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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葉佳怡最新短篇小說集《染》。人物場景如同現實幻境。〈山楂花之死〉為自己規劃離婚典禮的男人,〈骸〉丈夫出海失蹤多年的生產線女工,〈禮物〉流浪於首都各工地之間生活的工頭,〈莉莉之一:burger王〉每日幫臥病老人翻身的菲傭看護,〈染〉反傳統同情畸形的常態,母女同謀,對身體畸形的弟弟,爆發令人戰慄的惡意,………小說家以冷靜節制的文字,不同流俗的切割法,十篇小說帶你穿透現實世界的表象,直視殘酷無常的人生切片。
【名家推薦】
◎平路(作家)
◎林俊穎(小說家)
◎胡晴舫(作家)
「清涼又火爆,舒緩且生猛。從『藝術即是戮力得罪這個世界』的角度言之,葉佳怡真是小說家中的最佼佼者。」
──張亦絢(小說家)
「葉佳怡(1983)於此時的出現,不僅給創作質量日趨穩定的八○後(或所謂七年級)新文學強化了陣容,也相對標示出一個比較面目清晰、不同前代的女性小說寫作者。……全書明明強迫面對氣味雜沓、俗語橫流的現實生活,卻寫得鏗鏘冷靜,人間各角落,人與記憶與願望如粉漆四處脫落,小說家再毫不手軟補上幾刮,愈刮愈顯露出那病化的內牆。
她喜歡中性,趨避濫情,拉高俯寫那些無可突破的具體物象之中所可能存在的極端情緒,一觸即發的衝突,甚至也不衝突而就這樣硬生生地吞受活著下去了。」
——賴香吟(作家)
【活動訊息】
《染》新書分享會
2014/12/3(三)19:30-21:00
地點:誠品信義店3F Mini Forum(台北市松高路11號3樓)
講者:葉佳怡(本書作者)、張亦絢(小說家)
目錄
推薦序 藍光寫實
輯一
山楂花之死
骸
禮物
輯二
莉莉之一:Burger王
莉莉之二:身體靈魂誰在聲聲慢
利樺之一:斑點
利樺之二:胎兒形狀的痂
輯三
少女的怨恨
夢的共犯
染
附錄 原地踏步與有感暴力
後記 原野
序跋
後記 原野
◎文/葉佳怡
我們家的黑貓,在接近冬季的午後於書櫃頂端安睡,身體靠近熾熱燈光,烏黑皮毛如發亮原野。
我看著那片黑色的光,心想,原野一詞如此中性,可以滿是生命,偶爾也可以死大於生,如同呼吸之間短暫卻又無限大的間隙,絕對靜謐。然而兩種可以並無衝突。
工作一年以來,每日從家來回公司,從邊緣來回繁華,每趟走兩、三段瑣碎的路,轉兩、三班車,大部分時間在地下繞旋。三月時最辛苦,空氣還不夠暖,雖然不及殘酷四月;涼氣不肯退去,你恨又有點同情,但同情沒有效益,一下子又被自己撲滅熄去。然後是六月七月八月,真正的暑氣。
一年來幾乎無法寫出任何故事。雖說工作讓自己活得更像一個社會人,然而成為社會人是走一棟大樓,人在裡頭上下來回地走,看清了一些鋼筋骨架,卻也確認了一些言語無用。行為一旦出手,就是歪斜,文字一旦穿戴形體,就是反覆修改的開始。偶爾眼光與他人擦撞上,一絲火花一樣的理解,過了三秒或三、五個月,卻又要重新才能燃起,只因為你對他人的認識更多了。
不是不想往回走,倒退入那座陰暗巢穴,但其實也沒什麼陰暗巢穴。潮水退去在泥上留下許多孔洞,再淹沒便是重新開天闢地。什麼陰暗巢穴都是此刻隱喻。日子如常,但如常也不只是如常,應該愈過愈好,只為了明白那些此刻巢穴之間的連結。我們或許在同一棟大樓裡上下來回,卻是彼此幽魂。然而如何安靜或喧囂地善待彼此,往往不是那麼精神性的事。飯桌、稿費、信件、酒杯。有時候琢磨於必要之外可以的多一句解釋,有時候氣憤於對方明明可以的少一句怨懟。來回來回,什麼都可以計算。
只有這本書裡的故事是精神性的五年。斷斷續續留下來的五年。再更之前的故事,我放棄掉了,彷彿放棄之前曾在東海岸就學的人生。即便在那裡有一座小城市,是如今的我唯一不靠地圖即可辨認方向並感到安心的城市。
不過那樣的城市,終究也只能留在那裡。俐俐落落地。
偶爾當然還是會想,如果,只是說如果,生命原野中裸露出光禿泥土地,任人以枯枝描畫,大家或許都建構出一種關於缺乏的理想城市。孩子的城市沒有校舍,員工的城市沒有上司,清掃工的城市沒有街道,官員的城市沒有人民。這樣也好。人總要擁抱一種誠實。誠實非常困難,關乎一種選擇與作為,包括放棄,那和不說謊不是同一件事。而那座小城市,非常美好,卻始終不是此刻現實。我承認。
