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老就像是一部電影進入了後製階段
我揹著一個軍綠色的背包,拖著一個小行李箱,有時候緩緩走在騎樓底下,有時候在斑馬線上奔跑,看在路人眼中就像是一個正要去搭飛機或是剛剛從機場返回台北的旅人。
最近這段時間,我就像個四處旅行的背包客,走著再熟悉不過的路線,從住家走到剛剛啟用的工作室。我的小行李箱裝滿了我從住家中清理出來的包括父母和我自己的日記和筆記本、我過去創作出版的各種不同版本的書籍和電影劇本和曾經一讀再讀的書。我先讓這些已經有點霉味有點潮溼的書本在窗口曬太陽,然後再分門別類的按照時間的順序排列在工作室的不同角落。
剛剛開始的動機只是因為多了一個可以收納的空間,藉此分散掉原來堆滿在住家各角落的紙本資料,騰出空間放孫子孫女的童書和玩具。但是慢慢的我在整理運送的過程中忽然有了新的領悟:如果一個人的一生是一部一百分鐘的劇情片,跨過五十五歲的初老門檻,這部電影的拍攝工作大致上已經完成了,所有不能重新來過的「劇情」已經無法更動,剩下的就是剪接、音效和配樂了。
如果你是一個懂得電影藝術和技術的人,應該知道我這樣的比喻是積極愉悅的,而不是消極感傷的。因為剪接是電影的生命,不同思考和形式的剪接足以改變整部電影的呼吸、節奏,甚至原來的樣貌。所以初老之後你仍然掌握著許多能改變你人生樣態甚至結局的機會。電影在音效尚未完成前可以說只完成了一半,因為你尚未賦予每個瞬間和情節清楚的情緒,甚至意義。許多往事要到了初老階段才能懂,是喜是悲,是救贖或是災難就要等音效完成才能確定。音樂可以解釋你已經走過的生命歷程每一個時期的情感,或澎湃昂揚,或低吟徘徊,或沉默無語。初老是人生進入了另一次重要的創作,人生漸漸在做收尾的工作,要如何進行剪接、音效和音樂,將決定你的生命故事如何描述。
當電影在戲院放映結束了,當工作人員字幕緩緩上升時你才赫然發現,原來這部電影的導演不是你自己,而是被稱為命運之神的蒼天。充其量,你只是這部電影中的一個角色,甚至連主角都不是。這樣想,也許你會輕鬆一點面對自己的人生。
原來運動和知識也可以很焦慮
這是一個難得沒有功課的星期天,更難得的是在寒流之後太陽終於露了臉。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趕快洗衣服曬衣服,第二個反應是也要好好曬曬自己和洗洗自己,慢慢把前陣子不規律的生活步調調整回來。前陣子常常熬夜甚至有過幾次快到天亮的活動,有時連好好吃個飯或洗個澡都有困難,通常我的身體會用急性腸炎來對我的不良生活發出嚴重的警告。
我揹著小包包走向我的天堂角落。這次我不選擇往山頂去,只想在戀戀蟬聲的木棧道那裡做做國民操、拉拉筋、曬曬太陽、看看書,那是有點懶散又有點輕鬆的選擇。或許是陽光的召喚,今天有好多組生態體驗的隊伍在我的四周流竄,隊伍中有大人也有小孩,嘰嘰喳喳的將這個原本寧靜的天堂角落弄得熱鬧非凡。天堂角落裡有永遠講不完的動植物和生態的知識,對於像我這樣大學讀生物系的人來說,依舊很新鮮。
我來到很久不見的戀戀蟬聲木棧道,今年整個夏季和秋季我幾乎都錯過了。面對著高大的香楠樹和其他因為種子落地自然長大的柚子樹,開始做著沒有一定順序的國民健身操。通常我很難按著既定的規律做事情,哪怕只是一首歌或是一段體操,我總是唱著唱著就改了歌詞或是改了動作。原來我是一個只能獨舞或是獨唱的過動兒,我害怕做整齊劃一的事情,所以服兵役曾經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噩夢,上學考試也是。
