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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一九九五到二○一一年,苗栗後龍鎮灣寶里,一個四百多戶的小村莊,十六年間,兩次成功對抗土地徵收。他們的故事不是傳奇,是臺灣農民與土地一段真實的簡史。
今仔日農民的職業,不是種田,遮農民的職業,是抗爭。——灣寶里村民張木村第十二次北上抗爭發言
希望咱臺灣全省个土地攏會使像阮同款保持住。我希望全臺灣个特定農業區攏會使毋免予徵收,予所有个農民攏會當佇這塊土地頂頭好好務農、好好過生活。雖然庄跤生活不親像城市同款多彩多姿,毋擱阮庄跤人真快樂。——灣寶里村民洪箱的祈求
苗栗後龍鎮灣寶里,自古因為難以含水的砂地,農民以旱作為主,種植地瓜、花生與西瓜,每每因容易漏水辛苦灌溉,直到一九七○年代,以附近的黏土丘混合砂土,改良土壤,灣寶逐步成可種植水稻的良田。黏土從此成為灣寶里居民奮力不懈從事農作的象徵,但隨著時空轉換,良田開始與經濟發展價值發生衝突。
臺灣這幾年許多地方出現土地徵收的抗爭事件,特別是因高科技園區的擴張,都引發社會對農業與經濟發展,農業與工業,以及環境與工業之間的爭論。其中因竹科四期與後龍科技園區徵收案而兩次抗爭的苗栗灣寶里張木村、洪箱夫婦,是難以令人忘懷的身影。灣寶里從九○年代抗爭到二十一世紀,是少見兩次都能成功對抗土地徵收的地方,灣寶的故事對臺灣討論農民與土地問題將是極具代表性的例子。
本書也是突破臺灣在地書寫,打破文學與非文學的一本作品。作者胡慕情以灣寶的田野為核心,清楚記錄灣寶十六年間抗爭的過程,也以生動的文學筆觸刻劃灣寶里民的悲歡命運,甚至展開他們的家族史,從清朝開墾一路追溯百年來農業與農民的困境,以農業的角度檢視臺灣的經濟產業、地方政治與土地政策發展問題,將是一部企圖以農業重寫臺灣史的重要著作,也是對十年來諸多土地徵收抗爭事件,最深沉的一次凝視。
【本書特色】
收錄灣寶在地畫家洪江波的繪畫與灣寶里老照片。
《黏土》為公平書價,各通路皆不打新書七九折。公平書價運動,脫下折扣面具,回歸書的本質。
【專文推薦】
顧玉玲
馮小非
內文試閱
楔子
清晨的日陽將加里山尖照得燦亮,露水方方甦醒,懸在草梢頭上顫動。鄰苗八線的圳溝有水清清,順渠流淌,公平灌溉每一塊灣寶的方整農田。在田裡耕耘的農人,偶爾會下意識地望向東北方,向著三十八年前曾坐立在彼處的一座黏土丘發愣。然後,又重新舉鋤,繼續做活的一天。
百年前,祖輩渡海來臺。彼時地景枯黃無綠,他們不分冬夏,將幾千幾百斤的汗水灑進地裡,但乾渴的砂土仍張著龜裂大口張狂索求。被日光曬得刺燙燙的砂地如一塊烙鐵,驅趕著踩踏其上的農人。但有人始終不走,他們直立旱地等待。日日夜夜,季季年年,終於等到灣寶庄農地重劃,興圳建渠。可惜砂地如漏,水還未浸透,即迅速流逝。幸賴神明指引,庄民徒手徒腳、齊心齊力,共同鏟挖庄內的紅色黏土丘,將其厚鋪於砂壤,仔細翻攪,此後,再灑下的幾千幾百斤汗水,才開始值得。
