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失去身體,失去自我】
雪莉垮著肩膀走進我的辦公室,下巴都快抵到胸口,我們還沒開始談話,她的肢體語言就告訴我,她很怕面對世界。我注意到她的長袖衫幾乎遮掩不住前臂上的結痂。她坐下之後,用尖銳又單調的聲音告訴我,她無法不去抓自己的手臂和胸前的皮膚,直到皮破血流。
從雪莉有記憶起,她的母親就在家提供寄養服務,家裡經常擠滿陌生、混亂、受到驚嚇也令人害怕的孩子,最多會有十五人。這些人總是突然到來,又突然消失。雪莉從小就幫忙照顧這些流動的孩子,覺得家中沒有房間是屬於她、能滿足她的需要的。她說:「我知道沒人想要我,我不確定自己什麼時候發現這一點,但我想起母親告訴我的一些事,她的話裡面充滿這類意思。她說:『妳知道的,我認為妳並不屬於這個家,我想他們給錯嬰兒了。』她笑著這樣說,但當然,人們在講正經事的時候常假裝自己在開玩笑。」
這些年來,我們的研究團隊不斷發現,長期的情緒虐待與忽視所造成的傷害並不亞於身體虐待和性猥褻。雪莉就是這類發現的活生生案例:不被留意、不被了解、沒有任何地方讓她覺得安心,這在各種年齡層都會造成傷害,但由於幼童還在努力找尋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因此受創尤其深。
雪莉已經大學畢業,目前從事枯燥無趣的文書工作。她獨居,養了幾隻貓,沒有親近的朋友。當我問到她是否有男朋友,她回答只有大學在佛羅里達度假時跟一個男人發生過關係,這個男人綁架她、囚禁她,連續強暴她五天。她記得那時大部分時間她都怕得縮成一團,動彈不得,後來才想到可以伺機離開,於是趁歹徒在浴室時走了出去,就這樣脫身了。雪莉打了對方付費電話向母親求助,但母親拒絕接聽,最後她在家暴庇護中心的協助下設法回到家。
雪莉說她開始抓自己的皮膚,以消解自己的麻木感。身體的痛讓她感覺自己活著,但也令她深感羞恥──她知道自己對這些動作上了癮,卻停不下來。她在來找我之前,已經諮詢過許多專業的精神醫療人員,不斷被問及她的「自殺行為」。也曾有精神科醫師逼她住院,說除非她能保證不再抓傷自己,否則不幫她治療。但在我的經驗裡,病患拿刀割自己,或是像雪莉這樣抓傷自己的皮膚,其實很少是想要自殺,而只是用他們唯一知道的方法來努力讓自己好過一點。
許多人很難理解這個概念。我在前一章曾經提過,人們面對痛苦時最常見的反應,就是向喜愛和信任的人求助,請對方給我們勇氣走下去。我們可能也會做一些活動來讓自己平靜下來,例如騎單車、上健身房。在我們生命的初期,肚子餓時有人餵養我們、天氣冷時有人給我們加衣服、受傷或受到驚嚇時有人給我們輕搖安撫,一開始我們學到的,就是用這類方式來調控情緒。
但如果不曾有人以疼愛的眼神望著你、不曾有人一看到你就露出微笑、不曾有人急忙跑過來幫助你(反而對你說:「不准哭!否則我會讓你哭個夠!」),你就必須找到其他方法來照顧自己。你可能會試盡一切方法,藥物、酒精、暴食或自殘,只要能讓你獲得某種解脫就好。
雪莉認真地出席每次治療會談,也很誠懇地回答我的問題,但我卻依然感到無法跟她建立必要、關鍵的連結,好讓治療產生效用。她實在太過僵硬緊張,於是我建議她去找我合作過的按摩治療師麗姿。第一次治療時,麗姿讓雪莉閉上眼睛躺在按摩床上,然後她走到床尾,溫柔地握住雪莉的腳,雪莉卻忽然倉皇大叫:「妳在哪裡?」即使麗姿就在她身旁,雙手正握著她的腳,她卻突然感覺不到麗姿。
