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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侯文詠之所以成為侯文詠的創作起點
30週年紀念完全珍藏版
完整收錄29篇短篇小說作品+全新自序,
經典+絕版作品,一次重現!
讓故事被再說一次,小說被再讀一次。
也讓埋藏在生命中許多不會再發生了的那些唯一,
再度重現。
三十年前,世界在激烈地變動,我的人生其實也在激烈地變動。
我曾想過,如果當初少了那麼一點點不甘心、一點點想望;
如果一開始,多了那麼一點點恐懼、一點點現實算計,
當初的選擇應該會完全不同吧?
或許在那個不一樣的人生裡,還是會有這本書,會有三十週年。
差別只是,我的人生就不會有後來那二十多本書,
更不會有這一路上遇見的讀者、動人風景以及心情。
——侯文詠
筆如手術刀,劃過生死、榮敗、悲喜,
帶著時而溫柔、時而銳利的目光,
寫下醫前、醫後、醫外,
關於親情、愛情、友情、醫情、同情的故事。
這是三十年前的侯文詠,也是後來所有侯文詠的原型,
而故事還在繼續。
拔管吧,畢竟沒有錢是不能呼吸空氣的。
——〈拔管〉
每個好醫生後面,都跟著一排靈魂,排得長長的。
——〈死亡之歌〉
我希望一輩子生病,永遠住在這裡。
——〈天堂的小孩〉
四點鐘的深夜,我正對一個死者做心肺急救。
而且還要持續下去。
——〈黎明前〉
生活就是那樣,慢慢你獲得了夢寐以求的事物,
卻一寸一寸地失去了激情與活力。
——〈卓越之路〉
在路途上的每件事你都記得十分清楚,
你在走一趟逆溯的時光之旅,你是一個沒有未來的小孩。
——〈孩子,我的夢……〉
沒有浪漫纏綿的曲折,也沒有刻骨銘心的永遠,
可是她愛他,那也就夠了。
——〈關於她的二三事〉
內文試閱
〈死亡之歌〉
在精神科值班,很怕病人來攀談。因為通常我們有許多當天留下的工作要處理。如果讓病人糾纏住,保證什麼工作都別做了。那天在護理站整理病歷,忽然有床四十歲左右滿腮鬍鬚的病人跑來端詳我的名牌半天,抬頭興奮地嚷著:
「我知道,你是那個寫故事的醫生,對不對?」
老實說,當醫生還不務正業寫小說,已經夠讓我心虛了,這回竟有人當面嚷出來,叫我手足無措。另一方面,小說寫了沒幾篇,居然有人看過,而且還知道是我寫的,頗引發我的虛榮心。儘管我裝出一副沒什麼的謙虛模樣,心裡卻很想聽聽進一步的談話。
「你相信不相信鬼?」他緊張兮兮地觀察四方,生怕走漏風聲的表情,「我常常看見鬼,長長排成一排,跟在我後面,一句話也不肯說。」
「啊,你要告訴我鬼故事對不對?」我愛和病人開玩笑的壞習慣又發作,開始裝模作樣地在他身後東張西望,「沒有,沒看到鬼啊?在哪裡?」
「噓──現在暫時不在,你不要引他們出來,」真糟糕,他聽不出那是玩笑,正正經經地當回事,「我看過你的作品,看出來你是一個好醫生,所以乘機告訴你,每個好醫生後面,都跟著一排靈魂,排得長長的,因為生前治不好病,抱了遺憾,死了要跟著他自己的醫生。」
「那壞醫生背後都沒有靈魂排隊?」我靈機一動,反問他。
「壞醫生不一樣,壞醫生後面也有,但是他自己看不到,所以沒關係。」他理所當然地回答,彷彿是基本常識似地。
話題一旦扯開,可沒完沒了。精神病人講話常犯邏輯上的毛病,醫師一定要想辦法指出來,讓他回到現實的基礎。總不能將錯就錯就趕他回去,腦筋一轉,馬上反問他:「你常常看見鬼在你後面排成一排,那你也是一個好醫師?」