那麼現實是什麼呢?現實是我需要很多,現實是我不相信什麼漂亮的孤獨。所以我要感謝香吟老師在忙碌的九月為這本書說話,感謝俊穎老師從學校時期就總是耐心面對我的焦慮,感謝晴舫姐總是主動關心我。這次也麻煩了我好喜歡的作家亦絢,來自她的各式各樣幫忙我很難謝完。也感謝平路老師的閱讀與推薦。現實是我一直活得無比任性且猥瑣,稱不上讓人放心,也不是個很好的朋友。五年來許多朋友追著我,不讓我真正掉出任何關係,所以我要感謝他們總是不放棄我。
所以還能留下這些故事,彷彿始終在心口別著那座城市的影子。並偶爾允許自己回想起,當時其實也是生活在小城市的邊緣,寄居一間早餐店的二樓套房,薄薄門板外恆常趴了條巨大的黃金獵犬。她不是很喜歡我,我也不是很喜歡她。我們總是在彼此打擾,可是都享受那裡的山與河床。我們的快樂悲傷,即便在分開很久之後,都無法用不同語言訴說。此方彼方,總有一些缺乏形體的理解。
而活著是一片原野,而故事是一片原野。那是一片無限大的抽象之地,容許所有缺乏形體的物事。有時候我會在現實景觀中窺見那片原野,如同乾燥河床被風吹起一片霧黃沙土,再緩緩落下。你知道那是一段粒粒分明的過程,即便你或許永遠無法親眼瞧見,卻總能在腦中聽見那一次又一次墜地的震天音響。
以及每次音響裡面萬千變化的雜音。那些無時無刻包裹我們、讓我們安全的、無比安靜的雜音。
最後,問候我的好友佳嫻,問候總能一同走在原野上的我們。你與病痛的相處,比我所理解的有形無形的一切更勇敢。
內文試閱
山楂花之死
他帖子都發了,離婚典禮,四字燙銀,簡潔的細體字。從印刷店老闆接過那一疊微熱的卡紙時,他手腕一扭,袖口的扣子就掉了一顆,那扣子是金屬電鍍了白底紅邊,滾一滾就消失在印刷廠機械隆隆的運作聲中。他趴在地上整整找了四十五分鐘,沒有必要,當然沒有必要,但他找到了。幾位陌生員工經過,拿了長長的裁切刀座在機械底下撈了撈,沒撈到,但他找到時都笑了,說是為他開心。帖子終於寄完後,幾個長輩打電話來罵他,有夠不吉利,也有朋友來笑,以為是結婚八週年的驚喜派對,結果聽到是真的,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隨便搪塞後消失無蹤。大部份的人沒反應,也不知道會不會來,但他無所謂了,不想再一一確認。反正他知道小馬會來,小馬來就夠了,其他再說吧。畢竟夜還清朗,雲是淡淡的印子。
那些日子畢竟過去了:白襯衫熨平、藍襯衫熨平、灰條紋襯衫熨平,他把下擺盡量平整地塞進褲頭,拉出一點弧度,出門,無論陽光或濕氣都能平均灑滿外套沒有遮蓋的襯衫表面。至於外套,外套內裡總有些皺褶,煨了些汗氣,雖說襯衫才是最沾身體,但畢竟襯衫每日換洗,外套則會隔上好一陣子,所以留下的汗總是顯老。不見得酸,就是老。
反正都是自己洗的。自己的汗,自己洗淨,自己烘乾。偶爾發懶就送去洗衣店,拿回來時都是新的冷洗精氣味,香得充滿銳角。小金有時聞到,皺皺鼻,說這個味道好,或者就沒反應,也不知道是不是討厭。
他有好工作,他是知識份子。他的光亮黑皮鞋踩在人行道的灰色方磚時喀喀作響。西裝質地更好,絕不是社會新鮮人買的平價貨色。他在走出公司大廳的玻璃門前會側眼偷瞄自己,賞看自己日益俐落又名貴的身段與步伐。他是好的,他沒做錯事。他把舊燈泡旋下來時每秒兩轉,裝上新燈泡也是每秒兩轉。走在百貨公司裡無盡重複的廊道時還會隨音樂節奏走路,彷彿和整個空間流動的旋律親愛同步。開車時則會和路上包了細花頭巾的大嬸買茉莉,然後把茉莉掛在小金的梳化鏡上。小金不常用梳化鏡,坐在鏡前梳髮或上乳霜時雙眼淨是放空,看的絕非鏡內自己。然而香氣還是在的,他想,香氣還在,如同最細微的假設鑽在小金鼻腔與周身所有細胞皮層。香氣是在的。
他不確定這是不是一個愛的問題。很長一段時間,他在A片裡面尋找小金,而小金不過坐在客廳看電視,聲音開得很小,說不定比他的A片聲還小。那是一項沉默的競賽,為的是比較誰能更不打擾誰,誰又比誰更文明。他張大耳朵,試圖捕捉小金移動時在沙發上摩擦的聲音,或者小金起身,倒了杯水,不小心把水壺的底部碰上桌緣,甚至無意間咒罵出聲。抓到了。儘管如此輕微,他仍試圖讓所有聲響片段大過窗外的風。A片裡的小金袒胸露腿,臀部幾乎全無贅肉,看到一點未剃淨的點點毛根就算稀奇;但當然也有小金浸在奇特的液體中,比如糞尿,比如桃子酒,比如類比糞尿的泥,比如某個小金在片中自行烹調的味增湯水。這些小金都叫得很大聲,太大聲了,簡直人神共憤。但他知道A片裡的小金都是裝的,那些小金,他知道。他不是傻子,他知道A片和人生是分開的。
