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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最具影響也最受爭議的中國當代作家閻連科
精心醞釀十年.全新長篇散文集
深刻思索女性生而為人的困乏與她們的命運路徑
無論是「作為女人的人」,還是「作為人的女人」,她們首先都是人。
作為人的首要條件就是理解和愛,不是疏遠、嫉恨和隔離。
閻連科:「我常想,善良作為人的美德存在時,在女性身上是更易招引悲劇的。男人的善,常會滑入、落墜到無能的深淵裡。而女人、女性之善良,又多都注定自己一生之悲涼。不是說惡是人生美好的推動力,而是說,是什麼土壤才讓大地長出的蘋果有苦味,讓甘甜的杏和梨子掛在樹上還是杏和梨,而一經摘下落到人的手裡和世界,就成了杏乾、梨乾或腐物?為什麼在我們的世情環境裡,男人的善良常常是無能,女人、女性的善良又最常招來惡或悲劇呢?」
2014年,長篇小說《四書》獲得卡夫卡文學獎
2015年,小說《受活》日文版獲得日本twitter文學獎
2016年,長篇小說《日熄》獲得第六屆紅樓夢獎首獎
2017年,長篇小說《炸裂志》第三次提名國際布克文學獎
=內容簡介=
被時代包裹、被塵世價值隱隱要脅著的女性,
以人的身分在白晝奮起、黑夜伏行,以柔軟與坦然抵抗外在所有的齟齬。
《她們》是閻連科書寫家族裡外四代女性的散文集,一個又一個或熟悉或陌生的女性,他以情意低斂深長的文字,點出難以言明的女人與家族心底事。
他寫愛看書的大姊,她的閱讀形象是如此靜美,大姊在書中找到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要比現實更為新奇、罕見和理想,於是閻連科也跟著閱讀閒書,自此受到啟蒙觸發愛好文學。關於二姊,從一開始的脾性不合,到後來古道熱腸的二姊對他諸多默默的扶助閻連科看在眼底、牢牢刻於心盤上。
談到家族的女性長輩們——他從大姑姑的婚姻探討多種人生面向:對於婦女解放運動、婚姻自由、生育、非生育的選擇和自願,以及鄉村教育與環境的矛盾與融合等等。說到愛唱戲的大娘面對苦難的唱腔:她是從年輕一直哼唱到老的女腔音,是來自生命對生活和命運的砥礪與堅韌,是迎對苦難能如海可容納百川般的樂天。
閻連科更以一整章撰寫大字不識一個、作為典型鄉村勞動者的母親,雖然閻連科以幽微的戲謔口吻說母親是「一棵榆樹的倒下,決定了母親的一生」,卻深深欽服母親常能自然說出深富哲理的話語。
末尾,寫起和寶貝小孫女的互動,筆觸如是柔軟、甜馨,閻連科寫小孫女在遊樂園裡坐著旋轉木馬、鐵軌小火車和吃著冰淇淋,感受到新生命帶給他內心的綿長喜悅,在竹林、樹林、湖面的船上和遊樂場的邊上,祖孫倆傻呼呼的討論世界、物事,時光彷彿凝滯在最美好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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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明白她們到底是因為女人才算做了人,還是因為之所以是著人,也才是了如此這般的女人們。」
女人的生活不知道何年何月,轉瞬變成荒原沽河……
為何一生必得從一個家庭被抹去,又隱匿在另一個家族裡?
能不能讓她們問一問自己是誰?身為一個人是什麼模樣?
