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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2014《亞洲週刊》十大小說
◆2014第五屆紅樓夢文學獎「決審團獎」
◆花蹤世界華人文學大獎得主.2014卡夫卡文學獎得主.最敢挑戰中國書寫禁忌的「反叛」作家|以尖銳手法召喚僵死人性,用審判利刃揭櫫國族躍進表象,閻連科首次探問現代中國問題最新力作,諷喻當代中國改革問題的新寓言!
【內容簡介】
家族糾葛與卑微人物交織浮沉的『地方志』,諷喻當代中國改革問題的新寓言。
一場陰錯陽差的夢引撮合,最終是樁圓滿的婚姻結局,還是完美的復仇開始?!
炸裂村志:北宋之時,京都汴梁(今開封)以西三五○公里為古都洛陽。洛陽西南七○公里為嵩伊縣,縣中伏牛山間,主峰旁側有地熱醞釀,火山噴發,煙霧數月不散。始間人們不懂地質地殼,所以謂之地裂或地炸。環繞火山周邊之民眾,因地裂而紛紛遷徙生存。有人從火山口處逃往上百里外的耙耬山脈,耕地勞作,久居為安,漸成村落,始稱炸裂村,為地裂、地炸遷徙而紀念。
上一代朱、孔家族的恩怨,延續糾纏著朱家女兒與孔家四個兄弟,繼而發展出新中國發展、陣痛的微縮史──《炸裂志》。
一段奇特的機遇,牽引出孔明亮與朱穎,他們分別牽繫著二個家族的興衰命運,二人的糾葛角力,引爆了炸裂村的風暴傳奇……
孔東德的父親原來是朱家地主的長工,後與朱家三姨太結縭。解放後,孔家失去了土地,孔東德因農具事件入獄。文化大革命爆發,孔東德又犯事被朱宗慶舉發,再次入獄。自此,孔、朱兩家結下深仇大恨。然而,孔東德二兒子孔明亮與朱宗慶女兒朱穎因宿命使然,孔朱兩家命運又緊緊綑綁一起。
炸裂村轉型初期,村長孔明亮為了升官、致富,讓他泯滅天良,不認六親,為了晉升縣長之職,父歿亦不奔喪。為要把炸裂市發展成和北京、上海、東京、紐約同樣規模,孔明亮在短期內以殘忍手法建造一座血汗城市;現實裡吃香喝辣的中國高官,因權力鬥爭身陷美人計的荒淫新聞事件,處處透露出腐敗跡象!
時代的鐘走得如此快,芸芸眾生於後捨命追逐;孔家的崩離是宿命,抑或來不及應變時代變化的衝擊使然?在這場爾虞我詐的人性遊戲裡,孔朱二家,最終是樁圓滿的婚姻結局,還是完美的復仇開始?!
《炸裂志》全書十九章,有自然的描述,有人物的傳奇;有傳統習俗、政經發展的記載,也有輿地沿革的專錄;小說戲倣傳統史書的體例,以河南耙耬山區為地理背景,再以炸裂村朱、孔家族的恩怨作象徵,寫人、寫歷史的亂象、寫鄉村快速成長的變形……
小說嚴厲批判當代中國社會,為了追求財富,不惜傾美、媚外,致使人性墮落,各種光怪陸離現象紛紛出籠;全書蘊含對經濟進步和文明發展的莫大質疑與諷刺。
【本書特色】
「閻連科把自己歸類為『反叛』型作家。首先是反叛自己,創作過程中不斷反叛自己;再有就是人們生活在其中的現實、社會、環境和生存狀態中他感到要反叛的東西。有評審稱他的作品往往有『一劍封喉』之效,用文學手法直切『精神真實』、現實的本質。」
──英國BBC報導
「『閻連科』以史筆自居,他把歷史當成小說來寫,把小說當成歷史來寫;他對當代中國層出不窮的,傷人又驚人的現實,必定如太史公司馬遷一般有話要說。他筆下的殘酷劇場渲染羶色腥,不僅僅是為了引領讀者去探索禁忌,也是為了讓自己正視荒謬,戒慎恐懼不敢或忘。」
──蔡建鑫(美國德州大學助理教授)
目錄
序:炸裂吧,閻連科/蔡建鑫(美國德州大學助理教授)
第一章 附篇
一、主筆前言
二、《炸裂志》編篡委員會名單
三、編篡大事記
第二章 輿地沿革(一)
一、自然村
二、社會村(一)
三、社會村(二)
第三章 改革元年
一、萬元事件記
二、改革之碑記
三、轟烈悲愴記
四、新貌參觀記
第四章 改革人物篇
一、孔明亮
二、程菁
三、胡大軍
四、孔東德和他的兒子們
五、孔明耀
第五章 政權(一)
一、選舉
第六章 傳統習俗
一、哭墳
二、喜帖
三、聽房
第七章 政權(二)
一、村改鎮
二、家政
三、陣容
第八章 綜合經濟
一、工業工人
二、農業農人
三、特殊行業
第九章 自然篇
一、鳥雀
二、雜樹
三、河流
四、動物
五、昆蟲
第十章 深層變革
一、難途
二、陣痛
第十一章 新時代較量
一、較量
二、勝利
第十二章 國防事宜
一、英雄事
二、英雄歸
三、英雄淚r
第十三章 後軍工時代
一、軍性與女性
二、後軍工時代(一)
三、後軍工時代(二)
第十四章 輿地沿革(二)
第十五章 文化、文物與舊史
一、現實文化史
二、文化變遷史
三、心史記
四、文化與文物
第十六章 新家族人物
一、朱穎
二、孔明亮
三、孔明耀
四、娘
第十七章 輿地大沿革(一)
一、直轄市(一)
二、大宏圖
三、直轄市(二)
第十八章 輿地大沿革(二)
一、沿革前奏
二、沿革中曲
三、直轄市(三)
第十九章 主筆後言(尾聲)
序跋
炸裂吧,閻連科!
「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朱熹〈觀書有感〉
「一種愛。一種恨。愛極生恨。恨極生愛。最後,它們是一種輪迴說。」
--夏宇〈逆毛撫摸〉,《摩擦,無以名狀》
一、新民主主義路線
1953年2月,周恩來在一場政治會議中提到,「三反」(國家機關企業中「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和「五反」(私營企業中「反行賄」、「反頭會漏稅」、「反偷工減料」、「反盜騙國家財產」、「反竊盜國家經濟情報」)運動,嚴厲批判了資產階級的腐朽,也成功清理了反革命分子與帝國主義的餘毒。周恩來講話最後總結,人民文化水平與國家經濟發展並不能決定普及基層選舉,人民的覺悟程度與組織程度才是成敗關鍵。他認為土地改革、抗美援朝等活動讓數億中國人民更有組織、更有自覺地自我改造;時至今日「立即實行普選,是完全符合於我們人民民主發展的實際狀況和全國人民的迫切要求的。」
同年3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選舉法》公布實施,廣大人民群眾有了當家做主的法律依據。4月2日,全國基層選舉工作全面展開。兩個月內,六億民眾投下寶貴的選票,選出基層人民代表550多萬人。多年來,《選舉法》歷經多次修改。五〇年代的等額選舉到八〇年代,(也就是《炸裂志》開始的歷史背景)已經成了更為民主的差額選舉。
選舉是貫穿《炸裂志》的一個主題。 生長在台灣的讀者可能有些人以為中國大陸沒有民主投票。閻連科告訴我們,在毛澤東新民主主義的指導原則之下,中國大陸也推崇投票制度,至於背後是否有黑箱作業,那是另一個問題。台灣讀者無法偷笑中國民主落後,因為自己也是一路風風雨雨走來。賄選貪污也曾經撕裂台灣民主,人民至今記憶猶新。然而時過境遷,我相信現在台灣民眾有了比起從前更優良的民主素養,也知道自己選票的無價,不是一切都要向錢看齊。閱讀《炸裂志》的投票民主之後,台灣人對自己的選舉和「拼經濟」會更有新的反省。
《炸裂志》裡的選舉與買票手段未必真有其事,但我相信台灣讀者應該心有戚戚焉。試舉小說中一場基層選舉為例。二位候選人在投票之前,依序發表政見。衛冕者孔明亮口沫橫飛地講,底下鄉親沒多少人理他,甚至有婦女「抱著她的孩子拉大屎,還用那生硬淺黃的選票當屎紙」。挑戰者朱穎上台後,安安靜靜等待現場的騷動消失。當民眾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她倏地拿起鈔票撒個風花雪月,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我當上村長了──要讓各家的錢都花不完,就像我這樣從家裡朝著門外撒──」她光明正大地買票,讓人瘋了,讓新民主一下就炸裂了。落敗的孔明亮低聲下氣求朱穎把位子讓給他;朱穎也真讓了。她私通高層硬是將兩人的得票數對調,讓孔明亮連任。她嫁入孔家,伺機而動。
二、為有源頭活水來
對閻連科來說,中國復甦、中國崛起、中國做夢乃至夢醒時分等歷史與現實,有血也有肉,術語如審美、崇高等等,過於抽象。於是他透過汁液橫流來具體沖擊讀者閱讀底線。《聖經》中惡人變成「鹽柱」,閻連科筆下遭人唾棄的角色,溺斃在花花綠綠的藕斷絲連中,成了痰柱。但比起這種表面的變化,「炸裂」面臨的天翻地覆以及其權力動力其實更令人側目。
文革時期,村長朱慶方讓孔東德冤了獄,兩家從此不相往來。文革結束之後,孔家老二率領村民搶劫運貨火車──美其名「卸貨」──讓家家戶戶都「爆發富」起來。生活改善了,孔明亮也順利成為改革開放之後第一位民選村長。大權在握,他立刻做了三樁事:
一是重申了他的執政綱領和目標,保證村裡家家富裕,年底有半數人家成為萬元戶,明年家家都是萬元戶,後年家家都告別草屋住進新瓦房;二是請各戶人家不要走,都要看著他父親孔東德,朝仇家朱慶方臉上吐口痰;三是村裡人在他父親朝朱慶方的臉上吐痰後,誰若也過去朝朱的臉上、身上吐口痰,他孔明亮就給誰十塊錢,吐兩口就是二十塊,吐十口就是一百元。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在金錢的誘惑下,村民都去吐了痰。朱慶方成了痰柱之後,女兒朱穎便開始了女王蜂的復仇大業。冤冤相報是歷史的輪迴。孔明亮、朱穎高手過招、各懷鬼胎,彷彿是薄熙來跟谷開來恩恩怨怨的寫照。
孔明亮一心一意為人民服務,期待將河南山區中的「炸裂」農村升級成鎮、縣、市,然後直轄市。諷刺的是,孔明亮積極入世的精神,必須靠藏污納垢的手段來落實。這是「出淤泥而不染、濯青蓮而不妖」的當代政治實踐了。這名句來自北宋周敦頤對當時官場有感而發的〈愛蓮說〉,台灣讀者琅琅上口。我提到〈愛蓮說〉是為了先突出一個更大於小說背景的歷史。
回到歷史。周敦頤是程顥、程頤的老師。二程後來成為理學的正統,在中國儒學發展史上有開山奠基之功。兩人出身的河南耙耬山區是閻連科的故鄉,也是《炸裂志》的地理背景。二程在洛陽講學極受歡迎,時人尊為「洛派」之代表。程頤一絲不苟的態度,很多人不以為然,奔放跌宕的蘇軾是其中之一。蘇軾來自四川,對程頤得理不讓的「理學」多有尖銳批評,是「蜀派」的先鋒兼大將。洛蜀二派同屬司馬光舊黨,對外口徑一致,聯合反對王安石領頭的新黨變法,但其實周遭的人都知道彼此看不順眼。除了蘇軾之外,蜀派還有一員大將。孔子四十七代孫的孔文仲曾經跟蘇軾一搭一唱,譏諷程頤為「五鬼之魁」。程頤提倡「性即理」,蘇軾認為「性即情」,長期以來,兩造人馬嚴守理念防線,不讓對方乘機攫取擅場。雙方的機智問答、語言攻防,《皇宋治跡統類》、《程子微言》都留有精彩的文字紀錄。
洛派蜀派之間的齟齬因為程頤的去世以及北宋南遷告一段落。到了南宋,程頤新儒學理論由三傳弟子朱熹發揚光大。在朱熹及後學努力鞏固之下,三綱五常成為朝廷與民間各種出世入世不得不遵守的典範。二十一世紀的今日,朱熹念茲在茲的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早已是華人基本的生活態度。後來明儒王陽明針對鍛鍊到僵化的程朱理學,提創了「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的「心學」,這是後話。簡單地說,論者對何為人性、心性、天性、心理、天理,各有微妙細膩的闡釋。程朱「理學」與王陽明「心學」當中,也各有不同流派分裂,不見得有一致的看法。
放在這樣眾聲喧嘩的儒學詮釋學(Confucian hermeneutics)語境裡閱讀,閻連科小說流露出更為長遠深刻的歷史呼應與政治關懷。不無玩笑地說,孔明亮孔家跟朱穎朱家的恩怨,搞不好從北宋就開始了。文革期間綱常淆亂。朱慶方作為朱熹的後代沒有遵守先人教訓,反倒濫用權力。改革開放之後,也難怪孔明亮父仇子報。當然這世界上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孔明亮的情婦程菁就是宋儒程家的後代。程菁跟孔明亮好,自然就跟朱穎起了衝突,程朱也就起了內鬨,女人也就為難起了女人。
現當代人物故事只是冰山的最頂端,越往下看我們越驚嘆倫理結構之龐大堅硬。也因此,我們也可以說閻連科是以小說的形式來詮釋各種上下從屬關係、以及血緣和地緣的盤根錯節。他不以抽象的理論辯論入手,而以飲食男女或展演、或突破形形色色的教條。這個視野高度,很容易因為其過激的肉體描寫而遭到忽略。他以小說中的肉體性與人性的貪婪來演繹/衍譯「性即理」,經常引起爭論批判。我以兩篇精彩的小說為例。
1987年的中篇小說《兩程故里》中有個程氏後代「七叔」(程正亭),讀《二程全書》累了,喚剛滿十六歲的「喜梅」上前搥背。才剛從滿紙的仁義道德中抽身,七叔怎麼就迫不及待搞來搞去?「喜梅」年紀小不懂事,但哪個讀者不知道蓋棉被純聊天是「健康寫實主義」才有的事?儘管染指幼齒或相似的情節只是故事中眾多軸線之一,但是相傳小說出版之後,程氏後代曾經號召二百餘人準備問候閻連科。或許他們的抗議見效,《兩程故里》之後幾篇小說中不見程氏家族身影,到了比較晚近的《堅硬如水》中,他們才重新復出粉墨登場。
《兩程故里》中年輕的程天民、程天青嚮往村長的職位,到了《堅硬如水》的時候,已經有了歲數的程氏兄弟早把村委會大權一把抓在手上。留心細節的讀者可以發現,《兩程故里》程氏「七叔」敗壞綱常的因果,由他在《堅硬如水》的子孫來承擔。程天民的兒媳「夏紅梅」跟程天青的半子返鄉軍人「高愛軍」給知書達理的程家捅了個天大的醜聞。程天民掙扎之後殺了自己的兒子讓夏紅梅沒了丈夫,然後自殺。令人咋舌的是,老父弒子所凸現的宗法體系瓦解只是河南農村連續劇序幕。夏紅梅死了丈夫,跟高愛軍愛得更瘋了。白天二人相敬如賓共同為革命打拼,夜晚則偷偷挖鑿隧道,開發名符其實的地下戀情。高潮來臨之時,連毛主席以及紅色話語、紅色音樂所代表的不可侵犯的權威,都用來替二人熱烈背書。於此,閻連科給了毛政權結構一個從根本而來的另類詮釋。
《兩程故里》和《堅硬如水》人名的延續讓我想到薩伊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一書中提倡的「對位閱讀」(contrapuntal reading)。薩伊德有深厚的古典音樂涵養,「對位閱讀」借用了音樂理論術語的「對位法」。小說當中或有一條特別激烈高昂的情節,可以稱為「主旋律」。但是在對位閱讀裡,每一個人物、每一段歷史都可以是所謂的主旋律。它們跟和聲不同,並不是為了唱和某個主旋律而存在。對位講究的是旋律之間此消彼長的關係。敘事旋律的對位讓小說的骨架體態更為逼真立體。薩伊德指出,雖然某些歐洲小說專注描寫安穩的田園風光、寧靜的鄉村景象,閱讀起來像是政治不沾鍋,但是字裡行間都是帝國主義的政經社文線索。當然這個說法也讓我們想起了各種文藝批評理論。文本與文本的相互指涉,現實和虛構的互文特質(intertextuality)、文學和歷史的多聲複調,政治無意識,理論家多有著墨。
薩伊德以歐美小說與其同時代的(反)殖民主義與(反)帝國主義為分析重點,但對位閱讀並沒有地方和時間的限制。透過對位閱讀,閻連科作品裡面中國歷史中幽微陰暗的縫隙變得更為明晰可見。簡單地說,一方面《堅硬如水》跟《兩程故里》兩兩相對;另一方面,跟兩本小說對位的則是宋儒以來對理、對性的詮釋與實踐。當我們對位閱讀《兩程故里》和《堅硬如水》的時候,我們不僅僅回顧了現當代中國歷史人物事件,也赫然發現儒家教條其實持續型塑著每一個時代的感情結構。論者如李海燕提醒我們現代中國文學作品中的革命經常是「孔教感情結構」(Confucian structure of feeling)的變形延伸。 兒女英雄追求自由戀愛,獻身革命反封建的同時,卻也不經意地深化禮法規範。且不說倫理規範如何跟權力一搭一唱,孔教總有法子將來自結構之外的作用力轉化成反作用力,然後加倍奉還。
閻連科小說中,有人積極維護程朱理學所穩固的倫理綱常,有人肆無忌憚地破壞道德秩序。這種情況在歷史人物事件裡都可以找到回音,閻連科的成就恐怕還入不了史家的法眼。舉例來說,文化大革命期間,紅衛兵反帝反封建,如有必要連家人的命都可以革,是忠孝不能兩全最貼切的時代註腳。「忠孝不能兩全」不也是在維護綱常的同時又將其拆解?此外,大型歌舞表演如《東方紅》與「忠字舞」其實反襯了(或反諷了)甘為孺子牛的昂貴代價。儘管下定決心橫眉冷對千夫指,個人承擔一切還是太過孤獨,沒有全民啦啦隊的打氣鼓舞怎能一路走來沒有放棄?不管是當權者也好、作家也好,甚至一般百姓也好,做與不做,寫或不寫之間的距離原本就不容易拿捏。每一位努力做個眼中釘的人都抱著怎麼做怎麼錯的覺悟。
或有讀者要說,作者批評封建陳規之餘,卻又嘆息道德崩壞,是兩面討好。就算是兩面討好,這兩面討好最後卻也讓閻連科兩面都不討好,數本小說都無法在中國出版。作家視創作為生命職志。政府機關三聲五令的查禁是非常嚴厲的規訓,再怎麼給力的作品一旦沒能出版也不來勁兒。令人激賞的是,面對國家機器毫無掛礙地運作,閻連科貌似吃了秤砣鐵了心,拒絕接受育新改造。他的變本加厲直言不諱,是對寫作保有過人的信仰和毅力。
