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鳥
- 作者:柯林.馬嘉露(Colleen McCullough)
- 出版社:木馬文化
- 出版日期:2013-05-16
- 定價:699元
- 優惠價:9折 629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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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三十六年來,終於等到正式授權的繁體中文版;
知名作家 鍾文音 操刀翻譯
用寫愛的筆翻譯地球彼端的禁忌之愛、
從同為女性作家之口呢喃至死不渝的深情告白
傳說中有一種鳥,一生都在尋覓帶刺的樹,
只有當牠往最尖的刺撞去時,
才會在極度苦痛的臨終前唱出一生最美的歌聲
《刺鳥》內容為神父與女教友相戀生子的愛情故事,禁忌之愛於當時掀起不少話題,本書有澳大利亞的《飄》之稱,並與《教父》等書,一起被《時代》雜誌列為十大經典作品。《刺鳥》改編影集於美國電視台播出時,據說有四分之三的美國人觀賞過,影集也於一九八零年代中期在台灣首播。三十六年來,台灣市面上出現過許多版本的《刺鳥》,但並未獲得作家正式的授版,譯本也並不完整,此次重新推出《刺鳥》,透過同為以書寫來關注愛及家族,並致力於呈現人性幽微之處的女作家鍾文音翻譯,修正了長久時空下的文字缺憾,使先前的讀者重溫當時的悸動,並讓新讀者再次驗證這恆久愛情的刻骨銘心。
一生只有這麼一回,一回延展成一生,烙印著歡愉,用生命代價換來的情愛。作者柯琳.馬嘉露一九三七年生於澳洲新南威爾斯西部,可以說是澳洲有史以來最廣為人知且擁有廣大讀者群的國際作家,她本身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作家,除了寫小說之外,也寫傳記、散文和音樂劇等。由於瑪嘉露本身是畢業於新南威爾斯大學的醫學院,因此她本身就富有一種研究精神,對於歷史與地理背景的鉅細靡遺描述表現在《刺鳥》這本小說上,形成故事之外的迷人風土敘述,非常精采。作為一名神經心理學家,馬嘉露對人類的心理與精神探索深邃,靈與肉、情與慾、理性與感性……她總是能非常到位,藉著人物的精準刻劃,幽微地帶出人物內心世界的細節,獨特的觀察與心理描摹,使讀者欲罷不能,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的筆尖,進入人物生活的哀歡離合,同時也折射自己的一生所愛所癡。
傳說有一種鳥,一生只唱一次歌,歌聲比世上一切的生靈所唱的歌聲都要優美動聽。這種鳥在離巢獨立的那一刻起,牠就不停地尋找著荊棘之樹,直到如願以償,才願意歇息。然後,牠的身體就往樹上最長、最尖的荊棘枝刺了進去。臨死之際,牠將死亡前的痛苦昇華為最動人悅耳的天籟,那歌聲連雲雀與夜鶯都黯然失色。曲終而命竭,換來一曲完美之歌。整個世界都在悄然聆聽,連上帝也在蒼穹中微笑。因為,唯有最深沉的創痛,才能換取最美好的事物……這個傳說是這麼地流傳著。
導讀
寫給神的備忘錄
◎文/鍾文音如果你的情敵是上帝是佛陀,那你如何從祂們的手中奪愛?而奪來的愛人在面對你的時候,心裡卻想著罪惡,因為背叛上帝之後,他將如何自處餘生?
淪落人間的天使再也不純潔了,天使返鄉,烙印著奇異的罪惡感。因愛而歡愉,也因愛而痛苦;因眾生而獻祭生命於清修之路,也因眾生而迷惘於愛欲之途。
多少懺悔錄都源於人間的愛,難道人間的愛就是不潔?我曾是這麼地困惑著,只要心裡被切割成「凡」與「聖」的對立面,就有「染污」與「純淨」的掙扎。我常被朋友問到:為何人想要變成神(或者成為神的使徒)?人為何不能就是當人就好?
佛家說這人世是「堪忍」的世界,也就是堪能忍受,不至於太難過,但也不會太好過,有生老病死,成住壞空,故人間幻化不實有,既不實有,何來執著。而人間之苦,以執著為甚。
入佛門者再還俗者亦有,但也有一直走嚴苛戒律生活者。弘一大師是最著名的例子,當年他出家後,他的妻小上山,他說不見就不見,即使他的日本妻子在寺廟旁住了一個多月就為了見他一面,他也沒了其願過。最後女子只好黯然下山,回到燈火通明卻身心寂寥的山下。
小時候我讀過一則新聞,新聞在我心裡產生極大的震撼,大約是描述有一對光頭夫婦帶著光頭小孩在山上過著很像寺廟的生活,暮鼓晨鐘,男耕女織,日出月落。他們和寺廟生活的唯一差別是,他們是家庭。讓我身心震盪的是,這對光頭夫婦原本是某寺廟的出家人,在寺廟裡彼此愛上,但當然為寺院所不允許,兩人離開寺院後,卻又懷念著寺院生活,因此仍在山上度日,男女不僅沒再蓄髮,生的孩子也都剃成光頭。為愛破戒,但卻又要過寺院生活,此為何來?
