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第13屆臺北文學獎年金類得獎作品
一具被發現的屍體,
兩顆沒被發現的寂寞的心,
就是他們一起踏上逃亡之路的原因。
沒有綿延到天邊的州際公路,
沒有如廢墟般的小加油站,
也沒有最後留給男女主角自殺用的無人海灘……
這就是臺北,一個完全不適合逃亡的地方。
【名家推薦】
◎冬陽
◎甘耀明
◎伍臻祥
◎朱天心
◎吳懷晨
◎陳芳明
◎陳夏民
◎譚光磊
內文試閱
起點.城之美
「說起來這也算一種癮,反正人生在世,難免會染上些什麼癮,無論好的壞的……」
◎七月二十六號(星期六)上午六點到十點三十分
——序曲:周伯伯(櫃姐兇殺案關係人)
周伯伯今早出門運動時絕對沒想到,自己會成了屍體的第一發現者。
他固定每天清晨六點起床,六點半以前離家,從他所居住的、以獨棟透天厝為主的「城之美」社區,走到附近產業道路,這一趟路程大約得花十多分鐘。
接著,周伯伯沿著這條產業道路開始快走,沿著南勢溪,只是他從沒分清楚過這方向是順流還是逆流,總之往淨水廠方向,一直到另外一座社區的警衛室門口,這中間約得花上三十分鐘。
這條沒有編號的產業道路鋪的不是柏油而是水泥,僅容單線通行,道路本來應該就是專為山坳間的幾個社區所設,車流並不多,更何況是一大清早。
沿著這條產業道路慢跑,是周伯伯這五年才開始養成的習慣。周伯伯中年後一直受痛風所苦,這兇惡的痼疾簡直像亡靈似的纏上了他,專挑他的左腳大拇指發作。
周伯伯又酷愛食內臟海鮮,高普林,戒口多難,沒退伍前幹的是文書軍需,會寫書狀,退伍拿月退俸,掛了招牌也就當起代書,在律師考試錄取率低於百分之零點一的那年代,他魚肉山珍照吃不忌。
周伯本以為痛風患者不適合跑步,直到他看了「健康兩點靈」節目上的藥學博士說,痛風沒發作的慢性期,應該以快走或慢跑來增強關節肌力。於是他養成快走的習慣,這五年來沒有間斷過。
他認識的很多老大哥都有運動習慣,像他以前的老長官衛上校,每天游不到一千五百公尺絕計不靠岸,這也算是一種「癮」吧?游泳中毒、慢跑中毒,就像煙癮、酒癮。醫學上會說那是腦內分泌的多巴胺,但周伯伯覺得人生在世,總是會染上什麼癮,好的壞的,反正最終還不是得一個人走。
邁入七月後,夏天變得粗暴又明亮。才剛過五點,天色已經光敞敞的,視野遼闊,今天周伯伯腳程比平常還快,前面就是淨水廠了。水塔上以幼稚筆觸畫著紅色的太陽公公。他決定再往獅仔頭山走一段,於是沿著登山階梯爬了起來。如果先知道這個決定會成為事件的開端,周伯伯心想自己會不會後悔多走了這段步道。
獅仔頭山從新店這一端,延伸進入烏來、三峽,和再往東的喀博山系、塔曼山系聯繫在一起,沿著這一條高低不一的山稜線,就進入雪山山脈山系。當然周伯伯走不到那麼遠,但這一段山系也是新店溪上游的翡翠水庫汲水區,供給了整座大臺北地區的水源。
周伯伯之前也走過好幾趟獅仔頭山步道,運動嘛。對年長者而言,「動」本身就是炫耀,誰游泳誰健走誰騎腳踏車誰還騎摩托車環島去了。什麼都在失去的年紀,還能比些什麼?
