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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愁(德文直譯本)
- 作者: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
- 出版社:遠流出版
- 出版日期:2017-05-25
- 定價:280元
- 優惠價:79折 221元
- 優惠截止日:2025年1月10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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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德文原書直譯
進入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曼.赫塞世界的第一道大門
赫塞寫作路徑的起點,青春年華的所有原型
《鄉愁》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塞的成名作,也是他的追憶性自傳。描寫一位出身阿爾卑斯山腳下村莊尼米坎的少年培德.卡門沁特,從原來的貧困農家子弟,經驗了漫漫無絕期的愛戀,對純摯友誼的渴求,人文藝術及寫作的啟蒙,死神的襲擊,甚至酗酒沉淪、徒步流浪與憂鬱……。一再的追尋與失落,是青春的軌跡,成長的必須,也是對生命的反覆叩問。
此書是進入赫塞世界的第一道大門,開拓了無數文藝青年的視野,更成為許多纖細敏感心靈的永遠的故鄉。
在優美宏闊的自然風光中,追求心靈境界的揚升
「我恍然大悟,自己以往不過瞇得世界的一個小縫,並未窺得宇宙的真相。我的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嚮往,猶如羅盤上抖動的指針,指向遙遠的前方。從此,當我看到雲彩漫遊無盡的天邊時,也終於懂得她們的美麗與哀愁。」
被譽為浪漫主義最後英雄的赫塞,承襲了偉大人文傳統,尤其追求心靈境界的向上提升,以此觸動了許許多多文藝青年纖敏的內心。他對大自然的嚮往與崇拜,亦化為書中諸多俯拾皆是的描摩段落,如詩似繪,引人入勝。
「愛情並非為了使我們幸福,而是要讓我們知道自己的承受力有多強。」
「我看著他在疼痛萬分的時候,找尋我的眼神,並非想要乞求什麼,而是想讓我明白,所有的抽搐與疼痛並沒有耗損他的美好。」
赫塞對孤獨的體悟,對情感的追索,對自我的剖析內省,總是深刻得教人震顫。讀者一路隨著培德.卡門沁特走出尼米坎,踏向世界,嘗盡悲歡,進而回首來處,亦彷彿再經歷了一次青春的試煉,靈魂的洗滌。
附錄
赫曼.赫塞年表
【名人推薦】
南方朔|文化評論者
陳玉慧|作家
楊照|作家
蔣勳|作家
鍾文音|作家
【好評推薦】
.《鄉愁》就讓人看到了赫塞踩出的第一步,後來的一切都是這一步的延長。
——南方朔(文化評論者)
.那年我十六歲,是個既頑固又悲傷的少年,老是和自己做對,且不明白這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年赫塞安慰著我,讓我知道:人世如此不盡美好,而追尋自我的道路又如斯孤單。
——陳玉慧(作家)
.很難形容那莫名的震撼。少年的我把書放下來,遲遲無法讀下去,不是因為擔心書會太枯燥無聊,相反地,擔心書裡還有更多這樣衝擊震撼的內容,捨不得就這樣任意讀過去。
——楊照(作家)
.因為赫塞我喜愛上一種獨白式的文體,像日記,也像書信;像孤獨時自己與自己的對話。赫塞的文學可能影響了一代的青年走向追尋自然、流浪、孤獨,追尋自我的覺醒。
——蔣勳(作家)
.我於今回想,還好當年我的偶像是赫塞而不是別人,於是我某個部分悄悄地被他形塑成今天的我,原來這一切都有跡有尋。
——鍾文音(作家)
導讀
赫曼.赫塞、羅曼.羅蘭、卡夫卡
◎文/南方朔(文化評論家)
儘管赫曼.赫塞這個名字在近當代文學研究裡,已很少再被提到,但對台灣讀者而言,卻對他始終情有獨鍾,幾乎他所有的小說創作,都早在一九七○年代即有了譯本。他一直是青年讀者探索生命意義和心靈境界的重要指標,這本《鄉愁》乃是他的第一本長篇著作,出版於一九○四年,英譯本則首見於一九六一年,赫塞後來寫作的路徑圖,已在這部作品裡顯露出了端倪。
最後的浪漫主義英雄
在文學譜系上,赫塞和法國文豪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1866-1944)乃是經常並論的人物。赫塞比羅曼.羅蘭小十一歲,但他們兩人心性相通,從一九一五年到羅曼.羅蘭逝世的一九四四年都通信不斷,羅曼.羅蘭甚至在一九三九年的信中說:「你是我藝術和思想上的兄弟。」羅曼.羅蘭出道及成名較早,他於一九一五年即獲諾貝爾文學獎,赫塞則遲至一九四六才得到諾貝爾文學獎。而他們兩人的關係之所以特別值得重視,乃是他們分別是法德這兩個文學系統「最後的浪漫主義英雄」。這兩個從十九世紀過渡到二十世紀的文學宗師級人物,他們面對著人類思想業已巨變,由「信」往「不信」的方向移動,但他們並未因此而懷疑、犬儒,或走向嘲諷,而是更加確定那浪漫狂飆時代的核心價值,如自然及自由的哲學,以及心靈空間的開創。他們傳承了浪漫主義的香火。