說完我顯出幾分得意,總不會你還有道理吧?沒想到他心安理得地點點頭,抱歉似地笑著說:
「好醫師不敢說。我是一個腎臟科的專科醫師,有什麼腎臟方面的問題我可以教你。」
這一聽可嚴重,病人不但患有幻覺、幻聽,甚至妄想的症狀都出現了。不用翻病歷,就可以猜測多半是精神分裂症的患者。為了證實我的想法,我客氣地請教他電解質在腎臟出入的原理。
他一聽,倒也不客氣。派頭十足要張病歷紙,開始在紙上畫圖對我說明。聽他有條不紊地解說,我心裡愈來愈不自在,告訴自己不要緊張,任何大專相關科系程度的人,都可以回答這個問題。於是再請教關於腎臟衰竭時腎小管的反應機制。他還不畏縮,天南地北扯出了許多我不懂,但是似乎有道理的理論。不甘心,再問他特殊藥物對腎臟的毒性反應、劑量、可逆性。漸漸我滿身大汗,問到第六個問題時,我終於忍不住跳起來大叫:
「啊──你真是個醫生。」
他滿意地點頭,眼睛閃爍出光芒。開始告訴我某大醫院名醫誰誰是他同班的同學,某教學醫院腎臟科主任從前考試作弊都偷看他的答案。從那些倒背如流的人名以及歷史典故,我不得不相信他是醫生這件事。我放下手邊的病歷,開始對這個病例的來龍去脈產生莫大的興趣。
「那你怎麼會流落到這裡來?」我關心地問。
「因為生病了啊──我常常看到鬼,我很不快樂。」說著他又恢復神秘的神色,「沒生病前我也是個出色的醫生,專門研究腎臟衰竭的問題。我發表過許多論文,你不知道,洗腎機沒進來之前,腎衰竭還是絕症。」
「等一下,你說你是第幾床?」我轉身到病歷架,興致勃勃找來他的病歷,「告訴我你的事吧!」
「我開始在腎臟內科有一些地位,就默默地許下心願,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有所作為,替腎衰竭的病人解決問題。有臨終的病人握著我的手說:『醫生,我所受的苦你全都知道。我死了以後,你拿我的遺體去研究,答應我,不要再讓後來的人受到同樣的痛苦。』為了他們受過的苦,我答應他們。我欠下還不清的債,我必須努力不停地鞭策自己。」
主訴:病人宣稱看見過世的患者在其身後列隊,緊跟著他不放。此一症狀斷續出現達十年之久。
一邊翻閱病歷,我稱讚他:「聽起來你是一個好醫生。」
「血液透析機最初只有美國、歐洲幾個先進國家在用。我知道那裡有一線希望,便去懇求院長,我說:『院長,我們一定要買透析機,這機器可以救許多人的命。』那時候國內醫學沒這麼進步,有許多更迫切的事都需要花錢,我們買不起昂貴的機器。院長失望地搖頭,我知道他有許多考慮,我也知道他的心情。可是我的病人正一個一個死去,我不甘心,心想,總有什麼辦法可以試試吧?我變成明星醫生,到處上廣播、電視,接受報紙訪問。我想盡辦法去呼籲、募捐。我們累積愈來愈多的捐款,眼看就要可以購置一臺血液透析機。我不禁志得意滿,接受群眾對我的推崇與尊敬。可是有一天,我走在街上,有一個婦人叫我。我回頭過去看她。她戴著一頂帽子,看得出頭已經禿了。臉頰兩側紅紅兩大面日本國旗,皮膚十分粗糙,憑直覺就知道是系統性紅斑狼瘡患者。她告訴我:『醫生,你是一個仁心仁術的醫生,替洗腎病人募了那麼多錢,可是我們呢?我們該怎麼辦?』就憑她一句話,我徹底被打垮了,我想起我所見過的各式慢性疾病,還有白血病、棘皮病、先天性糖尿病患者……他們怎麼辦呢?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害怕上電視去為洗腎的病人募捐,我害怕談起那些說不完的病苦,尤其有人推崇我的醫德時,我有想哭的感覺。」