獅頭山標高八百五十七公尺,擁有一等三角點。中途會經過一座「防蕃古碑」,周伯伯每次爬到這兒就折返了。碑文說此碑在紀念戰死的臺籍「隘勇」,明治三十一年(一八九九年),當時臺灣總督府設立「臺灣樟腦局」,實施「樟腦專賣制度」,於是日本政府將古道改為「隘勇線」。但這裡本來就是山地人的獵場,結果臺灣籍隘勇就和山地人在附近展開了一場搏殺,說起來跟民族大義或國家認同沒什麼關係。
「山地人悍,比臺灣人好多了!」周伯伯想起幾年前有部演霧社事件的電影,他沒看過,但總覺得同屬這島嶼上的少數族群,都打過日本鬼子,比起「臺灣人」,周伯伯對「山地人」更有好感。
不過周伯伯沒跟別人說過,其實他根本沒打過鬼子,老家在河南山坳裡,還沒看到半個鬼子抗戰就打完了。十二歲那年,他忘了幹啥就跟著共產黨土八路離開家,後來不想走了,原地臥到,躺進黃泥路邊的大麥田。河南人身材矮小,大麥田一梗一桿都超過百來公分。周伯伯後來回想,電影裡常有的那幕:漫地金黃色澤、麥田秋收的美景壓根兒不存在,他記憶中的大麥梗都是淤泥般的髒黃色,躁躁的、澀澀的。
邊爬著階梯、喘著氣,周伯伯對自己犯癮似地興起的思鄉情懷很不高興。「他娘的,早就說不回去了嘛。」他自言自語了起來。民國七十八年開放探親,周伯伯就回去過一次了,後來寄信來討錢的人多起來,什麼二叔三嬸紅白喜喪,娶媳婦嫁閨女,一開始還電匯了三兩次,那時臺幣對人民幣匯率正高,一比六多。現在咧?自顧不暇了。
周伯伯覺得自己從前住眷村時,還比現在來得對政治有熱情。狂熱,那時候可是來真的。不過當時還因為有著忠黨愛國的信念,現在呢?
衛上校整整比他大了半輪,八十幾歲的人,每天還鎖定政論節目,邊看邊罵邊點頭,整整一個半小時。看一看還打電話來跟說:「李濤啊怎麼這個樣子?」周伯伯想,李濤不是老早就沒主持了嗎?
周伯伯也搞不懂自己是怎麼回事,才比衛上校小幾歲,電視頻道轉啊轉,一下聽劉寶傑講外星人,一下聽謝志偉罵國民黨,轉多了就分不清看的到底是中天還民視。幾年前,臺南不是有個議員把國臺辦發言人給推倒在地嗎?周伯伯聽著Call in進TVBS的老榮民鄉親,各個雄姿英發、廉頗老矣尚能飯,昔日共匪今日盟友,昨非今是,但他怎麼卻無感了。
就像忘了是哪天一起床發現自己喪失性能力的清晨。
別提了吧,周伯伯想到那檔事,才發現自己已經快喘不過氣來了,今天體力應該到極限了,夠了。就在準備折返同時,他忽然一腳沒踩到硬地,異樣的感覺傳到左腳拇指,恰巧是他痛風每次發作的那個部位。
那不是水泥地也不是土壤,是人體的觸感。他當年坐船來臺灣,睡覺時腿腳伸直,搭的貼的都是其他人溫熱癱軟的身體。那種混雜著汗、尿騷味蒸散出的蛋白質氣味,一記就六十年。真的是回不去了。
周伯伯勉強彎下腰盯著草叢瞧。他先看到一雙腳,白皙纖細的腿肚子,接著看到了黑色的窄裙與套裝。周伯伯想像穿著有墊肩、剪裁立體的套裝的女孩子,端莊有禮地站在他面前鞠躬的可愛模樣:「伯伯您好,請問是要登機嗎?」
那些年返鄉探親的記憶又浮露出來,像深海裡盲了眼的鮟鱇魚,依著頭頂燈光來誘捕獵物。周伯伯此時還誤以為這墨黑色套裝是空中小姐的制服,他還想是不是有飛機掉到這座山裡頭了?