在這個天堂角落,每天都有許多不同門派的健身隊伍,在不同的時間非常規律的進行著,有的拉毛巾有的舞扇子有的舞劍,在我看來和小學時代所學的國民健身操大同小異。做完了健身操後我喝了些水,在陽光下讀石田衣良的極短篇,我想要的就是這種悠閒感覺,沒有人指導、催促和規定。我受夠這個喜歡指導別人的世界了
這時有一個女人快步走上了棧道,快步走到了我的旁邊,快速脫去了紅色外套,快速躺在我的旁邊,快速做出向後翻滾的動作。她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每次的翻滾抬腳都幾乎要踢到我,好像這樣的快速翻滾可以立刻治好她的某個疾病那樣的急切。果然一個不小心,這個女人用力過猛,從椅子上滾落地面。我偷偷地觀察了一下身邊這個女人,鮮黃色的上衣搭配著亮藍色的長褲,還有一頂垮垮的土黃色帽子。我憑直覺判斷這個女人是和我同個世代的人,連運動休閒都可以做成那麼焦慮、緊張、拚命。
「好。大家看這兒,有一隻綠色的毛毛蟲。牠有一對看起來很巨大的眼睛,各位知不知道那是不是牠的眼睛呢?答對了,那是牠用來嚇別人的偽裝。牠的眼睛在最前面,有六個小小的單眼……這是無尾鳳蝶的幼蟲……」體驗隊伍上來了,解說員忙著解說著各種知識,大人拿著圖鑑跟著學習,小孩在一旁追逐玩耍,解說員繼續她的講解:「這是蛺蝶的蛹……蝴蝶產卵時一定會將卵產在特定可食的植物上,結蛹時就不一定了……這些是芸香科的植物,包括柚子、柑橘、檸檬,無尾鳳蝶的最愛……」
原來運動和知識也可以很焦慮。此刻的我,只想閉起眼睛冥想,享受陽光,請勿打擾。因為那個令人窒息、苦悶、恐懼的舊時代已經走遠了,再見。
你的舊知識,我的新體驗
孩子還很小的時候,每當我們一起出發去旅行前,為了展現「為父」的教養責任和淵博知識,我總是要求孩子們接受我上一堂行前教育。孩子們剛開始還敷衍著聽一聽,後來乾脆提出了質疑,尤其是那一趟東歐行之後。
那一次東歐行兩個孩子都已經進入青春期,我們要去的國家有匈牙利、捷克、奧地利,外加法國。之前的旅行我們已經不太跟旅行團了,但是這一次擔心路程不熟、語言不通,決定跟旅行團。旅行團有它的方便,但也有它的不方便,尤其是早期的旅行團強調行程緊湊、去的國家多,符合台灣人的文化:俗擱大碗。我花了不少時間在那一套世界各國百科全書中尋找要去的地點,連地圖和街名都畫了下來。我真正的心態是想,既然花了不少錢,就要想辦法獲得更多的知識,不然走馬看花、霧裡看花,這筆錢不是浪費了?
其實,我這不也是「俗擱大碗」的心態作祟?我忽略了兩個重點:孩子本身的體驗和探索,還有他們正值青春期,身心狀態和父母親都不一樣。當旅行團來到了捷克時,當地的導遊介紹著一個著名的廣場四周的道路,我立刻取出自己的筆記本,對照著街名發現怎麼都不一樣,於是舉手發問:「這條不是叫共和國路嗎?」導遊很吃驚的看著我說:「啊,先生,你真的很了解捷克呀,那是共產黨統治時的舊街名。」女兒笑了起來吐我的嘈:「那是因為他讀的是很舊的百科全書呀。」捷克知名的作家和音樂家很多,導遊會偶爾提到一下,我也從旁補充,卡夫卡、赫拉巴爾、米蘭昆德拉、德弗札克。兒子提醒我說:「你總是被你知道的有限知識限制了你的旅遊樂趣。這樣,你可能忽略了其他更美好的東西。」
當旅行團來到了法國的凡爾賽宮時,大部分的團員都已經筋疲力竭了,但是已經飄洋過海來到如此偉大的文化、歷史建築前,怎麼能放過進去一睹那些寶物呢?結果兒子、女兒拒絕走馬看花的參觀行程,說他們寧願在宮殿外面的花園散散步,為此我們還吵了一架。孩子們長大以後,一個飛去紐約讀書,一個卻選擇了米蘭,他們對於去一個遙遠陌生的城市不但沒有畏懼,反而充滿了興奮和期待。之後他們對這世界許多城市的了解,遠遠超過了我。