總之,我心裡常被這種故事吸引,因為這類故事意味著,人總是為愛而苦。不為愛而苦者,或許別人也因愛他而苦。只要是人,就難以孤立而活。既難孤立,勢必緣牽情扯。
在紅塵有了愛,就迷失了正果。
把佛陀換成上帝,把出家人換成神父,此即是《刺鳥》的故事原型:女主角瑪姬的情敵是上帝,她一生都愛著神父洛夫。但洛夫神父不能愛她,他必須忠於他的上帝。但他畢竟先是個人,然後才變成神父,即使當了神父仍是個人子,他有不能說的祕密。
就像小說裡面尖銳的瑪麗夫人最能穿透他的偽裝表面,瑪麗夫人總是故意考驗他:「你是個男人,洛夫.德.布理克撒特!只不過作個神父讓你感到安全,就是這麼回事!」
「我不是一般的男人。」他說:「我是一個神父……也許,天氣太熱,到處都是塵土和蒼蠅……但我不是一般的男人,瑪麗,我是一個神父。」
「作個神父讓你感到安全,就是這麼回事!」瑪麗刺穿了表象。表象最容易自欺欺人,但換個角度也是最容易提醒的一種身分。因此幾乎所有獨特的行業都有自己的制服,神職人員與出家人尤是,藉此來分別自己與他人,同時也讓別人無法親近他們,因為那不是普通的服裝,那服裝意味著身分與戒律。
但內心世界,只有自己知道,祕密也只能帶到棺木裡。
當瑪姬還是個小女孩時,她就遇見這樣帥氣高大的神父了。
一個小女孩也使這個神父洛夫失去了戒心,且他太喜歡瑪姬了,即使三番兩次他告誡瑪姬(其實也在提醒自己):我對妳的愛是上帝般的愛,不是一般的男女之愛。
但越界的愛,禁不起試探。洛夫神父在某個獨自與瑪姬共處的機緣時空下,他背叛了他的上帝,而瑪姬則雀躍地以為自己終於從上帝的手中搶回屬於自己的愛。瑪姬有了和洛夫的結晶戴恩,而小說的悲劇也是戴恩在年輕時就因救人而死了,搶來的東西都不長久,終歸又還給了上帝。
瑪姬無悔。
她就像小說一開始所借用的寓言:《刺鳥》,這種荊棘之鳥,一生只唱歌一次,當牠找到一生所願棲息的樹之後,牠會把身體札進最長最尖銳的荊棘上,然後在枝椏間高歌,美妙的歌聲超越了身體的痛苦,聲如天籟,曲終而竭。
刺鳥隱喻了瑪姬與洛夫的愛早已超越了經歷的痛苦,他們的愛就是刺鳥的歌聲,一生只有這麼一回,一回延展成一生,烙印著歡愉,用生命代價換來的情愛。即使最終失愛,上帝仍占上風,但她畢竟爭取過,擁有過。
《刺鳥》最核心的軸線即是此,小說由瑪姬和洛夫串起整本厚重小說的重量。而《刺鳥》之所以讓我看重,則不只是因為這個故事原型,而是小說技巧與家族敘述的魅力。
內文試閱
1
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八日這天是瑪姬‧柯立瑞的四歲生日。收拾了早餐碗盤之後,她的母親不聲不響地將一個棕色紙包扔到她懷裡,並要她到外頭去,於是瑪姬蹲在前門旁的金雀花叢後面,迫不及待地拆了起來。她的手指不夠靈活,包裝卻很厚實;它聞起來就有一股來自望海鎮雜貨鋪的淡淡香氣,因此不管這裡面裝的是什麼,顯然都很不可思議的是「買來的」,不是家裡自己做的,也不是別人不要才轉送給她的。
紙包一角開始露出一些霧濛濛的金色絲線;她加快了動作,將包裝紙撕成爛爛的長條。
「艾格妮思!喔,是艾格妮思!」她滿懷愛意地說,對著躺在碎紙堆裡的洋娃娃猛眨眼。
這可真是個奇蹟了。瑪姬只到過望海鎮一回;那是五月時候的事了,而且還是作為她那段時間一直都很聽話的獎勵。在馬車上,她乖乖坐在母親身旁,其實心裡激動得連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都記不清──除了艾格妮思,那個安坐在店裡櫃檯上,穿著粉紅色緞子蓬蓬裙、飾有米色皺褶花邊的美麗洋娃娃。當時她就在心裡暗自替她取了「艾格妮思」這個名字,這個她當時所知道最最優雅細緻、也最配得上這無與倫比洋娃娃的名字。然而,接下來的幾個月,她對艾格妮思的渴望裡卻不抱持著任何的希望;瑪姬從沒有過自己的洋娃娃,也不知道每個小女孩都應該要有一個洋娃娃。她高高興興地吹哨子、射彈弓、玩她哥哥們不要的舊玩具兵,把兩隻手弄得髒兮兮的,鞋上沾滿了泥漬。
她從來沒想過可以跟艾格妮思一起玩。娃娃身上亮眼的粉紅色衣褶比任何她見過的、真正的女孩所穿的衣著都還要華麗,她一面撫摸,一面溫柔地將艾格妮思抱了起來。娃娃有接榫的手腳,可以隨意扳動;連她的脖子和細小、勻稱的腰都是如此。她金黃的髮絲向後梳成高貴的蓬鬆頭,上面綴滿了珍珠,蒼白的胸部隱約從用珍珠別針繫緊的乳黃色蕾絲披巾下露出來。她精緻描繪的半透明磁臉非常美麗,臉部的肌膚沒有上釉,以呈現一種自然粉嫩的磨砂質感。那栩栩如生的驚人藍眼珠在真髮做成的睫毛之間閃爍著光芒,眼中層層虹彩的外圍是一圈湛藍;瑪姬發現只要艾格妮思一躺下,眼睛就會閉起來,她為此著迷且驚訝不已。娃娃臉頰上有淡淡的腮紅,其中一邊有顆黑色的美人痣,深色的嘴微啟,微微露出細小的白牙。瑪姬溫柔地把洋娃娃放在她的大腿上,舒服地盤起腿來,欣賞著。
當傑克和休吉穿過一片因靠近籬笆而免於被割除的青草時,瑪姬還坐在金雀花叢的後面。她的髮色是典型柯立瑞家的火焰紅──除了法蘭克以外,柯立瑞家的孩子很不幸都有著一頭濃密的深色紅髮;傑克用手肘輕撞了弟弟一下,興奮地指了指。兄弟倆微笑相覷,分散開來假裝他們是在追捕一名叛逃的毛利兵。瑪姬全神貫注在艾格妮思身上,兀自哼著歌,壓根兒不可能聽見他們。
