抑或是「皇帝」。
另外一個鍾小姐美麗的訣竅就是「隨意」,也就是「自然」。無論事前做了多少準備,只要到了攝影機前就要完全放鬆。通常她只會望一眼Poloroid就夠,不會在Poloroid上吹毛求疵,因為她知道研究得太多就沒那「神韻」了。有次Maggie和她一起拍海報,張小姐非常認真地培養情緒,拍出來也確實交足功課。但是輪到鍾小姐出場,她把頭髮弄得像稻草亂糟一團,一件over size黑色大衣披上,不到五分鐘,也交了功課。張小姐看了,馬上認輸。那個年份,兩位小姐不知是否因為拍我電影的緣故,親的像姐妹一般。
除了上述幾點美人照的訣竅之外,還有一點鍾小姐可以教你,但是學不學得得來,就是你的事了,那就是「內涵」。那是什麼?古代就是琴棋書畫,現代則更加複雜,包括上博物館、聽政論節目、看碧娜鮑許及藝術電影等等。不須照足美人的菜單,學到了一半,就已能保證相片出來令人另眼相看,氣質至上。
記得有年復活節前後,與鍾小姐及葉蒨文在紐約相遇,除了去Barneys及Bloomingdale掃貨之外,鍾小姐還找我陪她去不同的美術博物館。她逛美術館也是挺花時間的,絕不走馬看花,一幅畫前遠看近看,再左右走動,像是巴不得把這幅畫搬回家中似的。抑或是她故意擺了那麼多姿勢,讓其他觀賞者把她也入畫?有人可能說,如此這般,是否造作?我則說:你作給我看。鍾小姐當年看博物館及閱讀英文《南華早報》的習慣,曾被某些自視為高等文化人士引為話題。我卻不以為然,這種上進的舉動,怎樣也輪不到所謂高等教育者調侃。其實我對鍾小姐那種自食其力、自我修煉的人生態度,非常佩服及尊敬。
試想,當年一個弱小女子,為了得到某些認同,在沒有任何背景的支持下,參加香港小姐選美,求一個出頭的機會。英雄不論出處,愈受過苦難就愈發受人敬佩,尤其是漂亮女孩並沒利用天賦本錢走捷徑。
紐約掃貨的結果是我買了一件黑色Marithe & Franscois Girbaud的夾克。後來鍾小姐借去拍戲,結果《秋天的童話》由頭到尾都穿著那件。
於是我們終於在大銀幕上合作。這是部隨意改編自希區考克《迷魂記》,片名卻沿用英格麗褒曼與葛雷哥萊的《意亂情迷》。鍾楚紅飾演兩個不同的金露華,國色天香,活色生香,把男主角張學友迷得團團轉,分不清哪個鍾楚紅才是真的鍾楚紅。那個年份可真是屬於鍾小姐的,幾乎每個月都有新片上映。賣座破紀錄的《秋天的童話》也是那年推出,然而鍾小姐最賣力宣傳的卻是唯我獨尊的冒牌希區考克。當初鄭大班的《花花公子》刊登泳裝封面,只刷一版,四萬本二十四小時售罄,破了出版紀錄。A貨希區考克的午夜場三天預售票,亦一日清空。
我暗自偷笑,一九八七年不單是鍾楚紅的,也是我楊凡的。誰知影片午夜場一上,噓聲四起,驚心動魄多於意亂情迷。觀眾看不懂!發行商馬上漏夜找了張學友補拍一個看得懂的ending。唉,其實觀眾要懂就懂,不懂你怎樣說他都不懂。我只有把影片收起來,連電視DVD都絕緣,打個電話給男女主角道歉,浪費了他們寶貴的光陰。但令我感動的是,男女主角居然義薄雲天,還去了台灣宣傳。而台灣的觀眾則更加不懂,那時還沒有「無厘頭」三字,我想假如用這三字去形容,可能會稍懂吧!