閻連科走訪田調家鄉許多特立獨行的女性們,探查她們的的家庭生活,書寫陌生的「她們」,關於女人是一個人的眾生相,比如為了收集一百支手表而賣淫;為了高潮而離婚去尋找可以給自己高潮的對象;弒母的兒子說出原因竟是母親過著沒有愛的生活;因為同性之愛而殺死丈夫的女子……
若說女人離開家、出嫁,是人類群體記憶的一種嫁接和交換,一切源於她們是女性,尤其是生活在鄉村的女性,從一個家庭退出再沒入另一個家。如果鄉村社會是古老、傳統、雜亂的荒野地,男人、女人都是這塊土地上的墾荒者,但當所有的墾荒者都離開土地時,田頭墓碑上的名,卻是只有男人、沒有女人的,就像女人沒有在這墾荒中流淚、流汗、流過血,記憶卻把女人嫁了、抹殺了,卻沒有人認為記憶是兇手。
無論是城裡人還是鄉下人,在被父權意識左右的家族倫理畫面裡,女性往往很快被忘卻。以婚嫁和墳陵的鄉村記憶之路,從來找不到女兒們自成年至墳墓的記憶簿。而做為媳婦走進墳地的女性們,是只有相隨男性才可以被墳墓寫入人的最後一卷回憶錄裡。
這本書旨在叩問「人」的存在性:你若放棄黑白分明的男性、女性視野後,把她們當做女性的「人」或「做為人的女性」時,那就能看到她們身上的光芒。
閻連科透過《她們》傾訴女性的運命,爬梳數代女人的生活經驗和際遇。記述母親、姑姑等母輩的生活故事,也書寫同輩的姊姊、嫂子們的身影,一直寫到與孫女輩;他寫出人生的不易與生命的趨光性。從不同世代的女性生存狀態,得以窺見生命在時間之河沖積的生活天地,以及新時代如何改變女人的生存條件與亙古不變的生活困境。
序跋
【自序】十年的等待
◎文/閻連科
寫一本薄薄的散文,需要十年的等待,這是一種微笑的隱痛。是一個想吃蘋果的孩子,為了那顆蘋果,就去栽苗種樹,打枝澆水,然後看著那苗棵生長,有蓬有冠,而後剪枝嫁接,等往下年或者再下年,直到某一天,果樹突然掛了實,小果大果,顆顆粒粒,才慌忙去找到並摘下了那顆他等了十年想吃的粉蘋果。
有的寫作,其實就是念念不忘煎熬和等待。
十年前寫完《我與父輩》後,做出版的朋友再三攛掇鼓勵我,希望我就高趁熱,再寫一本關於我家族女性的書。之所以硬著頭皮沒有寫,是因為我不想把我家族中的女性寫成父輩一樣的人。因為在那塊土地上,雖然女人也是人,然那塊土地又規劃她們終歸是女人。她們在那一片屋簷下,在那些院落土地上,在時代的縫隙塵埃間,說笑、哭泣、婚嫁、生子並終老,然後她們的女兒又沿著她們走過的路,或者找尋著自己的卻也是眾多眾多“她人”的路,期冀、欲望和奔波,發達或墜落,沉淪或瘋狂,呼喚或沉默。土地固然是著她們的出生地,卻也一樣是著她們的終老歸宿地;都市既是她們的未來之日出,卻也是她們的終後之日落。欲望是一種力量,也是一種命運的鎖鏈和繩羈。
偶然決定著必然。
死亡等待著出生。
婚姻與性的盲從,既是一種開始,也是一種早就坐臥在隔壁等待的尾末。
我無法明白她們到底是因為女人才算做了人,還是因為之所以是著人,也才是了如此這般的女人們。命運於她們,既是一塊放開的闊地,卻又是一羈逃不開的囚池。她們是和所有男人一樣的人。她們也是和所有男人不一樣的人。關於父輩和我和別的男人們,我似乎是清晰知道的。關於母輩和姐姐、妻子、嫂子及表姐、表妹們,還有這之外的“她們”們,我似乎熟悉卻又陌生著。
無從知也就無從寫,理不清也就等待著。
竟然一等就等了整十年。
十年不是我理清曉然了這一切。而是忽然有一天,我看到在寒冷冬季的村野有人烤火時,耶穌受審那一夜,有僕人、差役和十二門徒中的彼得也在另外一個寒夜烤著火;看見我母親、姐姐們哭啼、微笑時,也有女人在千里萬里之外的同一時間和她們一樣哭啼或微笑。原來世界不是完全封閉的,常常有些物事是如秤梁遙遠的天平秤,或者如板梁遙遠的蹺蹺板的兩端樣,你在這邊動一下,遙遠的那邊就會上下或顫抖,乃至於驚震或哆嗦。
