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羅、上海、空中、倫敦、曼谷、海上、波士頓、台北、雲端…… 本書是候鳥般的褚士瑩，從小至今九個家的故事 要寫給對「家該是什麼樣子」有疑惑的人 開羅：混亂的開羅，有一個死人之城。每當我看到活人寄居在死人的家，生死攤在眼前一字排開，我就想起自己當年為什麼要拋下舒適熟悉的生活，以尼羅河畔為家。因為在這裡，對於要如何運用自己有限的生命，每天都會有全新的體悟。 上海：上海作家陳丹燕受訪時，回憶她八歲那年舉家自北京逃難至上海，父親按家中老小將皮箱從「陳1」寫到「陳11」……「人人都把我當上海人看待，可我家的大箱子知道我們不是。不是上海人，也不是北京人，是跟著箱子的人。」隔天，我就決定逃離上海，連一口箱子都沒帶。 空中：全世界每天都有三、四百萬人搭乘飛機。三、四百萬人，是個比台北市人口還多的城市。每年有超過一百天，我像隻集體飛行的大雁，在空中最狹窄的空間裡，找到最寬廣的家。 倫敦：逃離倫敦的家後，回頭檢視當時的失落感，發現或許是自己的問題。中國人喜歡講五族共和，融合不了就是一種失敗，就像愛與被愛。但是倫敦看得透徹一些，人本來就各自不同，根本不需要像綜合壽司那樣通通排在一個盤子上。 曼谷：在世界太多地方，很多人一旦體會到自己並沒有改變世界的能力，就放棄了原本的夢想。但從來沒想過要改變世界的泰國人，卻相信自己擁有祝福別人的能力，難怪無論貧富，多半快樂。 海上：每在海上航行，就會意識到自己作為地球的過客，人生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其實都沒有那麼重要。海上的家提醒我，世界很大、自己很微渺，所以分分秒秒都要真誠面對自己的生命，做自己喜歡的那個人。 波士頓：就算沙灘旁的老房子終有一天會被底下流過的湧泉拉倒、窗戶玻璃常常離奇破碎，但我還是深感幸福，因為，這是一個可以讓我學休息、做自己的地方，這是一個真正的家。 台北：外婆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夢到她撐著一把黑傘到海邊來找童年的我，她微笑著說：「我活過了，現在輪到你，放手去活你的人生吧！」然後，所有悲傷、罪惡與歉疚，像一群黑壓壓的烏鴉獲得釋放，我往溫暖的海中走去，從此沒有回頭。 雲端：無論海角天涯，我隨時都能回家。這扇通往身心安住的任意門，不是巫術，不是抽象的生活哲學，不是藥物，也不是宗教，而是無線網路。只要我順利登入三個常用的網站，無論身在何處，很奇妙的，我就回家了。 【名家推薦】 ◎于美人 ◎吳淡如 ◎張 正 ◎彭書睿 ◎賴樹盛

作者序∕我是幸福的閑古鳥 CH1-開羅，我的解放廣場 CH2-上海，是過客的家；我們，是家的過客 CH3-天空之城，最小也最大的家 CH4-倫敦，離開後才開始想念的疏離城市 CH5-曼谷的家，NGO工作者的免費客棧 【訪客留言】賴樹盛 CH6-水手的家，看盡人間百態 【訪客留言】彭書睿 CH7-波士頓，踏沙行、學休息、做自己 CH8-台北，外婆的安養中心 【訪客留言】張　正 CH9-雲端，無比真實的家

　　十五年後，巴比終於走出這間充滿記憶的房子。 　　當初我買下這間海邊的老房子的時候，巴比已經住在裡面了。 　　「不用擔心，他是個很好的房客，當時我們簽了一年的租約，之後就讓他一個月一個月付房租，直到他找到房子為止，」屋主凱莉笑著說，「沒想到不知不覺，就過了好幾年。」 　　在美國，這種沒有合約的房客，就是所謂的Tenant at will。從來沒有當過房東的我，對於這種沒有契約的租賃，覺得不可思議，不過當凱莉接著說，反正整棟房子上下裡外，連一個門鎖都沒有的時候，我也就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 　　就這樣，我搬進了一個房客比屋主還要了解這間屋子的家，就這樣，巴比又住了十年。 　　