很感謝鍾小姐不見棄,首次合作不為觀眾接受,居然第二年又接了《流金歲月》。這部影片別的不敢說,鍾小姐身上穿的衣服,確使人們眼前一亮:從聖羅蘭經過香奈兒到Armani,再加上當紅的Gianfranco Ferre,和張小姐那件露背Thierry Mugler別下瞄頭,偶然間還來件Alaia全皮緊身套裝鏡前快閃。如此名牌服裝系列的展示,令人目不暇給,哪還有人會留意鍾小姐的演技。但是錯了,鍾小姐的表現凌駕於這些華服之上,她讓你留意到她的感情多過她的美麗。當然,假如你挑剔她的校服太貼身,過分顯露身材,我想,戲中十七、八歲的美麗少女這樣做,也是無可厚非。
沒想到八八年拍的電影,一轉眼到現在已經二十四年,那天洲立黎姑娘首度觀影,驚訝鍾小姐氣質與外貌這麼多年沒被歲月摧殘。
我的辦公桌上一直放著一個白色的喜餅盒,上面有朵Georgia O’Keefe畫的罌栗花,裡面的喜餅二十年前早已經下肚,但是裡面的卡片還是保存的完美。上面寫著: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日
美國羅省聖百蘭天主教堂內
在家人的祝福下
我倆已舉行結婚典禮
箇中喜悅 真願能與你分享
這份驚喜 來自墨西哥蜜月中的
朱家鼎與鍾楚紅
我奇怪這個禮盒怎會在我的桌上睡了整整二十年。像是有種魔力告訴我,一個自食其力、逆流向上的美麗女孩,遇上一位溫文爾雅、心胸海量的書生,是一個童話的開始;然後他們經過成功失敗,生離死別,最後,她還是好好的站在那裡。想起我電影裡她在啟德機場最後的一幕:「……我從小就像隻鳥,飛來飛去從沒停過。然後遇到你,以為可以停下,誰知又要飛……」電影劇本上原來不是這樣寫的,也不知為何改變了朱鎖鎖的結局,孰知拍出來的結果和人生卻是那麼相似。
曾經有人要我用簡單的字句形容她,我說:自力更生,永不言敗,她就是香港。再簡單一些?「硬淨」(堅強)。
我的乾媽
她比任何導演都漂亮
因為她是明星
卻又比任何明星都實在
因為她是導演
我只有一個乾媽。
我和乾媽相識超過三十五年。她比我年輕八歲,比任何導演都漂亮,因為她是明星,卻又比任何明星都實在,因為她是導演。她得過無數的電影獎項,也為電影付出最多的心血。她的經歷,套用張愛玲《太太萬歲》中的對白:「可以拍成一部電影。」對了,她的姐姐就叫張艾玲。
你說我開玩笑,哪有這般便宜的乾媽。真的,她的母親我叫「乾外婆」。但是其他的人,我一概不用「乾」字稱呼。某次乾媽的同學要我叫她「乾阿姨」,被我當面拒絕。從此沒人再敢叫我用「乾」字。
我認乾媽的時候,她剛嫁給第一任丈夫Bob劉,也住在干德道,我們兩家一頭一尾,把整個干德道都包圍了下來。那時的干德道,山坡上的房子有十幾二十層高,但是山坡下的房子永遠不超過七樓,說是政府怕前面的房子擋住後面的海景,似乎很為這中環半山小資產階級市民著想,怎知法律是可以更改的,現在那山坡下的房子幾乎全改建成二、三十層樓高。乾媽住的那幢好像是四至六號,隔壁就是梅蘭芳住過的二號。那時的干德道很清靜,有時九龍計程司機還找不到路。
那陣子乾媽正在拍胡金銓導演的戲,胡導演拍戲是出名的仔細,有時為了一個日落,等上半個月,因此乾媽不是在韓國等,就會回來香港等。當她回到香港的時候,就喜歡下廚房做菜,那時我幾乎每天都到乾媽家吃飯。一天她說:「我真像媽那樣照顧你呢!」於是我就開始叫她「乾媽」。那時乾媽不想做明星,想做導演,說是向胡導演學習,所以乾媽在「等」的時候,我就陪她做很多的事情,當然她也做了很多可口的菜餚給我餵肚子。
她的第一任丈夫常說她見我的時間比他還多,因為除了他在上班,我會找乾媽做我攝影模特兒,即使下了班,他們去看電影或聽音樂,乾媽也會帶著我去。乾外婆常笑我是個「拖油瓶」。記得有一年,蔡瀾夫婦約乾媽他們去馬尼拉過年,乾媽說要帶我也去,結果沒去成,就在干德道打了三天三夜的麻將。往後在乾媽還沒離婚前,我們就叫她干德道的家「馬尼拉大酒店」。
當然,當乾媽在韓國拍了一整年《山中傳奇》的時候,我也不時到街頭去探望一下Bob劉,有時陪他吃個飯,有時看個電影。乾媽主演的《金玉良緣紅樓夢》就是我陪他在娛樂戲院看的,我記得陪過Bob劉到邵氏探班,那天拍的是寶釵出場,乾媽的黛玉和林青霞的寶玉都在,反而穿著寶釵服裝的是個米雪的替身,聽說米雪那陣子片期軋不過來,總不會紅過林青霞與乾媽吧!