原來世界的兩端是緊緊聯繫的。
於是我覺得可以寫作了。
因為我終於看見她們在這一端地寒冷時,另一端地也會有人身上發著抖;她們在這一端地死亡時,另一端地一定會有默默無言的哭泣聲。反過來,另一端地的某一處,有新生的嬰兒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們這邊會有人微笑著煮熟紅雞蛋;亦如我們偶然想到豎在天西的十字架,心裡隱隱會有來自十字架釘口的血跡緩緩流下來。
我開始相信這一端有個姑娘出嫁了,那一端一定會有一隻鴿子從天空落到聖母雕塑的肩頭和耳邊。開始相信如果我們在冬天笑一笑,天下哪兒的樹木肯定會開花結出果實來。
大約就是這樣吧。
如此在等待了十年後,突然有一天,我覺得我可以寫作《她們》了。
也就動筆很快寫了《她們》這本書。
寫她們哭,寫她們笑,寫她們的沉默和瘋狂,寫她們的隱忍和醒悟。寫她們在這一端哭哭笑笑時,另一端的哪兒會有哭笑、顫抖和舞蹈。
二○二○年三月二十二日 北京
內文試閱
仝改枝
那個地方離我家不到十里路,正東,過去一條河。村莊名為橋東村,村子小得容不下滿了嗓子的喚。一百多口人,二十幾座小院落,像一片舊衣陳衫飄在山腳下。妻子要跟著另外一個男人走掉了,丈夫和兒子,無論如何挽留不下她。他已經答應她再也不去非洲的坦尚尼亞挖礦打工了。答應她留在坦尚尼亞的東西也不要,這次回來堅決不走了,一定請她留在橋東和他過日子。可她說,不是過不過日子的事,是覺得和人家在一起「心裡亂高興」,和他在一起,高興不起來。
「我們孩子都十二歲了呀。」
他這樣說著和提醒她一樣。「我知道」,她說到:「我已經三十三歲了,再不過幾天高興日子就沒年齡了。」、「明年我們家就都能蓋起樓房了。」他將樓房和她的未來聯繫在一起。「蓋起來我們就是橋東日子過得最好的一戶人家了。」她不為未來所動心,眼前的現實金珠一般滾在她面前。「蓋起來你能有人家省會的樓房好?是村裡最好的日子還能有鄭州人的日子好?」
丈夫啞言了。
省會鄭州在日出一般召喚著她。她就坐在他對面,懷裡抱著十二歲的兒子說著話,像說春天到來了,萬物必將復甦樣,臉上是堅定的半白和尷尬,每說一句嘴角都有一絲哆嗦在跳動。她丈夫比她大五歲,三十八歲像四十八歲樣,連續幾年在由地方政府組織的國外勞工輸出隊裡打著工。修橋、蓋樓、挖礦和伐木。雖然是打工,卻已經走遍了非洲的幾個國家和二十幾座城。不過他說最好的肯亞的首都也沒洛陽好。又說人家比我們好了也不用我們去修橋、鋪路、挖礦了。他已勞工輸出了整五年,臉色都成了非洲黑人的亮油色,而那黑人的老相也擺在那種油亮上,宛若中國的貨櫃上,擺著非洲的黑木老人雕。他是兩個半月前接到她的三個電話後,而在三天之前回來的。第一個電話催他回來時,他說跑一趟機票錢蓋房子能買一堵牆的磚。接到第二個催他回來的電話時,他說有啥事兒呀,我不是去年剛回嘛。第三個電話她給他打去時,她在她家院裡的黃昏中,他在離坦尚尼亞首都沙蘭港還有二百多里的一座礦山上,時差五小時,正午的陽光在他頭頂像從空中倒下來的火。「再不回來你就別說我沒良心,也別罵我不要臉,回來不見我也別到處去找我!」這是她在電話上最後逼他回來說的話。掛了電話後的兩個月,她再也沒有和他通電話。他打回電話時,手機在桌上響得跳起來,她也有意不接那電話,以不言催他趕快回來和她去離婚,聽她最後和他攤牌說那一排子話。
他在接到她最後一個電話的兩個月後回來了。
