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耀 　　 　　一張皇冠下的豹臉，似笑非笑，時而華貴，時而深奧如謎，深深敲打在無數十七、十八世紀的倫敦銀器上：有的在肩頭、胸上，或者足底。它是倫敦城古老督銀府的堂堂標誌。不可或缺，缺了就不算倫敦銀器。 　　 　　幾年就變一個樣貌，或嚴峻，或詭祕而高深莫測，但絕不輕佻，代表的是威風凜凜的王權。 　　 　　英國的銀器烙印最堂皇，別的國家烙印都要在底部翻找，有的還要用放大鏡去細細尋找。它卻常常就在一眼看得到地方：壺的胸口、肩頭，或是把手的邊上，一排就是四個印，除了城市的豹臉烙印，還有英國純銀的標誌——翹尾行走的獅子烙印，還有年代的字母烙印，然後是工匠姓名的字母烙印，缺一不可。 　　 　　這一排烙印的講究大了，西歐銀器的幾大特徵都在此盡現： 　　 　　第一，出處年分精準。 　　 　　並非為了便於後人收藏考據，而是為了鎖定當年監督銀含量的烙印官員，就算二十年後還隨時可以追究，查出來作假，還可能要掉腦袋的。 　　 　　這樣的嚴苛，確保了歐洲銀器的可靠來歷。各國王室，就像管錢一樣，管著銀器。 　　 　　第二，城市意識十分濃烈。 　　 　　一城有一城的風格和作派。只有倫敦作為首都才能用獅臉或豹臉為標記，這都是西方人最推崇的猛獸，其他英國城市輪不到。 　　 　　第三，純銀概念非常明確。 　　 　　「走獅」就是925/1000純銀（Sterling silver）的標誌，如果是曾經用過的Britannia Silver，就換成了不列顛女神持杖的烙印，絕不重複、混淆。 　　 　　最後一點：強調銀匠的個性風格和責任。 　　 　　歐洲經歷了啟蒙主義的浪潮，推崇個人價值，自我意識強烈。每個銀匠都有自己的烙印，用名氣擔保，也創造名氣。 　　 　　品牌概念，在三百年前的歐洲就有了，跟個性解放、自我獨創，還有追求品質的百年經營理念有關。 　　 　　為什麼大名牌都出在歐洲，是有原因的。 　　 　　這幾個要素，構成了歐洲銀器的深奧和燦爛多彩，風格演變之多樣，猶如汪洋大海的浩瀚無垠，加上帝國年代的百年強盛，全世界無出左右。 　　 　　絕對是人類世界的一大珍寶。 　　 　　而且，到二十世紀二、三○年代，手工藝傳統為主的歐洲銀器就嘎然而止，基本不再延續了，成為絕響。 　　 　　許久前在維也納，我開始認識西洋銀壺，上世紀九○年代到香港、臺灣、東京又接觸日本銀壺，只喜歡日本銀器的一路：簡潔和禪意之美。回過頭來看西洋銀壺，我重新認識，著迷歐洲銀壺的廣博，多樣和個性。 　　 　　西洋銀壺是積極入世的，宣揚個性，也宣揚生活享受和包容一切的氣度，可以很誇張，很實用，或者浮想聯翩、天馬行空。可以出劃時代的大師、天才。還有漫長的歷史跨度，廣大地域，人文積澱，以及十幾個世界帝國三百年顛峰之路的鼎盛光輝。 　　 　　日本古老銀壺是一種頂禮膜拜的文化，有「精神氣」和「物質氣」兩路，還有徹頭徹尾的貴族氣息，因為白銀稀少，其極品就是高遠，脫離塵世的禪意。 　　 　　東西方銀器有一點是相同的，它們都崇尚手工技巧的爐火純青。 　　 　　還有一點，雖然都是白銀，但是日本的銀來路很少，屬於非常稀缺的寶藏，所以特權意味濃厚。