一直以來,灣寶的農民習於不著鞋履走入田地。早期因為窮困,如今則因田壟有水。泥糊糊,溫潤潤,一踏進,就像裹上一層新生的肌膚。農人的掌有老繭,腰背僵硬,往往帶病在身。但他們仍堅持走進農田,將鋤頭一次一次地劈進地裡。
時代不斷勸退他們。但灣寶的農人喜歡聆聽拉拽鋒利鋤刃時稗子斷裂的聲響。喜歡黏土被翻動後散發的生氣。喜歡露珠爬上腳踝的微微涼意。他們喜歡使鋤,即使受累,即使時移日影,霞光落盡,輓歌隱隱響起,他們仍舊沉著耕耘。
闇暮來襲,農村已經無燈。但白日均勻種植的禾苗在月光灑落後,現出一條小路。農人專注地傾耳聽著黃頭扇尾鶯吟唱的「美——歸」、「美——歸」,樸拙地探覓,安然返家的指引。
壹 吾鄉
冬末,清晨。一片陰雲遮蔽日頭,阻礙暖光,整片天空矇矓成灰。灰意鋪天蓋地,將舊曆年節將來的紅豔喜氣刷淡。東北季風威力強增,直挺抵禦冷嘯的木麻黃也垂頭喪氣。火雞停止聒噪,狗兒亦不亂跑,靜絕蔓延,籠罩苗栗縣後龍鎮灣寶里已整整十日。
二○一三年一月二十六日。這天上午,一輛輛外來車湧入少有進出的灣寶里,以農婦洪箱家門口為停駐中心,逐漸向外拓散。九時左右,灣寶里一條條寬闊農路幾被占滿。本已歇息的稻埕立上棚架,音容宛在的輓聯滿布。白布批覆的長桌有簽到表,白底黑框的欄格寫滿名姓。不僅家屬,不僅灣寶里民,還有四面八方臺灣各地許多素昧平生,遭遇土地徵收苦痛之人。他們來自臺北八里、桃園龜山、桃園大園、新竹竹北、苗栗大埔、苗栗崎頂、臺中烏日、臺中大雅、彰化二林、 臺南市東區……
洪箱謝絕奠儀、花圈。地方頭人政客依舊送上花籃與罐頭塔。洪箱吩咐子女將那贅物移置邊緣。她拒絕地方政治糾葛攔阻丈夫張木村的腳步,即便她仍不捨得。習俗上,妻不送葬,洪箱黑衣素臉坐在廳裡,靈柩隨側。不時有人入內擁抱她,微微啜泣。她逼自己強忍,不受影響。葬禮行進,洪箱倚靠門邊默觀。司儀唱名:民意代表。民意代表神情肅穆,在張木村靈前彎腰,躬身時間卻短如眨眼。他們轉身,帶起冷風,洪箱覺得凍,寒意徹骨。
披麻戴孝的隊伍在荒涼裡啟程。洪箱與我爬上住家三樓,眺望送行者拉成長龍。群眾腳步黏滯,像行走於未乾的田水。冷風嘯嘯,灰砂席捲,田壟模糊,張木村耕耘的身影乍現。
「舊年三月,伊講伊欲申請提早退休。」洪箱開口:「我問伊為啥物【什麼】?伊講:『往擺【以前】我會感覺,土地田園、家,攏是阮家己【都是自己】的。這馬【現在】會感覺,土地、田園、家,應該是逐家【大家】的。既然土地保留落來,就愛予逐家看到農村个價值。』」
二○一一年四月,灣寶里對抗三年餘的「後龍科技園區開發案」終告落幕,灣寶里成為全臺灣第一個成功對抗土地徵收的農庄,張木村好不興奮:「阮一直佇想,農村甲土地有啥物價值?阮為啥物愛用性命去保留它?往過無人因為無科學抑是科技而餓死,逐个【每個】朝代攏有盛世。以前个人袂【不】損壞到土地。這馬有科技以後,汙染真可怕。真正,你有錢,敢講會使共清氣【把乾淨】个土地買返來?」、「以前番薯用來飼豬,這馬一斤會使賣五十元。糧價一直起、雜糧無人種,阮遮【才】真正明白,保留農村佮農地,遮是臺灣後擺个希望。因為你無可能無食飯!」