約莫兩三個小時之後,這塊草地被鮮黃色、上面寫了「刑案現場,禁止進入」的塑膠帶圍了起來,有抬著擔架的醫護人員走動,有警察拿著礦灰色的大朵毛刷進行工作。周伯伯坐進一輛車門上寫了「新北市刑事現場勘驗車」的廂型車,作完筆錄,覺得血糖有些偏高,就回家休息了。只是躺了一會兒睡不著,扭開電視時才發現,頻道竟然停留在昨晚的三立新聞臺。
螢幕下方時間顯示十點三十分,女主播穿的套裝和他剛剛發現的屍體有點像,但顏色亮麗了些。女主播正一臉哀戚地報導一則還沒有微波畫面回傳的快報。周伯伯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個兒就這麼參與了這個事件的其中一部分。
再過幾個小時,身穿百貨公司制服套裝、身分無法確認的專櫃小姐,陳屍在新店山區的消息,將在每個新聞臺的帶狀節目裡重複播送。只是周伯伯在想:如果一個消息不斷重複再重複的時候,它還算不算得上「新聞」?
或許真正的新聞發生的那一剎那,我們壓根兒渾然未覺。
路線一.青春→失落
「一則又一則的戀愛故事,一千零一夜,簡直就像替自己失落的青春重新經歷一遍似的。」
◎七月二十四號(星期四)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一點三十分
——陳德宇的出場
「竟然已經他媽的七月底了。」陳德宇粗魯地掀起筆記型電腦背蓋,但圖書館太安靜,害他想罵也不敢罵出聲。原本圖書館樓下簇聚阿伯滿嘴的髒罵,今天卻一點聲音也聽不到。進入七月,距離自己失業就正式邁入第八個月了。之前賭氣連年終都不領就離開了技嘉科技公司,現在想想實在很白痴。
「我真他媽的很白痴。」德宇還是小聲地罵出聲來。
他身處的這座新北市圖書館安坑分館,在離家走路十分鐘的地方,緊鄰一一○省道。幾年前才剛剛落成。一一○省道全長四十五公里,從桃園大園起,直至新店碧潭橋頭,途經蘆竹、大湳、八德、三峽、鶯歌、安坑等地區,一直到碧潭大橋為止。與風景區盛名的碧潭吊橋相比,外地人通常不知道這座灰白色、水泥材質、稱不上設計感的三線道橋梁才是真正的「碧潭大橋」。
一九七二年,碧潭橋通車,此後取代了吊橋的交通功能。自此之後,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建成的碧潭吊橋只剩景觀功用。兩岸聚集起了攤販市街,從一開始的套圈圈、撈金魚、打彈珠、夾娃娃機的攤販,變成現在昂貴的景觀餐廳。
聽說二十世紀初,新店溪的東西岸、彰泉閩客也有過械鬥,但就德宇所知,東西岸唯一的競爭就是放煙火。跨年或聖誕節,碧潭吊橋應景掛上有些俗豔的LED彩燈,兩岸民眾大手筆自備煙火施放,各十分鐘,有點像南北韓或八二三砲戰那樣——戰爭被隱喻成了微型而燦爛的模式,既可愛又溫馨。那煙火規模,說真的,有時不輸臺北一○一那種把摩天樓燃燒殞毀似的煙火秀。當然,是粗製濫造了些,但對德宇來說,他從後陽臺就看得到。
一九九六年,簡稱「北二高」的「福爾摩沙高速公路」碧潭橋段通車,在相隔不到一公里新店溪上方,橫亙了三座橋,再往下游方向走,會看到一幢幢緊鄰河景的豪宅群,接著轉上水源快速道,西向接板橋、三重、萬華、士林,東向接公館、敦化南路、信義區。
從交通位置看來,安坑四通八達,但以開發來說就不是那麼回事。預計民國一百一十幾年通車的安坑線至今還沒開工。而省道一一○進入安坑段後,建物樓層明顯降低,沿街從繁華趨於貧瘠,原本的金石堂、肯德基、中型百貨商場或櫛比鱗次的中西式早餐店不復見。