「我想，我受夠鏟雪的日子了。」巴比在一場幾十年來最大的風雪後，這麼跟我說。一開始，我覺得有些難過，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讓住在這間屋子十多年，已經像家人般的房客選擇離開，但是當我仔細看看眼前的這個男人，巴比已經不是當時正值盛年，因熱衷高爾夫球，寧可不結婚生子的單身漢，而是個兩鬢斑白、小腹微凸的六十多歲老頭了。我點點頭，拍拍巴比的背。 　　「沒關係的，我了解。」 小小島司光屯 　　這棟一百多年的老房子，位在波士頓市區南方一個小小的島上，這個島叫作司光屯（Squantum）。司光屯是個當年住在這個島上的印地安部落退潮時在海邊收穫豐富貝類的地方，即使在今天，每天早上還是會看到漁夫們從沙灘上挖出野生的淡菜，一箱又一箱裝滿卡車，運送到波士頓市區的海鮮餐廳。我的窗口，有一架高倍的望遠鏡，晴天的時候，讓我可以看到海灣中突出水面的石頭上，翻著肚皮躺著晒太陽的海狗，這些石頭底下，聚集著唾手可得的龍蝦。我之所以這麼確定，是因為每次當我划獨木舟經過的時候，都會看到就在距離手掌不到一英尺的石塊底下，有許多野生的龍蝦。 　　除了龍蝦之外，還有碩大的海鱸魚。每到夏天晚上，就會有人拿著手電筒和釣竿，走到我屋前兩百碼那個如今已經廢棄的老燈塔旁，徹夜垂釣。這些鱸魚很容易上鉤，但是因為太大了，肉質並不細嫩，除了越南人之外，大多數的釣客釣上了以後又放回海裡去，畢竟在這裡，釣魚就是為了「純粹釣魚」罷了，吃魚還是會上市場買。 　　從燈塔的方向直直望去，海灣的對面，就是波士頓市區。晴天的時候，市區每一棟叫得出名字的建築都歷歷在目，就連舊John Hancock金融公司大樓上面的氣象塔，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這棟大樓曾經是全波士頓第二高的建築物，只比當時第一高的海關大樓，矮僅僅一英尺，雖然現在早就已經被高樓大廈趕過，也早就改名叫作柏克萊大樓，而且隨時打開二十四小時的氣象頻道，或是登入www.weather.com就可以知道最新的氣象動態，但我就像大多數老波士頓人那樣，還是習慣從遠方抬頭看舊John Hancock大樓上面的燈號，嘴裡念念有詞背誦著當地人的口訣： 　　Steady blue, clear view. 　　Flashing blue, clouds due. 　　藍燈，晴，閃藍燈，則多雲。 　　Steady red, rain ahead. 　　Flashing red, snow instead. 　　紅燈，雨來，閃紅燈，則雪來。 　　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但是只要是當地人都知道，若在棒球球季的晚上，突然閃起紅燈，當然不可能夏天突然下雪，而是表示波士頓芬威（Fenway）紅襪隊球場當天的棒球比賽，因為天氣因素必須取消。 　　這是所有波士頓人都知道的常識。 　　曾幾何時，我也變成了波士頓人。 　　每天趁著退潮的時候，我帶著心愛的拉不拉多犬Inu，去附近的司光屯島盡頭，退潮的時候沙洲裸露出來，船隻暫時擱淺無法通行，但可以徒步從司光屯島，一路散步走到沙洲盡頭的湯普森島（Thomson Island）。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湯普森是個來自蘇格蘭的生意人，一六二六年在這個小島上設了一個交易站，跟當地的Neponset族印地安人做生意，所以大家就管這小島叫作湯普森島，後來有兩百多年的時間，這塊地都是租給幾個農家種水果，十九世紀的時候，很自然的就變成了當地農校，現在這個小島已經是屬於一個非營利教育組織，每年只有在暑假的時候，舉辦夏令營讓波士頓市區貧戶平常沒有機會接觸自然的孩子免費參加，其他時候只有兩三百年前留下來的野生蘋果和梨子果園，自生自滅，一個人都沒有。