因此,要瞭解赫塞,首要之務即是必須回溯浪漫主義整個人文運動的內在精神。浪漫主義繼承了理性啟蒙的遺緒,將自由與解放的樂觀價值首度推到了高峰,除了自由、平等、博愛、人道,這些現世面的解放外,在美學與哲學上,則出現了真善美合一、歌頌自然、肯定宇宙有情的新意義範疇,並將人類的心靈自由和意義探索,拉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在浪漫主義的諸巨人裡,雨果的偉大人道胸懷、華滋華斯的自然和宇宙胸襟、歌德對靈魂自由的探索、貝多芬的自由奔放和熱情、拜倫對公義世界的追求,都將人文關懷的向度做了無限寬廣的擴延。
而羅曼.羅蘭和赫塞就是那個偉大人文傳統的繼承者。本質上,羅曼.羅蘭接近雨果的浪漫人道與浪漫自由精神。他的名著《約翰克里斯多夫》即是最好的例證;至於赫塞,在早期則接近華滋華斯,對大自然的盎然生機有著神祕的崇拜,對萬物一體,交互融合,成為一切生命的律動也有著契合的思維。儘管羅曼.羅蘭和赫塞對浪漫主義的切入點並不相同,但他們在浪漫人道關懷上卻都相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羅曼.羅蘭首揭反戰旗幟,不能見容於法國而飽受抨擊,緊接著,赫塞也在瑞士《新蘇黎世報》發表反戰文章,被德國人指為叛徒,但赫塞卻受到羅曼.羅蘭的聲援與支持,並開始了法德兩個最後的浪漫主義英雄長達三十年的忘年友誼。
在此特別將法德這兩個最後的浪漫英雄那段友誼故事加以強調,其實是要指出文學史的一個重要轉折。整個近代文學,在走完十九世紀而進入巨變的二十世紀後,由於世界動盪,災難的頻仍,那種以「信」為核心的浪漫主義已愈來愈感挫辱無力,人類開始進入以「不信」為核心的現代主義這個新的階級。在文學史上,比羅曼.羅蘭、赫塞略晚一點的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可以說即是替現代主義走出新路的先驅之一,他的《審判》、《城堡》等著作,已看不到對世界可以變得更好的熱情,剩下的只有森然冷酷的生存情境,以及人對生命意志的懷疑。文學做為熱情、浪漫、生命探索媒介,因而顯露出淋漓生機的那個階段,已開始要漸漸淡出了。
在文學隨著時代而巨變的時候,像赫塞及羅曼.羅蘭這樣的人物,他們儘管見證了十九世紀末歐洲的動盪,甚至兩次世界大戰的黑暗,以及不同國族間的仇恨對立,但這並不影響他們對樂觀浪漫主義的信念,放在二十世紀文學史上來看,那就成了難得的空谷跫音。這也是儘管他們那種高度感性、自我,並直接的文體,現在已很少有人還會那樣寫了,但他們那些熱情含量很高的作品,在幾經變易的當代,對讀者仍極具魔力。特別是赫塞的作品,在一九六○年代不滿青年昂然而興的時代,他那種追求心靈境界的訴求,仍能打動許多年輕的心靈。浪漫主義文字可能會不合時宜,但只要人有心追求,它就有了再起的空間。
《鄉愁》——浪漫主義心靈成長小說
有關赫塞的生平及作品的探索,前人已做了許多。而非常值得注意的,乃是赫塞雖作品豐富,但他由始而終,無論思想和風格都有清晰的一致性和連貫性,因此這本他的首部長篇作品《鄉愁》遂成了人們進入他的世界的第一道大門。由於浪漫主義作品通常都有明顯的「成長小說」特色,由作品裡可以看到成長過程中的慾望、挫折、困境,以及脫離困境的反省和決斷。這是生命的痕跡,由此而顯出未來的方向,而《鄉愁》就讓人看到了赫塞踩出的第一步,後來的一切都是這一步的延長。
這部作品寫阿爾卑斯山區一個農家子弟的人生追求。他因家貧和父親的保守,原本注定在山村終老,但教區神父惜才,而讓他得以唸中學,最後是到蘇黎世唸大學。在求學過程裡,他有過各式各樣的人生遇合,曾被中學朋友羞辱,也曾在大學受到益友的幫助,此外他也有過多次單戀和未成功的戀情。他曾有過在雜誌上寫文章而小有名氣的喜悅,也曾心情苦悶而酗酒沉淪,但他也在照顧身障無告者的經驗裡分享到關懷與喜悅,最後他仍做了反璞歸真的選擇,而開啟了人生的另一頁。
因此《鄉愁》乃是部典型的浪漫主義心靈成長小說。由於它對自己對整體都寄託著極大的浪漫想像,因而整部作品都充滿了向上提升的力量,並表現在直接、動人的語言敘述風格裡,這和後來現代主義作品由於失去了信念,文字也和心情一樣轉趨晦澀完全不同。正因為他對自己和世界的未來抱有夢想,因而在遭到挫折時,他總是反而能轉個彎就重新彈跳而起,書裡有如下兩段可做為他心情的總結:
——「我一直有個願望,期望能寫就一部非凡的作品,使人們更瞭解大自然宏偉而靜默的生命,進而愛上它。我想教導他們傾聽大地的律動,共築生命的圓滿,同時告訴他們,在命運微妙的運轉底下,不要忘記自己並非神仙,無法獨力創造。我們只是大地的兒女,宇宙的一部分。我想提醒大家,河流、海洋、浮雲與暴風雨,誠如文人的詩句和夜裡的夢境,都是我們內心的寄託與象徵。這些渴望的存在不容置疑,將展翅於天地之間,朝向不朽飛奔而去。每個生命都確實擁有這些權利,大家都是上帝的孩子,可以毫無畏懼地依偎在永恆的懷裡。」
——無垠的地平線也撼動著我。我像回到了兒時,再次看到清新蔚藍的遠方敞開大門迎向我。我再次意識到,自己天生不適合久居人群,囚困在城市與公寓裡;命中注定得流浪異鄉,如同在大海漂泊。一股莫名的激情,喚醒心中久違了的悲愁,我願投入上帝的懷抱,渴望以卑微的生命,與永恆結盟。」
在此引述這兩段句子,其實已可看到赫塞由始而終的那種「現實—理想」、「衝突—超越」、「沉淪—提升」自我對話風格。而它最終則以人我合一、人與永恆合一、人與自然合一,在永恆的懷抱中得到生命的狂喜。這是浪漫主義裡最高的神祕主義境界。另外的浪漫主義大師如華滋華斯、布來克(William Blake,1757-1827),也都到了這種境界。赫塞這浪漫主義最後掌旗人,與前賢相比,更加青出於藍。
重讀赫塞,重溫理想的光輝
赫塞巨著不斷,他中期最重要的《荒野之狼》(Der Steppenwolf),以心理分析雙重人格的角度,剖析人的「狼心與良心」自我爭戰的勝利,來標誌人性的必勝。他晚期最重要的《玻璃珠遊戲》(Des Glasper Lenspiel),則要為不分東西方的世界,打造一個超脫政治、經濟和道德動亂的精神王國。赫塞橫跨西方基督教、東方佛教及印度教,兼對中國儒道兩家皆有涉獵,而且程度並不泛泛,這遂使得他最後這部《玻璃珠遊戲》,有了更大的走向未知的宇宙胸懷。他會在一九四六年這個二戰剛結束的時間點上獲頒諾貝爾文學獎,其實是在推崇他那跨越藩籬、眾生平等、天人合一的世界襟懷。他曾經說過,世界是個表象,看起來各自殊異,但在那根部,則是所有的皆相濡相生。他那浪漫情懷所看的,就是這個根本,這也是今日重讀赫塞,要對那根本格外看重的原因。
浪漫主義的時代早已成了過去,昔日人們的熱情已被冷漠所取代,而由於熱情始可能產生的盼望則被苦澀的犬儒心情所掩蓋。當文學不再以「光照」為目標,文學存在的意義也就讓人懷疑起來。重讀赫塞,緬懷前賢,去體會那些浪漫的理想光輝,讓人們變得更加恢弘,或許才是可以有的覺悟吧!內文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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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愛情,我始終停留在純情少年的階段。對我而言,愛慕一直是一種淨化心靈的崇拜,是照亮幽暗內心的一團熊熊烈火,如同伸出祈禱的雙手,迎向藍天。探究原因,主要來自對母親的印象和自己模糊的概念,我尊敬女性,將她們視為美麗又神祕陌生的個體。天生麗質與穩定的內涵,讓她們優於男性,理該受到呵護珍惜;她們就像天上的星星與高山的頂峰,遙不可及,與神同等位置。但是坎坷的人生習以波折做為調味,我對女性的愛戀也是苦樂參半。面對高居神殿的女性,我這個膜拜的司祭往往淪為可笑的小丑。
幾乎每到餐廳吃飯,就會碰到蘿西。這個身材結實、體態柔美的十七歲女孩。纖細的臉龐、清新的棕色肌膚,散發著恬靜的靈性之美。即使是她母親,當時都還保有遺傳自祖先的姿色。這個優雅、備受上帝恩寵的古老家族,代代出了不少美女,個個端莊嫻靜、清新脫俗,深具貴族氣質,美麗無瑕。我見過最精巧的畫作中,有一幅富格爾家族3的女子畫像,那是十六世紀時,一位不知名畫家的畫作。基爾坦兒家族的女子,包括蘿西在內,就神似畫中人物。
然而,當初我尚不知道這樣的比較,只管單純的欣賞她散發的恬靜與明朗,感覺她自然流露的貴氣。此後,每當傍晚靜坐沉思時,腦海中便清晰地憶起她的形象,伴隨一陣甜蜜而奇特的戰慄,傳遍我那稚嫩的心靈。然而轉瞬間,喜悅又變成晦暗,令我陷入痛苦。我覺悟到,她是如此陌生,而她不但不認識我,甚至不會留意到我;由此,關於她的想像簡直就是一種剽竊。諷刺的是,每當這種感覺越強烈越折磨我時,她的倩影就越加栩栩如生地浮現眼前,在我心中氾濫黑暗的暖流,衝擊著最細微的脈動。
白天,這股波濤會在上課或者和人打架時,再度來襲。我不禁閉起雙眼,渾身無力,掉進溫暖的深淵,直到被老師的呼喚、同學的一記拳頭給喚醒。我逃離了人群,跑到戶外,如夢似幻地瞭望這個世界。驀然發現,宇宙多麼美麗繽紛,陽光、空氣如此遍佈萬物,河流如此清澈,屋頂如此透紅,青山又是如此翠綠。但美景並無法解憂消愁,我只能感傷地靜靜欣賞。萬物愈是美麗,離我愈是遙遠,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只是個局外人。昏昏沉沉的思路接著又回到蘿西身上。此刻如果我死了,她不會知道,也不會聞問,更遑論為我悲傷!