據說五○年代,自碧潭到安坑一段規劃成為「禁建區」。房屋高度不得超過三層樓。理由大概只剩下在地人知曉,是因為情治單位進駐的緣故。為了避免高樓層的建築干擾無線電波,所以這附近始終是這種高度的建築,猶如南洋的低矮牌樓。
電波干擾?現在都4G了好嗎?時代更迭令德宇感到滑稽。
因為樓層限制,省道兩側不外乎是果菜批發行、加油站、汽車保養廠、鐵工廠、釣具行或檳榔攤,早幾年釣蝦盛行,沿路開了好幾家釣蝦場,但隨著風潮降溫也就任由其荒廢了。省道一一○是德宇以前上班時的必經之路,但他總覺得這裡一點也不像臺北,從任何角度觀看,一一○沿途都像頭份到三灣,或沙鹿到龍井的省道。無論是商店的種類、稀落的人群、呼嘯狂飆的改裝機車、車上雙載三貼的短裙臺妹,還有穿藍白拖鞋、染金髮、沿途吐檳榔汁液的刺青少年。
「以前上班的時候啊……」德宇帶著睡意瞇著眼睛想,技嘉科技時期的記憶就像煙霧繚繞的KTV包廂,明明是親身經歷,卻顯得朦朧不清。
技嘉科技公司位於建國路,隔壁本來是裕隆汽車的廠房,現在變成了宏達電的總部,房價也一日千里。那時德宇騎著他的小綿羊,沿省道穿越碧潭大橋,接北新路、轉進建國路。若沿著北新路一直騎再過景美橋,就可以接上羅斯福路進入臺北市區。
過去的記憶隨著街景既視而逐漸清晰起來,跟Google的街景拍攝全然不同的真實。德宇甚至記起他第一次獨自去新店鬧區的往事,那時國小二年級的他,獨自跨上公路局公車——司機還會剪月票的那種。車才剛過了碧潭大橋,眼前逐步展開出來的城市全輿圖,令德宇怔然驚恐。鮮豔的建築物,在車馬流水的要道通衢雄偉矗立著。
就在寶橋路、北新路口的三角窗,一座剛落成的、宛如巴特農神殿的紅黃建物,對照周遭低矮樓房顯得突兀。很快地,德宇和同年級的小朋友都知道了這間店名為「麥當勞」,知道裡面除了薯條、漢堡、可樂、炸雞塊,還有附贈玩具的兒童餐。穿紅黃相間條紋衣的叔叔,羽毛燦黃燦黃的大鳥姐姐,紫色的奶昔大哥,黑白囚服的漢堡神偷……
只是那時候,德宇以為這裡就是臺北,涉水過橋,就是與家居附近的竹林叢、溪澗或家庭式工廠截然不同的空間。後來德宇才發現:他當年去的新店街市,不過只是臺北的複製──中藥行、茶藝店、集郵社、古玩玉器,收集錢幣、紙幣的路邊書報攤,舊書店……說好聽點是保留了傳統,現在德宇覺得它們像被塞進了時光膠囊,每張流動的臉孔,看板、招牌,都靜止在時空甬道口,動也不動。
城市晃動著、像幻燈片那樣明亮又模糊。年幼無知的他竟以為這裡就是所謂的「臺北」。
後來他知道了。「真正的」臺北還得再過橋,景美橋、寶橋、福和橋、中正橋、光復橋、華江橋……無論如何都得再過一座橋。
但成年後的德宇還是沒機會去「真正的臺北」上班。研究所畢業,他進了技嘉科技公司當業務,技嘉科技主要作智慧型手機的液晶螢幕代工,工作期間他沒交到什麼換帖哥們。穿防塵衣的作業員大多看不清頭臉,有種隔閡感。德宇只認識一個海派的男生大頭,跟他同年。休息時大頭有跟他聊過幾次天。
「幹,你看到隔壁沒有?啥小『奈米級拉曼磷光顯微實驗室』,聽說裡面作業員都包尿布,安安成人紙尿布喔。」大頭摘下PU手套,再粗魯扯下自己的髮網,邊指著那間實驗室走出來的傢伙嘲笑著。
作業員常抱怨上廁所不方便。誰能想像一群於二十五到三十五歲之間的青年,每天早上到更衣室套上成人紙尿褲的窘迫,像昆蟲被困進紙袋、在耳邊振翅的煩躁與黏膩。
德宇覺得防塵衣看上去都差不多,後來才知道根據不同實驗室規格,防塵衣也有分等級。作業員早晨得穿過氣浴室,透過強力氣流消毒,同時室外的燈號就會亮起。
黃燈表示「可以通行」,紅燈表示得「再次消毒」。
德宇沒想到陷入回憶的這天早晨,他也即將陷入自己人生的轉折處。只是當人生走進了甬道時,也會亮起警示的紅燈嗎?