從孩子一出生後,我們就躍躍欲試的想教他們一些大大小小的知識。但是當我們逐漸解開了人類大腦認知途徑的答案後,赫然發現所有過早的知識傳授,都可能阻礙孩子們用自己的真實體驗,逐步開啟認識世界。所以,將來帶孫子出去旅行時,我一定會閉上嘴巴。
我彷彿聽到童年的自己在敲門
天微微亮,我微微醒,噩夢趁著黑暗尚未褪盡早已跳窗脫逃,瞬間無影無蹤。噩夢好像在森林中忽然飛高的毒蛾,我手中拿著空空的捕蛾網,跌倒在溼溼厚厚的落葉上。
我聽到有人在輕輕地敲門。不久白色的門被輕輕地推開,有個小人兒從門縫中偷偷看著我。我不用睜開眼睛便可以猜到這小人兒現在的表情和下一步的動作:他那發亮的眼珠閃爍著純粹但奇異的光芒,那是一種發現眼前的景象和自己期待完全相同的快樂和驚喜。他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他會說:「阿公,你可不可以陪我玩火山爆發?」果然,當我瞇著眼睛看他時,他已經站在我的床前跟我說了那句話,一字不差。
「火山爆發」是這陣子我們祖孫意外發展出來的新遊戲。就像很久很久之前我陪伴兩個孩子成長的過程一樣,我很少指導和主導他們做什麼,只有偶爾的引導和更多的追隨。有些教設計的老師是透過不斷的否定學生的作品,逼迫學生不斷的修正自己的作品,有些老師尊重學生原始的想法,順著學生的想法協助他去完成屬於他們自己的作品。我一直屬於後者,因為我心中沒有標準答案。那天上午我走下樓看看孫子和孫女的活動,發現很容易覺得無聊(兒子也是)的孫子,已經把客廳座位上的所有沙發墊抽出來慢慢堆高,一旁原本要陪他進行各種學習的老師,此刻只能當他的助理,替他扶著搖搖欲墜已經超過老師身高的沙發墊。
我靈機一動,接過扶沙發墊的工作,我對孫子說:「峇里島的火山爆發啦!」說完就把堆高的沙發墊推倒,讓沙發墊呈現不規則的混亂。然後我把無尾熊、兔子等布偶放在混亂的沙發墊縫隙內。我拿起塑膠打氣筒一邊打氣一邊扮演現場直播的記者,一邊拍照,向全世界報導救難小英雄如何在火山爆發之後英勇救人的故事。這個遊戲不但滿足了精力旺盛好動可以爬上爬下的孫子,更可以連結上他最迷戀的各式車子,因為他主動指揮大大小小的挖土機、救護車、飛機到現場支援搶救工作。我也隨機把一些水果禮盒的盒子和配件組合成臨時救難醫院的病床和繃帶,收容被救出來的布偶。這個遊戲可以玩一個上午,玩得筋疲力竭之後可以好好睡個午覺,醒來又精神飽滿的和我去中正紀念堂賽跑。我們賽跑互相超前,如果他落後時跌倒,我會原地繼續跑等他奮勇爬起,等他超過我。他跌倒時我從來不大驚小怪,我等他自己爬起來,然後再檢查看看有沒有受傷。
兒子常常說這孫子很像我,話多意見多心思也多,貪玩好動像電動馬達。我想起童年的自己原本叛逆霸道逞強愛表現,如脫綪的野馬。爸爸就像是一個毫不留情的馴馬師,用各種工具把我緊緊綑綁,再用大量的規範和教導框住我。這些都成了我大半輩子揮之不去的噩夢。不停夢到自己迷失在陰暗絕望的童年住所和爸爸失望的嘆息聲中。
我彷彿聽到童年的自己在敲門,他輕輕推開了門,那個充滿好奇的小人兒笑容滿面地走到我的床前,他用他的小手摸著我的額頭說:「好久不見了,我回來了。」
看著小人兒頑皮的眼神和嘴角,我泫然欲泣。
寵愛父母,永遠都不嫌晚
如果我們有幸能陪伴著父母親一起老去,在我們四、五十歲時他們大約七、八十歲,我們常常會有個錯覺:自己和父母都還很年輕。
因為父母親仍然會把我們當成尚未成年的孩子,噓寒問暖永遠不嫌多,我們繼續享受著為人子女的幸福。如果父母親沒有和我們任何一個子女住在一起,我們也會有個假象:他們仍然是印象中的中壯年,他們會互相扶持,一起逛街、一起郊遊,一起登山,甚至一起出國旅行,一點也不用我們操心。因為我們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我們的孩子,我們的事業和工作,同時,我們也覺悟到自己即將是被子女棄養的第一代,我們將來沒有子女可以依靠,所以我們得未雨綢繆、莊敬自強。我們無暇去管父母,我們覺得他們還很年輕。