我跟Inu繞島一圈，大約一個小時左右，趁著潮水還沒有再度湮沒沙洲前，趕快回到司光屯島，否則就得等下一次退潮才能回家了。 「天道」般的生活 　　Inu最好的朋友，是巴比養的混種黑色拉不拉多，名叫Junior，是巴比從流浪動物之家認養的，牠們住在同一個沒有門鎖的屋簷下，一起生活、一起睡覺、一起吃飯、一起在海灘尋寶，過著連牠們的主人也深感羨慕的「海狗」生活。 　　看著這兩隻無憂無慮的狗，我都會忍不住想起有一年在巴黎，平易近人的索甲仁波切，曾經親手送給我一本他的名著《西藏生死書》（The Tibetan Book of Living and Dying），從來就沒有什麼宗教天分的我，卻記得在這本書的第八章中談自然中陰六道，仁波切解釋佛教提到有六種存在界（稱為六道）：天、阿修羅、人、畜生、餓鬼、地獄。每一道都是六種主要煩惱的結果：驕傲、嫉妒、欲望、愚痴、貪婪、嗔恨。 　　書裡面說，天道的主要特色是「沒有痛苦，那是永不改變的美，以及極盡享受之能事的世界。想像天神的模樣：高大、金髮的衝浪人，悠閒的斜躺在風和日麗的沙灘上或花園裡，聽著自己喜愛的音樂，沉醉在刺激物品裡，熱衷於靜坐、瑜伽及雕琢身體等改善自己的功夫，只是從來不用腦筋，從來不曾碰到任何複雜或痛苦的情境，從來不曾意識到自己的真性，已經麻醉到不曾察覺自己到底真正是什麼樣子。」這樣看來，這兩條拉布拉多犬在我家的日常生活，肯定不是「畜生道」，而是「天道」吧！ 　　比較起來，在這海灘小屋裡居住的人類，過得也不比天道的畜生差太多，除了嚴冬的暴風雪期間外，我們都住在讓我們帶著微笑醒來的地方，迫不及待開始一天，做我們喜歡的工作。巴比擁有好幾個資源回收站，雖然在外人眼中，這是個骯髒卑微的生意，不像律師那樣威風，也不像銀行家那樣富裕，但是我很敬佩巴比透過回收站，提供那麼多工作機會，給缺乏教育或職業技能的窮人、不會說英文的新移民、愛滋病帶原者，甚至非法移民，而且無論種族膚色，視他們如家人一般，能夠有這樣的房客，讓我覺得非常自豪。 　　比較起來，海灣對面的大都市，或是台北，每天商場上的爾虞我詐、金錢遊戲的陰謀、權力聲奪的競爭，根據仁波切的書，這就像是「阿修羅界」。至於「餓鬼道」呢？我光是住在曼谷的家就能第一手體認到那種痛苦，有些人像泰國前總理戴克辛（Thaksin Shinawatra），儘管富可敵國，但從來不曾滿足過，渴望併吞一家又一家公司，永不休止的在法庭上表現他們的貪欲。根據仁波切的說法，這些人就是「餓鬼道」。打開任何電視頻道，你立刻就進入阿修羅和餓鬼的世界。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我的家裡，只有大面的玻璃窗面對四季分明的碧海藍天，明明有安裝cable，但是卻沒有電視機。 　　我向來知道自己沒什麼慧根，所以難免天真的認為天道的生活品質似乎比人道還要好，即使索甲仁波切說： 　　「因為我們具有覺察力和智慧，這是開悟的素材；同時，人生無所不在的苦，可以激勵我們從事精神上的轉化。每一種痛苦、悲傷、損失和無止境的挫折，都有它真實而戲劇性的目的：喚醒我們，促使（近乎強迫）我們衝破輪迴，從而釋放被禁錮的光芒。」 　　但是每次當飛機盤旋在波士頓灣上空，準備降落在羅根機場的時候，我都貪婪的從上空看著下方星星點點的小島，且迅速就能找出我居住的司光屯島，看到我家門口那個廢棄不用的老燈塔，如果高度夠低的話，甚至可以看到白色的老木屋及我架在後院的藍色彈跳床，不禁感覺到回家的撫慰感；無論在外面受到什麼挫折，都可以在這極端安靜的海邊小屋中，得到療癒與平復，什麼「用悲傷來喚醒生命價值，衝破輪迴禁錮的價值」，都不如給我在家中跟一黃一黑兩條狗，過幾天如天道的平靜生活來得迷人。 　　同一本書裡曾經使用一個傳統的例子來做說明：有六種生命在河岸邊見面。對人來說，他把河流看成水，是可以洗滌和止渴的；對魚來說，河流是牠的家；天神把它看成是帶來喜悅的瓊漿玉液；阿修羅把它看成是淚水；餓鬼把它看成是膿血；地獄道的眾生把它看成是熔化的岩漿。