他不是傻子,他知所進退。上庭時他懂得篤定微笑,懂得所有意氣風發的言談。就算面對瀏海因汗沾黏在額前的愚鈍法官,他仍有辦法一次次擺放自己的不卑不亢。有時客戶在庭上忍不住插話,他把紙本俐落推過去,聽紙刮擦玻璃桌面,狀似慎重又瀟灑地要對方寫下那些即將躍出舌尖的言語。客戶寫的東西他從來不看。你付錢來找我說話,就別想教我該怎麼說。
小金當然從不指導他說話,他也不指導小金該如何說話。他以為這是彼此尊重的完美形式。彼時兩人在學校初初見面,小金就只是笑,所有旁人說的話都海綿般吸收進去,偶爾遇上一、兩個懸宕的語尾,她客氣又略帶幽默地接上,引發現場一陣歡笑,他當然也跟著笑。他從來不瞭解小金接收了多少訊息,也不確定這些訊息對她造成了多少影響。但現在回頭想想,小金或許一直在改變,那些經年累月吸收進去但從不釋放的訊息全都由內而外緩慢改變小金的樣貌,促使她終於散發出屬於自己的香氣,那幾乎屬於植物的香氣。他問過小金,小金搖搖頭,笑他傻。他不是傻子,他說,但還是笑。
然而唯有在遇上那樁公益案件時,小金開口了。當時兩人坐在小吃店,油膩桌面彷彿塗了一層黏蠅膠。老闆揮鏟聲從廚房一刮一刮傳來,偶爾伴隨油水噴濺蒸發聲響。熱,氣味都熱,飽滿的空氣幾乎讓人無從呼吸。遠方雨雲甚至仍未逼近。小金說,那件性侵案,你要怎麼辦?他愣了一下,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問。小金繼續說了,我之前在學校輔導過那孩子。沉默。她又揀了幾口滷海帶,沒發出咀嚼聲,就這麼靜默咬著。那孩子很慘,父親打他,大概兩個小孩也都騷擾,不過我也只能說這些。老闆娘開始在工作檯上把叉燒肉切片,紅外層切開是一片帶灰無水的白。小吃店外有車經過,排氣管發出垂死的聲響。一隻狗吠了兩聲。
他沒說話,但不明白怎麼變這樣。「他性侵的可是自己的妹妹。」說完這句話,小金卻還是沉默,他又說了一次。老闆繼續揮鏟,一點一滴的油水伴著炒空心菜刮入盤裡,接著又落入新的油,滋咂作響。老闆娘又開始切豬耳朵,刀子劃過膠質時發出短暫的剝裂聲。電視上的主播仍然做著嘴型,但沒有聲音。他其實不明白,如果不向電視要求聲音又何必打開?他對圖像沒有信任,就連書報印刷的文字都不行。他又說了一次。
小金歪頭,但看不出是否思考,表情比靜默還沉,「他只是個孩子。」「他妹妹也只是個孩子呀。」「我知道。」他突然又聞到小金身上那股香氣,接近山楂花。
他不懂植物,但自從小金發出植物香氣,他就到處去香水專櫃或精油店比對,找到幾個可能來源,再跑去花店及園藝店找真正的植株對照。最後終於確定是山楂花。山楂植株不小,長得再怎麼客氣也是一棵樹,雖然可以種成盆栽,但照料不易,所以他後來還是特地跑到一個半山的農園才確定,但來回時在陰霾的山裡開著車迷路繞旋,到家時已是深夜。當中最麻煩的問題是,山楂花氣味和山楂不同,尤其市面上的山楂片大多發酸,帶點梅粉味,山楂花卻多了一股杏仁香,後味還讓人聯想到滷汁中的八角。
這滷海帶看來也有用八角,是呀,讓他焦躁的不只是空氣中瀰漫的厚油味。
小吃店真的很熱,溫度似乎還在升高,但小金幾乎不流汗。之前他不明白,不確定小金是體質特殊,還是有意識地避開了所有流汗的活動。他只知道小金不愛健身、不愛戶外活動、甚至不愛逛街。有一天經過她的梳化桌,多看了一眼,確實有幾罐防曬乳液:所以小金也是有在防曬的。小金確實在意陽光與熱意的侵擾,或許也代表她對汗水的篤定隔絕?只有一次,律師事務所辦了登山活動,小金難得答應出席,他終於在小金頸項看到了汗珠,但那汗珠還沒凝聚足夠重量,還沒來得及流下,另一位女同事就替她親愛的抹掉了。如果那位女同事不出手,小金自己也會出手吧,但一直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難道當時我該出手?我要如何知道這種事?一個女人不愛流汗,甚至期待愛人替她擦掉那從汗腺排出的液體,這樣逆反身體本能的事他要如何知道?在小吃店也是這樣的,他早已滿頭大汗,說不定還滴進了眼前的魷魚羹湯,但小金一派乾淨,他仔細回想,才發現小金早已反覆而適切地把汗擦掉了。女人的手擦女人的汗,一個多麼細微而又奇詭的秘密。