三、發憤著書
與其專注在作品跟檢查制度的拉扯,我毋寧更願意思考作家經營作品的用心良苦。從敘事模式來說,閻連科的長篇小說擅長以第三人稱來鋪陳流俗恩怨。且不論第三人稱在西方語言與文學傳統中的興起與流變, 論者如韓南(Patrick Hanan)等人對中國說唱傳統如何演變至話本小說乃至影響現代小說的修辭和傳播皆有仔細的研究。 不論是第三人稱或是說書人,這兩種模式都依靠一個全知全能、說唱俱佳的敘事者而賴以不墜。中國傳統的話本小說可依講述題材和體裁而細分,以史實為經、想像力為緯的「演義」(或曰「歷史小說」)是其中之一。演義透過傳記野史引申義理,其影響力可能比官方監修的正史還要來得深遠。《三國演義》是一例。
閻連科將最新小說命名為《炸裂志》,再一次展開他對現實和虛構的演義/衍繹。縱觀《炸裂志》,我們不難發現閻連科雖然自稱小說家也有小說家的自覺,他卻又不打算一直局限在「小說家」的範疇之內。他將小說命名為「炸裂志」,是「炸裂」地方的方志無疑。令人目不暇給的地方鬧劇,也讓我想起巴赫汀所謂的嘉年華。《炸裂志》全書共計十九章,有記敘自然的章節,也有描寫人物的傳記;有傳統習俗、政經發展的記載,也有輿地沿革的專錄。作為小說,《炸裂志》的這些章節安排,卻又戲倣了傳統史書的體例,透露出作者掙脫小說傳統的企圖。
在小說最初的「主筆前言」裡,小說中的「閻連科」現身說法,解釋了他編寫《炸裂地方志》(《炸裂志》全名)的由來,有心人可以就此深究小說的後設意義。我只簡短地指出一條顯而易見的線索。後設小說書寫者眾,讀者胃口早已被養大,可能見怪不怪。但是,在我有限的閱讀裡,閻連科是近年來第一位把自己的全名寫進小說的作家。拋頭露面還不打緊,「閻連科」乾脆一五一十地坦白他貪財、他齷齪、他想要大學剛畢業的女生當秘書!儘管自曝其短,「閻連科」切切實實有他身為作家所不輕易妥協的堅持。儘管受炸裂市市長的委託而動筆,「閻連科」表明他拒絕受任何人的干擾妨礙;他必須直言不諱,否則不寫。當炸裂市長「孔明亮」看到成書,威脅恐嚇「閻連科」如果要命就不要出版的時候,小說出虛入實的旨趣也就坦白到不能再坦白了。
我們當然可以質疑作者有必要如此露骨,把自己的名字都當成創作的一部分?然而換一個角度來看,這個故作姿態非常重要。不少文字或影音創作涉及敏感材料之時,經常會以「若有雷同,純屬巧合」的箴言來預先回應可能的質疑;閻連科不同,他是要說,「如有雷同,就是雷同」。他對自己的文字絕對負責。面對「炸裂市長」的質疑、威嚇、查禁,「閻連科」的回應是:「你的話讓我知道我寫了一本還不錯的書。」來自國家機器的嚴厲警告反倒令作者會心一笑。我們幾乎要說這是在為查禁而寫作了。
由此看來,「閻連科」底下的聲明極可令人深思:「我是一個小說家,小說家最大的意義是個異化。我要用我個人的方式去寫志史,而不是墨守成規地照搬照抄中國傳統中的志史體例與記載法。」在我看來,閻連科甚至有從史家如太史公而來的靈感。評者早已指出《史記》裡面的情節生動、人物刻劃細膩的人物列傳未嘗不是小說。《炸裂志》雖然是小說,但從名字來看也未嘗不可讀成一篇篇列傳組成的斷代史,藉此當代中國發展的光怪陸離。
用小說的方式來寫志史,是「異化」。這裡的「異化」可以理解為俄國形式主義的「陌生化」;也就是說,別出心裁的描述讓再熟悉不過的事物都顯得陌生。透過這樣的手段,日常生活理所當然的一切也都變了起來。此外,閻連科選擇「異化」一詞應該還有另一層考量。他曾經獻身軍旅,對馬克思主義思想理應倒背如流。他不會不知道馬克思如何批判資本主義將勞工與勞力異化成商品。更令人擔憂的是,一旦報酬沒有辦法貼補體力心力的付出,勞工在資本主義剝削下將再沒能夠掌控自身存在。勞動異化是閻連科小說中常見的情節,《日光流年》、《受活》、《丁莊夢》都有所琢磨。
《日光流年》中的村民代代受到神秘的喉堵症困擾,活不過四十歲。他們努力賺錢,不是為了享受物質生活,而是為了尋求延年益壽的方法。女人們出賣身體,男人們割下皮膚,按面積大小計價,賣給燒燙傷醫院。結果是,神秘疾病沒治好之前,不少女人們先身染毒辣性病身亡。男人賣皮換來的不是鈔票而是俗稱「紅寶書」或「紅皮書」的《毛主席語錄》。讓受活村民異化的不是資本主義而是號稱為人民服務的社會主義,這是《日光流年》最大的諷刺了。
《受活》讓所有身體一切的障礙缺陷成了賺錢工具。聽障者在耳上掛鞭炮燃放、小兒麻痹男童腳上套著玻璃瓶後空翻。男童原本展現的是後空翻之餘還能保存瓶身完整的技巧,到後來則故意讓玻璃破碎扎腳,因為嗜血觀眾乏了,不見紅不打賞。這些身障者的巡迴演出,全部出於自願。他們為了改善生活,搏命集資向俄國購買列寧屍身,準備供奉在村裡,吸引觀光客,發展革命觀光產業。《丁莊夢》中,愛滋病也是愛資病。非法分子為了抓緊掙錢,別人的孩子死不完。在愛滋病/愛資病的雙重發作下,村民再沒有生命尊嚴與生存意義。經過這麼多奇觀即景,讀者恐怕都擔憂閻連科小說錦囊裡是否還有妙計,而他也沒讓讀者失望。這一次,閻連科的「異化」讓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都徹底炸裂了。
在更進一步指出《炸裂志》中幾個亮點爆點之前,我想推測閻連科炸裂的原因。司馬遷的《史記》以及其刻劃人物細節的功力成了許多小說家的範本。我說《史記》也可以當小說來讀,不是要求看官一定要把《炸裂志》當成歷史來讀。我想要提醒的是,小說書寫的背後和歷史書寫的背後或有類似的動機。
在給朋友的信件《報任安書》中,司馬遷解釋自己決心寫作《史記》的前因後果。他提到多位歷史著名人物與他們的創傷書寫:周文王被拘禁的時候演釋了《周易》;孔子困頓不順的時候編寫了《春秋》;屈原遭到放逐而以《離騷》來抒發鬱悶;孫子被砍去膝蓋於是開始探究兵法等等。司馬遷替漢將軍李陵辯護,觸怒武帝的代價是宮刑。司馬遷認為沒有任何的悲痛比傷了心還深刻、沒有任何的處罰比起宮刑留下更大的創痛與恥辱。儘管如此,一旦就此無所事事更對不起先人、更不可寬恕。作為史官的兒子,他不能因為個人問題而不去完成書寫歷史的責任。
司馬遷和閻連科寫作的時間背景與文化差異之大,似無交集之處。如果一定要說二人有任何可比,那便是他們都認識到文字書寫的力量。我願意相信閻連科沒有受到刻骨銘心的肉體摧殘。但我以為他對當代中國層出不窮的,傷人又驚人的現實,必定如太史公一般有話要說。他的激越憤懣支持他發出庶人之議,是在這個層面上,我要說他賡續了發憤著書的傳統。
小說中的「閻連科」以史筆自居的責任感,以及他把歷史當成小說來寫、小說當成歷史來寫的夫子自道,恰恰證明往事不僅並不如煙,更是慘痛的官能之旅。他人經歷過的傷痛,「閻連科」感同身受。現實生活中的閻連科筆下的殘酷劇場渲染羶色腥,不僅僅是為了引領讀者去探索禁忌,也是為了讓自己正視荒謬,戒慎恐懼不敢或忘,要說是惹內的(Jean Genet)紀惡(evil)書寫(或用學者陳思和的話來說「惡魔性因素」)或說是太史公的自罪意識,都無不可。要說我過譽閻連科亦無妨,但如果文學最終還保有明燈救贖的力量,那必定是要先來自作者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覺悟。
小說的命名啟人疑竇。也因此我要說《炸裂志》不只是以「演義」更是以「後演義」來「小說中國」。後演義小說融合影射小說、政治小說、歷史小說、狹邪小說,已經不能單單以政治性、歷史性、鄉土愛情故事,等閒視之。「後」不突出新與舊在時間上的先來後到,如《新約》、《舊約》以基督降生時刻作為分隔標準。我所謂的「後」毋寧更突出「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現實和歷史。歷史看似已經過去,但現實生活裡,某些時刻的記憶一再回歸,有時清楚有時模糊,都讓我們恍兮惚兮。在他不清不白的後演義小說裡,我們讀到了閻連科的忐忑。在他的忐忑裡,我們注意到的是,歷史的誘惑和現實的不安,皆源自未來的恐懼。
四、生活大爆炸
中國傳統神話裡,盤古開天、女媧造人是生命的開端。根據《聖經》,世界也是從混沌中開創。神說要有光就有光;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創世紀》信者恒信。現代物理學家以及宇宙學家積極尋求宇宙開端的證據。他們推斷宇宙從無限緊密到無限擴張是在百億年前的「大爆炸」(Big Bang)一瞬間開始的。到今天宇宙持續膨脹擴展,沒有一刻停下腳步,能夠追趕上這個速度的,或許只有人類的想像力。宇宙學家預測未來的方法,是回頭研究過去的「炸裂志」,這跟史家鑑往知來有同樣的關懷。閻連科以科學口吻記述了炸裂村從無到有的歷史,進而展演村子急速膨脹的過程,《炸裂志》的命名不能不說巧妙。試見底下文字,有科學也有歷史:
北宋之時,京都汴梁(今開封)以西350公里為古都洛陽。洛陽西南70公里為嵩伊縣,縣中伏牛山間,主峰旁側有地熱醞釀,火山噴發,煙霧數月不散。始間人們不懂地質地殼,所以謂之地裂或地炸。環繞火山周邊之民眾,因地裂而紛紛遷徙生存。有人從火山口處逃往上百里外的耙耬山脈,耕地勞作,久居為安,漸成村落,始稱炸裂村,為地裂、地炸遷徙而紀念。
毛澤東所謂「不破不立,大破大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炸裂了,也就破了,也就立了。就炸裂這個虛構村名的本質來看,閻連科自然是小說創世紀的造物主,《炸裂志》也是他所謂「神實主義」的最佳範本。一方面,神實主義以人間現實作為血肉核心,另一方面其神話、奧秘、寓言、奇幻的層面又不僅甘於描繪現實,更要探索現實、再造現實。 閻連科上一本小說《四書》中的「孩子」就是一個「喊水會結凍」的神奇人物;是神化的人,還是神仙投胎成凡人,沒人說得準。《炸裂志》裡也出了這麼一個奇葩。孔明亮選上村長之後有了呼風喚雨的能力,要他心情愉快,花草爭先恐後地開,鳥獸歡天喜地叫;要他不高興了,墳上野草連芽都不敢發。
作家經常把自己的故鄉當成小說藍本;魯迅、沈從文、李銳、莫言、宋澤萊、鍾理和等人都是如此。關懷更為深遠的鄉土作家在小說內甚至把空間當成時間來寫,或把時間當成空間經營,在人物行為與對話裡創造出一個生長於斯卻又不同於斯的時空型(chronotope)。他們透過這種既存在於現實生活之中的地景,卻又因為遐想異化而更為逼真的文本空間裡,去敷衍故鄉的過去和未來。舉例來說,花開花落代表了時節遞嬗,時間也因花的生長凋謝有了物質空間的存在。《炸裂志》寫人、寫歷史的亂了套、寫村子快速成長的變形,除了正面攻堅,也迂迴前進。生活荒謬大炸裂,於是「院子裡栽的石榴樹,全都開著蘋果花。還有一棵桃樹不僅開著石榴花,還開著海棠和茶花」。原本花季九月的秋野菊卻開出了四月才紅的牡丹花,這是六月飛雪必有奇冤的境界了。自然生物法則全沒了準。但嚴肅之餘,閻連科也妙語如珠:「愛情就像牡丹棵上開菊花……除了牡丹和菊花知道為啥兒,別人誰都不知道。」
王德威曾言,閻連科的土地是「礦物性」的。的確,《日光流年》、《丁莊夢》的異托邦裡,我們不見生長,唯見死寂。在《年月日》與《四書》裡,作物唯有以血灌溉才能長成。土質因人命而改變,花以人血為養分而盛開,都成了文明發展國家進步的隱喻。《炸裂志》裡,花又開了,花開成海,海又昇起,讓血淹沒。以美為醜,歷史如果有任何詩意,詩意之中也隱隱散發著屍意。
慘綠男女的愛情和性事是閻連科已經駕輕就熟的材料。單單就性的描寫,此間並沒有超過以往《日光流年》、《堅硬如水》,甚至《為人民服務》的驚人描繪,但這並非壞事。作家少了開發奇技淫巧的壓力,反倒更可以確實經營女子在都市發達史中的重要地位。《炸裂志》的兩位奇女子朱穎、程菁比起閻連科先前小說的女性人物更為強勢能幹,誠所謂「女子關係天下計」。有一天男人以理論建立的世界終將倒塌,還得依靠女子(女媧?)補天造人的技術,才能化腐朽為神奇。也的確,炸裂的繁榮是朱穎與「女子技校」眾家姐妹胼手胝足的努力成果。光靠孔明亮村長的舌燦蓮花,沒有眾家姐妹犧「身」奉獻,大小情事也難有成果。朱穎是有資格說她「會讓全世界的男人都變成畜生、變成豬和狗,會讓全世界都是我的都是女人的」。閻連科筆下,孔明亮最後也的確敗在宿敵朱穎的手下。儘管在三弟孔明耀的五鬼搬運大法之下,一個禮拜之內蓋成了全亞洲最大的機場,完成了升格直轄市的嚴苛條件,朱穎精心培育的「保姆」大軍徹底讓他的夢想成了泡影。朱穎、孔明亮夫妻二人成就了、也毀滅了炸裂的繁榮,借用夏宇的話來描述,二人的關係是「一種反抗。一種吞噬。一種再生。一種殺人見血。一種焚屍不滅跡。一種愛。一種恨。愛極生恨。恨極生愛。最後,它們是一種輪迴說。」 夏宇以上的創作自況用來描述閻連科愛之深責之切的創作動力,也無不可。
文學和電影裡,性工作者的形象經常代表了現代都市時髦摩登、紙醉金迷的一面。我們也記得法國作家巴爾扎克《人間喜劇》中的巴黎的各種危機轉機就是由風流男女的公私活動所串聯起來。波特萊爾更是將性與頹廢象徵為「惡之華」。都市、鄉村,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悲喜劇。回到閻連科的《炸裂志》。朱穎訓練的家政婦,勤快又美麗,對鄉土發展舉足輕重,甚至可以作為地方名產進貢京師,成為左右政治決策的王牌。閻連科之前寫性多局限在個人層面,即便是《為人民服務》中靠砸毀毛主席聖像來升級性高潮,那也屬於當事者關起門來的事。直到《炸裂志》,他才真正放手寫出了性的政治學、性的經濟學。
除了朱穎之外,孔明亮和他的情婦程菁也擁有機動的紅粉軍團。「中國姑娘再好也沒有我當年在越南遇到的姑娘好。她讓我終生難忘,可我找不到當年越戰中和姑娘睡的那種感覺了。」考慮在炸裂設廠的外商剛抱怨完,四周背景便隨即變化成越戰時期的越南。中國女人們「一律穿著土織布裙和布衫,頭上戴著竹編尖頂的遮陽帽,背著竹簍走動着」,儼然是中南半島土生土長的姑娘。怕異國情調的殺伐旅不能說服外商來炸裂投資設廠,炸裂居民還扶老攜幼,上演了血流成河的戰爭大戲,最後成百上千的演員大喊:「你們殺了我們那麼多的人,你們到我們這兒投資吧!……為了你們的良知,你們就在我們這兒投資吧!……為了你們的公義與上帝,讓你們的錢就在我們這兒扎根吧!」一方面滿足美國佬的性懷舊,一方面訴諸良知道義。雙管齊下猛藥,果真成功吸引外商資金。如果讀者以為這已經是炸裂演劇團為了拼經濟的完美演出,請看閻連科怎麼樣寫了科索沃戰爭,怎麼樣把科索沃戰爭當時據說意外轟炸中國大使館的美國軍隊領袖柯林頓(Bill Clinton),以及他的妻女希拉蕊(Hilary Clinton)、雀兒喜(Chelsea Clinton)都寫進《炸裂志》的另一齣戲裡,在小說戲中戲裡挑戰中美友好關係的底線。故事也就在兩國關係炸裂之前寫下句點。
五、神話的開始與結束
閻連科如果心中有暗暗思索「四書系列」的話,那麼《炸裂志》該是第二本;《四書》無疑打了頭陣,《炸裂志》接了棒。他的長篇小說多以農村的日常生活來回顧歷史,演義了中共1949年以來從新民主主義到後社會主義的建國史話。透過《四書》和《炸裂志》特殊的批評眼光來理解當代史中的造神運動,我們警覺史話與神話的重疊。在此,我想到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Levi-Strauss)於《神話與意義》中的說法:「神話給人一種『他有可能瞭解宇宙萬物』以及『他的確瞭解宇宙萬物』的幻覺。當然,這只是一種幻覺。」 歷史的弔詭在於,我們重構歷史、還原歷史,試圖從歷史中學習。然而倘若我們以為透過歷史便可以瞭解宇宙萬物,那麼歷史便即刻成了重層的神話、迷思(myth)。
內文試閱
三、直轄市(三)
1
那天從黃昏到天明,朱穎為了給所有在外地有過染拿經歷的姑娘打電話,讓她們無論如何要做通那些被染拿的專家、教授在來日都投炸裂升格的票,她用壞了兩個座機,三部手機,還累斷了幾根電話線。
第二天中午一點鐘,第二輪的投票結果出來了,和孔明亮當年和朱穎爭當村長時一模樣,共有八百二十票贊成炸裂成為中國新的直轄市,而南方沿海的那座和炸裂一樣著名的城,只有炸裂的半數四百一十票。消息傳回炸裂後,這個城市徹底沸騰了。每一個市民都為這份榮耀亢奮得不停地說話和走動。為了慶祝炸裂成為新的中國直轄市,炸裂的大街小巷都是遊行的隊伍和高呼口號的人群們。學校停了課,工廠停了產,公司放了假。連市裡所有的外國人,都在大街上舉著中國的國旗,喝著啤酒,談論中國是世界的奇蹟,炸裂是中國的奇蹟這件事。凡是那些不願意或不相信炸裂升格為超大城市的市民和年輕人,會被相信和支持的絕大多數把口水吐到臉上去。如果再為此爭吵和辯論,為炸裂不該升格說出理由一、 二、 三的人,會在爭吵中被對方打一頓。為此掉了門牙和斷了胳膊的,在那幾天不是什麼新鮮和了不得的事。
東城區為此打死了一個教師年輕人。
城南有個中年學者問了一句話:「成為直轄市,我們百姓就不過百姓的日子了?」這一問,在一場質疑的辯論中,有人往他後腦勺上打了一棒子,從此他就永遠閉嘴了,一生沒有疑問的可能了。