現在症狀:病人自十一年前擔任××醫院腎臟科主治醫師起,即負責管理血液透析作業業務。因當時作業量無法容納所有洗腎病人。病人在外界壓力以及自責之下,開始出現主訴症狀……
翻著病歷,我隱約可以感受到消失在複雜醫療體系裡簡單的熱愛,在他的對話中浮現。我問他:「後來你們終於有了一臺洗腎機?」
「我們有了洗腎機,可是我絲毫不快樂。我們的機器一天只能治療八個病人左右。我們又不可能再買一臺新機器。我只得告訴病人:『讓病情最嚴重,需要最迫切的人優先使用吧。』可是病人像潮水般一波一波湧上來。只要有一線生機,哪怕是傾家蕩產,人都會竭盡一切去爭取的。愈來愈多人在等待的過程中死去。沉重的人情、金錢、各種壓力壓得我快窒息了。每天清晨,我帶著住院醫師查房,多少雙虛弱的手伸出來對我呼喚:『醫師,我不要死。』我指著病情嚴重的病人,告訴住院醫師,誰、誰今天上機器洗腎。那些我眷顧不到的病患,都交給了死神。住院醫師們怕我知道,偷偷把屍體移走,取下病歷。其實我早明白,是我殺了他們。他們的臉孔、眼神,都清清楚楚地回來了,我只要一轉身,就可以看到他們。」
……病人清楚地看見腎臟衰竭不治的病患,依死亡時間順序列隊跟在他的身後,並能清晰描述死者的姓名、年齡、性別、特徵以及病情。經查證舊病歷資料與事實完全相符……
「從那時候起,你發現他們的靈魂跟著你?」我漸漸生出疑問,通常遭受壓力導致精神分裂的急性病患在短期內很容易治癒,為何他卻持續十年,起起落落?
「是啊,我再也承受不住,我感覺到我的內在快要崩潰,於是我痛下決心,向院長請辭。院長只問我一句話,他說:『你願意每天為這八名重獲新生的人承受地獄的煎熬嗎?』啊,我又受誘惑了。我猶豫了一下,想起我的一生,我流下眼淚,我說:『我願意──』我又把自己推回那座煎熬的煉獄。沒幾天,我知道我錯了。我不再是神,我失去了從前的清明。我說:『我不再決定你們的生死,讓生死來決定你們吧。從今以後,你們排隊等待使用洗腎機吧,我將不記得你們的面孔,只記得你們的號碼。』」
病歷厚厚一大疊,分裝成好幾冊,詳細地記載病人十年來社會、家庭、經濟、人際狀況。來不及細翻,可以看出大略的梗概是病發後,原先醫師這職業以及知名度所帶來的繁榮逐漸崩潰,甚至他太太也在四年前因無法忍受而捲款逃走。我被病歷吸引,沒注意到他開始歇斯底里地搖晃腦袋,顯露出痛苦的神情,似乎夢魘在他心中掙扎,試圖跑出來。
「來了,他們都來了。穿著黑色喪服,捲著草蓆,一個緊跟著一個在我家前面規矩地排列。他們用微弱的聲音呻吟:『醫生,救我,我不要死──』到了夜裡,他們仍在門外痛苦地呼喚我。使我分不清他們究竟在門外,或是在我的夢中。他們多半全身浮腫、神志模糊,身體微微抽搐。我看見他們穿著黑色衣服,向我伸出蒼白透明的手。我睡不著,害怕孤獨,害怕渺小,害怕飄浮在時空宇宙那種無窮無盡的感覺。我再也無法忍受,打開大門,向他們破口大罵:『我們都一樣,都是一些該死的……』天啊,院子裡變成了成千上萬的病患,螞蟻似地擠在一起,我看不清他們的面孔,只聽見他們嗡嗡的聲音:『救我,醫生,我不要死……』我知道他們的聲音漸漸要淹沒我,黑壓壓的一片正在啃噬我一身潔白的醫師制服……」