是的,我的媽媽在七十八歲那年,曾經親口對我說這樣一句改變她後來生活形態的話:「等我有一天老了,我計畫和兩個女兒共同買一幢在山腳下的房子,我們三個女人住在一起,一起爬山,一起生活。好幸福。」我永遠記得媽媽說這句話的時間和地點,和她那像孩子般純粹、天真的笑容。就在她說完這句話之後,我也哈哈大笑起來,因為她今年「已經」七十八歲,她說要等她「老了」才要去實現這個幸福的夢想。那是一九九九年二月一日的下午二點左右,我們母子坐在二二八紀念公園靠懷寧街的那個水池旁的石頭上,天空忽然飄起了雨絲,密密麻麻安安靜靜的。我替媽媽撐起了一把傘,那時候爸爸走了十個月,媽媽過了十個月的獨居生活。她口口聲聲說自己已經習慣了老家的生活,拒絕和子女同住,直到生了一場病,我接她過來養病,和姊姊商量好,輪流照顧她。我對她說:「讓我們來寵愛你。」媽媽笑了,說真是麻煩你們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我沒有用「孝順」這樣的字眼,總覺得那好像只是不得不的道德和責任,少了一種疼愛,像對待兒孫那樣的自然。媽媽是一個沒有童年的女人,她的童年是在戰火、逃難、喪母的一連串的折磨和恐懼中度過。我們想用對待七、八歲的孩子那樣對待一個七十八歲的老人。我在那個下雨的午後,在那把黑傘下說服了老媽搬離那個沒有電梯的舊宿舍,提前實現了她囗中的幸福夢想,和姊姊住在山腳下有電梯的大 2,日日和山林為伍,過了她顛沛流離人生最後平靜愉悅的十年。
「我好愛阿妹」
清晨五點半,我驚醒。昨夜難得夜遊的女兒不知道回家沒有?我推門而出,每張床都睡著家人,在黑暗中白色的棉被如浪,熟睡的、疲憊的人如入港的船。
我隨手拿起一本枕頭旁邊的書,是《小王子》的作者安東尼.聖修伯里的另一本書《夜間飛行》,翻到那一頁,我記得作者形容飛行員的妻子醒來時,見到熟睡的飛行員先生的裸露身體時,正是用入港的船來形容。
某天下午我陪孫子和小孫女睡覺,因為是小孫女先睡,所以我和孫子都小心翼翼的躺在小孫女旁邊。小孫子盯著妹妹看,忽然抬頭用非常低的聲音對我說:「我好愛阿妹。」
我在昏暗中,我眼中有淚。因為這樣的畫面和這樣一句話,真的是人世間最美的畫面和言語。而且,我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我曾經自認為自己是這樣好愛妹妹的哥哥,可是當中年的妺妹在一次崩潰中打電話給我說:「大哥,你是這世間給我最大壓力的兩個男人之一。另一個是爸爸。你們對我的期待超過了我的能力。」之後,她一直哭,一直哭。我愣在電話機旁,很平靜的說:「你盡量哭吧。妹妹,對不起。我一直以為我好愛你。」
之後不久,她死於腦溢血。那時她才四十八歲,她的女兒才十二歲。
我此刻的淚水已經止不住的流,流溼了棉被和枕頭。如窗外的雨。
愛,真的好珍貴,卻也真的好難。妹妹,你的死,和死前的話,是我一輩子的痛。真的對不起。為此,我不知在深夜中痛哭多少次。希望你已經原諒我了。
躺在這裡的不是小野,是我。
在黑夜中醒來,渾身都是汗水,有點溫泉的味道,時間竟然是凌晨十二點半。這是很多人尚未睡覺的時間,卻是我清醒的時間。日與夜的界線已經模糊了,我處在混沌的日與夜的時間狀態中,如同我的身體、衣服和棉被的關係,被汗水黏在一起了。
通常會這樣,都是因為正在做噩夢,噩夢往往是一輩子的事。如果是處於真實狀態,那就是生病了,或是太累了,早早就躺在床上睡著了,之後便在這樣尷尬的時間醒來。