「瑪姬,妳手裡拿的是什麼?」傑克一躍而出,大叫著:「給我們看看!」
「對,給我們看看!」休吉跟著咯咯笑著,將她給圍住。
她將洋娃娃緊抱在胸前,搖著頭說:「不行,她是我的!她是我的生日禮物!」
「快點拿出來給我們看嘛,只看一眼就好。」
敵不過驕傲與喜悅,她還是將洋娃娃拿出來給哥哥們看了。「看,她好漂亮對不對?她叫艾格妮思。」
「艾格妮思?艾格妮思?」傑克一副假裝要吐的模樣,「什麼裝模作樣的名字嘛!為什麼不叫她瑪格麗特還是貝蒂?」
「因為她就叫艾格妮思!」
這時休吉發現了洋娃娃的腕關節,吹了聲口哨:「嘿,傑克,你看!她的手可以動耶。」
「哪裡?我們來看看!」
「不要!」瑪姬緊緊地將洋娃娃抱回胸前,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不要,你們會把她弄壞的!傑克,別搶走她──你會弄壞她的!」
「哼!」他那雙弄得髒兮兮的棕色小手緊緊地扣住她的手腕,愈收愈緊。「妳想嚐點苦頭嗎?妳這個愛哭鬼,別動不動就哭,再哭我就去告訴包柏。」他反扭她的手,直到她的皮膚被扯得泛白,休吉則趁機抓住了娃娃的衣裙,拉扯著它。「快給我,不然我真的要用力教訓妳了!」
「不要!別這樣,傑克,拜託你不要這樣!你會把她弄壞的,我知道你一定會!求求你不要碰她,不要把她拿走,拜託!」瑪姬顧不得手腕上的緊箍,只是一逕抱住洋娃娃,邊哭邊抵抗著。
「搶到嘍!」當洋娃娃從瑪姬交叉的前臂底下被抽出來時,休吉發出勝利的歡呼。
和瑪姬一樣,傑克及休吉也覺得洋娃娃很有趣;他們扯掉外衣、襯裙和花邊的長襯內褲。艾格妮思已經光溜溜了,男孩們卻沒有就此罷手,他們不停地把她扭過來又扯過去,把她的一隻腳用力拽到頭的後面、讓她轉頭望著自己的背……所有他們想得到的扭轉方式,兩兄弟都試了;他們完全沒理會在一旁傷心掉淚的瑪姬,而她也沒想到要向別人求助,因為在柯立瑞家,不能自己解決問題的人幾乎得不到任何幫助與同情,即使是女孩子也不例外。
洋娃娃的金髮被扯了下來,珠子飛散一地,落在長草叢裡不見蹤影。一隻骯髒的靴子漫不經心地踩上那件被拋棄的洋裝,使它染上打鐵鋪裡攜來的油漬。瑪姬跪在地上瘋狂地摸索著,趕在那些迷你衣裳再度遭殃前將它們拾起,然後她開始在草堆裡尋覓那些掉落的漂亮珠子。淚水遮蔽了她的視線,心中生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傷。畢竟,直到現在,她才有了真正值得為之悲傷的東西。
法蘭克挺直了背,蹄鐵丟進冷水的時候滋滋作響;好幾天不覺得背痛了,大概是他終於習慣了這種粗活兒了吧!不久之前,父親對他說過,挨過六個月就好了。然而法蘭克記得很清楚,他在打鐵鋪裡待了多久時間;他心懷憎恨地計算著時間的流逝。他把鐵鎚丟進工具箱裡,用顫抖的手將他那又長又直的黑髮從前額撥開,再從脖子上解下那條破舊的皮圍裙。他的襯衫躺在角落的稻草堆上。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它,並站著望了穀倉龜裂的牆壁一會兒,好像它根本不在那裡似的,一雙黑眼睛睜得大大的,而且專注。
法蘭克個頭很小,不超過五呎三吋,跟普通的小伙子們一樣瘦,但他赤裸的肩膀和雙臂卻因為鎮日與鐵鎚為伍而肌肉賁張,蒼白無瑕的皮膚則因汗水而發亮。他的黑髮黑眼有著異國風情,豐厚的嘴唇和寬闊的鼻梁也不是家裡常見的形狀,那是因為他母親娘家那邊有毛利族的血統,並在他身上表現出來。他就快滿十六歲了,包柏則剛滿十一歲,傑克十歲、休吉九歲、史都華五歲,而小瑪姬才三歲。接著他突然想起今天是十二月八日,是瑪姬的四歲生日。他穿上襯衫,離開了穀倉。
他家坐落在比打鐵鋪和馬廄差不多要高約一百呎的小山丘上。就像紐西蘭所有的房子一樣,都是木造的平房,佔地廣大卻都只有一層樓高,以免要是發生地震,這些屋子的一部分也許能逃過一劫。房屋周圍長滿了金雀花叢,此時正好是豔黃色花朵的盛開時節;青草翠綠而茂密,一如所有的紐西蘭草地。即使是在晨霜終日不融的嚴寒冬日,草地也不會因為結霜而枯黃,而漫長溫暖的夏天則只會將草色染得更加翠綠。這裡偶爾會下些細雨,但絲毫不會破壞萬物的滋長,反而讓它們散出一股甜潤的氣息。這個地方從不下雪,反之陽光充足,卻又不會酷燒大地。紐西蘭的災難很少是從天而降,而是來自轟隆隆的地心深處。那裡總有一股蠢蠢欲動的窒息感、一種無形的戰慄,透過腳底重重傳來。因為在這裡的大地之下有一股驚人的力量,它曾在三十年前令一座巍峨的山峰消失;蒸氣不斷從無辜的山丘兩側湧出呼號,冒出岩漿的火山將濃煙噴進天空,山澗溪流也被加熱。巨大的泥漿湖不斷沸騰著,海水不確定地拍打著也許在下一次浪潮撲上去時便不復存在的懸崖,而在某些地方,地殼只有九百呎厚。
然而,大抵說來這仍是一片溫和安詳的土地。在房子的後方有一片蜿蜒起伏的平原,翠綠得有如菲歐娜手上那枚訂婚戒上的翡翠。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點綴著一團團奶油黃的物體,近看才會發現原來那是成群結隊在吃草的綿羊。高低起伏的丘陵和淡藍的天空連成一片,艾格蒙特山高聳入雲,那有如斜插在雲端的山坡上依稀可見皚皚白雪;山景如此美麗,即使像每天都能在返家路上看著它的法蘭克,也都禁不住讚嘆。