街巷上的樹,法國桐和楊柳們,六月初是剛好泛綠到青旺的,可那時卻已旺到如盛夏一模樣,綠至青黑和深藍。往年的槐樹在四月開花一週就成熟落謝了,可這年六月間,槐樹、榆樹、杏樹、桃樹都第二次開了花。使城市的大街和小巷,都成花的河流花的海洋了。且在這年的季節裡,白槐花又大又紅,紅桃花每片瓣兒都是金黃色。這些花兒最大的花朵可以大到和大碗公、籃子樣,掛在路邊和郊野,整整一個月還牢牢長著不肯落下一片兒。榆錢兒和銅元、金幣一模樣,一疊一層地串著把所有的榆枝都壓彎壓折著。應該在七月、九月成熟的杏和桃,五月底就在市裡開始賣售了。所有的花都比往年開得早、花朵大和花期長。所有的時令水果都從聽到炸裂得了三分之二的贊成票,既將成為直轄市開始迅速成熟脹大著。蘋果樹幾乎是沒有來及開花就直接掛了果,當大街上有蘋果一樣大的杏子賣著時,不幾日,櫻桃、芒果和梨子,也都上市了。
葡萄大得和核桃樣,透明發亮如是火龍果。
每天的炸裂大街上,都充滿著春天的清新和夏天、秋天的果香味。喜鵲、鴿子也比往年多得多。沒有人知道那些鴿子是從哪兒飛來的,彷彿全世界的鴿子都遷徙飛到了炸裂來,有時鴿群從炸裂的上空飛過去,會遮天蔽日讓地面成為一層雲黑的涼。
朱穎是在打完電話、狠狠睡了一覺醒來後,知道京城的那個投票結果的。那時候,男人已經離開她,回到市府準備應對炸裂成為直轄市更多的工作和榮耀,而她醒來時,聽著門前門後、大街小巷的鞭炮和歡呼,有一種興奮後加倍的孤單朝她襲過來。為了逃開這孤單,加入到慶賀的熱鬧裡,她起床洗了一把臉,從家裡走出來,漫無目的地走在街街巷巷的人群裡。在路過一家學校的門口時,她看見那原來在門口賣鉛筆和作業本的小推車,開始專賣被人禮來送去的鮮花和國旗了,且在夏秋才有的玫瑰花,這時就和國旗一道水淋淋地擺在攤位上,每一枝花和每面小國旗,都能賣出學生一學期的學費價。再一回身朝學校門裡的花池看,那為偷懶種在池中不修不剪的冬青樹,這時樹棵野到房子那麼高,樹上結滿了細碎的丁香花,散發著刺鼻烈烈的桂花味,有很多人從樹下走過都會被花香刺得打噴涕,她也就相信炸裂是真的要成為大的都市了。因為她男人明亮大功告成了。於是就匆匆離開學校朝前走,且還邊走邊偶而跑幾步。她不知道她這麼忙匆到底為啥兒。就那麼急腳快步地走,穿過胡同,走過炸裂紀念館,從十字路口轉彎時,竟還錯了路,直到看見那被列為一級文物的孔家老宅院,這才明白她這麼匆忙走來走去著,其實是想找到孔家和誰說說話。
到老宅家門口,太陽已經高掛到炸裂東區的樓頂上,斜過來的明亮裡,樹影、人影、樓影都長得比原物多出一倍多。有遛狗的一個老人從街面走過來,朱穎看一下,認出他是當年往父親身上吐痰最多的孔二狗,她沒想到他會變得那麼老,有些驚異地站下來,攔往老人問:
「你不認識我?」
老人淡腳望著她。
「我是朱穎呀。」
那老人站著想一會,沒說一句話,就朝另外一條胡同拐過去,只有那朱穎說不出名字的黃色寵物狗,朝她望一望,吠叫幾聲顯出了熱情和好奇。也就只好盯著狗和老人走遠後,嘩地推開她已經很少進出的孔家老宅門,一下看見四弟明輝坐在院裡陽光下,正伏在一張小桌旁。在那桌上擺了一盞酒精燈,燈上是個小鋁鍋,然後那鍋上放了一塊大玻璃,玻璃上擺著那還沒有徹底一頁一頁揭完的舊曆書,又在書上再壓一塊玻璃板,下邊是酒灶熱蒸氣,上邊是強光的太陽照,可蒸氣又不能穿過玻璃透進書頁內—這熱潤正可以把最後幾頁模糊沾連的萬年曆書潤開來—明輝專注地坐在那,盯住油爐火,盯著兩塊玻璃間的潤哈氣,聽到嫂子把大門推開後,只是抬頭朝門口看了看,就又把他的目光僵在了他那將要全部揭開的最後幾頁曆書上,像沒有聽見門響沒有看見朱穎樣。
「你大哥成功了,是我幫他讓炸裂成為了新的直轄市。」朱穎站在那小桌前,驚喜的聲音和鞭炮一模樣:「現在滿城人都在慶賀炸裂成了中國新的大都市,你不出去看一看?」
明輝又一次抬起目光來。
「大街上所有的樹木都開著各種各樣的花,你不出去看一看?」
明輝又低頭去扭著酒精燈的火苗大小鈕,讓燈火變得小一些。
「聽說北京最近幾天就會把炸裂升格為直轄市的檔批下來,你們孔家應該好好為你二哥慶賀慶賀呀。」
明輝把萬年書上的玻璃端下來,用一張餐巾紙去那曆頁上吸捲落在上邊的玻璃汗,開始慢慢試著去揭那一頁潤濕了的紙。前後他唯一嘟囔著給嫂子說的一句話,就是「你等我一會兒」,後來就再也沒有抬頭看嫂子。他左手按住舊曆上,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揭著那一頁的書角兒,慢得像要把黑夜拉長到一個季節或是一整年,後來就徹底忘記嫂子了。忘記了他的面前還站著一個人。
朱穎在明輝面前沒站多久她就出來了。她在他的死心專注裡,最後對他說了一句話。
──「明輝,孔家就你好,也就你呆癡知道不知道?!」
她從孔家老宅走出來,發現老城平靜得如一潭死水般,而新城的開發區,和東城區與西城區,那兒的天空飛起的煙花像流星一模樣。盯著那熱鬧的天空和高樓,朱穎忽然明白自己現在該做什麼了。那些進京做染拿事情的姑娘們,有一部分今天該要從京城回來了,她最應該去做的,是到市府找到自己的丈夫孔明亮,讓他和自己一道去車站接她們,是到城郊的保母學校看她們。就急急打了車 ,讓司機朝城中心她已經可以進出的市府園裡開過去。
2
到了七月一日這一天,炸裂被北京正式批覆升格為又一中國的大型城市直轄市,孔明亮被任命成了副國級的市長了。起於這一天,炸裂直轄市給他的全市市民和所轄各縣、區的人民放假整一週,以慶賀炸裂的遷升和巨變。從都市到鄉村,自高樓磚再到耙耬草,那些天的鞭炮聲,一刻一秒都未歇息過,滿天下的樹上和牆上,貼滿了慶賀炸裂成為直轄市的紅色橫幅與標語。所有影院、劇院滾動的放映與演出,日日夜夜都如甜糖葫蘆一樣串演著。來自民間的地方鑼鼓戲,在街頭晝夜不停的上演和敲打,使成千上萬的炸裂人,都在慶賀中沒有瞌睡、不知飢飽了。成了副國級的市長孔明亮,簽發了一份文件後,直轄市的街巷、花草、果木都被染成了龍紅和龍黃。所有的樹種和植物,全都開著深紅、淺紅、紫紅和粉紅色的花。所有的牆壁上,都結著紅蘋果、黃桔子和橙色、桔紅的石榴與紫色的大葡萄。明亮又寫了一個便條簽上自己的名,天氣預報中的陰天變成晴天了。七月將來的雷陣雨,都又挪移到了八月九月份。那些天,市裡的數家日報都出特號和專號,並且每天出兩份,成為半日報,全部刊載數十年來炸裂的改革發展與巨變。被改為週刊的月刊和雙月刊,全都連載著明亮市長帶領人民把炸裂從一個數百人口的小村變為兩千萬人口的都市的事蹟和傳記。電視上所有的頻道都在日夜不停地播出市長、副市長的電視講話和來自北京、上海、廣州、天津以及各省的慶賀信與國外上百個國家的賀電和特意派人送來的各種賀物紀念品。可就在慶賀到了最高潮,連大街上的廁所和垃圾桶上都開滿鮮花,擠滿了唱歌跳舞的人們那一刻,多日不見的明耀出現在了各家各戶、日夜不關的電視螢幕上。他身穿將軍服,臉上掛滿了汗水和被鎮定壓下去的暗黃色,站在一個麥克風前,告訴炸裂的人們說,一個月前他獨自划船從山東的煙台出海了。經過中國的黃海進了太平洋,途經幾個島嶼到了大西洋。期間先後去了台灣、日本、韓國、朝鮮、印度和越南,菲律賓和柬埔寨。之後又從美國的西海岸登上去,到了紐約和華盛頓、三藩市和鹽湖城,接著從邁阿密划船到了英國倫敦的東港口,在英國滯留幾天後,把所有歐洲的大小國家走了一個遍。他說他見到了美國總統奧巴馬和英國首相卡梅倫,德國總統理默克爾和法國新任總統奧朗德,在和美歐的三十七國家領導人的談話中,證實了為什麼台灣想要獨立、日本如此囂張,連越南、菲律賓這樣的小小鄰國都敢在中國的頭上拉屎撒尿之根源—那就是美國和歐洲對中國的傲慢與偏見。是他媽的美國在為他們撐腰和打氣,是歐洲在暗地為他們搖旗和吶喊。明耀在電視上端莊嚴正的站立著,沒有念稿子,就那麼脫口濤濤不絕著,幾分鐘他臉上被鎮靜壓下去的暗黃沒有了,完全成了激動、激奮和激情。他就這麼在激情的燃燒下,沒有念稿子,脫口濤濤不絕著,一口氣講了二個小時二十分,最後用有些沙啞的嗓音呼籲道:
「現在糾正美國和歐洲傲慢的時機到來了—新直轄市的人民們—我只借用你們三天時間就夠了。只要這三天,你們聽我的,跟我走,中國就不再是今天這個樣。世界就不再是今天這個樣。我們炸裂的每一個人,也不是今天這個樣!」
講到這兒,明耀在麥克風前頓了頓,把他將軍服的脖釦解開來,壯年的臉上閃著青年人的光,然後用幾乎流血的嗓子喚:「同胞們—兄弟姊妹們—我親愛的人民們—世界不會賦予我們太多的時間和機遇,而在今天美國又一次陷入無可挽救的經濟衰退時,統一的歐洲各國又將要解體分崩離析時,請你們跟我走。我們用三天時間去助他們一臂之力,從此他們在世界就不再傲慢與偏見,不再蠻橫與無理!