張木村夢想讓灣寶所有休耕地在夏季長出西瓜,四季繁衍番薯。他像勤奮的工蜂在每一塊缺工的農地翻地、除草、播種、收割,直至二○一三年一月嚴重血便入院。
張木村血便已有一段時期。但當時正值諾羅病毒流行期,他和洪箱都不以為意,直至一週過去狀況仍然持續,洪箱才陪張木村北上榮總就醫。醫生看診後,判斷是張木村數年前罹患大腸癌的造口需要更換。由於不是危險手術,洪箱交代兒女不必北上,由她照護即可。
「箱仔,真多謝妳遮爾濟【這麼多】年來一直支持我。這幾工【天】亦辛苦妳啊。」
「痟的【瘋子】!你食毋對【吃錯】藥呢?這世人毋捌【不曾】聽你甲我講過『多謝』!咱是翁某【夫妻】,你甭三八!多休息,咱緊來轉【回去】。」
張木村聽了只是笑,沒有多話。當天稍晚小兒子張智傑探病,他支開洪箱,遞給張智傑三千塊後說:「我真忝【累】,我欲歇睏啊。你愛好好照顧媽媽。」
一月十八日,張木村動刀。一切順利,張木村被送進恢復室觀察。但張木村才剛清醒沒多久,卻突感一陣胸痛,話才說出口就昏厥。醫生立刻急救,但仍束手無策。洪箱措手不及,孤獨一人看著張木村撒手人寰。
恍惚將張木村由醫院護持回鄉,向來樂觀多話的洪箱失語,也拋棄進食慾望。子女勸慰,洪箱置若罔聞。為了葬禮,子女翻找遺物,在張木村的保險箱內尋獲一張地上物查估通知。尋獲公文當晚,洪箱輾轉反側。她由二樓臥房走下,想至廳堂陪伴張木村,但暗夜失足,她滾下階梯,左眼下方臉頰添增一道難以癒合的血色擦痕。
獨自站起,望向靈堂。張木村嘴角揚著瀟灑。穿著平日下田那件陳舊的藍格子襯衫和黑灰色尼龍外套。如此熟悉日常,彷彿時間未曾間斷。當張望張木村帶有溫度的笑,洪箱就會迷惑——以為天色一亮,這個伴她走過三十幾年歲月的男人會從相片裡走出來,喚她一同去田間除草。
但再沒人和她一起除草。
溫熱由眼眶滴落,重疊顛躓印記。洪箱喃喃自語:「想當時攏笑你睏袂落眠【睡不著覺】,這馬,總算知影失眠是啥滋味……」
君子留戀故鄉村
二○○八年初冬日多雨。灣寶田間的砂土隨著細斜雨絲飄落被染成暗深棕色。遠遠眺望,彷若一張上好的烏木眠床。礦物質的微酸氣味隨水氣從土中蒸散,彌漫成催人歇息的氣味。一道浮雲籠罩在灰藍天際,使遠方加里山青綠的稜線變得隱晦。銀灰的雲瀑隨山稜披掛而下,襯映灣寶里收割完畢的二期稻作土地,縹緲蒼茫,宇宙洪荒。
張木村對這荒涼景象從來無懼。他明白日月盈昃,知曉辰宿列張。無論天地炙熱潮暖,抑或肅冷蕭颯,百年來,父祖輩便教導他:人得與植物一同茁長。張木村相信時光遞嬗的原則,相信只要勤奮耕耘、勉力灌溉,必能迎來春夏的生機盎然,秋收冬藏。
但這年立冬之際,一名郵差卻摹仿春日的綠,騎著老舊野狼穿梭在灣寶里廣闊平坦的農路,連著幾日,將苗栗縣政府發派的公文塞入每位地主的信箱。公文上頭「徵收查估通知」六個大字,如一道連連價響的春雷,將張木村畢生的堅定信念狠狠劈裂。時序扭轉,現世崩毀。