而歐洲的白銀來自全世界，來自曾經太陽永不落的廣大帝國，似乎是永無盡頭的。這個出發點的差異，決定後來的走勢。 　　 　　歐洲人經歷了啟蒙主義，富於激情和冒險精神，又是自我至上的個人主義者，歐洲銀器的無限多樣性，是它最迷人的地方。 　　 　　認識和遇到很多西洋銀器，是一種天時地利的機會。至於想真正收藏的人，就要有寬廣的心懷。沒有人能成為藏品永遠的主人，你只是它一段時間的維護者和使用者。五年、十年、或者二、三十年以後，又流傳到別人那裡去了。就算幾代待在你家裡，總還有下一個人在等它。 　　 　　越老辣的收藏家越明白，人生浮雲，你無法帶走任何心愛的東西。越珍貴、古老的壺，越是傳承悠久的藝術品；見過的世面也越廣，坎坷也多，飽經名門望族的起伏波折，在我們之前已經閱人無數了。 　　 　　三百年的銀壺，主人起碼經過十代！有的還是大名鼎鼎的皇親國戚，史上的風雲人物，以後還會有很多。你擁有的是一段歲月的折射，古老稀奇的歲月凝聚，也是人類天才之手的傑作，穿越世紀的白銀散發出神奇的光芒。 　　 　　有人跟我說，那些銀器放在家裡，越看越喜歡。 　　 　　為什麼有這種神奇的感覺？ 　　 　　第一，因為很美。很美的器物，很美的人，都可以引發巨大的愉悅和幸福感。古人已經說，美色可以傾城傾國。 　　 　　第二，古老的銀器，歲月磨練，有自己的生命魅力，它是活的，可以跟你無聲交流的。還有極端的收藏家說，他只是這個寶物一段時間的僕人。也是一種超脫，深邃的見解。因為他要不斷的保養它，擦它，讓它散發光芒。 　　 　　特別是銀器，認識銀器的第一步就是從「擦拭」開始，只有仔細地擦拭，才能認識每一個細節的工藝，反覆比較，得到真知。 　　 　　以前喜歡中國明清家具，也是一把把老椅子老桌子翻過來仔細擦洗。有的還要拆開榫頭，清理百年塵垢，再重新組合。透過擦洗的過程，深入感受材質和做工的精緻。多年摸索，才漸漸了解怎麼看年代特徵和南北各地的工藝傳承。 　　 　　這些年，經手擦過很多古老的銀壺，很難計數，有的還擦過多次。銀壺很嬌貴，雖然不像紫砂或瓷器那麼容易碎裂，但日子久了會氧化、變暗，還是要擦要保養的。 　　 　　動手勞動當中，也有鑽研的樂趣。 　　 　　在臺北大直的「橄欖樹下」專賣店，近幾年進口的西洋銀器多了，每次去那裡，也有喜愛此行的年輕人很想討論銀壺的藝術價值。 　　 　　我會問：「你認真擦過幾把銀壺嗎？」 　　 　　擦多了，自然有心得。 　　 　　如果已經擦了三十把，就可以深談，可以向他學習了。西洋銀壺是藝術品，也是手工活，用手工的方式來學習，是最好的切入方式。 　　 　　巴洛克和洛可可風格，擦過兩種壺的人一目瞭然，沒碰過的人，講半天藝術史也白搭，摸不著頭腦的。 　　 　　要看風格，首先要看法國銀壺。十八世紀的洛可可，十九世紀的帝王風格，崇尚浮華、唯美，直到二十世紀新藝術、裝飾主義締造潮流。 　　 　　這十年碰過的銀壺，我偏愛法國壺，特別是十八世紀的稀有浪漫，十九世紀風尚唯美，二十世紀新藝術、裝飾主義締造潮流。 　　 　　歐洲銀器在近二十年絕對被低估，找到有代表性風格的銀壺，可以當作上藝術史課程，邊用邊學。 　　 　　法國人在過去幾個世紀，總是得風氣之先，左右了全歐洲的美感趣味。 　　 　　