當然一切仍然有跡可循,只要你願意。比如他每天早晨穿上新襯衫,那襯衫上總是多了山楂花的氣味,儘管小金從來否認,但他總是堅信她把襯衫穿過了。一想到這裡,他才意識到他們兩人身型如此類似:他不算高、小金不算矮。當然身體稜角圓潤有別,他的手腳比例也大些,但把結婚紀念照翻出來看時,他發現只要兩人沒擺特別姿勢,看來確實身型類似,性別甚至不易分辨,只是穿了男女不同衣服款式,但都一身潔白。白色顯胖,兩人都微微膨脹,彷彿真正因為快樂。彷彿酒精。
她問小馬,「我該如何看待離婚?」小馬沒說話,只沉默喝酒,一杯杯高級威士忌,雙份,為自己叫也為他叫。他喜歡來這種高級酒吧,從認識小金前的學生時代就常來,小金初與他交往時跟了幾次,之後再也不願接近。他問小金為什麼,小金總有不同理由,比如累、比如沒有喝酒心情、比如不想與外人交際、比如看酒保不順眼、比如再也說不真切的疲累,他總是相信了,他也只能相信。不過他現在想,或許,或許這就是關鍵。如果他把原因問清楚了,表現出接近猜疑而不信任的姿態,一切或許便不會演變至此。冬天太冷,太乾燥。街上有女人臉上的皮屑混著粉液碎落。他不在意。他不知道這樣不夠。
他跟小馬說了襯衫的事,小馬終於第一次擱下酒杯,眼睛看著他。酒保此時開始切冰塊,冰錐戳刺聲後面接著一道道裂開的聲紋。遠方幾乎開始有雨雲,風逐漸止息。「她穿你的襯衫?」「對,有她身上的味道。」「說不定是給她在外面的男人穿。」「沒道理呀,特地把我的襯衫拿去給別人穿嗎?」小馬笑了,又不說了。酒保把新的杯子放上吧檯,放入新的平整方型冰塊,倒入新的威士忌,這杯是陳年高價品。小馬把杯子推到他面前,「喝就是了。」
他喝醉了。回家,把衣櫃打開,襯衫一件件塞進垃圾袋,聲音足以把整棟公寓內的住戶吵醒。他聽見小金從房間門口走過,聽見小金坐在客廳沙發上,難道又要看電視嗎?電視比我好是吧?他氣憤地拖著垃圾袋走出去,袋子在地上曳出更大的嘶嘶聲響,簡直像豢著一隻巨大的蛇,聽到沒有,這聲音很大,這聲音非常大,聽到了嗎,你給我好好說話呀,好好解釋一下呀。客廳裡的小金在梳頭髮,髮絲間傳來濃濃山楂花香,他每走一步就愈覺得氣味濃重,小金你到底想怎樣。第二天早上醒來,空氣好乾淨,小金三天前就搬出去了,他想起來了。他喝醉了後聽覺敏銳,幻覺敏銳,唯有現實死絕。昨晚的大鬧其實完全沒有吵醒誰。
是那個孩子的緣故吧。那孩子也不說話,簡直是小金翻版。他本來想幫他多爭取點空間,少點刑責,但看他從頭至尾不願說話的淡漠,心裡便出現了懲罰的慾望。懲罰小金的慾望。雖然他和社工與相關人士溝通過了,知道雖然罪名為「性侵」,但情節並不重大,這孩子絕對需要輔導,但不必嚴懲。十四歲的男孩子是很尷尬的,身體還沒抽長,胸膛還不緊實,滿臉青春痘見證了荷爾蒙的存在,但聲音細細的,手腳也還細細的,只有慾望不成比例得膨大。然而無論是什麼年紀,該說話的時候就該說話,這點他沒得妥協。於是在第二次見面,那孩子已經對他的第十個問題保持沉默,他終於忍不住了。「你不說話,怎麼期待這個世界了解你?你這樣是負責任的行為嗎?」社工給了他一個眼神,他也知道自己失態了,於是走去茶水間重新泡了一杯濃茶,倒掉,再泡,再倒掉,一直換到第八杯才回來。垃圾桶裡滿是茶梗與死葉的渣滓。
小金不說話,那孩子也不說話。當孩子沉默時,他腦中充滿和他倆辯論的獨白。對,你知道我也不是怪你,很多事情,我也覺得自己可以體諒,應該體諒,但是這世界上每件事都很複雜,所以在能力範圍內,我們應該努力去講清楚。你可能會說,事情哪裡有這麼簡單呢?事情怎麼可能講得清楚呢?但我們總得去找一個說法,至少是去努力找出一個說法,不然怎麼辦呢?一個案子再怎麼拖延,最後還是得宣判的,既然要宣判,就需要一個說法。既然需要一個說法,你就得先嘗試說,然後我們來討論,來辯論,來看看有什麼新的想法。你什麼都不說,責任都推回我身上,我不是很可憐嗎?要是不幫你,好像顯得我殘忍,要是幫你,好像又是我輸了,你知道嗎?為什麼我必須是那個做決定的人?大家都應該參與這個決定吧?你們是當事人,難道不該多說點話嗎?