「幹伊娘咧!關門厝內坐,雨潑對天窗落來!」深夜,無燈廳堂,張木村沉陷在躺椅裡,將近一八○公分高的身軀因躲藏的姿態變得渺小。嘴上的菸隨著吐納閃爍忽明忽暗的火光,將張木村因大腸癌折磨而乾癟消瘦的臉龐照得愈發陰沉。幾年前開刀,成功割除惡性腫瘤,但張木村的元氣大不如前。醫生殷切交代必須靜養、滋補,妻子洪箱成天熬雞精為他補身,好不容易才讓張木村的臉色逐緩豐潤。但這些天他的臉龐又染上開刀前那般揮之不去的陰鬱神色。
已出嫁的大女兒雅茹好幾年都懷不上孩子,貼心的雅茹一聲不吭,張木村卻比誰都明白傳宗接代的壓力。早年沒有超音波,必須分娩當天才知曉胎兒性別。洪箱陣痛、預計產下第二胎時,自己正在苗栗監理所上班。一接到醫院通知,立刻火速前往,恰巧迎接嘉玲來到人世的呱呱哭聲。護士笑容滿面把裹著乾淨毛巾的小娃送進他懷裡,看著女兒紅嫩的臉,張木村滿足得樂不可支。
張木村趕忙向阿爸報喜。但當阿爸知道第二胎還是女孩,原本期待、興奮的臉立刻陰沉,撂下一句「幹!食餅食袂驚!」轉頭就走。洪箱從醫院返家後,張木村抱著嘉玲前去探望阿爸,但阿爸仍未息怒,他只好透過老舊木門間那道因磨損而空洞的門縫窺探、喊話,卻仍不得其門而入。數十年過去,現在已是提倡男女平權的二十一世紀。但雅茹內斂、不喜抱怨,他實在難以得知親家是否跟上時代?
女兒是父親的前世情人。除了操煩雅茹,張木村病後更掛記嘉玲。嘉玲性格直爽、好強、正義感十足,張木村一直擔心她嫁不出去。幸好,仍有人懂得欣賞嘉玲耿直的個性。不但有穩定交往對象,下月初更打算訂婚。喜事如一道陽光將張木村長年生病的陰霾一掃而淨。儘管這將讓負責農事、每週帶張木村北上榮總複診的洪箱愈發忙碌,但陀螺般旋轉的洪箱歡喜甘願:喜事吶,喜事!
豈料,喜事還沒開辦,張家差點得先舉行喪禮。
嘉玲訂婚前幾天,和未婚夫為了接表弟外出提早回家。瞥見廁所的燈壞了,擔心奶奶跌傷,便差使未婚夫�縐荓銴l讓她換燈泡。等待期間突然聽見一聲「撞到了」。以為是未婚夫舉梯撞到天花板,沒好氣地回聲「不會拿低一點啊!」過了一會卻不見未婚夫走來,反而聽見屋外向來乖巧親人的黑狗狂吠。嘉玲疑惑著,走向外頭查看,一臺賓士車和洪箱倒臥在地的機車無預警地映入眼目。
「啊!哪會按呢【這樣】!」看著鮮紅的血從洪箱的腦袋不斷流出,嘉玲瞬時傻愣地無法動彈。「媽毋是欲去田間無閒【忙碌】,哪會予【被】車撞到?」 回過神時,未婚夫已機靈叫了救護車,她趕緊拿著毛巾緊壓洪箱的傷口,默念阿彌陀佛,祈禱母親平安無事。
發生車禍那天,張家大大小小都以為這個家將分崩離析。張木村和洪箱育有兩男兩女,除小兒子智傑仍就讀國中,其餘都已是大學畢業,為人師或當公務員的高知識分子。但張家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不依賴只有國中學歷的洪箱。
閉上眼,兒女在急診室慌張流淚的表情歷歷在目。張木村也記得嘉玲當下「難道喜事要變喪事」的驚慌失措。「這个厝,已經袂堪得任何風吹草動!」誰料屋漏偏逢連夜雨,縣政府竟在此時寄發徵收公文,欲查估房子與田地。