同樣是水，但認知的方式卻不同，甚至相反。對於我，區隔我和繁忙波士頓的水，這個充滿各種生命的海灣，就是提醒我生命可以退一步海闊天空，外面的世界有很多值得努力消除的災難，也有很多值得賺取的財富，但是我只要回到司光屯島老燈塔後面的海灘之家，不用擁有世界，就可以過著如天道般天真燦爛的生活，這不正是許多人汲汲營營一輩子，說退休後想換得的寫意生活嗎？這個體悟雖然膚淺，但是這個家像是踏實的船錨，在我風雨飄搖的時候、為金錢憂慮的時候、受到浮名引誘的時候，在海的深處抓住我的不安，讓我不至於隨波逐流。 　　波士頓的家，這是我說給自己聽的，一個關於水手學習休息的故事。雖然在許多朋友眼中，住在這屋簷下的我們，就是不長進的年輕人，我們不敢奢望像我們的兩條拉布拉多犬那樣，過著如「天界」般的生活，但是起碼學習以退為進的人生，踏沙行，學休息。 小鄰居布萊恩 　　同樣以波士頓海邊為家，卻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把這裡看成可以休息的地方。 　　由於小小的司光屯島上，基本上只有一家商店，而且隔成一半，一半是便利超商，另一半是賣咖啡甜甜圈的Duncan Donuts。一般人早上出門上班以前，經過時停下來買杯咖啡，沿路邊開車邊喝，或是下班快到家才發現忘了買答應老婆要買的牛奶，或忽然發現衛生紙用完了，才急急忙忙採買一下日用品，順便買張樂透彩券……所以不到晚上七點就打烊了。基本上司光屯島是沒有商業活動，也沒有任何夜生活的，每天完美的夕陽在天際線演出完畢之後，就是星光滿天，島上變成野生動物的天堂，魚群追逐的潑水聲、豺狼對著月亮的嗥叫、夏天晚上揮之不去的臭鼬氣味、浣熊翻動垃圾箱覓食的聲音、徹夜不眠的黑鸝鳥站在枝頭上練嗓子，除此之外，幾乎是全然安靜的，更別說上館子吃飯了。或許這是為什麼，我的泰式料理廚藝精進——因為嘴饞，不自己動手就沒得吃。 　　如果偶爾想吃點中國菜，卻又懶得開車進城的話，附近昆西市有一家很簡陋的外帶中餐館，英文名字還不大難聽，叫China Jade，但是中文名字不知道發什麼神經，竟然叫作「喜來寶」。老闆是一對不眠不休拚命工作、永遠帶著無盡倦容、在黯淡的日光燈下工作的福州夫婦，這麼多年來，無論是暴風雪的夜晚，還是酷暑的中午，從來沒有一天拉下鐵門，因為太冷或太熱，沒有人願意出門的時候，就是外送生意最好的時候。 　　可憐的是老闆夫婦的一對稚齡兒子，在美國出生，名字卻是班傑明和布萊恩的菜市場名，每天從早上開店到晚上半夜打烊，接觸的世界就是這間小小的外帶中餐館，窗戶望出去唯一的景色，就是小小的停車場，說他們是在這家餐廳裡長大的孩子並不為過。除了彼此之外，沒有玩伴，沒有像其他美國孩子般豐富的戶外活動。老大班傑明很明顯有學習方面的障礙，注意力無法集中，但有驚人的記憶力，只要跟他說過的話，或是他感興趣的東西，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可是這並不能阻止他必須每個學期面臨被迫轉學，或是一再留級重讀的命運。 　　老二布萊恩，從小就顯得聰明伶俐，才智過人，但是除了坐在餐館裡看著窗外，或是用老電視看著便宜的中國盜版DVD二三流的電影，並沒有外界的刺激，或許因為急於觀看外面的世界，布萊恩很小就戴上了厚厚的眼鏡，稍微長大一點以後，進了小學，求知若渴的焦慮才稍微緩和一些。可惜美國的小學，上課時間非常短，我相信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布萊恩可能會願意一天上十二小時的學，也不願意坐在這間斑駁的牢籠裡。 　　不要誤會，老闆夫婦是非常非常愛這兩個孩子的，或許，希望這兩個孩子能夠有比他們在福州更好的生活，這也是他們之所以移民美國的主要原因。