雪莉是最早教導我認識人跟自己身體的聯繫是如何被徹底阻斷的病患之一,許多曾經歷創傷和被忽視的人都有這種情形。我發現我過去的專業訓練大多強調理解和洞察,卻大大忽略活生生、會呼吸的身體跟治療的相關性有多高,那正是構成自我的基礎。雪莉知道抓破皮膚會傷害自己,也知道這樣的舉動跟母親的忽視有關,但了解這個衝動的起因並無助於她控制問題。
失去你的身體
當我開始警覺並注意這個情形時,我驚訝地發現我的病患之中有許多人無法感覺到身體所有的部位。有時候我會請他們伸出手、閉上眼睛,說說我放了什麼東西在他們手上。不論我放的是汽車鑰匙、二十五分硬幣,或是開罐器,他們往往猜不出自己握著什麼東西──他們的感官知覺根本失效了。
我把這個問題告訴我在澳洲的朋友亞力山大.麥克法蘭,他也觀察到同樣的現象。他在阿德雷德的實驗室研究過一個問題:我們如何不用眼睛看就能知道自己拿著汽車鑰匙?要能辨識手上的東西,需要感覺它的形狀、重量、溫度、材質和位置,每一個各別的感官經驗都傳送到大腦不同的區域,然後被整合成單一知覺。麥克法蘭發現,創傷後壓力症患者往往很難將這些感覺整合起來。
當我們的感覺被遮住時,就不再感到自己完整地活著。一八八四年,美國心理學之父威廉.詹姆斯在一篇標題為〈情緒是什麼〉的文章中,描述了一個讓人震驚的「感官麻木」案例,這位女性患者在訪談時提到:「我……沒有人類的感覺。所有能使人生開心愉快的事都圍繞[著我],但我,我仍舊缺乏享受和感受的能力……我的每個感官、自我的每個部分,就像是與我分離一般,不再提供我任何感覺。這種無法感覺,就像是我的頭部前方有一片虛空,而且我整個身體表面的感受力都減少了。我像是從來沒有真正摸到我碰觸的東西。這些可能只是小事,但帶來的可怕後果,就是我無法有任何感覺,也無法有任何快樂的可能,雖然我仍然有需要也渴望擁有感覺和快樂,這讓我的生活變成難以理解的折磨。」
這種創傷的反應引發一個重要問題:受創者如何學習整合日常生活的感官經驗,讓自己與感覺的自然流動共存,同時感到自己的身體是安全和完整的?
我們如何知道自己活著?
拉尼厄斯博士募集了十六個加拿大人做為「正常」組,他們必須什麼都不想地躺在掃瞄儀內。這對任何人而言都不容易──只要我們醒著,大腦就會一直運轉。她要求這群人專注在自己的呼吸,盡量讓腦袋完全放空。接著她讓十八位在童年期曾遭受嚴重、長期虐待的人進行同樣的實驗步驟。
當你沒有特別在想什麼事情時,大腦在做什麼?答案是,你會注意自己。大腦在預設狀態時活化的區域,正是共同構成「自我」感的區域。
拉尼厄斯從正常受試者的掃瞄結果發現,預設狀態網路活化了一些先前研究人員描述過的區域,即位於大腦中線上的結構,我喜歡稱之為「自我意識的龐克頭」。這些結構從我們眼部正上方延伸到大腦中心,再一直通到後面,所有中線結構都關係著我們的自我意識。大腦後方亮起的最大區域就是後扣帶迴,它讓我們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是我們內在的定位系統。它與內側前額葉皮質,也就是第四章我提過的瞭望台有緊密的溝通聯繫。(這個聯繫不會顯示在掃瞄上,因為功能性磁振造影測量不到。)後扣帶迴也與幾個腦區有聯繫,這些腦區主要處理身體其餘部位輸入的感覺訊息,包括:腦島,負責將內臟送來的訊息傳到情緒中樞;頂葉,整合感覺訊息;前扣帶迴,協調情緒和思考。上述這些區域一起形成我們的意識。