說到這裡,他已經出了一身冷汗,整個人過度驚嚇似地。他瞪著我,十萬火急地要傳遞訊息給我,他說:「他們聯合起來,開始跟著我,無聲無息地跟著,要讓所有人看出我的不安。我永遠戳印著那些甩不掉幽靈的記號,我好疲倦……」
「你不要擔心他們,現在我們有好多洗腎機,他們不會回來煩你的。」我安慰他。
他開始用鋒利的眼光看我,神色定定地說:「那還有紅斑狼瘡呢?糖尿病呢?白血病呢?你難道不明白嗎?他們是沒完沒了的,你不明白嗎?」
我有些害怕那種眼神,彷彿要割穿你心中什麼似地。為了不讓這件事扯得更嚴重,我安撫他:
「你太累了,睡一覺醒來就會好的。要不要我開一些藥幫忙你呢?」
「我不要麻醉自己。我就是太清醒了,不肯妥協,所以我才會生病。」他像個崢嶸的英雄拒絕我的鎮靜劑。說完轉身慢慢走回長廊的另一端。
迎面走來護理長看到這個人笑著對我搖頭,嘆著氣說:「這個人可憐,現在都沒人管他了。只有一個洗腎的病人,聽說從前讓他救活的,天天來看他。那個洗腎的,我看哪──也是自身難保。」
長期吃藥的病人走起路都有幾分遲鈍。我看他吃力地走著蹣跚的步伐,像在走著自己的命運。病歷裡掉下來一張發黃的紙條,寫著:
該醫師為本院不可多得之優秀腎臟科權威。弟懇請兄竭盡一切,助其早日康復,回到工作崗位,造福人群……
那是從前××醫院院長寫給我們主任的便箋。十年來,他用這麼緩慢的步履一步一步走著,看不到榮耀,也聽不到任何掌聲。只有明晰的那些死亡以及靈魂,跟著他。他用熱切瘋狂的心情,走最孤寂的路。
我在孤燈下,看完厚厚四大冊的病歷。十年就在我的嘆息聲中過去了。我不敢替他想像未來,那些漫長而崎嶇的路程。我走進洗手間,忽然在浴室的鏡前,看到穿著白色制服的自己,愣住了。我想起生、老、病、苦,以及許多遙不可及的未來,再也想不下去了。
一個禮拜後,這個與我有一席之緣的病人上吊自殺了。他吊在浴室的大樑上,穿著整齊的醫師制服。臉上的鬍鬚刮得乾淨、體面。
我時常想起這個醫師,想起他上吊的神態,走路的模樣……甚至我會輾轉反側,在夜半驚醒。午夜夢迴,我又想起他所告訴我的話語以及心情種種。慢慢,我竟無法擺脫他那股熱愛以及孤寂在我心中造成的震撼。
有一天清晨起床,我忽然想起每個好醫師身後,都跟著許多靈魂這件事。他變成我的病人,緊緊跟在我的後頭,我掉進無限恐懼的深淵了。
延伸內容
【推薦序一】《誰在遠方哭泣》原序:更遠的遠方──我看文詠的小說
◎文/郭強生
喜歡文詠的小說,幾乎像是驚豔的那種喜悅。不光是文章本身令人欣動,更多的時候是因為他那個和我迥然不同的背景世界──如醫學院裡沉奧深謐、纖塵不染直逼宗教的氣氛,每每就從他的字裡行間暈托而出,像是潔柔勻透的一團光圈,籠罩了讀者的心頭,散發出光亮再把人世周遭的生老病死、悲喜癡頑一點一點吸收淨化。他的文章跟他的人極為接近:自然、寬厚、不失赤子之心,更重要的是,時時在用心,對事事皆有情。
尤其這次讀到了《誰在遠方哭泣》書中那篇〈天堂的小孩〉時,中途幾度掩卷,微笑著偷空望向書房外的陽光;其實還是個好好好好的世界不是嗎?我跟自己說。雖然有那麼多自古難全的憾事……而文詠真的跳脫出來了,以慈悲的心一一親吻了那些傷口,那些病歷表上未曾記載,亦無任何手術藥材可挽救的生命變化。
對大多數的讀者,甚至文學評論家而言,或許這不過就是一篇故事而已;但是同為創作者,又是彼此深談坦白的對象,我卻清楚看到了文詠在小說營構上及人生情境上一個突破,及接下來更多的可能。