但德宇其實還滿羨慕——那全套兩件式跨開無塵衣、純白膠鞋。想像自己拿著滴管、量杯,像科學家那樣搖頭晃腦。他那時穿的制服,是背後印有「技嘉科技公司」的防風外套,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業務似的?真他媽的有夠魯蛇。
剛上班的時候還跟學妹在一起呢!那記憶包廂的煙霧總算散開了,露出遼朗的森林和天空。
德宇讀研究所時認識了學妹,教授讓他去班上當TA,實習課結束,他和學妹互留了聯絡方式。一開始德宇覺得跟她什麼都很合,學妹喜歡看爽片,《蜘蛛人》、《美國隊長》、《復仇者聯盟》。「爽片就是要去戲院看。」對嘛對嘛。他於是付了好幾次3D加IMAX的電影票錢,請了幾次還不錯的餐廳,學妹說生日禮物想要Tiffany經典款的相思豆項鍊、說跨年想去高雄看義大世界煙火、說想養一隻粉紅貴賓……
直到他倆都離開學校、成為上班族之後,有一次德宇穿著寫著「技嘉科技公司」的防風外套趕去約會,只因為學妹說想嘗嘗看信義區那家新開的、總是大排長龍的甜甜圈。
「有什麼不對嗎?」德宇記得那天他手上還拎著排隊超過兩小時終於買回來的、裝在長方形禮物盒的甜甜圈,但她臉臭得要命。
「我覺得好丟臉。」學妹盯著德宇印著「技嘉科技公司」的制服外套。德宇還記得學妹那天穿著套裝和高跟鞋,穿高跟鞋的她好像長高了,她皺起眉頭的表情悲傷又世故,已經不是那個跟他一起嘟嘴自拍、坐在小綿羊後座靠著他肩膀、笑著鬧著或沉沉睡去的女孩了……
分手後,德宇對工作也倦怠了,像彈性疲乏的橡皮筋,也像卡通裡常常出現的那一幕,在馬頭前綁紅蘿蔔,馬為了咬住蘿蔔而拚命往前跑,但蘿蔔卻永遠都會在更遠的前方高高懸著。
大概是那時,德宇就決定要辭職了吧。他跟家人的說法是要考公職,於是每天固定來到圖書館報到。七月初才剛剛考完的高普考,考到後面幾科他早就放棄了。其實他認真讀書的時間根本不多,每天背著筆電出門,說是作考古題,其實電腦和手機灌滿了各種線上遊戲——「英雄聯盟」、「神魔之塔」,就連「勁舞團」、「愛情公寓」那種聯誼性質的遊戲他都有玩。
德宇不是沒有想過認真準備國家考試,只是好像某種透明膠膜罩住他,讓他瀕臨窒息。
「八個月了。」爸爸透過視訊的無奈聲音跨海傳了過來,被壓得扁扁的。
德宇爸媽退休後,舅舅替兩老辦了綠卡,於是爸媽飛過半個地球,搬到洛杉磯附近的鄉城、坐起移民監,剩他和哥哥嫂嫂同住安坑。
安康路旁的舊公寓,算祖厝、「起家厝」,爸媽剛結婚的時候買的,屋齡和他同年,那時房價還不到一百萬,現在已經是二十八年的二十八坪舊公寓了。隔壁的安民街蓋起二十層的豪宅,但起家厝一點沒變,醜怪的生鏽鐵窗、頂加、遮雨棚,像癌症末期身體長出的腫瘤。典型的新北市破舊公寓,沒有到都更的程度,但少了法規和大樓管理委員會,大概都會成了這幅放棄治療的光景。
在公寓裡,哥哥和嫂嫂住六坪有衛浴的大房間,他則住在小房間,雖然是親兄弟,卻宛如陌生人分租套房那樣,鮮少見面。德宇覺得哥哥認定了這個公寓的法定繼承權,而他只是分租房間的外來者。
接下來該怎麼辦?就在今天,一個七月底的普通早晨,陳德宇想到關於自己的未來。失業的前六個月他領救濟金,一個月兩萬還勉強夠。接下來呢?存款即將見底,他要回頭當個靠爸族?對著視訊鏡頭擺出諂媚的嘴臉……
想到視訊,德宇下意識點開Line。視窗裡,最後一次和Jill的對話就這麼跳出來:「不然有空我們約一下,開車帶妳去兜兜風怎麼樣?」這是德宇最後傳過去的一句話,已經是上禮拜傳的訊息了。旁邊還註明了「已讀」。