「幹!若真正予收去,一家伙仔要住佗位【哪裡】?」張木村恨恨咒罵,怒視白紙上密密麻麻的查估規範說明。那黑字像一群囓吃人肉的螞蟻,狠狠啃噬張木村的心。兩個兒子都還未成家立業、嘉玲正要訂婚、母親癡呆、洪箱的頭還綑著繃帶……張木村不敢也無法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
他決定把公文藏起來。
洪箱出院時,嘉玲的訂婚宴已告一段落。雖撿回一命,但車禍為她帶來嚴重的腦震盪與腳傷。車禍後的洪箱視線不良,得偏斜著走路,別人輕鬆跨一步,她得走三步才跟得上。原先,總是洪箱踏著急忙的腳步排隊買票北上,讓張木村慢慢走路,避免震動癌症手術後的虛弱身體;如今,則換成張木村撐著身體走在前頭,領著微跛的洪箱上醫院複診。眼見洪箱仍需好長一段時間復健,張木村沒能將收到查估通知的事說出口,決定繼續自己承擔。
張木村情緒陰鬱,和他結縭多年的洪箱隱約察覺。但每當問他「是發生啥物代誌【事情】是否?」張木村總敷衍回以「無代誌啦。妳去睏。」獨自一人坐在廳堂吞吐雲霧。一回,洪箱又喚張木村上樓睡覺,張木村不答。她抿了抿唇,本想追問,但念及張木村個性倔強,若強勢,會適得其反,最後只昂聲拋下一句:「不通黑白想,先去睏啦!」
目送洪箱轉身上樓睡覺後張木村才吁氣嘆息:「幹!這擺目睭金金人傷重【束手無策】!這馬劉政鴻是縣長、毋是立委,我看這聲【這下子】無望啊……。」
張木村懸念的劉政鴻,是土生土長的苗栗後龍新港人。劉政鴻的父親劉順清是日殖時代少數的臺籍校長,在地方頗負盛名,但劉家多數人仍務農,收入盼天,經濟不穩。劉政鴻年少時,輾轉擔任過紙箱、成衣、鑽油工人以及作業員。直到二十七歲那年開設印刷廠,收入才逐漸穩定。一九六○年代,劉順清從教職轉戰政界,劉政鴻跟隨父親腳步,從農會理事長一路爬升到議員、立委及縣長。父子兩人,聯手縱橫政壇三十年。
少年劉政鴻離農從工又轉政,不是偶然。
苗栗座落在雪山山脈西側的沖積扇,長年受河川侵蝕,地勢如一座不規則的三角錐,由東南向西北傾斜。整體地貌多丘陵臺地,開發不易,受地理環境限制,向來以農業為主。但自戰後以來,農村的生產環境逐漸遭工業吞噬,土地再也難以養活人,由農轉工,幾幾成為普遍農村的想望。
翻轉需要資源挹注。愈大的城鎮規模愈能爭取資源。苗栗雖在清光緒十五年(一八八九年)就設縣,但短短六年後,日本人領臺,立即廢縣。一直到一九五○年臺灣實施地方自治後,苗栗才重新設縣。設縣後,發展仍遠遠落後鄰近的新竹與臺中。以後龍為例,一九五六年時,工廠數只有五十家。(注1)之後後龍最主要的公司寮商港因漂砂而嚴重淤積,商業活動更加難以拓展。一九六○、七○年代,臺灣沿海工業區從南部的海岸往北延伸,但苗栗仍礙於地理因素,苦苦追趕未果,少有大型工業區,僅有基礎工業進駐。彼時做工比種地好賺,人口往北流呀流呀至桃園龜山、新竹,往南至臺中、彰化甚至雲林。山城寂寥落寞,此後所有政治人物,無不想盡辦法突破工業設置瓶頸,好爭取發展資源,滿足居民光耀鄉里的想像。
一九九五年,時任第二屆立法委員的劉政鴻,盤算徵收灣寶居民的房舍與廣垠農地以爭取新竹科學園區第四期落腳後龍。一般來說,立委因握有問政與核准預算之權力,行政部門往往會向政治人物施予的壓力妥協。灣寶被國科會列入候選基地後,劉政鴻開始在地方上宣傳科學園區進駐的好處。