文詠的文字一向俐落敏銳。記得在讀他上一本《七年之愛》時,首篇〈諾貝爾症候群〉不過看了四、五行,我就不得不正襟危坐起來:
……背景是一個實驗室,看得見許多瓶瓶罐罐,燒杯裡煮著開水。有一大條長龍排列等著使用唯一的一臺離心機,和數量有限的分析天平。至於川流的學生,就很難確實說明他們到底在做什麼。有的時候是聯絡中午系際杯排球賽的人員,有些正開郊遊的籌備會議,有人在研究考古題,另外一些人在爭辯著民主自由以及校園的問題等等……
這裡的「背景」不單是故事發生的場地交代,「實驗室」二字所能引申出的其他意義,更構成文詠作品的一個重要基調。《七年之愛》中卷一〈醫之生〉(一個醫生的誕生之意)所收的數篇,正是冷眼熱心的他對醫學院學生抽樣性的調查側寫。他創造了一個有趣的人物「楊格」貫穿全場,其人的固執、天真、自知與不自知的缺點,不時令人莞爾。究竟什麼樣的人適合做醫生?文詠恐怕自己都難以回答這個問題,除了醫科的課程設備、臨床實習外,在對生命現象進行終極探索時,是不是還缺少些什麼?文詠在另一篇文章裡曾這樣說道:「我的本行是醫學,受的是科學的訓練,可是我對科學有種懷疑,我不相信科學能帶我們走到哪裡去。」像楊格這樣「反智」色彩濃厚的角色,正無疑透露出文詠在一起步──做為醫生,同樣也做為小說家,對人文情操即有熱切的關注。
張系國在他《不朽者》一書的序言中,曾將小說寫作比為獻祭的過程,藉由別人的苦難而淨化了自己的靈魂。在正式住院實習後,文詠接著寫了一連串有關醫院眾生百態的小說,皆可作如是觀。這些作品幾乎都是在血肉邊緣及生死交關上作文章,或同情、或譏諷、或自嘲,總可看出新的環境帶給文詠極富刺激性的新鮮感,有些作品幾乎是以採訪記者的口吻在轉述一樁樁奇人奇事,但是仍不難看出醫院裡每日生與死、哀與榮、驟換更迭的程序所帶給他的些許恐慌,其中尤以〈拔管〉中醫生在決定生殺大權時的曖昧氣氛讀來最教人脊涼。而文詠也自我意識到這些殘酷的事實終究要坦然迎對,無處可逃,因此在後來一篇〈黎明前〉中,他改以人道立場,重新嚴肅地評量了醫生與病患、病患家屬之間摻揉了情感、責任、道義的複雜糾結。
醫師的推諉治療不當的責任、隱瞞了病人已死的事實,卻又為不知情的死者妻子那一片金石情堅所感,大費周章將死者送上飛機,趕在黎明前飛往澎湖,成全一個老兵生前瞭望彼岸故土的最後心願。歷盡人世滄桑的未亡人,在上飛機前用她最真實、最直接的方式,企圖表達她的心聲:
「今天老彭不能好,那是他自己的命,但是醫師們的大恩大德,」她哽咽著,「老彭和我即使這輩子不能報答,來生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醫師。」
我使盡力氣去拉他們,卻無法和那股無比的意志相抗衡。我知道這是人間的至善了,那種人與人之間的相敬、相惜與感激。可是那卻不是我所能擁有的啊。我甚至說不出什麼來。竟只能無依地站在風中,和他們一起編織這個謊言。任他們用盡人間的情分來膜拜我。
──〈黎明前〉
無助的人類在面臨死神時,披白袍的醫生就是他們唯一的希望與救世主,諷刺的是,在這裡,醫師們的確扮演了「起死回生」的全能角色,但是很快就會被揭穿其實不過是一場騙局。「可是那卻不是我所能擁有的」,文詠也開始對自身的價值和最後的道德堅持有了質疑。