要不是社工在場,他真想問這孩子,欸,看A片嗎?是因為看了A片想模倣嗎?A片跟人生不同呀,傻孩子,你或許還不明白,但總是要明白的。你喜歡那些咿咿呀呀的聲音嗎?你喜歡那些激烈的抽插和猥褻的言語嗎?對,猥褻,法律條文上都是這樣寫的,猥褻。你喜歡那些猥褻的一切嗎?猥褻很好,猥褻充滿被過度放大的聲音,猥褻充滿汗與熱與各種氣味。猥褻是五感,是器官的擺放,是夾纏了一個人的同意與一個人的不同意。猥褻是一種瞬間的轉換,猥褻是聖杯,猥褻是小金跟他說:你不明白那孩子經歷過什麼。而他說:你又怎麼知道他妹妹經歷了什麼?小金聳聳肩,我們又沒在審判他妹妹。
「我根本不該跟你討論這個案子。」「我知道。」你知道?你知道卻偏挑這個時候說話。其他時候怎麼不說?
他還記得一次開庭結束,必須陪客戶去見一位關鍵人,見完關鍵人,從大樓的日曬陰影處走出,竟然看見小金與一位學校女同事在咖啡店聊天。他見過小金和別人相處的樣子,比如他曾去她學校參加活動,就看到小金與老師們互動確實比在家熱烈,不過儘管熱烈,也看得出她根柢上仍有安靜的需求。她只是仔細將自己展現到適當的模樣,使用活潑到恰好的語言;不過她還是一樣細心,總是貼心補上別人疏漏的部分。大家都稱讚小金,說他娶到小金是福氣,他有一股反駁的衝動,但立刻意識到那是一股不恰當的衝動。學校裡的小金仍然偶爾散發出山楂花的味道,但不那麼濃,比較像餘味。話說回來他聞到的似乎總是餘味。在他的夢裡,鮮甜的氣味總是和現實植株相似,小金的味道卻總是餘味,彷彿驗證大雨曾經降下的草地濕氣。
他應該去尋找那第一手的來源嗎?
隔著一條街與咖啡店的落地窗,他看見小金與那位女同事談話。和以往不同,小金不只是等待接話,而是穩重又直接地不停訴說。她偶爾微笑,偶爾嚴肅正經,偶爾用節制的手勢搭配自己的話語。小金的眼神中有光亮,燁燁閃在髮梢與桌上的鍍鉻金屬器皿,但不過度,然而整個空間都是她的光亮反射。他想砸毀那道玻璃。他想摧毀勝過擁有小金掌控的空間。不過當然,事後證明,他當時的慾望有一半是錯的。
慾望大概總有一半是錯的。他想擁有小金,這有一半是錯的。他想拯救自己的婚姻,這句話有一半是錯的。他想懲罰那男孩,這衝動有一半是錯的。正如同那男孩想撫摸自己的妹妹,這整件事竟然也只有一半是錯的。他常在夜裡驚醒,看到小金終於願意躺在他身邊睡著,便撫摸了,然而小金的半排拒也讓他覺得自己有一半是錯的。是吧,只有一半吧,在一個人的同意與一個人的不同意之間,這猥褻在婚姻裡也只能算上一半吧。
他是在歐洲旅行時求婚的。他早該知道。小金當時立刻就說好,但眼神看著遠方海岸線。小金為什麼要說好?為什麼她說了好,卻像是準備許久,最後終於做對了一件事那樣?