「三天時間,解決了美國就把歐洲解決了。解決了美歐就把所有的中國問題、世界問題全部解決了。這是上天賦予我們的機遇,世界歷史賦予我們的責任。那麼就讓我和我們炸裂人,把這個世界擔在肩上吧。讓我們從直轄市的新炸裂挺起胸膛出發吧!!」
之後電視螢幕上又有了明耀和他的軍隊演習勝利的畫面與場景。而整個的炸裂市,便從那一刻安靜起來了,直到那一天的黃昏到來時,整個城市都是朝機場、車站和郊外奔跑集合的腳步聲。整個城市都不知道這一刻這個城市發生了什麼事,無法知道市長孔明亮這時候是如何死在了他市府園的辦公室。而他的妻子朱穎趕來把車停在市府園的門口時,落日正從天空瀉下來,那如凱旋門樣新造的仿古門樓上,布滿了血紅和寂靜。那時候,有兩個連或一個營的軍隊正持槍從市府園中跑出來,他們的腳步聲一頓一頓砸在地面上。就是這一刻,朱穎預感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她沿著每天丈夫都要經過的葡萄架下的木廊和甬路,衝進市府園孔明亮的辦公室裡時,丈夫已經死在他那張紅木闊大的辦公桌子上。他死前被強制簽發的最後一份「同意孔明耀將軍借用人民使用三天」的檔被軍隊拿走了。而他在簽發了這份檔後,軍隊擔心他再簽發一份檔把人到中途的人民收回來,還為了收拾了世界局勢後,回來重新收拾炸裂這個城市或國度,有一把並無什麼特殊的匕首從他的後背刺進去,從他的前胸又露出一個指甲樣的匕首尖。匕首的尖上還凝著一滴血,他就那樣如同瞌睡樣爬在他辦公桌的桌沿上,而從前胸沿著匕尖流出來的血,都是烏黑烏黑的墨汁色,沒有一滴流在桌子上,全都流著滴到他的左膝褲腿上,又流進他的皮鞋裡,漫出來後灘在桌下地板上。
市長在死前,用他的右手食指醮著他內心的血漬在大辦公桌上歪歪扭扭寫了一行字:
「我的人民,我對不起你們了!」
朱穎衝進市長的辦公室裡,在男人的身邊僵住呆站片刻後,慌汗像雨樣掛在她的額門上。她看了看桌上的那行字,搬起丈夫的肩頭看了一眼他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臉,之後她在那一片死寂中呆一會,從辦公室裡走出來,又看了看成千上萬隻從草地、林地出來的松鼠和鳥雀,牠們全都站在市府園的草坪、果樹和花木枝丫上,看著朱穎沒有一點一滴的叫聲和聲息,所有的目光都是不安和慌恐,如同牠們知道將要到來的是什麼災難樣。
朱穎從那松鼠、鳥雀的目光中蹚著寂靜出去了。
她沒有回到自己家,而是再次逕直跑到孔家的老宅裡。那時候,明輝剛好也從家裡開門出來站在老街上,手裡拿著他終於全部從模糊沾連中揭開弄清的萬年曆,站在門口,望著炸裂的城區,臉上是一層不知所措的驚慌和忙亂,像他也知道炸裂發生了什麼事情樣。就這時,他看見二嫂風風火火從胡同那頭快步走過來,立在他面前,說了如下幾句話:
──「你二哥死掉了,是你三哥派人下的手。」
──「你三哥現在正把軍隊和全市的人民朝機場、車站、港口集合哪,我會帶幾百上千的姑娘和他一塊走。」
──「他的軍隊需要這些姑娘們。為了你二哥,我會讓你三哥不死在我手裡 ,就死在這些姑娘手裡邊。」
──「我把你侄兒勝利託付給你了。他是我和你二哥唯一的血脈,也是你們孔家的一條根。」
說完這些話,朱穎就急急返身走掉了。可她走了幾步後,又返身走回來,抱著站在那兒發呆的四弟孔明輝,用冰冷的嘴唇在他臉上親一下。「你二嫂這輩子經了無數的男人,可你二嫂一生沒有主動親過任何一個人—也包括你二哥。」二嫂說,「今天你是二嫂這輩子主動親的第一個。二嫂求你把你侄兒帶好長大後,不要對他說他爸他媽這輩子都幹過什麼事,就說他爸媽是突然遇到車禍死掉了,死後連完整的死屍都沒留下來。」
二嫂就走了。
那一夜她整整招募了一千個姑娘姊妹們,以勞軍女部的名譽加入了明耀的隊伍裡。那一夜,明耀帶著他的軍隊和炸裂所有能帶走的人民離開了,在亂糟糟的一片腳步和車輪的響聲中,到處都隱隱約約響著明輝嘶啞的喚聲和哀求:
「三哥—你在哪?把老人和孩子留下吧!」
「三哥—你在哪?把老人、孩子和婦女留下吧!」
「三哥—兄弟一場我求你—就把老人、孩子、婦女和有殘疾的人都留下吧!」
隨著這喚聲,那些朝車站、機場和公路上運動著的軍隊、市民、人民們,沒有誰停下腳步來,但有老人、孩子和婦女被從那人群推了出來了。且所有的軍隊軍人們,在路過市府園前的馬路時,都依照明耀的命令正步走,朝著市府園死去的城市之父二哥默哀三分鐘,莊重地致了軍禮和沉默禮。
那一夜,朱穎帶著她所有能帶走的姑娘也隨著軍隊離開了,還有數百個姑娘是剛從京城回來,沒有出站就從這列火車上了那列火車上。之後的一段日子裡,炸裂的街街巷巷中,商店關門,公司歇業,一個城和死城一模樣。偶爾出現在街上走動的人,都是留下的老人和孩子,病弱和殘疾,目光中都是驚恐的惶惑和詢問的光。
一個城市的繁華就此結束了。
一段輝煌的歷史告一段落了。
一個月後的清晨間,首先出現在市中心廣場、街道上的不是炸裂人。而是不知道先從誰家扔出來的不再走動的破鐘表。接下來,大街上的垃圾箱,長野了的花壇邊和隨便哪兒的地上和台階上,到處都扔著突然壞掉、無法修復走動的各種各樣的鐘表和不值錢的壞手表。整個炸裂城,所有的鐘表、手表上的時針、秒針都在一夜之間不走了,有多半鐘表的時針、分針、秒針都從表上、鐘上掉下來。一個城市就像一個壞鐘表的垃圾場,老人、孩子都因為大街上堆滿了壞鐘、壞表路都無法走。一個城市就這樣被壞鐘壞表淹沒了。
在所有留在炸裂的人們用幾天時間收拾、清理了滿城滿地的破鐘壞表後,明輝扯著他過完十歲生日的侄兒勝利朝新城的大哥家裡走去了。那時大哥孔明光,正在照顧媳婦生孩子,第二胎。頭胎是男孩,二胎是一對龍鳳胎,剛巧嫂子順產把龍鳳生下來,大哥正端著一個盆子要把從兒女身上剪下的臍帶和留在盆裡的羊水出門掩埋掉。弟兄倆就站在一片空靜的樓下邊,彼此相望著,說了如下的話: 明光大聲道:「兒女雙全了,我們孔家有自己的後代了。」
明輝說:「二哥、二嫂和三哥,他們一塊開車出門,遇上車禍他們都已經不在了,孔家只有我們了。」
明光問:「今天是幾號?我得記住兒子的生日啊。」
明輝答:「是該去墳上哭哭啦,從炸裂村子改為鎮,直到鎮成縣,縣成市,市又成為直轄市,至今炸裂人都忘了哭墳的習俗了。」
也就在這天的黃昏間,留在炸裂的老人們,他們想起他們幾十年沒有去墳上訴說他們的歡樂苦難了。就有人在日落月升時,哭著朝自家的墳地走過去。到了月亮真正升起時,先是從誰家墳地傳回來了斷斷續續的哭訴聲,接著就哭聲連連,一片一片,整個空寂死去的炸裂的老城和新城,東區和西區,都嗚咽泱泱,連天扯地,一個世界都是訴說苦難的眼淚了。留下來的炸裂人,也就都從家裡走出門,跪著哭著朝自家祖先的墳地挪過去,邊哭邊訴著他們的悲苦和命運,呼喚著他們逝去的親人的大名和暱稱。也就在那絡繹不絕的哭隊裡,借著月光,有人看見了從老城老街和老宅中哭著出門的孔家人。老大孔明光、老四孔明輝,還有剛生完兒子的老大媳婦和已經個頭很高的朱穎的兒子孔勝利,他們團團圍圍、互相挽扶,跪著哭著從炸裂老街的博物館那兒走出來,朝郊外的墳地哭過去。而在他們跪著走過的街道和土路上,留下了一路磨破了膝蓋浸出的血。
到來日,太陽應該依時東懸時,人們發現太陽沒有走出來,天空中布滿了炸裂從來沒見過的黑霧霾,大白天三五幾米就什麼也看不清楚了。在那霧霾中,所有的鳥雀如鳳凰、孔雀、鴿子、黃鸝等,都被霧霾毒死了,而人在那霧霾中,個個都咳成了肺病、哮喘病。當三十年不散的霧霾散去後,炸裂再也沒有鳥雀、昆蟲了。可在三十年後活著的人們卻看見,三十年前他們跪著走過的路面上,那些跪出的膝血和淚水打濕的泥,等日光落在那些血漬、泥漿上 ,又生出了豔麗的牡丹、芍藥、玫瑰來。而孔家跪流過的血路上,三十年後不光開出了各樣的花,還又長出了各品各樣的樹。
1
那天從黃昏到天明,朱穎為了給所有在外地有過染拿經歷的姑娘打電話,讓她們無論如何要做通那些被染拿的專家、教授在來日都投炸裂升格的票,她用壞了兩個座機,三部手機,還累斷了幾根電話線。
第二天中午一點鐘,第二輪的投票結果出來了,和孔明亮當年和朱穎爭當村長時一模樣,共有八百二十票贊成炸裂成為中國新的直轄市,而南方沿海的那座和炸裂一樣著名的城,只有炸裂的半數四百一十票。消息傳回炸裂後,這個城市徹底沸騰了。每一個市民都為這份榮耀亢奮得不停地說話和走動。為了慶祝炸裂成為新的中國直轄市,炸裂的大街小巷都是遊行的隊伍和高呼口號的人群們。學校停了課,工廠停了產,公司放了假。連市裡所有的外國人,都在大街上舉著中國的國旗,喝著啤酒,談論中國是世界的奇蹟,炸裂是中國的奇蹟這件事。凡是那些不願意或不相信炸裂升格為超大城市的市民和年輕人,會被相信和支持的絕大多數把口水吐到臉上去。如果再為此爭吵和辯論,為炸裂不該升格說出理由一、 二、 三的人,會在爭吵中被對方打一頓。為此掉了門牙和斷了胳膊的,在那幾天不是什麼新鮮和了不得的事。