Jill大概是這陣子德宇覺得比較有搞頭的對象,百貨公司的櫃姐,住臺北,年齡他還沒問。剛加Line的第一晚他們就通過電話,Jill數落起她的前男友一整晚。德宇聽著聽著,激昂起一種「如果是我當她男友的話結果應該會更好」的志向,在沒注意間,他身邊湧現一股粉紅色的熱帶氣旋,低壓中心的戀愛漩渦正悄悄膨脹了起來。
德宇覺得Jill和「愛情公寓」那些戴假睫毛、放大片、四十五度自拍的「妝妹」有著很大的區別。看起來眼睛雖然不大,但左側眼角的可愛淚痣頗具性魅力;皮膚雖然算不上白皙,卻透顯出健康的活力。更重要的是Jill說她現在雖然從事服務業,但她說她目前這份工作只是為了先存錢,將來自己打算國外念書。
Jill說,自己也不是小女生了,總要存到國外的學費、生活費,不能當伸手牌;Jill說,媽媽已經到了屆臨退休的年限了;Jill說,她和那些天龍國長大、從小送去念私立明星國小、國中,畢業後送出國的女生不一樣……
寂寞和溽熱的深夜時光,德宇自己的微弱光線就被Jill熾亮的光源給遮蓋掉了。算一算,他認識Jill還不到兩個月。雖然德宇不知道櫃姐的薪水,不知道去法國留學讀碩士到底要多少學費,或要通過什麼的語文檢定認證……但他確認了某種幾近乎戀愛的感覺。直到上個禮拜——德宇記得很清楚,考完高普考的星期天,是他們最後一次聊天。此後Jill就像人間蒸發似的。
德宇終於找出自己今天起床後就煩躁不已的原因。
下定決心,他點開了資料夾,裡面是「九十八年度行政法」申論題第一題:「請以宏觀角度來探討地方縣市政府對於具文化意義的歷史古蹟保存與經濟發展的矛盾衝突」,這麼長的句子,要斷句換氣都有困難。德宇說服自己今天的進度到了,於是點開另個資料夾,他轉身成了半獸人大軍的領袖,面對精靈族、不死族的攻擊,負隅頑抗……
真實世界矛盾太多、太不公平,只能靠虛擬的勇者來拯救世界。
或許也能拯救自己。延伸內容
◎文/陳夏民(出版人)
祁立峰的首部長篇小說《臺北逃亡地圖》,展現了新生代小說家的企圖心,以「百貨公司櫃姐兇殺案」關係人的證詞串連大臺北的歷史,再拉近敘事鏡頭,緊跟著居住在這一座盆地上的小人物--櫃姐、保險員、無業男子、越南新娘、打工女孩等--特寫他們卸下日常面具後的真實面貌。
當每個角色曾遭遇過的光怪陸離的人生波折與挫敗,如一張沾滿便當油漬的報紙攤開在陽光下,我們才終於理解,現代男女以為能在網路世界打造完美分身,進而在「愛情公寓」或「勁舞團」中找到人生伴侶的嚮往,總在網路斷線的那一瞬間,轉變為意識到終將獨自面對這一個世界的惆悵。
這不是一本完美的小說,但作者灌注給書中小配角的愛與同情,十分迷人,因而我願意相信這些小人物此刻正在這座盆地中努力活著,說不定曾與我擦身而過。
作者資料
祁立峰
一九八一年出生於臺北新店。現任國立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助理教授。 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臺北文學獎、人間福報文學獎。國藝會、文化部創作及出版補助。 另著有散文集《偏安臺北》。
注意事項
- 本書為非城邦集團出版的書籍,購買可獲得紅利點數,並可使用紅利折抵現金,但不適用「紅利兌換」、「尊閱6折購」、「生日購書優惠」。
- 若有任何購書問題,請參考 F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