之所以夏天催逼要等到初秋才回來,一是他覺得,她讓他回來,無非是女人想要男人了,想了忍忍也就過去了。二是他初中沒畢業,文化低,沒有在國外獨立轉機之能力。現在回來公司有個領班的,大學生,也要回來正好路上有個伴。可他一回來、一進門、一把行李放在三間堂屋正間的凳子上,她就豎在屋門口,直愣愣地望著他。沒有問「你回了?」也沒有如往年一模樣,上前一步把他的行李接下來,慌忙去給他端水洗臉或者給他倒上一杯急待喝的水。望著他從大門走進來,穿過院子走進上房屋,直到放下行李對她說:「渴死了,給我倒杯水。」她都驚驚怔怔站在門口上,像他突然進門把她嚇著了,如是她遇了一個走錯門的陌生人。這樣猶豫一會兒,她還是去給他倒了一杯水。待他仰頭咕咕喝完水,放下杯,扭過頭來看她時,她就和他保持距離豎在門口上,對他說了那句話:
「我有男人了。」
他和沒有聽清一樣盯著她。
「鄭州人,」她開始有些平靜起來著,說著那些話,像上街趕集遇到了一件什麼事,「對你說,我想來想去還是想要嫁給他。催你回來就是咱倆去離婚,你讓我嫁給他。」他就一直一直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看著她,像她也是走錯門的一個陌生人。而她也就陌生人對著陌生人樣說,她是三個月前去鎮上趕集時,一猛不慎和他認識的。那天他從省會鄭州到鎮上來推銷他家百來噸的鋼筋和三角鐵,談完生意後,住在鎮上的賓館套間裡。他出門買水果。她就正在那樓下賣他們家的夏熟桃。他買她的桃時他們認識了。她跟著他去了賓館樓上的套間裡。第二天,她把孩子送到學校後,她又去了鎮上他的套間裡。第三天,他沒回鄭州,她又去了他的套間裡。說現在他們有了感情了,她要和他離婚嫁給他。聽她說到這,他本來是想從凳子上跳起來,衝將過去朝她臉上摑打幾耳光,可他猛地站起時,屁股上的褲子被釘子掛破了,一股涼風猛地吹進他的後身上,使他木然站在原地了。
「他多大?」
「大我二十幾歲吧。」
「他是你爹呀!」
「是爹是爹吧,我就是喜歡他。」
怔怔地立在屋中央,他又想操起一根棍子打過去,可扭頭找棍時,看見的卻是他回來提的別人賣給他的二手大皮箱。那箱裡是他給她和兒子買的衣服、禮物和一個非洲羊羔皮。羊羔皮柔軟白亮,鋪在床上冬天像鋪著一個電熱毯。
「你不嫌丟人嗎?」
「這有什麼呀,現在到處都是這事呀!」
「兒子都已經記事了,你不怕兒子記住恨你一輩子?」
她就把兒子在懷裡緊緊抱一下,還扭頭去看看兒子的臉,見兒子平靜木然的臉色裡,有著對不起父親的內疚和說不清楚的表情時,她接著對他說,她已經做好兒子的工作了,兒子他要了,她就忍疼割愛留下來。如果那男人真心對他們兒子好,希望他讓她把兒子帶到鄭州去。畢竟鄭州的學校教育要比鎮上和縣裡教育好。說孩子的後爹現在答應和親生一樣對她兒子好。
丈夫便恨恨惡惡盯她一眼睛,狠狠朝她面前地上「呸!」了一口痰。這一「呸!」是他對她最強烈的反應和回答。然後他就答應她走了。「你滾吧!」他這樣說,並讓她愈早愈快離開愈為好。然而那時天黑了,她必須再在這個家裡住一夜,於是她去為他燒了飯。還最後給他洗了一次衣,連夜把屋裡收拾擺放得從來都沒有像那天那麼整潔過。到晚上睡覺時,他睡一間屋,她和兒子睡在另一間,待兒子睡著了,她摸黑過去站在他床前,問他說:「你不打我一頓嗎?」她見他在床上動動身子沒說話,她又對他說:「我們有一年沒有見面了,你想要我了,我可以最後陪你睡一夜。」