從打鐵鋪到家裡的那段路並不好走,但法蘭克必須加緊腳步,因為父親明令他不可到處遊蕩。當他轉過屋角,他看見了金雀花叢旁的這群孩子。
法蘭克曾載著母親到望海鎮上的那間雜貨店裡買瑪姬的洋娃娃,而他始終不太明白母親為何要這麼做。她對於送生日禮物這樣不切實際的事並不熱衷,何況他們家又沒什麼錢,所以也從沒給哪個孩子買過玩具,除了衣服之外——而且也只在生日和耶誕節的時候。然而,瑪姬在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進城時看見了那個洋娃娃,顯然菲歐娜並沒有忘記這件事。法蘭克問起母親的時候,她也只是喃喃說了句女孩子應該要有個洋娃娃什麼的,接著便很快轉換了話題。
傑克和休吉在門前的小路上拉扯著洋娃娃,粗暴地調動她的手腳,法蘭克只看見瑪姬背對著他,眼睜睜地站在那兒、看著兩個哥哥糟蹋艾格妮思。瑪姬本來整齊潔白的短襪軟軟垂下,皺巴巴地纏繞在那雙小黑靴子上,使得那雙粉紅色的腿從她最好的棕色天鵝絨洋裝底下露出了三、四吋,原本精心梳成的蓬鬆卷髮散亂地垂在背後,反射著陽光;那髮色此刻既非紅色也非金黃,而是介於兩者之間。原來用來固定額前卷髮、防止它們滑落到臉上的白色蝴蝶結被弄髒了,無精打采地垂掛在頭髮上,身上的漂亮衣服也沾滿了灰塵。瑪姬一隻手裡緊緊抓著洋娃娃的衣服,另一隻手則徒勞地推著休吉。
「你們這些殘忍的混小子!」
傑克和休吉見法蘭克來了,跌跌撞撞地拔腿就跑,連洋娃娃也不要了;一旦法蘭克開始發脾氣,最聰明的辦法就是逃走。
「你們這兩個小混蛋,以後要是讓我抓到你們敢再碰一下這個洋娃娃,我就打爛你們的屁股!」法蘭克對著兩人大吼道。
他俯身摟住瑪姬的肩膀,輕輕地搖晃她。
「好啦,不要哭囉!他們已經走了,我保證他們再也不敢碰妳的洋娃娃。今天是妳的生日,笑一個給我看,好不好?」
她抬起哭腫的臉,眼眶盈滿淚水;那雙灰色大眼睛盯著法蘭克,眼裡盛滿著傷心,令他不禁喉頭一緊。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條髒手帕,笨手笨腳地幫她擦臉,然後又把手帕摺起來、湊到她的鼻子前面。
「來,擤一下。」
她擤了鼻子,儘管暫時沒掉淚,她仍大聲抽噎著:「噢,法、法……法蘭克,他們把艾格妮思從我手裡搶、搶、搶走了!」她吸著鼻子說:「她的頭、頭、頭髮都掉光了,上面那些好看的『少』珠珠也都不、不見了!它們全都掉進草、草、草堆裡,我找不到它們!」
她的淚水又湧了上來,滴到法蘭克手上;他看了看自己那雙被淚水沾濕的手,用嘴舔去了淚珠。
「那麼,我們只好把它們找出來了,對不對?妳要知道,哭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還有妳怎麼又開始用小娃娃的口吻說話了?我已經有六個月沒見妳把『小』說成『少』了!來,再擤一下鼻涕,把那可憐的……艾格妮思撿起來。如果妳不幫她穿上衣服的話,她可是會被太陽給曬傷的。」
法蘭克讓她坐到路邊,溫柔地將洋娃娃遞給她,然後他趴在草叢裡四處尋找,直到他舉起一顆珠子,發出勝利的呼聲。
「找到了!這是第一顆,我們會找到所有的珠子,妳等著瞧吧!」
瑪姬仰慕地看著她的大哥哥,每在草叢裡找到一顆珠子,他都會高舉給她看;然後她突然想到艾格妮思的皮膚是多麼細緻,很容易被太陽曬傷,轉而全神貫注地幫艾格妮思穿上衣服。洋娃娃看來並沒有什麼實際的損傷。她的頭髮打結、髮型走樣,在男孩子們又拉又扯的時候弄髒了手臂和雙腿,但四肢依舊活動自如。瑪姬兩隻耳朵上各夾了一支玳瑁髮梳,她將其中一支扯下來,開始幫艾格妮思梳頭;娃娃的頭髮是用真髮做成的,編織很靈巧,用膠水黏在薄紗上,再把頭髮染成有如麥穗般的金黃色。
當她想用力梳開一大團打結的頭髮時,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那些頭髮全掉了下來,亂七八糟地卡在梳齒之間。艾格妮思寬廣的前額上什麼也沒有:看不到腦袋,也看不到頭蓋骨,只剩下一個可怕的大窟窿。嚇得發抖的瑪姬傾身往艾格妮思的頭顱裡偷看了一眼。顛倒的臉頰和下頷露出昏暗的輪廓,微啟的雙唇間透出閃爍不定的微光,而牙齒則像是一頭黑色野獸的剪影;最上方便是艾格妮思的眼睛——兩顆咚咚作響的轉動小球,被一根殘酷刺穿她腦袋的金屬線從中間隔開。
瑪姬發出一點也不像孩子的刺耳尖叫聲,她杷艾格妮思往地上一甩,手捂著臉依舊尖叫不休,不住地顫抖。接著她感覺到法蘭克拉開她的手指、將她擁進懷裡,讓她把臉靠在他的脖子一側。瑪姬摟著他,在他身上得到了慰藉,她逐漸冷靜下來,開始意識到他身上的氣味是多麼好聞:混和了馬匹、汗水和鐵的味道。
等她安靜下來,法蘭克要她說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把洋娃娃撿起來,疑惑地盯著那個空洞的頭顱,試著回想自己孩提時代是否也曾像這樣被詭異的恐怖嚇得發抖。只是,他所有不愉快的陰影全都與人有關,像是他人的竊竊私語和冷眼鄙視,或是母親那張憔悴又瘦削的臉、她拉著他時那雙顫抖的手,與她下垂的雙肩。