可惜十七世紀法國人的銀器，幾乎見不到了，早在太陽王路易十四年代，就被銷毀鑄銀幣了，充實戰爭國庫，為偉大的法蘭西之夢犧牲了。後來的大革命和復辟，還有拿破崙上臺，廣收銀器鑄幣，把十八世紀的華美銀器，也洗掠得很罕見了。 　　 　　但我們從十七、十八世紀，這裡流亡到全歐的胡格諾派新教銀匠的巨大影響力，可以看到法蘭西天才銀匠的連綿美學高峰，無人可以超過。雖然他們不被天主教的法國所容，到了英國，創造了倫敦銀器的十八世紀鼎盛，到了荷蘭，到了瑞士，甚至到了美國，仍然一路輝煌。 　　 　　四、五年前，有幸倡議「橄欖樹下文創」進入國人鮮知的西洋銀器領域，並貢獻二十餘年的歐洲所學，跟志同道合的朋友們一起，參與選擇和蒐集了各地的一些古老銀器。 　　 　　搜選的焦點，以十八世紀歐洲名都的銀壺為主， 聽上去很遙遠——十八世紀啊，只有在歐洲這塊講究傳承，很多大宅百年未被衝擊的土地上才有可能。它們中最精彩的匯集一堂，逐步形成一個以西方古典銀壺為主線的收藏。 　　 　　這些銀器來自歐洲十多個國家，跨度超過三百多年，不少大師名匠的姓名字母烙印也在其中。 　　 　　這幾年無論是歐美的拍賣會，或是深入老舊，混亂的古董小鋪翻尋，尋訪歐陸鄉間那些深居 簡出的銀器行家私宅，我們都一再面對歐洲藝術的耀眼光華。 　　 　　這是一段令人興奮而充滿挑戰的發現、學習之旅， 所以寫下這個序言，跟大家分享。 　　 　　歐洲的古老銀壺，在西方歷史上收藏者眾多， 而這些年正好經歷換代的過程，這意味著兩點：第一，不斷有頂尖的精品出現；第二，價格可能仍在低谷，關鍵要會看，知道去哪裡找，而且要盡可能早的找到它。 　　 　　首先是眼力，這需要孜孜不倦的學習和廣泛搜尋的錘鍊。從2017年末開始，歐洲市場對自 己古老銀器的熱愛正在甦醒，歐元紙幣的大量 發行也是原因，一旦成為熱點，亞洲的收藏家很難跟歐洲本土的主流收藏家競爭。因為他們對這些藝術品知根知底，價值認識很準，敢花本錢。 　　 　　亞洲收藏家，捨得花幾千萬，甚至上億，去買乾嘉年代的官窯。但很難花十分之一，甚至三十分之一的價錢去買同時代的英國宮廷銀器，因為認識不夠。雖然那時的倫敦，在國力和裝飾藝術上都是登峰造極的年代。而清朝中期，最多只能算強弩之末了。 　　 　　那時世界的中心在歐洲：英國、法國、荷蘭、德國、義大利……眾多大都會和宮殿紛紛走向顛峰，銀器藝術最反應國勢的強盛，自然光彩奪目。 　　 　　期待有一天，亞洲也會出現一群具有世界主義視野的大收藏家。 　　 　　這本書裡的一百二十餘件珍奇古老的歐洲銀器，閃爍著十幾個鼎盛之都的天才光芒，三、四百年美學的演變，也記載了東方古老茶文化進入歐陸的遙遙足跡。 　　 　　在荷蘭，葡萄牙第一代銀茶壺的造型，讓你看見明代出口的紫砂壺美學。 　　 　　在維也納博物館裡，十八世紀純金茶具和康熙青花瓷杯放在一起，那時歐洲宮廷風靡的是中國茶。 　　 　　一把俄羅斯大公爵的銀壺，流傳著十幾個沙皇子孫聚散離合的命運悲劇和喜劇。 　　 　　三百年代代相傳，任何古老銀器都值得一本著作。這一本書，只能帶你入門，最後的登堂入室，就是你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