哪知道一轉眼就過了幾個春夏秋冬。Bob劉是個慢熱的人,當我做好心理準備要叫他乾爹的時候,乾媽和他的緣分卻盡了。沒有婚姻束縛的乾媽,這時開始了她真正的藝術人生。她全身燃燒著許多把不同的火焰。有把是音樂的,有把是電影的,有把是愛情的,又有把是大家的。乾外婆一直很擔心她的身體,說是這麼多把火同時在燃燒,妹兒的身子怎麼受得了,然後就對著我流眼淚。我頓時嚇了一跳,乾外婆是個風華絕代的美人,人們總說她從來只念掛著自己的美麗與幸福,三個孩子的成長始終忽略。那次乾外婆的眼淚給我很大的震撼,可憐天下父母心。乾媽的身子那陣子可真是給這幾把火燃燒得筋疲力盡。我也是那時才知道,進醫院打點滴原來也可以算是休息的一種方式。
但是那一陣子,乾媽可是家喻戶曉,《最佳拍擋》賣座破紀錄,走在馬路上大家會親熱地叫她「差婆」,至於她自編、自導、自演的《最愛》,則拿獎拿到手軟。新藝城的台灣總監是她,滾石唱片的大家姐也是她。黃霑說,從來沒見過這樣有使命感的漂亮女孩,什麼有關電影和音樂的,都關她事。我則說,乾媽是實力派,不是偶像派。
原本我的故事《上海之夜》找的是乾媽,結果我沒拍成,她卻成功演出,並提名最佳女主角。及後《海上花》終於找到了乾媽做女主角,本來應該是件很開心的事,但是不什麼緣故,拍完戲反而疏遠了。我們共同的好友裘蒂女士常說,你們拍戲的八字不合,最好不要一起合作。更加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其中有三年幾乎沒有見過她的面。那陣子,只有在報章雜誌看到她和王先生戀愛的新聞,接著又看到奧斯卡誕生的新聞,一切都是通過報章雜誌。
她和王先生終於結婚了,我也收到一份結婚請帖,在麗晶喝了喜酒之後,乾媽又做回了我乾媽。
這時的乾媽生活更加忙碌,因為她除了把自己奉獻給電影之外,還要奉獻給一個完整的家。這時乾外婆又對我流了一次眼淚,說她的女兒蠟燭兩頭燒,擔心又痛心。乾媽那時家住何文田,進法國醫院就好像上餐廳一樣方便。這時我真為她的健康擔憂,還去濟公廟替她許過願。那時奧斯卡年紀雖小,卻是精力超群,絕不可用「斯文安靜」來形容,每次去乾媽家吃完飯,回家都要補吃一顆Panadol。
有次乾媽肝臟不好,送到醫院急診。那次可不只是吊點滴那麼簡單。先生比利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乾外婆就不斷地嘆氣,埋怨女兒太不注意自己的身子。二人進入急診病房後,奧斯卡卻在醫院走廊上愈玩愈開心,聲音也愈來愈大。我終於忍受不了他那高音頻率,對他大吼:「別吵!媽病得厲害你知道嗎?假如媽走了,看你還能玩得這麼開心嗎?」我並非存心嚇唬奧斯卡,但是他聽後,馬上靜下,不到兩秒鐘忽然「哇」聲大哭,而且不停。我趕緊抱著他,向他道歉,好不容易停止哭泣。乾外婆和比利先生走出病房,看見我們安靜地坐著,他們心思還在病房內,哪留意到我們在走廊上發生過的事。
奧斯卡長大後,英俊瀟灑,善解人意,對母親尤其孝順體貼。有時望著他們母子倆,相互依偎,驟然想起那天醫院的事,除了感到自己的愧疚,還慶幸乾媽沒白疼奧斯卡。提起奧斯卡,忽然想起某年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典禮,螢光幕上看見最佳外語片《紅色小提琴》乾媽主演的畫面正在播放,也替她興奮驕傲了好一陣子,因為那一刻,全世界有多少人看到了我乾媽。
接著她拍了一部轟動港台的《心動》,有金城武、梁詠琪、莫文蔚和乾媽,劇情當然感人肺腑。其中有一個角色是乾媽的戲中丈夫,找了朋友的丈夫客串。可能影片過長,抑或演技尚待磨練,這個丈夫角色的戲全被剪光,乾媽抱歉地說,只留了一張照片在影片中出現作交待。於是首映那晚,大伙商量在朋友丈夫照片出現時,鼓掌支持。哪知這張照片出現在銀幕之際,正是觀眾感動得鼻酸眼紅之時,忽聽得一行十來人鼓掌鬧場,大煞風景。當然,那個晚上我又少不了被美麗的乾外婆教訓一番。