瑪姬到底看到了什麼,竟能把自己嚇成這個樣子?他想,要是可憐的艾格妮思在頭髮被扯下來時流血的話,瑪姬或許還不會這麼驚慌。流血很真實:柯立瑞家每個星期至少會有一個人受傷流血。
「她的眼睛,她的眼晴!」瑪姬小聲地說,不願去看那個洋娃娃。
「她可是個了不起的東西呢,瑪姬。」他的臉緊緊貼著她的頭髮,低語道。那頭髮好柔軟、豐厚,而且光彩耀人。
他花了半個鐘頭才哄得她願意拿正眼瞧艾格妮思,又花了半個鐘頭說服她再往娃娃頭頂上的大窟窿裡望一眼。他示範給她看那雙眼睛是怎樣運作的,它們是怎樣精心地安排妥當以便開闔自如。
「來吧,現在妳該進屋裡去了。」他對她說,然後把她抱了起來,再把洋娃娃放在兩人中間。「我們請媽媽把她修好,怎麼樣?我們把她的衣服洗一洗、熨一熨,再把她的頭髮黏回去。我也會用這些珠子幫妳給她做幾個漂亮的髮夾,這樣它們就不會再掉下來了——妳愛怎麼幫她換髮型都可以。」
菲歐娜‧柯立瑞正在廚房裡削馬鈴薯。儘管她面容白皙姣好,個子也比一般來得嬌小,但她同時也是個不苟言笑、神情嚴肅的女人;她的身材窈窕,雖然已經生過六個孩子,她那小蠻腰還是和以前一樣纖細,一點也沒有變粗。她穿著灰色印花布衣裙,裙襬掃過一塵不染的地板,胸前圍著一件漿得發硬的套頭白圍裙,在背後打了一個俐落的蝴蝶結。她從早到晚都在廚房和後院裡忙得團團轉,腳上那雙耐穿的黑靴子從灶臺踏到洗衣房、經過菜園,再穿過曬衣繩,最後又回到爐臺邊。
一看到法蘭克和瑪姬,她便將刀子放在桌上,美麗的嘴角也跟著撇了下來。
「瑪姬,今早我讓妳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只有一個條件,就是不可以把衣服弄髒。現在看看妳!妳真像隻小豬!」
「媽,這不能怪她,」法蘭克幫她辯解道:「傑克和休吉搶走她的洋娃娃,想弄清楚娃娃的手和腳是怎麼活動的。我答應瑪姬要把它修得跟新的一樣。我們辦得到,對吧?」
「讓我看看。」菲歐娜朝洋娃娃伸出手。
她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從來不主動和什麼人聊天。至於她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沒有人知道,就連她的丈夫也是;她認為管教孩子是她丈夫的事,對他的話總是唯命是從,除非情況特殊。瑪姬曾聽幾個哥哥低聲說,媽媽就和他們一樣害怕爸爸,但就算這是真的,那麼她的無動於衷與些微陰沉的平靜態度,也將這種情緒藏得很好。她從來不會大笑,更別說失控地發脾氣了。
菲歐娜把娃娃檢查了一遍,將艾格妮思放到灶旁的櫥櫃上並看著瑪姬。
「明早我會把她的衣服洗一洗,再把她的頭髮綁好。我想吃過晚飯以後,法蘭克可以幫她把頭髮黏好,然後替她洗個澡。」
這幾句話的口氣是實際而非安慰。瑪姬點點頭,遲疑地笑了。有時候她非常希望能聽到媽媽的笑聲,可是媽媽從來沒有這樣做過。瑪姬能感覺到她們之間共享著某種與爸爸和哥哥們不同的、特別的事物,卻無法從媽媽那忙碌挺直的背影與不曾停歇的腳步中發掘出來。媽媽永遠在爐臺和桌子之間忙這兒忙那兒的,她會心不在焉地點頭,然後熟練地彈一彈她那寬大的裙子。
除了法蘭克,沒有一個孩子瞭解菲歐娜累到什麼程度。有這麼多事得做,卻幾乎沒有錢和足夠的時間來完成,而她只有自己的一雙手可以依靠。她期望瑪姬能幫忙她的那天趕緊到來,儘管這孩子已經可以做些簡單的工作,但一個四歲的小娃兒能做的事畢竟有限。六個孩子裡只有一個女孩,還是年紀最小的。她所有的朋友對她是既同情又羨慕,但這又如何?她的針線籃裡永遠有補不完的襪子,堆得像座小山,棒針上還掛著一雙正在織的襪子,休吉的毛衣對他來說已經太小了,而傑克的衣服又還輪不到休吉穿……
瑪姬過生日的這個禮拜,帕迪.柯立瑞剛好在家——這純粹是巧合——現在還不到剪羊毛的季節,而他在本地也有工作可以做,像犁田或是播種等等。他的職業是剪羊毛工,這是一個季節性的工作,時間是從盛夏到冬末,在這之後就是幫母羊接生小羊了。在春天和夏天的第一個月裡,他通常找得到許多工作來餬口,像幫忙接生小羊、犁田,或是替本地的擠奶工人代班,讓他們從那沒完沒了、一天兩次的工作中暫時休息一下。反正,哪裡有工作,他就去哪裡,任憑他窩居在老舊大屋裡的家人自尋生路;但他這麼做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無情。除非你夠幸運,擁有自己的土地,否則就是得這麼拚命。
太陽下山後不久,他回到這時已點上燈火的家裡,燭影搖曳,在高高的天花板上跳躍閃爍。除了法蘭克,男孩兒們都聚在後廊處逗玩一隻青蛙;帕迪知道法蘭克在哪兒,因為他能聽見從柴堆那裡傳來斧頭劈砍的啪啪聲響。他只在後廊停了一下,往傑克的屁股輕踹一腳,再彈了包柏的耳朵。
「去幫法蘭克劈柴,你們這些小懶蟲。最好在媽媽把茶端上桌前把工作做完,不然有得你們受的!」