因此其後的幾篇作品像〈卓越之路〉、〈一道刀疤〉,乃至新書中收錄的〈聶醫師的憂鬱〉、〈死亡之歌〉,都出現了一個新的思考主題──虛與實、得與失、真與偽間永不休止的纏鬥。〈聶〉文企圖深入一個五十歲得了早發性癡呆症的醫生他的記憶底層搜尋,在時空交錯中拉展開一個立體的生命圖象。在技巧方面,有些片段近似《將軍碑》的魔幻寫實,而米蘭昆德拉的《笑忘書》的背影亦在某些轉折處驚鴻一瞥,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開始有了他的修持。
……他發現,大多數的青春歲月,他都為成為一個醫生而犧牲、努力。等到醫生的夢想實現,他卻又淪為死亡的祭品。總是在死亡、呻吟、病痛中窮忙。更多的手術、門診,成就他的財富,財富又帶來更多的建築、設備、更多的病人。天天有那麼多人要死去。他永遠都在這個美麗的陷阱裡……
──〈聶醫師的憂鬱〉
生老病死的洶湧和存在的荒謬感,透過白描的文字敘述,儼然已出現另一種了然的頓悟之情。
這也是我為何特別鍾愛〈天堂的小孩〉的原因。這應該算是文詠人物最多、情節最豐富的一篇作品,沒有揶揄譏嘲、沒有嘶嚎哭喊,全篇反而類似溫柔的耳語,與耶誕節即將來臨的故事背景委婉呼應,寫年輕醫師的一念之執、護士小姐的遲暮惆悵,血友病童的母親身世淒涼,都是一派哀矜勿喜的明醇平靜,這樣的創作心境難得,文詠最教人驚訝的地方也就在這裡。醫院這個題材,被大多數人以人性實驗室冷眼旁觀的角度寫乏的時候,文詠轉而挖掘出一種群體(Community)的情感,早熟又認命的小主人翁梁國強,從小得不到家庭的溫暖,在住院期間總愛至鄰房聆聽血友病童的母親,對昏迷不醒的愛子說故事一節,正是這份情感的極致表現,讀來最教人動容,低迴不已。
醫院中點狀的因緣交會,如今在文詠的筆下正呈現面狀的人情練達。誰在遠方哭泣?讀者疑問,作者更在自問,更遠的遠方又有些什麼?文詠的這支筆應當是會帶我們過去的。
【推薦序二】《誰在遠方哭泣》原跋:在起跑線上──我認識侯文詠
◎文/張曼娟
他是一團流動著的溫暖。
初次相遇,是微涼的秋天,在一場頒獎典禮上。
典禮很熱鬧,寒暄道賀之聲把室溫逐漸升高。我獨自去領獎,縱然躋身在氣息交接的人群中,感覺仍然只是一個人。即將結束前,有個大男孩走來喚我的名,說了他自己的名字,並且合影。
我向來拙於結識新朋友,偶爾相遇,便有股難喻的欣欣然。讀了他那篇得獎的小小說和散文,同時發現,他有個非常適合寫作的名字──侯文詠。即使顛倒也雍容的名字。
並且,他還是那種聰明的、優秀的,從小到大一路領先,令我自慚形穢而望之生畏的醫科學生。
不久之後,合照的相片寄來了。我們兩人的身影占去三分之二的畫面,但,焦距顯然有一點點失誤,因此,背後不相干的走動人群和擺設,十分鮮明清晰;我們這兩個主角臉上的表情,不知因模糊而不能確定;或是因為不能確定而模糊了。
可是,那張照片令我快樂了整個下午。原因之一,是我一向喜歡在焦點之外;原因之二是世上總有這些控制不住的突兀荒謬。
接著,我們便開始通信,持續地聯絡著。
這些年來,我已成為面對信紙便要遲疑的人;他在字裡行間的態度,則是一派興高采烈。
談文學、談電影、談醫學、談電腦……藉由四、五張整整密密的信紙,在我面前展開的是一個不十分熟悉的世界,事事樣樣充滿新奇。
讀他的信,便不能當他只是個年輕男孩;因為他那麼熱切地、溫和地、堅定而深刻地追尋探索的,都是生命最根源的問題,最繁複也最簡單的,生活的內涵。
七年嚴格的醫學教育,使他對人類生理各種結構組織都熟悉。然而,讀他小說時,禁不住要想,他又是用怎樣精密的器械解剖人心?