當時除了劉政鴻,尚有其他立委爭取竹科四期落腳竹南、銅鑼等地。但張木村挺身反對,領導抗爭,和洪箱倆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串聯全里反對。由於《土地徵收條例》條例的精神包括徵收須取得地主同意。新竹科學園區的主管機關竹科管理局收到灣寶里民的反對意見,同意至別處設廠,灣寶成功保留祖房與田地。是以張木村從未料想,十多年後,灣寶竟又再度收到土地徵收的查估通知,且始作俑者竟是同一人!「劉政鴻的老父亦捌【曾】遭遇土地糾紛,是按怎攏毋知影【怎麼都不知道】將心比心?」
早年,劉順清曾出租後龍鎮新港校椅壩小段的四筆土地給農民劉順丹耕作。一九六九年雙方租約期滿,劉順清想收回土地。但依照《耕地三七五減租條例》第十九條第一項第二款規定,耕地租約期滿,若出租人所有收益足以維持一家生活,出租人不得收回。當時劉順清是苗栗縣議員,長子劉政哲任職於苗栗縣政府,三子劉政宗在農林廳新竹區農業改良場工作,劉政鴻的妻子陳錦鏽在富田國小任教,至於五女劉婉梅則在竹南信用合作社擔任雇員,劉順丹認為劉順清不需靠土地維生,憤而告上法院。高等行政法院判劉順清敗訴。劉順清不服、提起上訴,狀告內政部。他一一出具家中所有人的薪資證明、支出明細,最高行政法院最後於一九七一年判決劉家可以取回耕地。
不惜爭訟,就為奪回土地,身歷其境的劉政鴻卻三番兩次搶地,讓張木村不禁揣想劉政鴻的動機:「國科會已經講,會尊重居民。我看劉政鴻是刁持【故意】欲佮咱作對!就是強要這塊地!若無,十外【多】年前咱就拒絕,伊哪會掠準咱【以為我們】當初反對的會忽然變卦!」想著想著,氣急攻心,忿恨的張木村一陣疲軟,好強的他更加大口大口抽菸,借以平復、掩飾心頭的焦慮。
煙霧急切彌漫,往上輕竄,嗆薰了他的雙眸。
那天起的七日七夜,張木村未有一秒闔眼入眠。
張木村連日失眠的事讓洪箱相當不安。前幾天到鄰居洪貴家閒聊時,洪貴問她是否也收到土地徵收的地上物查估通知?洪箱連忙回家翻箱倒櫃,但找了老半天一無所獲。眼見張木村狀況沒有好轉,她忍不住找嘉玲商量。
「嗯……我臆【猜】爸一定是佮公文提去藏。管待伊【不管他】,無食無睏的代誌先解決,我先去榮總掛精神科,咱先帶伊去看醫生較重要。」
嘉玲瞞著張木村上網掛號,看診當天,直接押著父親上醫院。張木村僵著臉不情不願,但心裡亦有暖意。一道微弱聲音自他心頭竄出:「毋通【不可以】家已楗【撐】落去!咱是一家伙仔!」掙扎了一下,終於將徵收查估這件事說出口。
「是按怎無佮阮講?」女兒們忍不住叨念,心疼張木村帶著病一人獨撐。張木村面色潮紅靜默著,直到洪箱提議「無咱閣再【重新】抗爭一擺!」才開口:
「抗爭無路用【沒有用】啦!敢講妳袂記得咱彼時抗爭的時陣【時候】,劉政鴻按怎佮咱陷害嗎!而且我這馬身體無好,是要按怎抗爭!」