他朝正在爐邊忙活兒的菲奧娜點了點頭;他既沒親吻她,也沒擁抱她,因為他認為夫妻倆之間的親密舉動不適合發生在臥室以外的地方。當他用鞋拔把沾滿厚泥塊的靴子給跩下來時,瑪姬蹦蹦跳跳地拎著他的拖鞋出現了;他低頭對著這個總會帶給他驚奇感的奇妙小女孩笑了笑。她真是好可愛,髮絲也好漂亮;他抓起她的一綹卷髮拉直、然後再鬆開,只為看那卷髮彈回去的樣子。他一把抱起孩子,走去坐在廚房裡唯一一張靠近爐火、舒服的高背椅——一把座位繫著靠墊的溫莎椅——上。輕輕舒了口氣之後,他安坐進椅子裡,然後拿出他的菸斗,漫不經心地把剩下的菸絲從菸斗裡輕輕地彈到地板上。瑪姬蜷縮在他的膝蓋上,兩手勾著他的脖子,冰涼的小臉貼在爸爸臉上,仔細端詳著穿過他那修剪得短短的金黃色鬍鬚的光——這是她每晚必玩的遊戲。
「菲奧娜,妳好嗎?」帕迪‧柯立瑞問他的妻子。
「很好,帕迪。今天下邊牧場裡的工作都做完了嗎?」
「做完了,全都做完了。明天一早就可以開始做上邊牧場的工作了。唉!上帝啊,我真是累壞了!」
「我想也是。麥克佛森又給你那匹脾氣古怪的牝馬了?」
「沒錯。他怎麼可能自己去騎那匹牝馬,不是嗎?我覺得我的手臂好像快脫臼了。我敢說那匹牝馬是全紐西蘭最難對付的馬!」
「你就別在意了。老羅伯遜的馬匹都很好,而你也很快就要去他那裡了。」
「愈快愈好啊。」他把一些粗菸草塞進菸斗裡,並從火爐邊的大罐子裡抽出一根點菸用的蠟蕊,很快地把它伸進爐口,將蠟燭點燃;他靠回椅背上,滿足地用力吸了一口菸,菸斗發出了啪啪窣聲。
「妳覺得過四歲生日怎麼樣啊,瑪姬?」他問著女兒。
「很棒,爸爸。」
「媽媽送妳禮物了?」
「喔,爸爸,你和媽媽怎麼知道我想要艾格妮思?」
「艾格妮思?」他很快望了菲奧娜一眼,邊笑著對她揚起了疑惑的眉毛,邊問:「那個娃娃叫艾格妮思?」
「是啊,她好漂亮呢,爸爸。我要每天都看著她。」
「她還有東西可看,已經很幸運了,」菲奧娜苦笑著說:「可憐的瑪姬還沒來得及好好把它看個夠,那個洋娃娃就被傑克和休吉給搶走了。」
「哦,男孩子都是這樣。玩壞了嗎?」
「幸好還能修。法蘭克趁他們得寸進尺之前阻止了兩個渾小子。」
「法蘭克?他在那裡做什麼?他應該整天都待在打鐵鋪裡才對。杭特還在等他的鐵門呢。」
「他是整天都待在鋪子裡。他只是回來拿個工具什麼的。」菲奧娜很快地回答。帕迪對法蘭克一向太過嚴厲。
「哦,爸爸,法蘭克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我的艾格妮思之所以沒有死,完全是因為他。喝完茶,他還要幫我把她的頭髮黏好呢。」
「那很好。」帕迪懶懶地說,把頭靠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
火爐前的溫度很高,但他似乎一點也不在乎;汗水從他的前額冒出來,閃閃發光。他把兩隻手臂枕在腦後,開始打盹兒。
孩子們從帕迪‧柯立瑞身上繼承了各種深淺、濃淡不一的紅色卷髮,但沒有哪個孩子們的頭髮像他一樣火紅。他是一個短小結實的男人,一副鐵骨鋼筋似的身體;他的雙腿因為騎了一輩子的馬而向外彎曲,手臂在長年剪羊毛的生活中變得修長;他的胸前和臂膀上滿是濃密的金色茸毛,搭配他黝黑的身體只顯得突兀難看。他的眼睛是淺藍色的,上揚成一對瞇瞇眼,像個總是注視著遠方的水手那樣;他討人喜歡的臉上經常帶著一種古怪的笑意,令其他人第一眼就喜歡上他。他的鼻子長得很氣派,是道地的羅馬人鼻子——這肯定讓他那些愛爾蘭老鄉們大惑不解——但想想愛爾蘭沿岸可也一度是船難頻繁的地區,這就不難理解了。他說話仍帶著柔和、流暢又含糊的愛爾蘭腔,習慣把單字最後一個「t」發成「th」,但在紐西蘭生活將近二十年後,這口音又增添了一絲古怪:他的「a」發得像「i」,講話的速度也稍微慢了下來,就好像一具需要好好上一下發條的老爺鐘。他開朗的個性,使他在面對這樣艱辛的生活時比大多數人都來得堅毅,而儘管他是一個嚴守紀律、當孩子胡鬧時不吝出手責罰的男人,但他的孩子們——除了一個之外——仍然都很崇拜他。如果麵包不夠分,他寧願自己餓肚子;如果要選擇給自己還是給某個孩子做件新衣服,他寧可犧牲自己。這些比百萬個便宜的親吻更能證明他的愛。他脾氣暴躁,從前還殺過人,只是他夠幸運:那傢伙是個英國人,而當時都柏林外小鎮的港口恰好有艘船正等著漲潮,準備駛往紐西蘭。
菲奧娜走到後門口喊道:「吃飯了!」
孩子們魚貫走進來。法蘭克抱著一捆木柴,走在最後面,他把木柴扔進爐子旁邊的一個大箱子裡。帕迪把瑪姬放下來,走到廚房那頭的餐桌主位坐下,孩子們圍著兩邊坐了下來,瑪姬則爬到最靠近爸爸身旁的木箱上。
菲奧娜直接從她的工作檯上把食物分到盤子裡,敏捷俐落的動作不輸飯店裡的侍者;她每次都會端兩盤上來,先給帕迪,接著是法蘭克,依序輪到瑪姬,最後才是她自己。
「又是燉菜!」史都華大叫,拿起他的刀叉時塌下臉來。「你們為什麼要幫我取個跟『燉』這麼接近的名字?」
「給我吃掉它就對了。」他的父親低聲吼他。