東城區為此打死了一個教師年輕人。
城南有個中年學者問了一句話:「成為直轄市,我們百姓就不過百姓的日子了?」這一問,在一場質疑的辯論中,有人往他後腦勺上打了一棒子,從此他就永遠閉嘴了,一生沒有疑問的可能了。
街巷上的樹,法國桐和楊柳們,六月初是剛好泛綠到青旺的,可那時卻已旺到如盛夏一模樣,綠至青黑和深藍。往年的槐樹在四月開花一週就成熟落謝了,可這年六月間,槐樹、榆樹、杏樹、桃樹都第二次開了花。使城市的大街和小巷,都成花的河流花的海洋了。且在這年的季節裡,白槐花又大又紅,紅桃花每片瓣兒都是金黃色。這些花兒最大的花朵可以大到和大碗公、籃子樣,掛在路邊和郊野,整整一個月還牢牢長著不肯落下一片兒。榆錢兒和銅元、金幣一模樣,一疊一層地串著把所有的榆枝都壓彎壓折著。應該在七月、九月成熟的杏和桃,五月底就在市裡開始賣售了。所有的花都比往年開得早、花朵大和花期長。所有的時令水果都從聽到炸裂得了三分之二的贊成票,既將成為直轄市開始迅速成熟脹大著。蘋果樹幾乎是沒有來及開花就直接掛了果,當大街上有蘋果一樣大的杏子賣著時,不幾日,櫻桃、芒果和梨子,也都上市了。
葡萄大得和核桃樣,透明發亮如是火龍果。
每天的炸裂大街上,都充滿著春天的清新和夏天、秋天的果香味。喜鵲、鴿子也比往年多得多。沒有人知道那些鴿子是從哪兒飛來的,彷彿全世界的鴿子都遷徙飛到了炸裂來,有時鴿群從炸裂的上空飛過去,會遮天蔽日讓地面成為一層雲黑的涼。
朱穎是在打完電話、狠狠睡了一覺醒來後,知道京城的那個投票結果的。那時候,男人已經離開她,回到市府準備應對炸裂成為直轄市更多的工作和榮耀,而她醒來時,聽著門前門後、大街小巷的鞭炮和歡呼,有一種興奮後加倍的孤單朝她襲過來。為了逃開這孤單,加入到慶賀的熱鬧裡,她起床洗了一把臉,從家裡走出來,漫無目的地走在街街巷巷的人群裡。在路過一家學校的門口時,她看見那原來在門口賣鉛筆和作業本的小推車,開始專賣被人禮來送去的鮮花和國旗了,且在夏秋才有的玫瑰花,這時就和國旗一道水淋淋地擺在攤位上,每一枝花和每面小國旗,都能賣出學生一學期的學費價。再一回身朝學校門裡的花池看,那為偷懶種在池中不修不剪的冬青樹,這時樹棵野到房子那麼高,樹上結滿了細碎的丁香花,散發著刺鼻烈烈的桂花味,有很多人從樹下走過都會被花香刺得打噴涕,她也就相信炸裂是真的要成為大的都市了。因為她男人明亮大功告成了。於是就匆匆離開學校朝前走,且還邊走邊偶而跑幾步。她不知道她這麼忙匆到底為啥兒。就那麼急腳快步地走,穿過胡同,走過炸裂紀念館,從十字路口轉彎時,竟還錯了路,直到看見那被列為一級文物的孔家老宅院,這才明白她這麼匆忙走來走去著,其實是想找到孔家和誰說說話。
到老宅家門口,太陽已經高掛到炸裂東區的樓頂上,斜過來的明亮裡,樹影、人影、樓影都長得比原物多出一倍多。有遛狗的一個老人從街面走過來,朱穎看一下,認出他是當年往父親身上吐痰最多的孔二狗,她沒想到他會變得那麼老,有些驚異地站下來,攔往老人問:
「你不認識我?」
老人淡腳望著她。
「我是朱穎呀。」
那老人站著想一會,沒說一句話,就朝另外一條胡同拐過去,只有那朱穎說不出名字的黃色寵物狗,朝她望一望,吠叫幾聲顯出了熱情和好奇。也就只好盯著狗和老人走遠後,嘩地推開她已經很少進出的孔家老宅門,一下看見四弟明輝坐在院裡陽光下,正伏在一張小桌旁。在那桌上擺了一盞酒精燈,燈上是個小鋁鍋,然後那鍋上放了一塊大玻璃,玻璃上擺著那還沒有徹底一頁一頁揭完的舊曆書,又在書上再壓一塊玻璃板,下邊是酒灶熱蒸氣,上邊是強光的太陽照,可蒸氣又不能穿過玻璃透進書頁內—這熱潤正可以把最後幾頁模糊沾連的萬年曆書潤開來—明輝專注地坐在那,盯住油爐火,盯著兩塊玻璃間的潤哈氣,聽到嫂子把大門推開後,只是抬頭朝門口看了看,就又把他的目光僵在了他那將要全部揭開的最後幾頁曆書上,像沒有聽見門響沒有看見朱穎樣。
「你大哥成功了,是我幫他讓炸裂成為了新的直轄市。」朱穎站在那小桌前,驚喜的聲音和鞭炮一模樣:「現在滿城人都在慶賀炸裂成了中國新的大都市,你不出去看一看?」
明輝又一次抬起目光來。
「大街上所有的樹木都開著各種各樣的花,你不出去看一看?」
明輝又低頭去扭著酒精燈的火苗大小鈕,讓燈火變得小一些。
「聽說北京最近幾天就會把炸裂升格為直轄市的檔批下來,你們孔家應該好好為你二哥慶賀慶賀呀。」
明輝把萬年書上的玻璃端下來,用一張餐巾紙去那曆頁上吸捲落在上邊的玻璃汗,開始慢慢試著去揭那一頁潤濕了的紙。前後他唯一嘟囔著給嫂子說的一句話,就是「你等我一會兒」,後來就再也沒有抬頭看嫂子。他左手按住舊曆上,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揭著那一頁的書角兒,慢得像要把黑夜拉長到一個季節或是一整年,後來就徹底忘記嫂子了。忘記了他的面前還站著一個人。
朱穎在明輝面前沒站多久她就出來了。她在他的死心專注裡,最後對他說了一句話。
──「明輝,孔家就你好,也就你呆癡知道不知道?!」
她從孔家老宅走出來,發現老城平靜得如一潭死水般,而新城的開發區,和東城區與西城區,那兒的天空飛起的煙花像流星一模樣。盯著那熱鬧的天空和高樓,朱穎忽然明白自己現在該做什麼了。那些進京做染拿事情的姑娘們,有一部分今天該要從京城回來了,她最應該去做的,是到市府找到自己的丈夫孔明亮,讓他和自己一道去車站接她們,是到城郊的保母學校看她們。就急急打了車 ,讓司機朝城中心她已經可以進出的市府園裡開過去。
2
到了七月一日這一天,炸裂被北京正式批覆升格為又一中國的大型城市直轄市,孔明亮被任命成了副國級的市長了。起於這一天,炸裂直轄市給他的全市市民和所轄各縣、區的人民放假整一週,以慶賀炸裂的遷升和巨變。從都市到鄉村,自高樓磚再到耙耬草,那些天的鞭炮聲,一刻一秒都未歇息過,滿天下的樹上和牆上,貼滿了慶賀炸裂成為直轄市的紅色橫幅與標語。所有影院、劇院滾動的放映與演出,日日夜夜都如甜糖葫蘆一樣串演著。來自民間的地方鑼鼓戲,在街頭晝夜不停的上演和敲打,使成千上萬的炸裂人,都在慶賀中沒有瞌睡、不知飢飽了。成了副國級的市長孔明亮,簽發了一份文件後,直轄市的街巷、花草、果木都被染成了龍紅和龍黃。所有的樹種和植物,全都開著深紅、淺紅、紫紅和粉紅色的花。所有的牆壁上,都結著紅蘋果、黃桔子和橙色、桔紅的石榴與紫色的大葡萄。明亮又寫了一個便條簽上自己的名,天氣預報中的陰天變成晴天了。七月將來的雷陣雨,都又挪移到了八月九月份。那些天,市裡的數家日報都出特號和專號,並且每天出兩份,成為半日報,全部刊載數十年來炸裂的改革發展與巨變。被改為週刊的月刊和雙月刊,全都連載著明亮市長帶領人民把炸裂從一個數百人口的小村變為兩千萬人口的都市的事蹟和傳記。電視上所有的頻道都在日夜不停地播出市長、副市長的電視講話和來自北京、上海、廣州、天津以及各省的慶賀信與國外上百個國家的賀電和特意派人送來的各種賀物紀念品。可就在慶賀到了最高潮,連大街上的廁所和垃圾桶上都開滿鮮花,擠滿了唱歌跳舞的人們那一刻,多日不見的明耀出現在了各家各戶、日夜不關的電視螢幕上。他身穿將軍服,臉上掛滿了汗水和被鎮定壓下去的暗黃色,站在一個麥克風前,告訴炸裂的人們說,一個月前他獨自划船從山東的煙台出海了。經過中國的黃海進了太平洋,途經幾個島嶼到了大西洋。期間先後去了台灣、日本、韓國、朝鮮、印度和越南,菲律賓和柬埔寨。之後又從美國的西海岸登上去,到了紐約和華盛頓、三藩市和鹽湖城,接著從邁阿密划船到了英國倫敦的東港口,在英國滯留幾天後,把所有歐洲的大小國家走了一個遍。他說他見到了美國總統奧巴馬和英國首相卡梅倫,德國總統理默克爾和法國新任總統奧朗德,在和美歐的三十七國家領導人的談話中,證實了為什麼台灣想要獨立、日本如此囂張,連越南、菲律賓這樣的小小鄰國都敢在中國的頭上拉屎撒尿之根源—那就是美國和歐洲對中國的傲慢與偏見。是他媽的美國在為他們撐腰和打氣,是歐洲在暗地為他們搖旗和吶喊。明耀在電視上端莊嚴正的站立著,沒有念稿子,就那麼脫口濤濤不絕著,幾分鐘他臉上被鎮靜壓下去的暗黃沒有了,完全成了激動、激奮和激情。他就這麼在激情的燃燒下,沒有念稿子,脫口濤濤不絕著,一口氣講了二個小時二十分,最後用有些沙啞的嗓音呼籲道:
「現在糾正美國和歐洲傲慢的時機到來了—新直轄市的人民們—我只借用你們三天時間就夠了。只要這三天,你們聽我的,跟我走,中國就不再是今天這個樣。世界就不再是今天這個樣。我們炸裂的每一個人,也不是今天這個樣!」
講到這兒,明耀在麥克風前頓了頓,把他將軍服的脖釦解開來,壯年的臉上閃著青年人的光,然後用幾乎流血的嗓子喚:「同胞們—兄弟姊妹們—我親愛的人民們—世界不會賦予我們太多的時間和機遇,而在今天美國又一次陷入無可挽救的經濟衰退時,統一的歐洲各國又將要解體分崩離析時,請你們跟我走。我們用三天時間去助他們一臂之力,從此他們在世界就不再傲慢與偏見,不再蠻橫與無理!