然而,我並不渴望她的注意。我很願意努力為她做些事,即便送她一份禮物,只是不想她知道是誰做的或是誰送的。
我的確做到了。一個短暫的假期,我回到故鄉,每天挑戰自己的體力。一切都為了榮耀蘿西。我攀爬最險峻的山峰;數度駕船在湖中急速行駛,瘋狂地完成長距離航程;甚至在一次旅程結束後,精疲力盡、飢渴交迫下,竟然興起不吃不喝直到晚上的念頭。一切都為了蘿西。我帶著她的名字和對她的頌讚,登上偏遠的山峰,下至人跡未至的峽谷。
這樣一來,我那被教室壓抑了的年輕活力也獲得舒展,充分發揮。我的肩膀變寬了,人曬黑了,全身肌肉變得結實。
假期結束的前一天,我辛苦摘來一束花獻給我的愛。我知道在幾處險坡上開滿了薄雪花,但始終覺得這種銀白花朵,無色無香,缺乏生氣,一點也不美。我獨鍾孤立於懸崖岩縫間的阿爾卑斯玫瑰,花開得慢,姿色誘人,只是很難攀折。但是我絕不放棄。為了愛,加上年輕氣盛,凡事沒有不可能的,雖然雙手磨破了皮,雙腿抽筋,我終究還是到達了目的地。儘管緊張害怕讓我無法高聲歡呼,但當我小心地剪斷粗枝,將戰利品捧在手中,心中正歡愉地歌唱著。回程我得用嘴啣著花兒,倒爬下山。天知道,我是怎麼安然回到山下的。整座山的阿爾卑斯玫瑰早已凋謝,我手中握的,是當年最後一株蓓蕾。
隔天,五個小時的車程,我一直捧著花兒。一開始,我滿心雀躍,怦怦跳著迎向美麗的蘿西之城,但是隨著山巒漸行漸遠,強烈的鄉愁一把拖住了我。我至今都還記得那趟火車之旅!塞那爾普司托克山早已退去,後來連崎嶇的小山丘也一座一座隱沒,一次次撕裂我的心。故鄉群嶺皆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寬廣淺綠的平地。這番感觸前所未有,我的內心充滿不安、害怕與悲傷,宛如被判了刑,終身只能在平坦的國度前進,永遠失去擁有故鄉山巒的權力。而這同時,蘿西纖細的臉龐浮現眼前,柔美如昔,但同時的陌生與冷漠,卻令我難堪、悲痛得呼吸困難。窗外接連閃過整潔可愛的村落,有著細長的尖塔和白牆。乘客上上下下,相互寒暄交談,有人笑著,有人抽著菸——快樂的平地人,精明能幹,開朗率真,一派光鮮,而我這個笨拙的山地人,沉默、悲傷且抑鬱地置身其中。我覺得我已經沒有了家,群山已經回不去,又難以和平地人一樣,這麼快樂,這麼精明,這麼圓滑與自信。這類人會取笑我,有一天他們其中的一位,將和基爾坦兒家的女兒結婚、永遠擋住我的去路,永遠比我超前一步。
我帶著這些思緒到了城裡。打過招呼後,我爬上閣樓,打開箱子,拿出一大疊紙來。那不是什麼精緻的紙,我把花包在裡頭,再用一條特別從家裡帶來的緞帶綁好。整體而言,一點也不像是愛的禮物。我慎重地帶著花走到基爾坦兒律師家的那條街,侍機從開著的大門走進去,張望了一下傍晚微暗的走廊,把隨意包紮的花束放在寬闊的樓梯上。
沒有人發覺,不過我也無從得知,蘿西是否收到我的問候。但是攀爬懸崖,冒著生命危險,只為把玫瑰放在她家的階梯上,儘管有些酸楚,其中的甜蜜、喜悅和詩意還是讓我愉快,至今餘韻猶存。只是偶爾沮喪的時候,不免疑惑那段冒險,是否和日後所有的戀愛經歷一樣,只不過是唐吉訶德式的幻想。
這段初戀漫漫無絕期,不僅困惑我整個青春年少,無從擺脫,又像個安靜的姊姊,伴隨我經驗後來的戀情。我想不出比這位年輕女子更為高貴、純潔與美麗的形象。直到多年後,在慕尼黑的一個展覽上,看到那幅謎一般嫵媚的「傅格家千金畫像」,那段執拗而悲愁的年輕歲月彷彿又重現,深邃的眼睛正迷惘地凝視著我。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緩緩脫胎換骨,慢慢成為一位青年。當時拍的照片上,可以看到我瘦骨嶙峋、身材高佻,活脫脫農家子弟的模樣,穿著襤褸的校服,眼神呆滯、四肢僵硬。我十分訝異自己的轉變,暗自企盼大學生涯的來臨。
我將可以前往蘇黎世上大學。成績優異的話,贊助者還提供遊學的機會。我不禁勾勒起一幅美麗的古典畫面,我坐在一座裝綴著荷馬和柏拉圖雕像的涼亭裡,埋首研讀古籍,周遭視野遼闊,可清晰眺望到遠處的城市、湖泊和山巒等美景。我的心冷靜了下來,而且生氣盎然,歡喜期待未來的幸福,並且自信受之無愧。
中學最後一年,我專攻義大利文,並開始接觸古典作品,打算日後鑽研這些作家,以做為蘇黎世大學生涯的重心。是離開的日子了,告別師長和舍監,收拾好行囊,我悲欣交集地徘徊蘿西家門外,悄悄辭行。
接下來的假期裡,我硬生生嚐到了人生的苦楚,被一把從美麗的幻夢中拔起。首先打擊我的,是母親生病了。她躺在床上,幾乎不發一語,連我進門時也沒有下床。我並沒有因此哭哭啼啼,倒是為自己的喜悅和驕傲得不到回應,感到有些傷心。緊接著,父親又跟我說,他不反對我繼續唸大學,但無力提供我金援,萬一獎學金不夠支出,我必須自己想辦法。他說,他在我這個年紀,早就自力更生了……。這趟返鄉,我不常去健行、划船或爬山,因為必須幫忙家務和農事。空閒時,則什麼也不想做,連看書都覺得意興闌珊。眼看平凡的日常如此勒索存在的權力,又如此吞噬所有的自負,我深感憤怒與疲憊。話說回來,父親提了經濟上的問題後,雖是一貫的冷淡,尚稱和氣,但也不令人高興;再者,父親對我所受的教育和閱讀的書,隱約有種帶著輕蔑的敬意,委實也讓我困擾、難過。我常常想起蘿西,越加自卑地認為,自己農家的出身肯定成不了縱橫天下的大人物。甚至心想索性留在家鄉,屈服在黯淡、忙碌的生活壓力下,認命地忘卻拉丁文,忘卻夢想。在母親病榻前也得不到安慰與寧靜,我痛苦、憤怒地四處遊盪。回想那幅裝綴著荷馬雕像的涼亭美夢,如今顯得充滿嘲諷,受盡折磨的我傾所有怒氣與敵意,恨不能將之摧毀。假期的那幾個星期,時間委實漫長,彷彿我整個青春年華都要葬送在怨懟、矛盾以及絕望裡。