大盤子裡堆滿著食物。煮馬鈴薯、燉羊肉和當天從菜園裡摘來的扁豆,每樣都是滿滿一大勺。儘管男孩們發出了低低的呻吟和作噁的聲音,全家人——包括史都華——仍然都把晚餐吃得盤底朝天,不僅用麵包把自己的盤子抹得發亮,還額外吃了幾塊塗了厚厚奶油與自製醋栗果醬的麵包。菲奧娜匆匆坐下、急忙吃了幾口飯,又馬上起身向廚房跑去,把許多加了糖、塗滿果醬的糕餅往大湯盤裡放;每個盤子裡都倒進了大量的熱牛奶蛋糊調味醬,然後她又一次兩盤地把它們端到餐桌上。她終於嘆了口氣坐下,現在她總算可以安安穩穩地吃她的晚餐了。
「噢,太好了!果醬蛋糕!」瑪姬大聲嚷著,用湯匙在蛋糊裡東舀西舀,直到黃色的蛋汁裡湧出粉紅色的果醬。
「對啊,小瑪姬,今天是妳的生日,所以媽媽替妳做了妳最喜歡吃的蛋糕。」帕迪微笑著說。
全家人津津有味地吃著,不管蛋糕是什麼口味。柯立瑞家的人對甜食一向來者不拒。
儘管他們吃了很多很多的澱粉,但是從沒有一個人身上會多長出一磅肉來,因為在工作和玩耍中,他們耗盡了吃進去的每一盎司食物。多吃蔬菜和水果是因為對身體好,而要補充疲勞就必須靠麵包、馬鈴薯、肉類和熱騰騰的甜點了。
在菲奧娜拿出那把大茶壺,替每個人倒了一杯茶之後,他們又坐了一個多鐘頭,聊天、喝茶或者看書。帕迪一面抽菸,一面埋頭看一本從圖書館借來的書。菲奧娜不停地幫大家倒茶加水,包柏則專心地在看另一本書。這時,小一點的孩子們都在計畫著明天要怎麼度過。學校已經開始放暑假了,孩子們都急著想開始著手做分派給他們的雜事:包柏要把房子外表破落的地方重新刷上一道漆,傑克和休吉負責柴堆、屋外的修建工作和擠奶,史都華要看顧蔬菜;這些工作與可怕的念書一比,簡直跟玩耍沒什麼兩樣。帕迪常常邊聽邊把頭從書本裡抬起,再分派給他們一些工作,而菲奧娜只是一言不發端坐在一旁,法蘭克則疲倦地斜倒在椅子上,自顧自喝著一杯又一杯的茶。
最後,菲奧娜叫瑪姬到一把高凳子上坐好,在趕她、史都華和休吉去睡覺前,用碎布把她的頭髮紮起來。傑克和包柏跟父母打了個招呼,就到外面餵狗去了,法蘭克則把瑪姬的娃娃拿到工作檯上,開始將頭髮重新黏上去。帕迪伸了伸懶腰,闔上書,然後把菸斗放進一個閃著光、充作煙灰缸的巨大貝殼裡。
「哦,孩子的媽,我要去睡了。」
「晚安,帕迪。」
菲奧娜把餐桌上的盤碟收走,然後從牆壁的鉤子上拿下一只大馬口鐵盆。她在工作檯的一端放好鐵盆(法蘭克坐在另一頭),再從爐子上提起笨重的鐵水壺,往鐵盆裡注進熱水。她從一個舊煤油桶裡舀出冷水,幫冒著熱氣的水盆降溫;拿著一個裝了肥皂的鐵絲籃往盆裡來回涮了幾下之後,她開始洗盤子,並把它們依著杯子疊好。
法蘭克埋頭修理那個洋娃娃,可是隨著盤子愈疊愈高,他默不作聲地站了起來,拿起毛巾將盤子一一擦乾。往返於桌子和櫥櫃之間,他熟稔地工作著。他和母親是冒著危險、偷偷這麼做的,因為在帕迪統治的王國裡,最嚴厲的規範就是人人各司其職。家務是女人的工作,而洗碗盤便是家務事,家裡的男性成員不准插手女性的工作。可是法蘭克每晚都會在帕迪入睡之後幫母親的忙。默許兒子這麼做的菲奧娜則故意拖延洗盤子的時間,直到聽見帕迪的拖鞋落在地板上的聲音。一旦他脫下了拖鞋,就絕對不會再回到廚房裡來。
菲奧娜溫柔地看著法蘭克說:「法蘭克,要是沒有你幫忙,我真不知道要怎麼辦。可是你不該幫我的。這會害你明天早上沒精神。」
「媽媽,這也沒什麼,擦幾個盤子不會累死我的。這只是我能幫妳的一點小忙。」
「法蘭克,那是我應該做的事,我倒不在乎。」
「我真希望有朝一日我們家能變成有錢人,那樣妳就能雇個女傭了。」
「那還真是太好了。」她將那雙沾滿肥皂、發紅的手在洗碗布上擦了擦,然後往腰上一扠,嘆了口氣。她看著自己的兒子,眼神隱隱透露著憂慮。她感覺到他有著一股強烈的不滿,而那種不滿已經超越了一般工人對於自己命運的隨口抱怨。「法蘭克,別胡思亂想了,那只會招來煩惱。我們是必須辛苦工作才有飯吃的人,這意味著我們不可能有錢,當然也不會有女傭。知足就好了。當你在說那種話的時候,是在侮辱你的爸爸——他不該受到這種待遇,關於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他既不喝酒,也不賭博,為了養活我們常把自己累個半死,賺的錢連一毛也沒進自己的口袋,統統都給了我們。」
他不耐煩地聳了聳肩,陰沉的臉變得嚴厲而冷酷。「我希望日子過得比現在好又有什麼不對?我不明白,想讓妳有個傭人,有什麼不對?」
「錯就錯在這根本是空想!你知道,我們沒有錢供你上學,既然你上不了學,除了做工以外,你還能做什麼?你說話的腔調、你的穿著、你的雙手,在在表示你是一個靠做工維生的人。但是手上起繭可不丟人,就像你爸爸說的,一個人手上起老繭的人,就代表著他絕對是個老實人。」
法蘭克聳了聳肩,不再說什麼。碟盤都已經收拾妥當,這時菲奧娜取出針線盒,往火爐邊帕迪那把椅子上一坐,法蘭克則回去繼續修補洋娃娃的頭髮。
「可憐的小瑪姬!」他突然說。
「怎麼了?」
「今天,那些討厭的小壞蛋在拉扯她的洋娃娃時,她只是站在那裡哭,哭得好像整個世界都被扯成了碎片。」他低下頭看著那個洋娃娃,她的頭髮已經重新黏上去,他又說:「艾格妮思!她是從哪裡想到這個名字的?」
「我想,她肯定是聽到我提起艾格妮思‧福蒂斯丘—斯麥思那女人的事了。」
「當我把娃娃還給她,她往它的腦袋裡一瞧,立刻就嚇得魂都飛了。它的眼睛不知怎的嚇著她。」