筆到這裡,又有感觸。我對文字的反應,天生較慢,因此動筆的慾望少之又少。因緣際會,在「蘋果樹下」得到機會抒發我與電影的戀愛故事,因此養成一個習慣,從構思、下筆、更改及校對,每周一篇。看似容易,卻也費神。或許有些讀者,以為我生活經驗豐富,筆到成文,生活點滴,信手拈來。殊不知我的惰性比慾望更大,沒有deadline就趕不出文章。
孰知寫〈美哉!少年〉一文時,惰性大發,脫稿一周。本來充滿自信的我,以為停了一個星期的稿,打斷不了我的思緒,卻不知這次就真的被惰性難倒。因為〈我的乾媽〉原本應是一篇複雜錯綜的母子感情告白。許多我以為她對我的不滿,譬如說她不喜歡我拍的電影或我為人的作風;或者我以為她不對的做法與看法,譬如說她喜歡服從性強的工作者、她是否過分主觀及正面等等,都想以幽默的技巧來次感情大清算。但是思緒斷了,卻怎樣也尋不回、寫不出。
該是應該自我檢討的時候了!不知乾媽是否也這麼想。
延伸內容
冬心緣
◎文/董橋我和楊凡有一段冬心緣。冬心是金農(金壽門),號冬心,乾隆年間大畫家、大書家、揚州八怪的一怪。楊凡七○年代末向一位四川友人買了金冬心一冊花果冊,共十開,畫枇杷,畫西瓜,畫竹筍,畫菖蒲,畫水仙,畫古松,佈置幽奇,點染閑冷,真是畫評上說的「非復塵世間所」。楊凡讓了兩開給老先生羅桂祥,自己留了八開。
二○一○年蘇富比給楊凡編印的《鏡花緣》圖錄收了這件花果冊,我逐開細賞,第七開古松題句最長,一看眼熟:「白苧袍,青絲履,清旦山行松里許。松風為我一掃地,忽作水聲吹到耳。耳中生豪但願如松長,此身落落如松強。試問有錢百萬河東客,可買松陰六月涼?」我翻箱一找,找出舊藏一件清代紫檀束腰小筆筒,刻的正是楊凡花果冊第七開的古松和長題,連冊子裡最尾一開署款也刻了:「乾隆辛巳秋日七十五叟金農畫于廣陵客舍」。我高興了好幾天,慢慢也就淡忘,幾次碰到楊凡都不記得說。金農筆筒好多年前收進來,沈葦窗先生當年看過說一定是照冬心冊頁臨刻,刻工那麼精美,非乾嘉高手辦不到。沈先生真厲害,一猜猜著了。玩字畫可以修煉文采。楊凡文章辨識人事,平易生姿,洞見底蘊,難怪識者讚嘆。
底蘊二字如今少人用了,辭書上多說內容詳細即是底蘊,不說內心蘊藏的才智見識也叫底蘊。《新唐書》寫魏徵,說他「亦自以不世遇,乃展盡底蘊無所隱」。黃宗羲說觀荊川與鹿門論文書,「底蘊已和盤托出」。我少小時候到煮夢廬學做舊詩,老師亦梅先生寫<元日懷人詩>,有兩句是「最是江州舊司馬,十年心事訴琵琶」,坐在籐椅上抽菸的雪翁讀了說:「得此二句便好,全詩盡見底蘊!」書齋外面風過處幾片枯葉飄落荷塘。我問先生什麼叫底蘊?先生笑說:「荷塘水面無端多了幾片枯葉,荷塘便也托出些底蘊了!」我好像懂了,其實不懂。五十多年過去,讀楊凡文章,我幾次想起煮夢廬那天情景,漸漸懂了底蘊。《楊凡時間》(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二十篇文章搭成一道悲歡離合的遊廊,偷閑再遊一遍,雕欄無事,語燕呢喃,冷不防又飄來幾片落葉,窸窣聲裡多了一層輕愁,晚風依舊習習,故事依舊好看。忘了早年在哪裡認識楊凡。也許是戴天晚宴席上,也許是玫瑰夫人下午茶座,清清貴貴的玉堂公子,談字畫,談舞蹈,談攝影,談電影,談摩耶精舍裡的郭小莊。然後看他拍的一些電影,流金歲月裡玫瑰開了又謝,桃花謝了又開。然後在拍賣行展覽廳看到他珍藏的字畫,真是老民國庭院才子的品味,頹廢而華美的鏡花因緣。難怪齋名叫謫僊館,八十四叟張大千給他寫的匾額稱他曼石仁兄:多麼五四的名號!楊凡喜歡邵洵美,也喜歡邵夫人盛佩玉寫的自傳。盛佩玉是盛宣懷的孫女,晚清夕照胡同口款款走進民國華燈搖曳處:「因為看了邵洵美和盛佩玉的事蹟,才知道什麼是得失與聚散,才知道應怎樣妥當地處理這得失與聚散。」楊凡說。拜會赤地劫後的沈從文,他跟隨黃永玉稱呼沈先生叫沈叔叔:楊凡顯然捨不得書裡的邊城,也捨不得戲裡的翠翠,文章於是寫得那麼遠,也寫得那麼近。遠是遠心,曠達深遠,唐代楊炯說的玉振金聲,筆有餘力,遠心天授,高興生知。