如同我驚訝、憤怒於幸福的夢想如何迅速徹底地被摧毀,突然茁壯且亟欲戰勝折磨的力量也震懾了我。生命讓我看到它現實的一面,驀然又在我低垂的眼前,展現永恆不渝的深層意義,我的青春歲月將體驗一場簡單而強烈的試煉。
一個炎炎夏日的清晨,我躺在床上,覺得口渴,於是起身想到廚房去,那兒總是放著一桶清涼的水。途中我必須穿過父母親的臥房。母親不尋常的呻吟引起我的注意,於是我走到她的床邊。她沒有察覺到我,也沒有任何回應,仍然不安地呻吟著,眼皮不停顫動著,臉色泛青。儘管有些擔心,但是我並沒有特別驚慌,直到看到她靜靜擺在床單上的雙手。這雙手宛如一對沉睡中的姊妹。我忽然警覺母親正瀕臨死亡,否則她鮮少如此疲累、沒有意識,完全喪失生命力。我已忘了口渴,不由得跪了下來,把手放在母親額頭上,尋找她的眼神。她的目光中沒有痛苦,卻幾近熄滅。我沒想要叫醒一旁睡得正熟的父親,就這樣,跪了將近兩個鐘頭,看著母親過世。一如過去她的所為,她安靜、莊嚴且勇敢地面對死亡,又一次為我樹立良好典範。
小房間裡靜悄悄的,曙光緩緩照了進來。包括我們家,整個村落都還酣夢未醒,我有足夠的時間,得以陪伴亡者的靈魂,神遊房舍、村落、湖泊和覆雪的山峰,自在地前往清晨純淨而冷冽的天空。我並不難過,更多的是驚訝與敬畏,目睹一個大謎題如何解開,生命之環如何微微顫抖地趨於終點。亡魂無懼,所散發的清冷光亮,滲透我心深處。我絲毫不察父親還在旁邊睡覺,也沒有神父、聖餐與禱告伴隨靈魂踏上歸途。只覺一股永恆氣息涼沁背脊,瀰漫在曙光搖曳的屋裡,與我合而為一。
母親最後闔眼的那一刻,我生平第一次親了她的雙唇,它們冰冷乾癟。我莫名地悸動起來,感到寒意和恐懼,坐在床緣,任淚水撲簌簌流下,流過臉頰、下巴和雙手。
不久,父親醒來,看到我坐在那裡,睡眼惺忪地問我怎麼了。我想回答,卻無法開口,起身走出房間,夢遊般回到自己的房裡,緩慢、無意識地換上衣服。父親很快趕過來了。
「媽媽已經走了,」父親問道:「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
「你怎麼沒叫醒我?也沒有請神父來!你真該——」他數落了我一頓。
我的頭好像血管爆裂般痛了起來。我走向父親,堅定地握起他的雙手——就力道而言,他簡直像個孩子。我望著他,無法言語,他倒是冷靜了下來,流露著憂鬱。我們一起回到母親身邊,死亡的莊重也感染了他,使他變得異常肅穆。然後他俯身看著死去的母親,像小孩一樣啜泣起來,聲調細弱尖銳,猶如鳥啼。我走開出門去,將母親的死訊告訴鄰居。大家聆聽著,也不再多問,僅僅握著我的手,表示將提供我們這失怙之家必要的幫忙。有人前去修道院請神父,等我一回到家,就有位鄰居已在畜欄裡照料牛隻。
神父來了,村裡所有的婦人幾乎也都來了。一切後事準時、確切地進行著,就連棺木也不勞我們操心,已經備妥了。我才深切體會到,面臨困境時,有個家或隸屬的可靠團體,有多好。不過,在這點上我也許應該想得更透徹一點才是。
事情是這樣的,當棺木行過祝禱,入了土,一堆奇奇怪怪、十分寒酸的古式禮帽——包含我父親的,分別回到各自的盒子或櫥櫃裡時,我可憐的父親突然變得脆弱不堪。他可憐起自己,大量引用《聖經》上的用語,向我述說他的悲慘。他怨嘆老伴已經過世,還將失去兒子,眼睜睜看他要到遠方。他就這樣叨絮個不停,聽得我十分詫異,幾乎都要答應留下了。
但就在我回應的瞬間,內心出現一個奇特的現象,那一刻,我的眼前突然浮現過往以來的所有幻想和嚮往。我看到許多偉大美好的事等著我去完成,許多要唸和要寫的書;伴隨焚風呼嘯,看到洋溢著歡樂的湖泊和堤岸,在南方溫暖的色彩中閃耀、聰明慧黠的人們熙來攘往、美麗優雅的女子、忙碌的街道、穿越阿爾卑斯山脈隘口奔馳列國的火車。這一切幾乎同時呈現,卻各個清晰可辨。背景是無垠的晴空,點綴著浮雲片片。學習、創作、參觀、旅行——儘管匆匆一瞥,生活其中的繽紛卻歷歷在目。我的內心再度像孩提時期,升起一陣強烈的悸動,恨不能即刻向那遼闊的世界奔去。
我終究還是沉默,任憑父親說話,只管點頭,等待他平息下來。到了黃昏,我才向他說明我的決定不變,我要上大學,要在思想領域中找尋未來的鄉關,但不會索求他的援助。父親不再追問,只是搖搖頭,憂傷地看著我。他也已經明白,從此,我將走自己的路,很快地我們就要分道揚鑣了。寫到這裡,彷彿又看到那天的情景,父親坐在向晚的窗下,稍嫌纖細的脖子上,是他那精悍的農家頭顱,動也不動,泛白的頭髮下,嚴肅的臉龐流露著悲傷,年老的威脅正和堅韌的男子氣概角力著。