關於仝改枝的事情我們那兒所有的人都知道。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個桃色故事點綴著人們生活的無聊和單調。我聽了這個故事後,特意去走訪了仝改枝的丈夫吳成民,和他在他家的院裡坐了半天他才開口向我說了上邊的事,並囑我下次去鄭州,替他去找找他的妻子仝改枝,看她到底過得怎麼樣。說她過得不好回來他還要她,畢竟夫妻一場著,畢竟孩子在家總是想他媽。他說其實他也可以到鄭州去找她,可他怕到了鄭州找到她,不知道見面該對她說些啥。是「說些啥」把他難住了。於是就這麼一年、二年的,整整三年都沒有去鄭州找過她。如此就在今年三月初,我和省電視台的一個朋友七尋八問著,在鄭州一家醫院找到了我的同鄉仝改枝。她在那家醫院當護工。我在她下班時候請她吃了一頓飯。她說她已經和那大她二十幾歲的男人分手了。說分手不是因為他年齡大,是因為他騙了她,隱瞞了他有老婆有家的事。說雖然他騙了她,她一點不恨他,畢竟他讓她過了二年好日子,並且還在分手後給了她一間房。說現在她和這醫院的一個男子護工共同住在那房裡,男護工也有老婆有孩子,他們眼下是臨時搭幫過日子。
我問她:
「你不打算回橋東村了嗎?你不想你丈夫和兒子嗎?」
她猶豫一下朝我搖搖頭,接著尷尬地笑笑說了幾句相當驚人的話。
「不怕你笑話,也不怕你寫出來—我和吳成民結婚十幾年,在床上從來都不知道高潮是咋兒一回事。三十三歲第一次高潮是在鎮上賓館野合時,是鄭州這個男人給我的。現在我和我這個男人在一起,兩個人每天都覺得那事特別好。」
接下來,輪到我無言以對了。
她的命運似乎是「高潮」的光亮在引導照亮著。可是我覺得,她的命運無論是高潮或低潮,往東或往西,走上或走下,最終都是走在同一路道上,結局早在前邊等著她。我已經知道她的命運結局了,可我就是不知該對她說些什麼好。就那麼愕愕看著小店視窗下面明顯變白了的仝改枝,直到她從沉默中抬頭望著我:
「—你說人是不是因為『那事』就離婚,活在世上就不是人?」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但對她有著莫名的理解和欣慰。
「—為了那事兒,為了有高潮我落到今天不後悔。」
我一直都在盯著她,一直都在想著原來我家鄉也有這樣前衛、先鋒女性的人。儘管她長得並不好,身上還有一股醫院的藥雜味,然無論如何說,她身上還充滿著一個女人面對世界的靈視和尖銳,是我家鄉那塊土地上,獨一無二、與眾不同的女性的超然和光。
楊翠
二○一八年的夏,我家的一條河裡發了水,那水漫到河邊屋子裡,不知怎麼水退後,從那屋裡露出一具死屍來。員警到那水庫上游河邊的兩間塌屋時,時間、季節和流水,把那屋裡沖得七糟八亂,柴草、木棒和塑膠袋,彷彿尋找自由又找不到自由的門扉在哪兒,就這兒堆一點,那兒堆一點。屍體埋在那兩間塌屋的裡角上,水退後露出一隻腐爛的手。這隻手,把談戀愛的一對男女嚇壞了。先是縣裡公安局,後是市公安的屍檢所,最後聽說省裡公安廳的技偵人員也還下了鄉。
女屍的名字叫楊翠。五十七歲零三個月,殺她的兇手是她兒子馬小飛。殺了母親後,馬小飛就去深圳打工了。當公安從深圳把他抓了回來時,他還對公安人員很文明地說了一句「謝謝你們抓了我」。審訊的過程簡單得如找到鑰匙打開一把鎖—在押回的路途上,兇手一五一十敘述了他起心殺母的心路和過程,且敘述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連押解他的員警都掉了淚—原來死者楊翠在三十三年前,和城裡一個叫關正朋的男人有來往。然那姓關的,當時有妻子,有女兒(又是這樣兒),說離婚又總是離不掉,最後楊翠懷著他的孩子要生了,不得不倉促嫁給山南她現在的丈夫馬川子。馬川子大她整十歲,人老實,肯幹活,少說話,楊翠嫁過來不到兩個月,就生了兒子馬小飛。馬川子當然知道這兒子不是他兒子。但他對兒子和親生兒子樣,沒有半點的隔閡和生疏。有次村裡有人指著他兒子說是私生子,他還和村人打過架。然他和妻子楊翠的關係倒是說不上好或者不好了。
「可能我母親一輩子心都在原來那個男人身上吧。」