近是近思,習知易見者思之,《論語》說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為了鑑定文徵明署款「文璧」的山水長卷真偽,他到台北中央圖書館翻遍古籍找到這卷真跡的著錄,還請江兆申一語定案,一九八五年長卷在紐約蘇富比高價賣出,楊凡拍了《玫瑰的故事》。這齣山水傳奇我聽江先生談天談過:「楊凡其實眼界不低,真用功!」他說。江先生跟我講古畫,也講過遠心,講過近思。那天我陪他到古玩街找高古銅印,到了大雅齋二樓,他一個下午買了幾十枚珍品,走下斜街,我怕他累了,讓他坐在小公園長椅上歇歇腳。夏陽似酒,蟬鳴似夢,我問他石濤他講石濤,我問他八大他講八大,晚上一圍人吃飯,他悄聲說,回台北謄寫一冊印拓寄給我,裱成冊頁玩玩。江先生走了好多年了,那冊《靈漚館印拓》平安無恙:「六月一日與董橋兄同在骨董肆中得此,通身綠鏽,背有雷文……」。我比楊凡老得多,楊凡比我小不少,我們有緣跟江兆申那一代前輩交往,胸襟從此沾了老歲月一絲清芬,那是福分。楊凡花前月下袖拂筆舞,輕易描繪得出六朝煙水、陶庵燈影,沾染的恰恰是三兩鴻儒詩餘硯邊三巡過後的酒香墨香。更難得的是他在國外遊學多年,巴黎、英倫廣交雅人逸士,美國各州享盡春花秋月:「但是在那些時尚的後面,我沒敢告訴別人的是我自己的徬徨與空虛,自己的無助與無奈,到底,要上一堂怎樣的課程?」沒有徬徨,沒有空虛,沒有無助,沒有無奈,楊凡其實也成就不了楊凡。我素來知道他不愛應酬。我也不愛應酬。書畫展覽廳裡好幾回遠遠看到他,我都沒有過去打擾他。邀他寫稿,我也勞煩林道群居間聯繫。稿子來了,讀了,喜歡,我總是只跟道群誇兩句。楊凡從前那部精裝攝影集我至今偏愛,他送了我一部,我又買過兩部分送給北京、台北的文友。
我跟幾位談得來的英國朋友、美國朋友都這樣,沒事絕不煩來煩去。幾十年前我住干德道,楊凡也住那一帶,上山下山偶然碰得到。那時候老半山很幽靜,我住的三十五號要上幾級台階穿過天井一片花木才是正門,像歐洲小城小宅院。下面一條街是羅便臣道,六○年代我也住過,鄰居是林太乙和黎明,林語堂常從台北飛過來盤桓一段日子,說是喜歡半山這一彎老香港。楊凡寫的旭和道一號也漂亮,韓素音五○年代聽說也住過那邊。干德道現在的謫僊館,我上個月去吃過一頓豐美的晚餐,樓上樓下佈置得很倫敦、很巴黎,楊凡臥室外那幅傅抱石是絕品,一幅夠了,比十幅凡品金貴。審美眼光沒得學,天生的。林海音從前來香港總要找人帶她去放映室補看大陸許多電影,林先生太愛看電影了,她說才華難遇,品味難求,好片子看的是導演的才華和品味,跟寫一本好書一樣難。楊凡拍電影追求完美。看他寫這本新書也看出他還在追求完美,一筆一劃勾勒得乾淨、整齊、考究。這些環節我比他還要偏執,看了《楊凡時間》的裝幀,我終於服了。寫書賣文忌浮躁、忌浮泛、忌浮漂,下筆還來不及推敲穩妥,不要拋出去丟人,難怪斯文闌珊處,楊凡水袖一拂秋波一蕩,三分冷傲點得亮幾程字海。前兩天台灣一位學長來我家談天,看到《楊凡時間》:「書衣那麼考究,這本書內容好嗎?」他問我。我說豐子愷畫過一幅春遊圖,畫媽媽姐姐妹妹郊遊回來手上都拿著一枝花,題句「折取一枝城裡去,教人知道是春深」:「這本書正是那樣一枝報春花!」豐子愷畫的是桃花,似乎不如我家張大千一枝墨梅清雅,戊子年一九四八除夕在香港畫給夫人徐雯波。楊凡跟張家熟,看了難免勾起念想:歲月還是老的好。