他是一件對的事。
當然,他是對的。他甚至是好的。有一次他微醺時問小馬,我是好的吧?小馬瞇眼笑,當然好,然後把酒推過去,輕輕碰了他的手指,再喝吧,喝就對了。
小金十指交握著他事務所的女同事來見他,他卻幾乎沒說話,只是聽,腦袋裡轟隆作響,彷彿有一千道閃電打在大腦的皺摺裡,瞬間逼他刪修改寫一切記憶。話講完了,女同事離開了,小金看他,他還是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一臉早已僵硬無謂的小金都要走了,他才說,「辦場離婚典禮吧。」小金眼中流露驚訝神色,他於是知道自己做對了。終於對了。他於是繼續說,說得好快,你也知道的嘛,這不是誰的錯,這是慶祝我倆的新生。我倆的新生才是最重要的。結婚要慶祝,沒道理離婚就不能慶祝。我們誰也沒做錯事呀。是吧?誰也沒做錯事吧?人如果有困惑,就要解決,解決之後就要好好解釋,至於無法解釋的部分就概括承受,是吧?說到底就是這樣子吧?「關於那個孩子……」「不,是我不該干涉你的工作。」「不會,我跟負責他的社工討論過……」「你不用向我解釋。」小金別開眼神,再說了一次,「你不用向我解釋。」
他又去了半山的農園,時序又即將入夏,一排山楂開滿白花,形象如耐熱梅花。遠方山頭的綠意並不濃豔,山貌也不崢嶸,幾塊地方坍塌了、灰禿了,但仍有幾處蓋了碩大的農舍,幾乎全用原木素材,由於許多農舍都開了鄉野素材的餐廳,於是外簷掛滿手工的木雕或草編,遠看彷彿細而多彩的流蘇。然而山楂花就是霧狀的一片白,香氣濃郁。沒人來買這種花的,農人有些困惑,我也不太知道該怎麼賣。一般都是等它結果,一串串暗紅色的小圓果,然後看我們有沒有餘閒摘來加工,沒空就扔著。雖然不是必要的農作,但要是完全沒有,感覺也不對,所以不能全賣你。他又看一看,這邊山楂樹不多,但用其中三分之二的花大概也夠了。講完價他走進樹叢中,蚊蠅與蜜蜂在一旁搧動多汁的翅膀,而他腋下也逐漸發出酸餿的水汽。他捻下一朵半開的山楂花,揉碎,香氣出現一點腐敗,他於是更細緻、更細緻地揉,直到白色花瓣全變成一團灰綠色的泥屑,直到雙手再也找不到乾燥潔淨的所在。
他工作,他走路,他訂了離婚典禮的日期。他像往常一般打掃住處,將一批批襯衫送洗,再把所有送洗單據依日期用磁鐵夾在冰箱上。他繼續從網路訂購有機水果與蔬菜,沒時間調理就水洗或汆燙來吃。他沒收拾小金的東西,事實上小金也沒什麼東西。小金一直像隻概念上的寄居蟹,除了把訊息都無聲儲存在大腦深處,所有生活物件也總是組織成小小的團塊,以行星環繞的方式在她周身規律運轉,所以只要換個殼就能帶走整個人生。她不是一個乾淨齊整的人,但非常清楚哪些物品屬於自己,更以自己的方式掌握所有物品的下落。於是儘管她沒把行李全收拾完,他也非常明白自己沒有整理的必要。他不可能比小金明白哪些東西需要從哪裡拿出來,他甚至連哪些物品真正屬於自己都看不出來。
他打開衣櫃,知道小金把衣服收拾帶走了。他隱約知道。但整個衣櫃看來又像從未改變。這種事是有可能的嗎?
小金打了幾次電話來,你確定嗎?你確定要辦嗎?他總是語氣歡快,當然,當然要辦,你不要害羞,這樣很好,就當作我們最後的回憶,沒什麼不好,是吧?小金似乎有點不安,有點猶豫。他終於對了。但,或許,小金是因為愧疚配合他?欸他瞎想什麼呢,小金當然是因為愧疚而配合他。當然。
離婚典禮前一天,他和那男孩見了最後一次面,男孩還是不說話。你是傻了吧,他心想,狀況你妹妹都說了,我們知道情節不重大,你就給我們一個說法吧。你不給一個說法,我要怎麼幫你爭取?手機在西裝左胸口內袋不停輕微震動,彷彿蓄意交錯打亂他的心跳,加深焦躁。男孩臉上有幾顆青春痘爛熟了,隱隱即將流出的膿。那黃白色的濃稠液體偶爾帶點綠,永遠潛伏在某個健康到幾乎不健康的片刻,那不只是火氣、不只是失眠、不只是賀爾蒙、不只是你在每個清晨遺忘洗臉、不只是以反面提醒你這世上擁有一種最健康、最健康的生活方式。手機又震動了,他想放棄了。社工說會幫忙再想想辦法,他說好,再想想辦法吧。我們再一起想想辦法。