那段日子,還有一件值得一提的小插曲。離家前一星期,有個晚上,父親戴上帽子,正要出門。「你要去哪裡?」我問道。「關你什麼事?」他回問。「如果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大可告訴我啊!」我說。他聽了仰頭後大笑,叫道:「你可以一起來呀!畢竟你不是小孩子了。」於是我也跟著去——酒館。裡頭有幾個農人圍坐在一甕哈勞酒前,兩個外地車伕喝著苦艾酒,還有一桌吵雜的年輕人在打牌。
我偶爾會喝杯小酒,卻是第一次不為喝酒而上酒館。聽說父親是個道地的酒徒,很能喝,而且只喝好酒,以至於儘管談不上忽略家庭,但家裡的經濟確實老是告窘。我發現酒館老闆和客人對他非常敬重。父親點了一公升的瓦特藍酒,叫我倒酒,並教我該如何倒:一開始,瓶口要靠近杯子,再漸漸拉長彼此的距離,最後酒瓶盡可能地放低。接著,他開始大談他所知道的各種酒,還有偶爾進城或到法語區時品嚐的酒。他盛讚深紅色的威爾特林酒,可以分辨出三個不同品種。說到聲調沙啞了,還熱切地談論某些瓶裝的瓦特藍酒。最後帶著童稚般的表情,喃喃低訴納沙泰爾酒的一切,說這種陳年酒倒出來時,泡沫會成一個星狀,說著便沾濕食指,在桌上畫了一個星星。接著,他滔滔不絕地扯到他沒喝過的香檳,揣測它們的特性和口感,認定只要喝上一瓶,就能使兩個男人酩酊大醉。
停頓下來,他便若有所思地點燃菸斗。發現我沒菸,他給了我十分錢買菸。我們面對面坐著,相互抽著菸,慢慢喝完了第一公升的酒。橙黃辛辣的瓦特藍酒真是棒極了。隔壁桌的人漸漸加入了我們的談話,最後一個個做作地清著喉嚨,小心翼翼地坐到我們這桌來。不久,話題轉到我身上,我那登山好手的名聲還沒被遺忘。我那魯莽的攀登和驚險的失足,都一一被提出來討論、爭辯,只不過添加了一層傳奇的薄霧。這當兒,第二公升的酒幾乎也喝完了。我的雙眼充血,一反常態,我大聲自吹自擂了起來,包括冒險攀登塞那爾普斯托克山岩壁,為蘿西摘阿爾卑斯玫瑰的英勇事蹟。沒人願意相信,而我的信誓旦旦,卻換來大家的嘲笑,於是我氣憤地向眾人下戰帖,要他們等著瞧,必要時我可以將他們一一撂倒。有一個駝背的老農走到櫃台,拿來一個大石甕,橫放在桌上。
「我告訴你,」他笑著說:「當真你這麼強壯,就赤手空拳把這個甕給劈碎吧。辦到的話,我們就請你喝這甕能裝的酒。做不到,酒錢就由你付。」
父親立刻同意。於是我站了起來,用手帕包住手,一拳劈了下去。頭一兩拳不見動靜,待第三拳時石甕應聲而破。「付錢!」父親高興得歡呼著。那位老者點了點頭。「好,」他說道:「這個甕所能裝的酒,我付錢。不過應該不會多了。」的確,那碎片裝不到半升的酒,而我除了手臂疼痛外,還受到大家的嘲笑。連我父親也跟著取笑。
「好,你贏了。」我咆哮道。順手拿起我們的酒倒滿甕碎片,接著把碎片上的酒倒在那個老翁頭上。這下我們勝利了,在場的人發出喝采。
後來又陸續上演了幾齣鬧劇。最後由父親拖著我回家。我們一路喧嚷、東倒西歪,匆匆穿過三星期前還停放著母親靈柩的房間。我睡得跟死人一樣沉,隔天早上全身筋骨像要散了似的。父親取笑我,他自己則精神奕奕,心情高昂,肯定很得意自己的好酒量。我暗地發誓再也不喝酒,滿心期待離家日子的到來。
終於啟程上路了,倒是那個誓言一直未曾實現。我結識了橙黃的瓦特藍酒、深紅的維爾特林酒、納沙泰爾的夏帖和其他許多酒類,並且從此和它們義結金蘭。
延伸內容
我的赫塞鄉愁
◎文/陳玉慧(作家)
少年時代,第一位啟蒙我的作家是赫曼.赫塞,那年我十六歲,是個既頑固又悲傷的少女,老是和自己做對,且不明白這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年赫塞安慰著我,讓我知道:人世如此不盡美好,而追尋自我的道路又如斯孤單。或許因為他已明白揭櫫過那條道路的路標,或許,爾後,我才覺得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那麼正常與自然。
赫塞告訴我的是:追求自我實現是必然之事,但卻又是多麼的不容易。或許,赫塞替我打了預防針,悲觀的我再怎麼沮喪,自始至終一直堅持走在自我之路,沒有退縮或妥協。就像他說的,每一件事情的開始都是個魔術,它會保護我們,幫助我們活下去。還有,神讓我們陷入絕境,並非要毀滅我們,而是要讓我們去發現新希望。
我第一本讀的是《徬徨少年時》(Demian),那舊書我到現在仍保留著,有時還會拿出來翻閱,看著以前用筆的加線和加注,回味自己的年少。如果沒有赫塞,我一定更頑固及更悲傷,對人世更不解。
後來,我讀了赫塞其他的作品,我發現,赫塞的作品一直有自傳的成分,不管是《徬徨少年時》的德密安,或《流浪者之歌》裡的悉達多王子,或《鄉愁》的培德.卡門沁特,其實都是同一個人,也是赫塞他自己。
等到我自己開始寫作後,我也才知道,無論寫什麼故事,我其實也都是在寫自己。但是要像赫塞那樣完全沒有保留地把他人生或成長過程中的各種挑戰和質疑寫成一個他人求道的故事,在這一點上,他是絕無僅有的作家,文學史上也只有他,選擇直接面對自我的人生命題,並且為題下作,寫那麼多書。