這是馬小飛幾十頁口供中的一句話。這句話說出了這起兇殺案全部的祕密和根基。沒有人能體會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分手後,在和另一個男人過了三十三年的日子裡,她心裡裝的永遠還是原來那男人。永遠都沒有把心給過現在這男人。若不是原來那個男人生病住院快死了,消息在三十三年後傳到了已經不是二十四歲的楊翠耳朵裡,那就什麼事情也沒有。生活倘是一潭死著的水,最怕的是風生水起或一塊夠大的石頭落在水潭裡。世間所有能被人稱為人生的,都必然是風生水起和捲起漣漪的事。事情就在他們分手的三十三年後,消息傳來了,說那叫關正朋的人,病危住院了,在昏迷中呼喚的人的名字是楊翠。她就在三十三年後的五十七歲時,又偷偷去縣醫院的病床前,和那個男人見面了。在醫院他們見面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至今都是猜測和想像,然她回來事情就不再一樣了。人也不再一樣了。做飯時她把味精當鹽撒在飯鍋裡。切菜時,她把菜葉扔到垃圾筒,把菜根當菜炒進菜鍋裡。最為嚴重時,還半夜不睡坐在院裡嗚嗚地哭。就這樣,折騰了半月後,她又要去縣裡醫院看那情人關正朋,丈夫不讓去,他們吵起來,後來打起來。已經六十七歲的馬川子,不僅朝她臉上打了兩耳光,還一把將她推倒在了床頭上,肋骨在床頭撞裂開了一條縫。
她終於向丈夫提出離婚了。
馬川子當然不同意。這都過了三十三年了,孩子都出生養到三十三歲了。孩子的孩子都一個八歲、一個五歲了,他們彼此都成了爺爺、奶奶了,怎麼能說離婚就去離婚呢。於是吵架、甩碗,把鍋當成飛碟在空中扔。最後在一天半夜間,馬小飛正在屋裡睡著時,被母親叫醒起來商量她要離婚的事。馬小飛絲毫不猶豫地站在養父這一邊,勸了母親又回屋睡覺了。第二天,母親一天沒說話,不燒飯,不吃飯。第三天,她仍然不說話也不吃飯,就那麼死死默默著,到午飯過後因為丈夫在家裡,她想說什麼不合適,就把兒子叫到村外河邊上。因為河邊上總是人來人往著,又多是村人或熟人,他們就逆河向上走,到了二里外從前遺棄的一個磨坊裡。磨坊裡所有的設備都已不在了,連石磨和架砌石磨的磚石都被村人運走蓋房了。除了上一代人的記憶外,似乎已經沒人知道這兩間破敗的瓦屋曾經是磨坊。就在這水磨坊欲塌未塌的屋子外,這對母子找到了荒蕪和寧靜。在這兒,母親告訴兒子說,因為他的養父不離婚,她準備逃開他的養父去和原來的情人過著了。說醫生說,關正朋的腦瘤雖然有點重,但心情好、生活好,再活三年五年沒問題。說現在,他的妻子二年前已經下世了,女兒讀書、嫁人在河北石家莊。說眼下只有她去照顧侍候他。說這是老天安排讓她可以最後和他過幾年。可這過幾年,就必須是離婚嫁給他。這邊不離婚,那邊不結婚,她去侍奉他就不叫過幾年,而叫混幾年。「過」和「混」是有本質區別的。有結婚證才叫一個家,沒有結婚證那就不叫家。沒結婚她若過去混,會讓所有認識她的和關正朋左鄰右舍的,把她罵成不是人,豬狗都不如。然現在她的丈夫、馬小飛的養父卻又寧死不離婚,她又通宵通宵睡不著,半個月人就瘦了十餘斤。想到原來的情人關正朋,她恨不得一下飛到他的床邊上。說她現在忽然想通了,想等關正朋的病一輕,兩個人就逃到山裡沒有人家的地方住。可關正朋住院這一年,把他家的錢給花光了。把他女兒家的錢也給花光了—花得他一打電話,女兒都不敢接他電話了。說現在唯一的辦法是,讓她兒子馬小飛,把自己的十萬存款拿出五萬、八萬來,讓他和醫院結了帳,隨她到山裡水好空氣好的地方住。當然她也還對她兒子說,她知道她這樣做兒子一定不答應,但還有第二個方法來解決這問題,那就是一了百了讓她死。她死了她就不再想那情人了。她死了馬川子也不用為離不離婚的事犯愁打她了。