他回家,遠遠就聞到山楂花香,那侵略性的酸與杏仁味共同襲來,最後在圍繞蚊蠅的街燈底下,他終於看到一台小卡車,那車背後滿滿、滿滿、滿滿都是白色山楂花。農人靠在車門外抽菸,胸腔一吸一吐地鼓脹又凹陷,隔著薄汗衫起伏又起伏。理由不外乎就是那些:明天家裡臨時有事,本來想取消,但又聯絡不到你,想想就都剪了,結果送來還是聯絡不到你,律師工作果然辛苦,社會菁英吶,想說等一下好了。那麼,那麼收半價就好,剩下的錢你明天再找人幫你送去。至於裝花的籃子,我明天晚上再來收,現在我先幫你搬上去,好嗎?他幾乎要生氣了,可是農人說了好多話,真的好多話,這下他要怎麼生氣?他要怎麼用更多的語言去反駁?花放到明天就死了吧?他只說得出這句話。不會,你不是明天一大早就要用?撐一個晚上還行的。記得把冷氣打開,別太熱就行。還行。
沒有一本書告訴你該如何規劃離婚典禮,這他早就知道了。沒有人知道該如何配合這樣的典禮,這他也早就知道了。但他必須重新開始,他必須堅持這場獨角戲。他寫了幾段回顧的話,幾段祝福的話。他在回憶裡搜尋小金幾抹真心微笑,畢竟那些微笑確實存在過。在與他平行的另一側時空帷幕,小金的微笑非常悠遠。他本來以為這樣就很好了,這樣是對的,他們只要一起望向遠方就好了。然而現在他知道了,他必須創造一些新東西,其實當時就該創造出一些新東西了,但現在更需要。如果不能創造一些新東西,他會永遠困在這個失敗的宇宙。一個字是一個宇宙、一個詞彙是一個宇宙、一句話也是一個宇宙,他需要一個全新而巨大的宇宙。他可以的。他打開冷氣。在關上氣密窗前,他聽見外面的蟬鳴。那是盛夏的第一聲蟬鳴,每年重覆,毫無新意。然而他終究鎖起了窗戶,氣密窗的玻璃於是隔開了那每年重覆的吶喊。
他幾乎能聽見客廳內滿滿的山楂花逐漸在敗壞。
此時蜷縮在床上的男孩仍在回憶,青春痘也還在滲出膿水,但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要不停回憶。他相信妹妹對所有人說了真話,他確實相信,因為妹妹沒有說謊的理由。他那天鑽進妹妹棉被裡,拉下長睡衣下的內褲,確實是想放進去的,但是太軟呀,怎麼樣也無法成功。結果抬頭看,妹妹一臉清醒看著他,臉上和他有同樣被父親揍過的瘀青,眼神裡有同樣的漠然。妹妹問他,怎麼樣,還要試嗎?他問,你還想要我試嗎?妹妹聳聳肩,我也不知道,只是一臉無謂。他僵住了,她看著他,他還是不動,她於是翻身繼續睡了,第二天起床一樣替他買了樓下的蛋餅作早餐,一樣擠好了各半的醬油與辣膏。他不知道怎麼辦,自己跑去和父親坦白了,父親狠狠揍了他一頓,報警,說要好好給他一點教訓。那表情炙熱發光,幾乎美麗。
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延遲死亡總是需要低溫。他於是把整間公寓的冷氣開到極低,不但減低可能腐敗的氣味,也順道減低了原本的氣味。是的杏仁、是的八角,這些味道仍然存在,但在清冷的空氣中變得內斂幽微,甚至變得如同人造香精般扁平。明明早已不是季節,他還是特地從衣櫃底層翻出摺在塑膠袋內的毛外套,一點一點仔細攤開,再拿黏毛滾輪一點一點清潔。在拿外套時,他看見了透明抽屜裡摺好的各色襯衫,於是攤開後把鼻子湊向前。沒有味道。小金走了之後就再沒有味道。明明現在整間公寓都是山楂花的味道,這些襯衫卻潔淨如新生的嬰兒。他還不累,他去查了山楂的資料,發現山楂這植物真是功用無窮,不但曾被用來抵禦惡魔、入藥,當分布於歐亞交界一區的紅背伯勞要儲藏食物時,便會把昆蟲穿在山楂枝幹上的突刺上。於是有肉體被穿刺填滿後又抽空,又被吃食,最後消化為無盡細小的養分與疾孽。
外面下起了大雨,但他聽不到,外面雨停了,他也沒聽到。小馬打電話來,問他家裡有沒有酒,有酒?那要記得開來喝。他問小馬,我哪裡不好?小馬說很好呀,好極了,記得開酒。他順從地喝了一點,覺得身體溫熱起來又變冷,好冷。他去客廳照看那些花,一隻隻竹編籃子盛滿嬌弱的花,瓣片嬌美但仍堪稱硬挺,連顫動都強悍,讓他回想起小金在結婚典禮時的每一個表情。他們家長都住在西岸的純樸小鎮,所以婚禮決定辦桌,大熱天搭起紅藍交錯的塑膠棚子,底下一盤盤都是魚汁、肉汁、菜汁、油汁、滷汁……湯湯水水地在盤裡迴旋、在盤緣累積、在桌面以各種寬窄的微小河流延展、在桌緣徘徊、滴落、滴落、滴落、滴落……小金的笑也是濕潤的,不只是汗,是濕潤的。但那或許是陽光造成的錯覺,或許是黏膩的食物,又或許是每個人臉上鮮麗的神色與笑容。有幾隻麻雀從棚子下穿過,引起眾人一陣驚呼,一位女孩還因此撒出了薑絲大腸湯水,纖細的薑絲帶皮落到地上,又給另一個孩子踩去。他覺得好冷,但或許是當時的陽光太好。