我常憶及,他的年少是多麼不幸,敏感纖細的他被父母逼迫去唸神學院那些日子是怎麼過的?為什麼他那時有自殺傾向,把買教科書錢拿去買了一把槍?後來他果真自殺了,所幸,槍枝恰好事先不巧走火,救了赫塞一命,赫塞後來把「人世」(die welt)二字書寫於牆上,從此再也不想自殺了。
「人世」二字成為解救他的救贖。
那時他宣稱「不是詩人,便什麼都不是」,已經寫了許多詩,實際上,他早在十三歲時便寫,從來沒斷念,二十七歲那一年,他出版了這本《鄉愁》,從此一夕成名,躋身暢銷作家行列,年少的赫塞便能以優美的德文寫作,還好他沒死,後來不但本本作品洛陽紙貴,他甚至還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赫塞在二次大戰前後一度被歐洲文藝青年視為精神導師,作品暢銷無數國家,在一九五○年代,也是各地嬉皮的圭臬,那是拜他崇尚自然和遵守和平主義之故,時到今日,他仍然是世界各地青年最常閱讀的作家,網路上到處都截取他的文字和思想。
而我想,赫塞是佛教徒,他是東方的,中國文化思想深深影響著他。否則怎麼可能寫出像悉達多王子那樣的作品?不然便是繪畫救了他,我看過許多他的水彩畫,安靜,簡潔,明亮,繪畫投射他靈魂的正面,讓他忘記負面。那些年,他和第三任妻子妮儂住在瑞士盧加諾湖,他熱愛南國山水風光,有一陣子整天在做畫,那些顏色和線條組合緩和了他晚年的情緒,那些繪畫中的風景正是他內在的生活秩序:他渴望回歸大自然。
除了崇尚大自然和熱愛藝術,赫塞一直有宗教家的氣息,在許多書中,他強調友情和博愛精神以及承擔社會責任,他仰慕苦行僧聖方濟,從小對學院教育不適應,但一直對手工藝深感興趣,還一度當過工人,長大後喜歡旅行,尤其去義大利。
上述這些人生面向在他的第一本書《鄉愁》中幾乎已顯現出原型。之後,他在其他作品也充分讓這個原型繼續發展。
此外,他母親的早逝及父親對他嚴厲的處罰也造成他人格極大的陰影,這些在很多作品中也都可讀到,在《鄉愁》中,母親更早便死了,而培德.卡門沁特仍然有自殺傾向,與父親終成陌路人。在寫《徬徨少年時》前,赫塞和榮格的學生藍克做了很長的心理分析,終於把童年惡夢和盤托出。他原來是榮格忠實信徒,但後來他揚棄榮格接近佛洛依德的理論。
赫塞的創作主題是自我追尋,他雖認為個人化是必然的,但個人不必與社會對立,對待社會,他是寬容的,他甚至強調社會責任和義務,強調友情和博愛,赫塞個人的博愛精神從第一本長篇《鄉愁》起,到最後一本傑作《玻璃珠遊戲》全都表露無遺,諾貝爾文學獎必須頒給他。
誰最推崇赫塞?德國作家湯瑪斯曼及法國作家羅曼.羅蘭。兩位恰巧也都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些年,赫塞被納粹列入黑名單,他的反戰立場激怒了許多民族主義思想的德國人,大半輩子都流亡瑞士,後來乾脆放棄德籍歸化瑞士,那些年,那兩位朋友經常通信鼓勵他。湯瑪斯曼極度推崇的作品是赫塞當年以主人翁辛克萊之名發表的《徬徨少年時》,他認為那書直追喬伊思的《尤里西斯》和紀德《背德者》的重要性。
赫塞的反戰和平思想到今天還影響無數西方年輕人,尤其是德國人,他們從小便必須在課堂上讀他,許多德國作家的寫作受到他的啟發,許多人也因為他而接觸東方或佛教文化,赫塞作品的自覺與自省態度深深改變了德國民族的內在靈魂。
在重新閱讀《鄉愁》這本書時,我跟隨著赫塞到了瑞士,去了我也摯愛的義大利,看到他如何在文學中獨自學步,如何陷入無望之愛,如何酗酒度日,又如何在友情中找回歡笑,重讀這本書,必須驚嘆:此書竟然出自一位二十七歲的作家,而這位二十七歲的作家已有多少的人生智慧!我再度對赫塞的《鄉愁》充滿鄉愁。
學習加倍濃烈的喜怒哀樂
◎文/楊照(作家)
少年時期翻讀赫曼.赫塞的《鄉愁》,過程極為戲劇性。
書的開頭部分有許多關於故鄉村莊與大自然的細膩描寫,卻缺乏可以引人興趣的故事情節。順著一行行的文字讀,逐漸接受了這應該是一本以辭藻取勝的長篇散文,而非提供懸疑變化閱讀樂趣的小說,因此開始猶豫遲疑要不要耐住性子繼續讀下去時,突然書裡那個叫培德.卡門沁特的主角幹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愛上了一個叫蘿西的女孩,想要送花給蘿西,他原本想爬到險坡上摘幾朵薄雪花,卻嫌薄雪花不夠漂亮,於是冒著生命的危險,他鼓起勇氣去摘掛在懸崖上的阿爾卑斯玫瑰。他必須用嘴咬住剪下來的花枝,才勉強手腳並用安全從崖壁上下來。然後坐了五個小時的火車回到城裡,他把艱苦得來的阿爾卑斯玫瑰包好,走到蘿西家,趁機從開著的大門溜進去,「張望了一下傍晚微暗的走廊,把隨意包紮的花束放在寬闊的樓梯上」。
「沒有人發覺,不過我也無從得知,蘿西是否收到我的問候。但是攀爬懸崖,冒著生命危險,只為把玫瑰放在她家的階梯上,儘管有些酸楚,其中的甜蜜、喜悅和詩意還是讓我愉快,至今餘韻猶存。」
少年時讀到這裡,我心中暗叫:卡門沁特,你這個笨蛋!蘿西怎麼會知道那花是要給她的?就算猜到花要給她,蘿西又怎麼知道那花是你送的?就算猜到花是你送的,她也不可能知道你為了摘這朵花所冒的險與耗費的心力啊!卡門沁特,你這個笨蛋、笨蛋!