《花樂月眠》(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裡寫徐雯波那篇小品,我讀完再讀,心中難免浮起一絲人琴之感。張大千不在了,徐雯波也老了,繁華過後,金粉飄零,舊院寥落,難得楊凡忙中不忘飛去台北看看她、陪陪她,桃李春風暖著一杯酒,江湖夜雨守護十年燈,恍惚中老太太興許才會指望明朝巷口的賣花聲。做人如做文,琴台呼酒,闌干拍遍,楊凡靜靜給予的總是海棠開後燕子再來的欣悅。寫完《楊凡時間》再寫的《花樂月眠》,筆底牽念的畢竟還是江水的嗚咽、浮雲的無語。那是生命的戀執,也是藝術的難捨,只有楊凡的閱歷和修煉才懂得在笑傲中踐諾,在關鍵裡赴約。看人幾十年,看書幾十年,我看了太多沒有根的人,也看了太多沒有根的書,愈發省悟根的珍稀,難怪張大千早年一句題畫詩說「眼中恨少奇男子,腕底偏多美婦人」。有根才有奇。楊凡一手文章勝在一個「奇」字:經歷之奇,處事之奇,鋪排之奇,取捨之奇,感思之奇,吐屬之奇。大千居士視他為奇男子不奇怪,大千居士腕底不少美婦人都歸了他也不奇怪。
Baby Baby One More Time
◎文/張敏儀有句話說:Beauty is only skin deep.
絕不。美麗並不膚淺,美麗不止於皮相。可是文字能夠美麗,就不簡單了。
張愛玲愛看小報,為的就是今天的副刊吧。後來她在美國大綑大綑收的書報大概就是這些。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律師,只買星期日的《蘋果》,只看「蘋果樹下」,只為董橋。董先生那一爐線香把「蘋果樹下」一群薰得沉醉,半睡半醒,忽然來了個分花拂柳的楊凡,有如驚夢!那段期間,說是奔走相告並不為過。人人問有沒有看楊凡?
這對長期寫的朋友好像不公平。可是副刊才俊多年來已成為自己人,大概不介意貪新不厭舊。
電視劇《她從海上來》有一個鏡頭我喜歡。演胡蘭成的趙文瑄躺在椅上第一次看張愛玲,如在今生今世中形容,看著看著就坐起來了。楊凡筆下那些俊男美女,令星期天的油墨也透著花香。
成書之後從頭再看,才真正知道,如他所說,是一本有感觸的書。一生跑遍世界與電影苦戀。少年時與兄長大吵,沒飯吃也要拍電影!在好萊塢做臨記,那時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我的電視師傅音樂大師林樂培,今天八十五歲,常常提起當年在好萊塢做臨記是多麼寶貴的經驗。楊凡可真是浸過來的。後來單身匹馬走坎城,巧遇孫寶玲和法國電影眾生,令人看得津津有味。楊凡偶成此書,是因為驚覺自己已成懷舊文物。的確,要從小看遍中外電影、戲曲,從第一影室走來,對圈中人事熟悉的過來人,才有充分共鳴。
楊凡的筆友日子多令人嚮往。他第一個取得簽名照片的是美國明星約翰蓋文。超級美男子。他來港那一年,我到告士打道舊麗的大廈找人帶我去取簽名。還拍了照片。他很高,我站在他面前像個小孩子。楊凡,找到的話給你看。
唉,如果找到的話。
那時我上中學,為什麼和你一樣喜歡《Back Street》(芳華虛度)那樣冷門的電影?到現在還記得蘇珊海華(Susan Hayward)在片末那張臉。
還有,我也見過孫寶玲,去過她那幽魅的余氏古堡,看過一些半懂不懂令人懸念的《迷》的片段。
多少年來,和楊凡擦身而過,誰也不是誰的那一片雲,影淡風輕。多少年來,在各自的軌跡上繞著地球轉,忽然在一個交會點上發現他已變成一杯醇酒。以前在遠處看他的飛揚不羈,現在看見他眼中筆下的慈悲。世路已慣,以前的中場蝴蝶,現在不喜歡多人的聚會。我倒是現在才知道他當年的進取,不是不值得欣賞的。爭取到那麼多珍貴的時刻,才有今天的寶藏。他明顯地非常勤奮,對長者用心。隨侍張大千、黃永玉、胡金銓不是人人做得到,想想多難得!我連問何佐芝先生威廉荷頓的軼事都不敢呢!