可是老闆夫婦忙於生計，加上文化隔閡，並不能提供這兩個孩子他們所需要的美國生活，不知不覺，這個便宜日光燈、折疊桌椅、擺設凌亂的小店，就成了這家人美國夢的全部。 　　過年的時候，我會包個紅包給兩個孩子，他們很吃驚，我更加吃驚，因為布萊恩告訴我，這是他們唯一得到過的紅包。 　　我聽了，心頭不禁一陣酸。 　　然後有一天，布萊恩開始拿著便宜的塑膠直笛，咿咿嗚嗚吹個不停，弄得爸媽心煩意亂，卻無可奈何。布萊恩有音樂天分，想學琴，老闆夫婦因此橫下心，送他去家教老師那兒上一個禮拜一次的鋼琴課，可是家裡沒鋼琴可練，只好去買了一個給幼兒的鋼琴玩具，只有十幾個鍵，一摳就掉下粉紅色的漆、要裝電池的那種便宜貨，放在兼當客人飯桌跟電視架的折疊桌上，玩了幾次，原本附贈的電池電力就耗盡了，爸媽捨不得買新的電池，從此布萊恩只好彈著無聲的鋼琴。 　　我忖度了好久，終於說服老闆夫婦，讓我送布萊恩一架電子琴，為了讓他們相信這是我家裡用舊的，我特地到上網去找賣家，條件是性能要像新的一樣，但是看起來要有用過的樣子，巧合的是，最後找到的賣家竟也是個中國人，是個到波士頓來在實驗室作博士後研究的女生，她聽了中餐館這家人的故事後，似乎也受到一些感動，原本她想自己留下來用的電源線，也就全套一起賣給我了。比起布萊恩原本那台無聲的玩具，這個有六十四鍵、插電就能用的電子琴，簡直就像有魔法。雖然餐館牆壁上的插座，因為太過老舊鬆脫，插頭老是掉下來，但是後來我們墊了幾個飲料箱子後，勉強支撐住了，老闆娘再三確認不用花錢買電池後，才露出了放心的笑容。布萊恩非常聰明，幾十個設定按鍵，八百個伴奏和絃，說明一次以後就萬無一失，回想起來，那大概是我在波士頓那麼多年以來，最快樂的一天。 　　三年後，布萊恩已經小學五年級要升六年級了，弱視的眼罩不知不覺，也跟著矯正牙套一起變成過去式，他的個子比同年齡的孩子瘦小，但仍然聰明過人，而且生活在兩個世界，一個中國移民勞工家庭，一個美國開放社會。他比過去更會察言觀色。 　　電話響起來，老闆接了以後，只用濃厚的福州口音生硬說了一句： 　　「Wait a moment.」 　　就對著飯吃一半的布萊恩大吼： 　　「Brain，你的電話！」 　　正等著外帶晚餐的我，有點吃驚的說： 　　「哇！你是大忙人！朋友打到這裡來找你？」 　　布萊恩只是聳聳肩，接過電話，不假思索用童稚卻自信的口吻說： 　　「Thank you for calling China Jade, how can I help you today?」 　　於是他在綠色的帳單上，先問電話號碼、詳細的地址（連問都不用問街名的拼法），飛快而準確的寫下客人的點菜、特殊的要求（不要辣、多一份梅子醬跟芥末，外加一瓶可樂）、信用卡號碼、信用卡到期日，跟對方道謝後，放下電話，拿起計算機，飛快的敲打一陣，寫下了最後的總和，默默交給父親後，又默默走回折疊桌上，吃那碗好像永遠吃不完的雜菜貝粥，貝肉一看就知道是罐頭直接打開即食的那種。 　　我突然說不出話來。 　　老闆從廚房走了出來，又對著布萊恩大喊： 　　「你寫這什麼東西？春捲是三條嗎？」 　　布萊恩不情不願卻也不敢怠慢，急急忙忙走回櫃檯去，我也湊過去看了一眼，布萊恩娟秀的筆跡用英文寫著： 　　「西蘭菜雞肉碟飯&春捲。」 　　「不是3，那個字是＆，美國人手寫的時候都是寫成&的。」 　　老闆一邊嘟噥，埋怨布萊恩笨手笨腳，寫得不清不楚，一邊又回到廚房去做菜，布萊恩跟我交換了一下眼色，兩個人都沒說什麼，直到老闆完全看不到我們以後，他委屈的指著俗麗的店招牌上一個紫色的「&」，小聲的說： 　　「他們只認得這個。」 　　那大概是我在波士頓那麼多年以來，最難過的晚上。

作者：褚士瑩 出版社：時報出版 書系：Across系列 出版日期：2011-07-04 ISBN：9789571354064 城邦書號：A2200323 規格：平裝 / 單色 / 240頁 / 14.8cm×21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