一位醫生是怎樣看待生命呢?
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地看見死亡的真相,知道貧富貴賤,都免不了這事;卻也沒有人比他們更執著地與死神拚搏,縱使到最後,死神總是絕對的贏家。
他好像也是用這種態度在寫作。明知道這世界千瘡百孔,不能細究,卻一點一滴的補綴著,儘管個人的聲嘶力竭,顯得如此薄弱,到底堅持下來了。
甚至還帶著微笑。
即使是敘述最慘酷的不幸滄桑,令聽者讀者聳然動容,他也會在故事的尾聲推開一扇向陽的窗,微笑著指引風中開放正好的花朵;清淺溪水;飄泊白雲,教人不要深陷在悲傷的情緒裡。
世上仍有許多值得盼望的。
細心的人也許會在轉瞬間,見到剎那燦亮,以為是他眼內淚華;而他畢竟帶著笑意,把許多事看得明白透徹以後,自然浮現的微笑。
在夏末秋初,季節交遞之際,日子突然變得索然冗苦,我記起遠在澎湖服役的他,那個在任何時空都能把自己妥貼安排的朋友。
到了澎湖,驀地擔憂,倘若我們已認不出彼此……而,很容易地,我在晃動的人群裡,一眼就看見他。他有自己的氣質。
島上三天,他帶我們去港口看紫色的船隻;沿途啃食冰淇淋;喝彈珠汽水;吃海鮮大餐;和我們坐在觀音亭,看著太陽一點一滴滑進金黃色的大海。
我的皮膚在陽光下,一次又一次,由紅轉黑;我那長滿硬繭的心在海風中,一層又一層剝落,回復到最初的柔軟敏銳。若不是他有著朋友珍貴的寬容瞭解,便不能夠。
坐在馬公航空站等飛機,原說了不勞他送;他也說了不一定能來。然而,穿著和天空同色制服,我那空軍軍官的朋友究竟還是來了。即將登機時,停機坪的另一邊,他向我們揮揚手臂。
天空的藍直瀉到地面,炙熱的太陽猛烈燒灼,狂飆的海風企圖拔起一切有根與無根的,這樣的天地,一片蒼茫原始。
只我的朋友踽踽獨行,甚至連影子也沒有。
那一次和夏季告別的旅行,我一直記得他從容不迫的向地平線走去。並不是刻意要頑強的執拗,只是謙遜平和,挺立在最惡劣的環境裡,自成一種莊嚴。
人,應該活得有尊嚴。他說,以各種不同的形式。
我認識文詠,最初是因為他的親和。後來是因為,總能發現一些新的好的,令人驚喜的。
旁人都說,我們的寫作和出書,是最好的時機;而他知道,我也知道,這未嘗不是最危險的時機。因此,看見對方仍認真的生活和寫作,便忍不住莫名的喜悅。
其實不曾預先約定,後來才發現,我們將在相同的時節,出版新書。彷彿並排在相同的起跑線上,等待槍響。終點是無盡的未知;腳步得自己調整,除了各自擁有不同的心情,過程中或還有風有雨,有疏疏密密的掌聲,成為一樁可以共享的秘密。
這是一條注定孤獨的道路,然而,因為有分享的朋友,於是,不覺得寂寞了。作者資料
侯文詠
台灣嘉義縣人,台大醫學博士,目前專職寫作。 ●侯文詠Facebook:www.facebook.com/houwenyong ●侯文詠官方網站:author.crown.com.tw/weny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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