有個傳說,楊凡賣一幅名畫拍一部戲。Wow!張婉婷羨慕地話自己只是餐搵餐食(意即月光族)。可是鍾楚紅早就說導演用的是辛苦錢,肯為他拍特別宣傳照。
不管怎樣,楊凡和電影的愛情比較華麗。他形態像貴公子,不是賈寶玉,是《源氏物語》的光之君,會舞。
你知道水仙花本來就是美男子。
有沒有見過他偶然用手指托腮?還有把那豹皮襯裡的黑大衣一揚,轉身?
可是你要好好看完這本書。在「別記」那頁桃紅色調子裡,他承認那個無所畏懼的年輕人內心徬徨、無奈。才二十多歲自信十足的外表,克服一切走到今天,有幾許淒清?
楊凡最近在路上遇到一個攝影師,叫他不要再拍電影,給自己留一些尊嚴。這大概如利刃穿心。他倒是寫下來,還牢記住了,理性地沉寂。
其實那人錯了。他大概聽說楊凡的題材偏鋒、票房慘淡才這樣以為。其實有多少人能忠於畢生所愛?只計付出,不計收穫,永不言悔?拍那些什麼什麼大業才有尊嚴嗎?毛尖引用過的中西聯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I would rather be a gay,這才是楊凡,他自己的唯美鴛鴦蝴蝶派教主。
楊凡不談政治,但他隱隱然有些失傳已久的莊敬自強因子。不明的話,請看<淚王子>,他為什麼會拍?像林夕寫<六月飛霜>,硬是不肯改為二月或十月,禁就禁吧。文化人,許多時從小處見真心。
楊凡自序說一路上忘記感謝許多人。真的,那是揮揮衣袖不帶雲彩的歲月,他是個向前闖的美少年,沒有人怪他。陸離不是到今天還偏心你嗎?看見你用筆揮出彩霞滿天,奼紫嫣紅,開心還來不及呢!
只有楊凡能寫楊凡。古蒼梧正好說了,如杜麗娘自畫丹青。有幸不用埋在梅花樹下,白白等幾年。
柳生們還在等回生呢。多謝鄧小宇,楊凡時間只是中場時間。珍芳達七十三歲寫的才叫Prime Time!
又要引毛尖的精句了。
雕欄玉砌應猶在,
Baby baby one more time!
醉舞狂歌數十年
◎文/林青霞我是個夜貓子,經常是天亮了才熄燈,熄燈前有時候會接到一通電話,我接起電話也不問對方是誰:「HABADAY早安!」對方一定是個輕柔的男音:「HABADAY 晚安!」然後雙方哈哈大笑。HABADAY 是我和他的暗語,這個暗語代表多重意思,好玩、好笑、生氣、快樂、可說的、不可說的,都隨著說話語氣的轉變用這個做暗號。暗語的由來是,在愛林未滿一歲時,楊凡教她唱生日快樂歌,她因咬字不清,把Happy Birthday 唱成HABADAY ,從此我和楊凡就拿這個做暗語。因為我晚睡晚起,楊凡早睡早起,我睡覺的時間正是他起床的時間,平常找不到適當的時間聊天。有一天天剛亮,他打電話給我,講了一個鷹與狼的故事,他最愛在電話裡跟我講電影情節:「一位武士和美女相戀,被巫師下毒咒,把武士變成狼,美女變成鷹。武士晚上是人,白天變成狼;美女白天是人,晚上變成鷹,他們兩人只有在月亮隱去太陽升起時才能同時變成人,但是只有很短的相聚時間,那部電影是《Ladyhawke 》。」我說:「那你是武士囉。」以後他就經常在月亮隱去太陽升起的時候和我聊天。
認識楊凡是在一九七七年我來香港拍《紅樓夢》的時候,《明報周刊》找我拍封面,由楊凡攝影。拍攝當天我穿著一條深藍緊身牛仔褲,上身不鬆不緊的白底紅色橫條POLO 衫。他不聲不響從房裡拿出一件白底藍直條大襯衫叫我換上。那是他的襯衫,我拿在手上有點遲疑。那大襯衫罩在我瘦瘦的身上竟然挺灑脫。於是我瞇著眼迎著風扇,一頭長髮隨風飛揚,楊凡順著音樂節拍輕盈的按著快門。他總是有本事讓被拍者感到輕鬆自然。
二○一一年我寫作出書的時候,楊凡還未正式下海,短短的一年裡他竟然出了兩本書。在他寫作之初,有一天和我喝下午茶,他眼睛閃著光,不停的在我身上打轉,問這問那,兩人離開等電梯的時候,他說,我要寫妳。到家沒多久,他打電話來興奮的說已經寫了一部分,我要他念給我聽,念到一半我說:「楊凡,我哪有那麼晚起床。」「啊呀!晚睡晚起是藝術家與美人的特權,何況妳既是藝術家,又是美女中的美女,加多幾小時絕不為過啦!」這個楊凡,為了達到目的什麼話都說得出來,「你給我提早兩個鐘頭。」「這樣子我就不寫了。」「不寫拉倒。」掛了電話我用簡訊傳去四個字「猴巴擺媚」?(廣東話「好巴閉嗎?」意思是「好了不起嗎?」)