可是這樣罵的同時,內在有某根神經被觸動了,隱隱地同意了卡門沁特的做法,感受這裡面的愛情有我過去不曾想過的更深層的道理。
愛的不必回報,愛的自足自證,還有愛情進入我們生命,因而幫助我們超越了原本的生命,完成了原本不會做原本無法完成的事,愛情創造的生命奇蹟本身是一份巨大的、無可替代的滿足,甚至勝過想要從愛情得到對方回應的要求。
很難形容那莫名的震撼。少年的我把書放下來,遲遲無法讀下去,不是因為擔心書會太枯燥無聊,相反地,擔心書裡還有更多這種衝擊震撼的內容,捨不得就這樣任意讀過去。
後來當然還是讀了,時快時慢忽快忽慢地讀。書的內容常常顯得如此熟悉,引誘人快快讀。少年成長生活中會遇到的同樣困惑。愛情,尤其是單戀,以及被年紀較大的女性吸引的經驗,濃烈的愛情,卻只能用笨拙的語言與行為試圖表達,在表達的過程中苦嚐一次又一次的挫折。
還有對於友誼的想像與追求。與朋友相處得到溫暖的安慰,卻也往往在和朋友相處中彆扭、受傷,觸動了自己最孤獨孤僻的陰暗性格。
還有自我的追尋,我是誰、我想做什麼、我能做什麼的困惑,乃至恐慌。追尋自我過程中,必然與大人、與大人的秩序發生衝突齟齬,嚮往大人能夠得到的尊重對待,卻又看不慣大人的庸俗與無趣。
這些經驗,《鄉愁》裡的卡門沁特和我們如此相似。
然而書裡卻又無可避免透露出再陌生不過的氣息氣氛,讓我每讀一段,就不得不放慢速度,苦澀地咀嚼思索。
像是他面對母親與小艾姬與好友波比三次死亡時的態度。每一次那死亡都緩緩降臨,無從逃躲,他也竟然都能不逃不躲,在生命終極的損傷中得到豐富的記憶。
又像是他和艾兒米妮雅深夜湖上泛舟中,既不浪漫卻又最浪漫的對話:
「我可否問您,這份戀情令您感到幸福?悲傷?或者二者都有?」
「啊,愛情並非為了使我們幸福,而是要讓我們知道自己的承受力有多強。」
又例如去到阿西西遇見了愛上他的寡婦,卡門沁特對於不求回報的愛情有了相反的體會:「以前總以為,不須回報的被愛是一種享受。當下,我卻明白了,面對一份無法給予回應的深情,如此令人難堪。」他的態度改變,包括重新評價自己當時徹底不求回報送給蘿西的那朵阿爾卑斯玫瑰嗎?
我這樣一邊閱讀,一邊油然生出了淡淡卻堅持的決心,我一定要弄清楚,赫曼.赫塞筆下的卡門沁特,他的生命和我自己,我周遭其他少年的生命,究竟差異何在?花了二、三十年的時光,我才逐漸摸索出方向,找到了一些答案,或者該說,通向答案的線索。
卡門沁特比我們幸運,在多重情境的環境裡成長。他和大自然間如此親切,他有著全幅完整的田園視野,更重要的,他不斷和其他生命的精采典故相遇。他和李亞特前往義大利浪遊,追索十五世紀文藝復興初期的藝術與人文感受。他研究中世紀的聖方濟,到阿西西體會聖方濟的貧窮,與貧窮中生出的最大慷慨與無邊愛心善行。他廣泛閱讀不同時代不同文明的書籍。
雖然這本書的德文原名就叫《培德.卡門沁特》,雖然這本書從頭到尾籠罩在培德.卡門沁特個人的心思與敘述中,但這表面的單聲道中包藏的,其實是多重生命意義的交疊交雜。透過其他生命,愛情對象、朋友以及古往今來的文明累積,卡門沁特得以在有限個體經驗中,開發近乎無限的喜怒哀樂感受能力。是的,他和我們有著相近類似的喜怒哀樂,但他的喜怒哀樂,加倍強大、加倍寬廣,因而在如此寬廣幅度中訓練出來的生命,就能夠飛到我們上不了的高度,潛到我們下不了的深度。
除非,我們願意動用自己生命中的一切能量,以敏銳的想像緊緊閱讀,不甘心地跟隨培德.卡門沁特上山下海,讓他的生命高度深度,變成我們生命的高度深度,或至少是,我們生命高度深度的量尺。作者資料
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
(1877-1962) 作家、詩人、評論家,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文學家之一。 以《德米安:埃米爾.辛克萊年少時的故事》(徬徨少年時)、《荒原之狼》、《悉達多:一首印度的詩》(流浪者之歌)、《玻璃珠遊戲》等作品享譽世界文壇。 一心想當詩人,甚至逃學也不願意接受家裡的安排,受神學教育。赫塞因為不平靜而矛盾的內心糾葛,進入精神病院,後輟學在家。 一戰時,赫塞呼籲德國人不要散播仇恨,卻被貼上了賣國者的標籤。一九四六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赫塞與湯瑪斯・曼(Thomas Mann)、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是二十世紀擁有最多讀者的德文作家。他的著作被翻譯成六十多種語言,銷售全球近一億四千萬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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