要天亮了、要天亮了、再等一下就天亮了。在山楂花凍結的香氣中,他又開了一瓶酒。他在等光線,等光線從窗玻璃上的極簡素色布簾間再次侵入,等擱在架上的碗盤留下未被瀝乾的水沫,等冰箱裡的蔬果再也無法壓抑其中的菌種。他不傻,他還能在夢境邊界聽到花朵被剪下、被碎落。他還在等,等著光線入侵,等著迎來他的離婚典禮。
延伸內容
推薦序 藍光寫實
◎文/賴香吟(作家)
上個世紀即將結束之前,小說圈子裡,有幾支筆,讓我嗅到新芽的氣息。那是禁抑解除之後的文字騷動,沙泥俱下,雖暢快但漸漸也使我有點厭倦的時分,那幾支筆讓人察覺新氣氛倏忽也從根柢養大了什麼新種,昔日的非常漸漸已成日常,雖然還不確定花態是怎樣的,但顯然會不一樣吧。其一是黃國峻(1971),其二張亦絢(1973),其三童偉格(1977)。
新世紀,華麗再轉爛熟,熟透了竟是那麼無聊之境,有幾年,好似不分所謂四、五、六年級,大家手上都無牌可打,莊家爆牌連連,新手籌碼有限難免斤斤計較,總之玩不開,偶而桌邊閃過幾個醒腦的名字如李佳穎(1977)、伊格言(1977),以及彼時的網路九九黃麗群(1979),但總地來說好似集體消磨光陰湊合在即將結束營業的咖啡館或小酒吧,談些什麼文學死不死的話題,實在讓人很難振作 。
落底總也要跌深反彈,若如研究者指出,多數時代高潮,有著十年高昂、十年低迷的二十年週期,那麼,差不多該是時候了,看看更新的寫手能否激起群體振作?雖然學術界走向點數化、勞動化的時勢,難免折損一些新手,特別是熬苦湯的小說志向軍,不過,還願留下來的,希望也就無怨無悔,新世代如黃崇凱(1981)、朱宥勳(1988),表現亮眼者不在少數,甚而,驚醒夢中人的是,一種不計生澀的反叛熱情,敢於改寫遊戲規則的莽撞,似乎回魂了。儘管是千瘡百孔的時代,但眼前的世界,如果你敢於迎上前去,那可挑戰的是太多太多了。
在這一批新力軍裡,有時,我會被問到:年輕的女性小說寫作者,到哪裡去了?回頭一看,確實有點稀疏。不過,話說回來,沿用過去類似保障名額概念,特別觀察一世代有多少女作家存在,我也不認為有其必要。新世代女性成長經驗不同以往,性別角色也多演變,就算要談所謂陰性書寫,也不一定專屬於(生理)女性,新世紀同志書寫之細膩幽微,更上層樓,目不暇給,刺繡般華麗淒慘快樂。近年多數女性小說寫作,在異性男孩語氣與同志陰性口吻包抄的情勢下,反倒呈現了淡化性別特色、去性別、跨性別的傾向。
葉佳怡(1983)於此時的出現,不僅給創作質量日趨穩定的八○後(或所謂七年級)新文學強化了陣容,也相對標示出一個比較面目清晰、不同前代的女性小說寫作者。她的第一本小說集《溢出》,雖說是從處理女性自我認識出發,不過,與其說她是接棒繞著細說兩性差異、爭取平權的女性議題打轉,不如說她企圖以一些新時代的觸感,撫摸想像性別元我,甚至做了跨性的探索。性別在她的小說圖裡已經不是一個非打不可的箭靶,而是回歸作為一種人的特質來觀察、試驗,用她自己的詞,叫做「培養皿」,小說展演成為表現菌種分裂繁殖的各種可能。
第二本小說集《染》接續處理的是「培養皿」外的世界。這在《溢出》最後一節「窗外」已現端倪,小說場景從生冷科幻異境墜落回到人間:公寓、樓梯間、梅雨季、兒子、女兒、父母、家族、招魂。《染》進一步將那些戲偶、生化人或如奇幻傳說般的角色,一變成為底層的畸零人、各種家庭裡的創傷者;概念舞台、摩天大樓,落地成為工廠、鐵皮屋;科學程式還原成製造業、速食店、鍋碗瓢盆。葉佳怡似乎想從抽象的心靈劇場,走進百相生的浮世繪,幾乎沒有一個小說志向者可以自外於這個挑戰,讓自己被天地萬象材料淹沒,然後再想辦法從材料裡探頭出來。
葉佳怡有些偏愛字,「技術」是其中之一。這在第一本小說集十分顯著,以跳躍的智性,技術性地拆解、展現(Display)、重扮(Cosplay)人的樣態:性別、生殖、記憶、愛與痛。已有評者指出佳怡文字選材的金屬性,倘若接續以童話象徵來說,是白馬、獨角獸的犄角,用醫學或科技術語來說,是穿透角膜與水晶體(難免也就傷眼)的藍光。
第二本的技術意圖還是很強,音樂界喜歡說B面第二首,往往藏著企圖心與實驗性,年輕作者寫第二本書,往往也有點難料,若非第一本餘緒,就是以第一本為敵,自我挑戰。注意事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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