第二天我和女兒去歐洲渡假,到了巴黎接到他的電話,說《蘋果日報》副刊「蘋果樹下」星期日會刊登他寫我的那篇文章。「你怎麼沒先讓我看過,龍應台說的,文章裡有涉及到他人的話,應該先讓那人過目,徵求他同意才好。」「來不及了啦!」我撥個電話給董橋,「董橋,你幫我看看楊凡那篇文章,告訴我這個朋友還值不值得交。」「很好呀,沒問題,他很有才情。」
我和楊凡就像童心未泯的孩子,兩個人有時吵吵鬧鬧,很快又和好如初。楊凡是個有心人,知道我開始看書了,就送我一個放書本的木架子,讓我看書的時候不用手持厚重的書。知道我想寫作了,就送我厚厚的稿紙,他說:「我知道妳還有很多話想說,妳就透過這小方塊把它寫出來吧!」
歐洲回來,看了他寫我的那篇<今夜星光燦爛>,反而被他最後一段打動,那段寫的是他自己:「回顧我的一生,不學無術,憑著自己的小聰明,闖蕩江湖。適逢幸運,薄得名利,花甲之年,本應罷手,以享天年。然而因緣際遇,把握機會,將自己的經歷做個回憶。..因為性格剛烈自私,是處不多,如此長篇道來,只希望讀者看到走過的路和交往的友人情誼,得到某些啟示。」還真有曹雪芹feel。其實,楊凡才真正的有話要說。他一身傳奇,透過《楊凡電影時間》裡一篇篇動人有趣的故事,除了描繪出許多不為人知的名人軼事,也把自己璀璨的一生勾勒得有聲有色。
楊凡對畫很有鑑賞力,手上的每一張畫都價值連城,十五年前他送了幾幅畫給法國博物館,只記得有一幅是張大千的六呎青綠潑彩<湘夫人>,還有一幅是明朝畫家唐寅的<抱琴歸去圖>,其他的我就不記得了,但肯定張張都是精品。法國政府頒發騎士獎章給他,我剛好也在巴黎,就一起去出席盛會。他穿著一套深色絲絨西裝,胸口配上紅寶石胸針,內襯粉紫襯衫,領口打著絲絨領結,活脫脫一個小王子。在法國總統宣讀楊凡對法國文化上的貢獻時,我看著眼前的景象,心想,這個總統一定沒想到,眼前這位小王子,幾十年前因為在香榭麗舍大道上跳中國民族舞蹈被法國警察抓去關了一夜的事。
最近楊凡賣了幾幅畫,變成大富翁,他打電話跟我說:「有一件事妳聽了一定很高興。」我以為他要告訴我他的畫賣了多少錢。「我不拍戲了。」我聽了真的很高興:「恭喜你啊楊凡。從此不用為你操心了。」
他倒真的說到做到,收拾行囊到處旅遊,過著閒雲野鶴的生活,這會兒他正在巴黎給《壹周刊》寫文章。我在電話裡說了許多讚美的話,說他能夠真正的做到「瀟灑」兩個字,不簡單,簡直可以媲美莊子了。他被我誇得正不知說什麼好的時候, 我說:「不過,你有一個缺點。」他屏住呼吸。「記仇!」我連珠炮式的發表言論:「你真夠狠的,就因為我怪你未經我同意,把我、你和法國總統頒發騎士獎章拍的照片,刊登在蘇富比的拍賣書上,你的《花樂月眠》裡,就一張我的照片都不放。」說完我們兩個哈哈哈哈……,笑個不停。他說:「青霞,妳一定要把這一段寫下來。」
二○一二年十月二十八日
作者資料
楊凡
原籍湖南衡山,成長於中、港、台三地,遊學於歐美,自幼立志追尋藝術,曾從事美術、音樂、舞蹈、攝影及電影等工作,目前仍然從事創作。 攝影作品: 《少年遊》、《西藏行》、《美麗傳奇》等。 電影作品: 《少女日記》(1984) 《玫瑰的故事》(1985) 《海上花》(1986) 《意亂情迷》(1987) 《流金歲月》(1988) 《祝福》(1990) 《新同居時代》(1993) 《妖街皇后》(1995) 《美少年之戀》(1998) 《遊園驚夢》(2001) 《鳳冠情事》(2003) 《桃色》(2004) 《淚王子》(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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