她死了,兒子也不用為錢和名譽及誰是親爹、養父的事情鬧心了。說現在,她已經決定要死了。擺在兒子面前只有兩條路,一是給她五萬、八萬塊錢讓她走,讓她這輩子能和愛了一生的人過幾年。二是幫她把她勒死在這荒野無人的地方裡,一了百了什麼都不用再想了。說完她當真從自己口袋取出了一根手機充電器的線,撲通一下跪在兒子面前和那四野無人的河灘上,把一米多長的充電線,一繞捆在了自己脖子上,抬頭用「不這樣就那樣」的目光盯著他。在見到兒子束手無策、急得去地上拉著她,反覆地說著「媽!你別這樣,你別這樣」的那一刻,她朝兒子說了一句至關重要的話。
她說到:
「小飛,關正朋是你的親生父親呀,你就拿出五萬、八萬給我吧!」
馬小飛就在這句話後做出抉擇了。
他想了想,怔一會,果然心一橫,把母親勒死在了兩邊都是空山的河邊上,然後把她拖到水磨坊,坐在死了的母親身邊抽了半晌菸。天黑後,又回村拿了鐵槌把母親埋在了老屋牆角下。
第二天,他帶著妻子、兒子到深圳打工了。
二年後,山洪把這屋裡的埋屍沖露出來了一隻腐爛的手。那隻手驚嚇了一對戀人又把員警招來了。在兇手被從深圳押解回來的火車上,他懊惱地道出了作案的心路和過程,使得偵破如竹筒倒豆般。而在例行審訊時,將馬川子帶來問他為什麼二年來老婆失蹤了,他都不去尋找老婆時,他說「我以為她去和她前邊的男人過著了」。而當一切都真相大白後,員警悄悄對馬小飛說了一句話:「關正朋聽說你媽死了,第二天也在醫院死掉了。早知今日,你還不如給你媽五萬、八萬讓她去和你生父過,而你就留在養父身邊上—兩全其美的事,讓你弄成了現在這樣子。」
馬小飛那時望著員警一本正經的臉,也一本正經地朝著員警點點頭。但在和養父告別時,他戴著手銬去抱著養父交代說:
「爹—謝謝你這輩子對我好。但等我被槍斃後,你讓我跪著把我埋在娘的墳前邊。」
作者資料
閻連科
一九五八年出生於中國河南省嵩縣,一九七八年應徵入伍,一九八五年畢業於河南大學政教系、一九九一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一九七九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為人民服務》、《丁莊夢》、《風雅頌》、《四書》、《炸裂志》、《日熄》、《速求共眠》《心经》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說集十五部,散文、言論集十二部;另有《閻連科文集》十七卷。是中國最具影響也最受爭議的作家。 閻連科曾先後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老舍文學獎和馬來西亞第十二屆世界華文文學獎;二○一二年入圍法國費米那文學獎短名單,二○一三年入圍英國國際布克獎短名單。二○一四年獲捷克卡夫卡文學獎。二○一五年《受活》獲日本「推特」文學獎,二○一六年再次入圍英國國際布克獎短名單,同年《日熄》獲香港紅樓夢文學獎。二○一七年第三次入圍布克獎。其作品被譯為日、韓、越、法、英、德、意大利、西班牙等三十多種語言,出版外文作品百餘部。二○○四年退出軍界,現供職於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為教授、作家和香港科技大學冼為堅中國文化客座教授。 相關著作:《日熄》《炸裂志》《四書》《堅硬如水》《風雅頌》注意事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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