思及十多年前灣寶因竹科三期歷經的徵收抗爭,張木村心頭就一陣黯淡。當時外界對振興地方以及經濟繁榮的想像只有工業發展,是以爭取工業區開發的政治人物無一不高票當選。然而,被徵收的居民往往是經濟、智識甚至人數都相對弱勢的群眾,對強勢的行政壓力往往無力反抗。儘管《土地法》第五編的四十條律法,詳細記載與土地徵收有關的相關規定,但若非親自遭遇徵收,根本無人知曉國家有這套法律,遑論相關條文究竟將對被徵收戶造成什麼衝擊。
收到查估通知前的灣寶居民,當時只聽聞後龍鎮上流傳「科學園區要來!要翻身了!就業機會來了!」彼時法治教育仍不普及,多數鎮民對開發案的確切內容一知半解。執意種田的張木村起了疑惑。因著公務員的相關訓練,他找來《土地法》閱讀。初讀《土地法》,彷彿翻開無字天書。光是徵收,就分為法定徵收、保留徵收、區段徵收,延伸出的規定又細瑣如麻。幸而相關補償章節較為淺顯,如《土地徵收條例》第三十條規定:工業區開發採用一般徵收,被徵收土地的民眾,將依當年公告地價加成的費用做為補償。(注2)當年灣寶的土地公告現值,約莫是每平方公尺九百五十元到三千元不等。就算加成,價格也不到五千。實際的數字讓灣寶里民得知大事不妙——徵收的總合價格,恐怕連一根房柱都買不起。此外,當時為了開拓科學園區,苗栗縣政府已爭取增設大山交流道,交流道設置後,土地價格至少翻了一倍,部分想要賣地的里民,趁機哄�蕃顳獢A心心念念想要耕種的張木村見機行事,決定借力使力,領頭抗爭。
抗爭開打,首先,遭遇黑道到家裡「問候」。對方要張木村「想清楚」、別擋財路。親戚朋友接著攻訐,咒罵張木村和洪箱是阻擋後龍發展的罪人。除了內憂,亦有外患。當時的里長支持開發,擋下部分徵收程序與利害關係人相關的行政流程,如開發案說明會。不僅如此,抗爭高峰時,後龍街道黑函滿天。街坊鄰居指指點點,質疑張木村與洪箱出面反對是因收了其他立委上千萬賄賂,好讓灣寶無法入選科學園區候選基地,為其他立委立政績。孰可忍,孰不可忍。張木村備妥三牲四果,叫上全里里民到灣寶里的信仰中心龍雲宮見證他與洪箱的清白。張木村和洪箱跪在主神薛府王爺跟前起毒誓:我張木村、洪箱若有收受一毛錢,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妳想看覓【看一看】,以前劉政鴻做立委,咱就拚佮性命要無,這聲伊是縣長,啥人知影伊會用啥物垃圾手段!」張木村甩頭趕走那段不愉快的記憶,反駁洪箱的抗爭提議。
「敢講你甘願予伊收去!」
「啊!無較縒【沒有用】啦!」
就在夫妻倆爭執不下之際,雅茹開了口:「不如,咱來去龍雲宮求王爺,看王爺按怎指示。」
注1 食料品工業二十六家、窯業十家、紡織工業七家、化學工業五家、機械器具工業二家。引自《後龍鎮誌》(苗栗:後龍鎮公所,二○○二)。
注2 普遍為公告地價加四成。此條文在《土地徵收條例》二○一二年修法時,已修正為「被徵收之土地,應按照徵收當期之市價補償其地價」。有關《土地徵收條例》修法問題請看本書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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