「瑪姬老是想些實際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
「可惜沒有足夠的錢供小傢伙們繼續上學。他們都這麼聰明。」
「哦,法蘭克!如果願望是馬匹,那麼乞丐都能當騎士了。」菲歐娜疲倦地說。她揉了揉眼晴,微微顫抖了一下,把補衣針深深地插進一個灰色的線團裡,「我不行了,我累得連眼睛都睜不開。」
「去睡吧,媽媽,我來把燈熄掉。」
「我去添些柴火就去睡。」
「讓我來吧。」他從桌邊走過來,把那個精心修補好的洋娃娃小心翼翼地放到碗櫃上一個餅乾桶後面,這樣弟弟們就看不到它了。雖然他並不擔心那兩個小男生會再打它的主意,因為和他們的父親比起來,他們還比較怕他,畢竟法蘭克的脾氣很暴躁。法蘭克和媽媽或妹妹在一起時沒什麼問題,不過其他幾個孩子們可都領教過他的壞脾氣。
菲奧娜看著他,突然感到哀傷起來。法蘭克有一種狂野、絕望的特質,遲早會惹上麻煩。如果他能和帕迪處得更融洽就好了!可是他們從不正眼瞧對方、經常發生爭執;或許是因為他太關心她了,也或許是她這個做媽媽的偏愛著他。如果真是這樣,那也是她的錯。畢竟那只代表了他那顆滿溢關愛的心,以及他的善意,他不過是想讓她的日子過得好一點罷了。這時,她又希望瑪姬能趕快長大,好早日把她哥哥肩上的重擔接過來。
她從桌上拿起一盞小燈,旋即又把它放下,走到法蘭克旁邊。他正在爐子前添柴薪,撥弄著風門,那蒼白的手臂上都是凸起的一條條青筋,那雙本來很好看的手現在卻滿是髒污,似乎永遠都無法洗淨。她遲疑地伸出一隻手,輕柔地把他額前的黑髮理了理。這是她所能做到最接近撫慰的手勢。
「晚安,法蘭克,謝謝你。」
菲奧娜默默穿過通往前屋的門,手中的燭火在她身前先行驅趕著陰影。
第一間臥室是法蘭克和包柏的。她靜靜地推開門,把燭火舉高,燭光頓時流向角落裡的雙人床。包柏仰躺著、嘴微微張開,像隻狗兒一般顫抖、抽搐著。她爬到床上把他的身體扳過來,趁那個恐怖的惡夢開始侵擾他之前讓他朝右側躺著,接著又低頭看著他好一會兒,忍不住想道:他和帕迪長得真像。
隔壁是傑克和休吉的房間,這兩個男孩幾乎是纏在一起睡的。真是一對可怕的搗蛋鬼啊!儘管老是惹麻煩,卻不是真的有壞心眼。她徒勞地把兄弟倆分開,想整理一團亂的被單,但這兩個紅色卷髮的小鬼卻拒絕離開彼此。她輕輕嘆了口氣,只得作罷。他們倆每天晚上都這樣睡,過了一夜之後,隔天怎麼還會有那麼多的體力?然而他們卻是一天比一天強壯。
對兩個幼兒來說,瑪姬和史都華的房間顯得昏暗而缺乏生氣:四面牆被漆成沉悶的棕色,地上鋪的油氈也是棕色的;牆上沒有任何擺飾,就像其他臥室一樣。
史都華又是頭下腳上倒著睡,原本是頭的地方,除了那穿著睡衣的小屁股仍露在被子外,其他什麼也看不到。菲奧娜發現他把頭靠在膝蓋上,一如往常地驚訝他竟然不會被悶死。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被子裡、壓了一下:濕的!唉,等明天天亮,保證連枕頭也濕了。史都華常常這樣,翻個身,又尿上一回。不過,五個男孩裡只有一個會尿床,還不算太糟。
瑪姬整個人蜷成一小團,大拇指含在嘴裡,剛剛用抹布紮著的頭髮在她的臉龐散開。家裡的獨生女。離開前,菲奧娜只瞥了她一眼;瑪姬毫不特別,就是一個女孩子,菲奧娜知道她將來的命運,所以既不羨慕也不憐憫她。男孩們就不一樣了:他們是奇蹟,是從她的這個女性身體中生出來的男性。雖然他們不能幫忙她做家務,但這不是問題;在帕迪同事的眼中,他這幾個兒子已是他人格的最佳明證。能生出兒子的男人,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回到自己的臥室後,她輕輕地把門關上,並把燭火放在梳妝台旁。她靈巧地把外衣後面從高領到臀部間的十幾顆釦子解開,從手臂上脫下。她把手臂縮進襯裙裡,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再鑽進法蘭絨睡袍。直到衣能蔽體,她才脫下襯裙、襯褲,與鬆了的緊身褡。她放下紮緊的金髮,將上頭的每一根髮夾都放進梳妝台上的海貝殼裡。即便在這個時候,她也不會任憑自己披散開那頭柔美、厚密、又直又耀眼的金髮。她的雙肘高抬過頭,兩隻手彎到脖子後方,很快地把頭髮編成辮子。她轉身走向床鋪,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但帕迪睡得很沉,於是她微微鬆了口氣。倒不是帕迪有興致不好,其實他是個害羞、溫柔又體貼的人,只不過最好還是等瑪姬大個兩三歲以後;若是再有個孩子,日子就太辛苦了。
作者資料
柯林.馬嘉露(Colleen McCullough)
澳洲作家。 出生於澳洲南威爾斯州,曾任美國康乃狄克州紐哈芬耶魯大學精神生理學教授。1977年著有《刺鳥》(The Thorn Birds)一書,成為澳洲最暢銷書。1997年被宣佈為澳洲「活著的國寶」,目前定居英國劍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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