「三天時間,解決了美國就把歐洲解決了。解決了美歐就把所有的中國問題、世界問題全部解決了。這是上天賦予我們的機遇,世界歷史賦予我們的責任。那麼就讓我和我們炸裂人,把這個世界擔在肩上吧。讓我們從直轄市的新炸裂挺起胸膛出發吧!!」
之後電視螢幕上又有了明耀和他的軍隊演習勝利的畫面與場景。而整個的炸裂市,便從那一刻安靜起來了,直到那一天的黃昏到來時,整個城市都是朝機場、車站和郊外奔跑集合的腳步聲。整個城市都不知道這一刻這個城市發生了什麼事,無法知道市長孔明亮這時候是如何死在了他市府園的辦公室。而他的妻子朱穎趕來把車停在市府園的門口時,落日正從天空瀉下來,那如凱旋門樣新造的仿古門樓上,布滿了血紅和寂靜。那時候,有兩個連或一個營的軍隊正持槍從市府園中跑出來,他們的腳步聲一頓一頓砸在地面上。就是這一刻,朱穎預感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她沿著每天丈夫都要經過的葡萄架下的木廊和甬路,衝進市府園孔明亮的辦公室裡時,丈夫已經死在他那張紅木闊大的辦公桌子上。他死前被強制簽發的最後一份「同意孔明耀將軍借用人民使用三天」的檔被軍隊拿走了。而他在簽發了這份檔後,軍隊擔心他再簽發一份檔把人到中途的人民收回來,還為了收拾了世界局勢後,回來重新收拾炸裂這個城市或國度,有一把並無什麼特殊的匕首從他的後背刺進去,從他的前胸又露出一個指甲樣的匕首尖。匕首的尖上還凝著一滴血,他就那樣如同瞌睡樣爬在他辦公桌的桌沿上,而從前胸沿著匕尖流出來的血,都是烏黑烏黑的墨汁色,沒有一滴流在桌子上,全都流著滴到他的左膝褲腿上,又流進他的皮鞋裡,漫出來後灘在桌下地板上。
市長在死前,用他的右手食指醮著他內心的血漬在大辦公桌上歪歪扭扭寫了一行字:
「我的人民,我對不起你們了!」
朱穎衝進市長的辦公室裡,在男人的身邊僵住呆站片刻後,慌汗像雨樣掛在她的額門上。她看了看桌上的那行字,搬起丈夫的肩頭看了一眼他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臉,之後她在那一片死寂中呆一會,從辦公室裡走出來,又看了看成千上萬隻從草地、林地出來的松鼠和鳥雀,牠們全都站在市府園的草坪、果樹和花木枝丫上,看著朱穎沒有一點一滴的叫聲和聲息,所有的目光都是不安和慌恐,如同牠們知道將要到來的是什麼災難樣。
朱穎從那松鼠、鳥雀的目光中蹚著寂靜出去了。
她沒有回到自己家,而是再次逕直跑到孔家的老宅裡。那時候,明輝剛好也從家裡開門出來站在老街上,手裡拿著他終於全部從模糊沾連中揭開弄清的萬年曆,站在門口,望著炸裂的城區,臉上是一層不知所措的驚慌和忙亂,像他也知道炸裂發生了什麼事情樣。就這時,他看見二嫂風風火火從胡同那頭快步走過來,立在他面前,說了如下幾句話:
──「你二哥死掉了,是你三哥派人下的手。」
──「你三哥現在正把軍隊和全市的人民朝機場、車站、港口集合哪,我會帶幾百上千的姑娘和他一塊走。」
──「他的軍隊需要這些姑娘們。為了你二哥,我會讓你三哥不死在我手裡 ,就死在這些姑娘手裡邊。」
──「我把你侄兒勝利託付給你了。他是我和你二哥唯一的血脈,也是你們孔家的一條根。」
說完這些話,朱穎就急急返身走掉了。可她走了幾步後,又返身走回來,抱著站在那兒發呆的四弟孔明輝,用冰冷的嘴唇在他臉上親一下。「你二嫂這輩子經了無數的男人,可你二嫂一生沒有主動親過任何一個人—也包括你二哥。」二嫂說,「今天你是二嫂這輩子主動親的第一個。二嫂求你把你侄兒帶好長大後,不要對他說他爸他媽這輩子都幹過什麼事,就說他爸媽是突然遇到車禍死掉了,死後連完整的死屍都沒留下來。」
二嫂就走了。
那一夜她整整招募了一千個姑娘姊妹們,以勞軍女部的名譽加入了明耀的隊伍裡。那一夜,明耀帶著他的軍隊和炸裂所有能帶走的人民離開了,在亂糟糟的一片腳步和車輪的響聲中,到處都隱隱約約響著明輝嘶啞的喚聲和哀求:
「三哥—你在哪?把老人和孩子留下吧!」
「三哥—你在哪?把老人、孩子和婦女留下吧!」
「三哥—兄弟一場我求你—就把老人、孩子、婦女和有殘疾的人都留下吧!」
隨著這喚聲,那些朝車站、機場和公路上運動著的軍隊、市民、人民們,沒有誰停下腳步來,但有老人、孩子和婦女被從那人群推了出來了。且所有的軍隊軍人們,在路過市府園前的馬路時,都依照明耀的命令正步走,朝著市府園死去的城市之父二哥默哀三分鐘,莊重地致了軍禮和沉默禮。
那一夜,朱穎帶著她所有能帶走的姑娘也隨著軍隊離開了,還有數百個姑娘是剛從京城回來,沒有出站就從這列火車上了那列火車上。之後的一段日子裡,炸裂的街街巷巷中,商店關門,公司歇業,一個城和死城一模樣。偶爾出現在街上走動的人,都是留下的老人和孩子,病弱和殘疾,目光中都是驚恐的惶惑和詢問的光。
一個城市的繁華就此結束了。
一段輝煌的歷史告一段落了。
一個月後的清晨間,首先出現在市中心廣場、街道上的不是炸裂人。而是不知道先從誰家扔出來的不再走動的破鐘表。接下來,大街上的垃圾箱,長野了的花壇邊和隨便哪兒的地上和台階上,到處都扔著突然壞掉、無法修復走動的各種各樣的鐘表和不值錢的壞手表。整個炸裂城,所有的鐘表、手表上的時針、秒針都在一夜之間不走了,有多半鐘表的時針、分針、秒針都從表上、鐘上掉下來。一個城市就像一個壞鐘表的垃圾場,老人、孩子都因為大街上堆滿了壞鐘、壞表路都無法走。一個城市就這樣被壞鐘壞表淹沒了。
在所有留在炸裂的人們用幾天時間收拾、清理了滿城滿地的破鐘壞表後,明輝扯著他過完十歲生日的侄兒勝利朝新城的大哥家裡走去了。那時大哥孔明光,正在照顧媳婦生孩子,第二胎。頭胎是男孩,二胎是一對龍鳳胎,剛巧嫂子順產把龍鳳生下來,大哥正端著一個盆子要把從兒女身上剪下的臍帶和留在盆裡的羊水出門掩埋掉。弟兄倆就站在一片空靜的樓下邊,彼此相望著,說了如下的話: 明光大聲道:「兒女雙全了,我們孔家有自己的後代了。」
明輝說:「二哥、二嫂和三哥,他們一塊開車出門,遇上車禍他們都已經不在了,孔家只有我們了。」
明光問:「今天是幾號?我得記住兒子的生日啊。」
明輝答:「是該去墳上哭哭啦,從炸裂村子改為鎮,直到鎮成縣,縣成市,市又成為直轄市,至今炸裂人都忘了哭墳的習俗了。」
也就在這天的黃昏間,留在炸裂的老人們,他們想起他們幾十年沒有去墳上訴說他們的歡樂苦難了。就有人在日落月升時,哭著朝自家的墳地走過去。到了月亮真正升起時,先是從誰家墳地傳回來了斷斷續續的哭訴聲,接著就哭聲連連,一片一片,整個空寂死去的炸裂的老城和新城,東區和西區,都嗚咽泱泱,連天扯地,一個世界都是訴說苦難的眼淚了。留下來的炸裂人,也就都從家裡走出門,跪著哭著朝自家祖先的墳地挪過去,邊哭邊訴著他們的悲苦和命運,呼喚著他們逝去的親人的大名和暱稱。也就在那絡繹不絕的哭隊裡,借著月光,有人看見了從老城老街和老宅中哭著出門的孔家人。老大孔明光、老四孔明輝,還有剛生完兒子的老大媳婦和已經個頭很高的朱穎的兒子孔勝利,他們團團圍圍、互相挽扶,跪著哭著從炸裂老街的博物館那兒走出來,朝郊外的墳地哭過去。而在他們跪著走過的街道和土路上,留下了一路磨破了膝蓋浸出的血。
到來日,太陽應該依時東懸時,人們發現太陽沒有走出來,天空中布滿了炸裂從來沒見過的黑霧霾,大白天三五幾米就什麼也看不清楚了。在那霧霾中,所有的鳥雀如鳳凰、孔雀、鴿子、黃鸝等,都被霧霾毒死了,而人在那霧霾中,個個都咳成了肺病、哮喘病。當三十年不散的霧霾散去後,炸裂再也沒有鳥雀、昆蟲了。可在三十年後活著的人們卻看見,三十年前他們跪著走過的路面上,那些跪出的膝血和淚水打濕的泥,等日光落在那些血漬、泥漿上 ,又生出了豔麗的牡丹、芍藥、玫瑰來。而孔家跪流過的血路上,三十年後不光開出了各樣的花,還又長出了各品各樣的樹。
作者資料
閻連科
一九五八年出生於中國河南省嵩縣,一九七八年應徵入伍,一九八五年畢業於河南大學政教系、一九九一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一九七九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為人民服務》、《丁莊夢》、《風雅頌》、《四書》、《炸裂志》、《日熄》、《速求共眠》《心經》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說集十五部,散文、言論集十二部;另有《閻連科文集》十七卷。是中國最具影響也最受爭議的作家。 閻連科曾先後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老舍文學獎和馬來西亞第十二屆世界華文文學獎;二○一二年入圍法國費米那文學獎短名單,二○一三年入圍英國國際布克獎短名單。二○一四年獲捷克卡夫卡文學獎。二○一五年《受活》獲日本「推特」文學獎,二○一六年再次入圍英國國際布克獎短名單,同年《日熄》獲香港紅樓夢文學獎。二○一七年第三次入圍布克獎。二○二一年榮獲紐曼華語文學獎。其作品被譯為日、韓、越、法、英、德、意大利、西班牙等三十多種語言,出版外文作品百餘部。二○○四年退出軍界,現供職於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為教授、作家和香港科技大學中國文化客座教授。 相關著作:《她們》《日熄》《炸裂志》《四書》《堅硬如水》《風雅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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