這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一天是我跨越了生日之後的第一天,意味著自己生命又多了一歲。
的確是很奇異的一天。清晨在家裡醒來就開始渾身不對勁,腸胃像是發炎。偏偏我在台東知本老爺酒店有一場演講,有女兒同行。上次和女兒同行是去馬來西亞一起巡迴演講,那時候她正懷著第二個兒子。當時,女兒還很幸福的說,這個尚未出世的兒子已經是第二次和她搭飛機旅行了。
轉瞬間這個小外孫已經一歲半。在婚後四年內成了兩個孩子媽媽的女兒,同時上班兼育兒,身心俱疲,連去看一部電影的時間都沒有,所以我說服她排除萬難和掛念,從這樣的不斷下墜的漩渦中暫時脫身。「難得放空,對自己好一點。」女兒個性像我,比較替別人想,常常忽略了自己真正的渴望和需要,對自己比較殘忍。
我們過去常常用書信相互勉勵,提醒自己一定先學會愛自己,把自己活好,才能用健康的心態愛別人。一味用壓抑自我、取悅別人的方式愛別人,終究會有委屈和心理不平衡的情況。「如果你能把自己活好,就是最疼愛子女的方式。」女兒在我進入初老階段時給了我這句。如今,輪到我用同樣的話語回送給這些年承受超過自己負荷太多的女兒。
我們就這樣搭了四小時的火車,半小時朋友齊萱的車,一路來到了台東知本老爺飯店。連續兩餐我幾乎是禁食,演講現場原本有準備了椅子,我怕說話沒有力氣就站著講,之後一如過去的每一次演講一樣,我用盡全部的心力一口氣講了兩個小時,好像進行一場台上、台下一起的心理治療。台下有人淚流不止,有人沉睡不醒,如同混沌日夜。
當我坐回椅子喝口水時,雙腿幾乎有一種要抽筋的疼痛,頭暈腹部虛空。接著拍照、簽書、微笑,並且從不同世代、年齡的朋友拿出來不同時候出版的書籍的過程中,迅速的和自己漫長的四十多年不同階段的讀者們重逢。
大部分的朋友都是第一次見面,有人熱淚盈眶地說,沒有想到這一生可以這樣相見。或許,這正是我一生中最想等待的畫面和鏡頭。做為一個寫了近百本書的人,這不就是我想要的人生嗎?
就在我以快虛脫的衰弱狀態完成了像一場既是儀式又是慶典的活動時,女兒已經洗了溫泉逛了飯店,並且給自己買了兩副耳環。朋友忍不住說,剛剛才形容枯槁憔悴的女兒,怎麼一瞬間容光煥發美麗很多?和女兒提早共進了豐盛的晚餐之後,我便完全不支倒在床上,立刻昏睡。直到此刻,凌晨十二點半。這期間,女兒又去山上洗了露天裸湯和室內溫泉。好久好久都沒有這樣對待自己了,好久好久想的做的都是為別人了。我們似乎習慣殘酷的對待自己。
我在日夜混沌的狀態中,回憶著自己已經逝去的歲月,自己做的每件事情,都像是白天的那場演講,繃緊神經全力以赴直到筋疲力竭。外表看似從容、幽默,舉止瀟灑、優雅,其實是掩飾著內在的那股焦慮和不安。
就像高中跑三千公尺,從最後一名慢慢超前每一個人,我要的是超前別人時的那瞬間,四周觀賞者的掌聲。我用了超過自己負荷的速度向前衝。我微笑,揮手,瀟灑極了。最後倒在終點線上,抽筋,被同學扛著離開跑道。我無法親自上台領獎。扛著我離開的同學說,李遠,你太棒了。我們班拿下全校田徑總冠軍。
最近一次商業周刊的訪問,記者用快問快答:「請問你的墓誌銘上要寫什麼?」我竟然毫不猶豫的回答說:「躺在這裡的不是小野,是我。」
人生進入了初老,最重要的是,我要努力成為原來的自己。而那個叫做「小野」的人就會更接近真實的自己,一個不再那麼想討好全世界的我自己。
已逝去的人生
如同在旅店甦醒前那些破碎、模糊、褪色的夢,
初老便是清醒後,那頓從容自在的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