至於那十八位早年遭受嚴重虐待的長期創傷後壓力症患者,他們在掃瞄上則顯出驚人的對比:腦中跟自我意識有關的區域幾乎沒有活化,內側前額葉皮質、前扣帶迴、頂葉皮質和腦島完全沒有亮起,唯一有微弱活動的是負責基本空間定向感的後扣帶迴。
這個結果只有一種可能的解釋:為了因應創傷以及後來長期持續的驚恐,患者學會關掉這些腦區,如此大腦就無法傳送伴隨著恐懼的內臟感覺與情緒。但是他們關掉的腦區,就是日常生活中負責處理所有情緒和感覺,進而形成自我意識的腦區。這真是一個悲劇性的適應行為:為了關閉可怕的感覺,他們也毀了讓自己完整活著的能力。
內側前額葉活化的消失,可以說明為何許多受創者喪失目標與方向。我曾訝異於病患常問我對稀鬆平常事物的意見,卻又極少照我給的意見去做,現在我才知道,他們跟自己內在真實的關聯已經受損了。如果他們根本無法定義自己想要什麼,或更精確地說,如果他們無法明白身體的感覺,也就是所有情緒的基礎要告訴他們什麼,他們要如何做決定或將計畫化為行動?
童年長期創傷的受害者缺乏自我意識的程度有時非常嚴重,他們可能認不出鏡中的自己。腦部掃瞄顯示這不單是注意力不足所造成,他們腦中負責自我辨識的結構可能就跟負責自我經驗的結構一樣,都壞了。
拉尼厄斯把她的研究告訴我時,我想起以前在古典中學的課堂上學到的一句名言,據說數學家阿基米德在教導槓桿原理時說過:「給我一個支點,我就可以移動地球。」或是如二十世紀偉大的身體治療大師摩謝.費登奎斯所言:「除非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否則不可能去做你想要做的事。」這當中的含義很清楚:要感覺自己身在當下,你必須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意識到自己正發生什麼事。如果自我感覺系統故障,你需要設法使之重新活化。
自我感覺系統
雪莉從按摩治療得到極佳的幫助,她在日常生活中覺得比較放鬆也比較敢冒險,面對我的時候也能更加自在地敞開心房。她變得真正投入治療過程,也對自己的行為、想法和感受由衷地感到好奇。她不再抓自己的皮膚,也開始在夏天傍晚坐在門外跟鄰居閒聊,她甚至加入教會唱詩班,體驗美妙的團體同步性。
大約這個時候,我在哈佛大學心理系主任丹尼爾.沙克特成立的小型智庫中認識了安東尼歐.達馬吉歐。達馬吉歐發表過一系列傑出的科學研究與著作,清楚闡明身體狀態、情緒和生存的關係。身為神經科醫師,治療過數百位各種腦部疾病患者,他對人類的意識非常著迷,並試圖找出那些負責自我感覺的腦區。他將職涯奉獻於詳盡說明是什麼負責我們的「自我」經驗,我認為《感受發生的一切》是他最重要的著作,閱讀這本書的過程帶給我重大的啟發。達馬吉歐一開始先指出,我們的自我感覺跟身體的感官世界之間有很大的隔閡,下面是他如詩般的描述:「有時我們運用心智不是為了發現事實,而是為了把它們隱藏起來……身體是被這道屏幕隱藏得最好的事物之一,我指的是身體的內部,它內在的一切。就像披在皮膚上的薄紗為其掩蓋了羞怯,這道屏幕也為心智去除掉部分身體的內在狀態,那些漫步於每日旅途時構成生命洪流的部分。」
他接著又描述這個「屏幕」如何讓我們得以處理外界緊迫的問題,因此對我們有利,但是有一個代價:「它容易使我們無法感知所謂自我的可能起源和本質。」達馬吉歐以威廉.詹姆斯在一百年前的著作為基礎,認為自我意識的核心根植於傳遞內在狀態的身體感覺:
原始感覺讓我們直接感受到自己活生生的身體,這是不用語言、未經修飾、完全純粹的存在感。這些原始感覺反映出身體當下狀態的各種面向……以及從樂到苦的量尺,它們是來自於腦幹而非大腦皮質。所有的情緒都是在原始感覺上的複雜變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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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逃命:生存的解剖學】
史登和烏妲的大腦
史登和烏妲.羅倫斯是一對四十幾歲的夫妻,兩人都是專業人士。一九九九年九月的某個晴朗早晨,兩人從安大略省倫敦市的家中出發,要到底特律參加商務會議。途中高速公路上突然出現一陣濃霧,能見度瞬間降為零。史登立刻猛踩煞車,在高速公路邊停了下來,剛好躲過一輛大卡車。接著一輛十八輪的貨櫃車從兩人的行李廂上飛過,幾輛貨車和轎車接著撞了上來,從車裡爬出來逃命的人也被其他車子追撞,刺耳的撞擊聲不絕於耳。每一次車尾被撞上,兩人都覺得在劫難逃。這是加拿大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交通事故,共有八十七輛車發生連環車禍,史登和烏妲就困在第十三輛。
追撞結束後是一陣恐怖的寂靜,史登拚命想打開車門及車窗,但撞上來的貨櫃車剛好卡住車子。突然有人敲兩人的車頂,一個女孩子尖叫著:「救我出去!我著火了!」兩人只能無助地看著那輛車被火燄吞沒,而那女孩也被火燒死。接下來,一個卡車司機拿著滅火器站在兩人車子的引擎蓋上,砸破擋風玻璃,救兩人出來。史登爬出車外,轉身要幫烏妲時,卻看見她呆坐在位子上。史登和卡車司機合力將她抬出去,然後救護車載著兩人到急診室。除了幾處割傷之外,兩人毫髮無傷。
那天晚上回到家後,史登和烏妲都不願睡覺,覺得一入睡就會死去。兩人變得敏感煩躁,一直提心吊膽、心神不寧。那個晚上及後來的好幾個夜晚,兩人喝下大量紅酒來麻痺自己的恐懼,但仍無法擺脫那些揮之不去的畫面和不斷出現的問題:假如當初早一點出發,會如何?假如沒有停下來加油,會如何?如此過了三個月,兩人向西安大略大學的精神科醫師露絲.拉尼厄斯求助。
拉尼厄斯醫師幾年前是我在創傷中心的學生,她告訴史登和烏妲,她希望在治療開始之前先用功能性磁振造影掃描兩人的大腦。功能性磁振造影藉由追蹤大腦血流的變化來測量神經活動。與正子斷層造影不同的是,這種造影無需暴露在放射線下。拉尼厄斯醫師同樣以我們在哈佛用的腳本觸發影像法來收集史登和烏妲困在車裡所經歷的影像、聲音、氣味和其他感覺。
史登先接受掃描,如同瑪莎在哈佛的研究,他立刻經歷情境再現。他結束掃瞄時全身冒汗、心跳快速且血壓飆高,並說:「這就是我在車禍發生當下的感覺,我很確定自己快死了,我完全沒有辦法救自己。」史登並非在回憶三個月前發生的車禍,他是再次經歷這場車禍。
解離和再次經歷
解離是創傷的核心。這些足以把人吞噬的經驗是破碎且片斷的,因此與創傷有關的情緒、聲音、影像、想法和身體感覺,都各自獨立存在。記憶的感覺殘片闖入當下,而且徹底被再次經歷。創傷一日不解決,身體為了保護自己而分泌的壓力荷爾蒙就會繼續循環,防衛動作和情緒反應也會一再發生。與史登不同的是,許多人可能沒有察覺到自己「瘋狂」的感覺和反應都跟一再重演的創傷事件有關,他們不明白為什麼一有微小的刺激,自己的反應就像是快要崩潰一樣。
情境再現與再次經歷在某種程度上比創傷本身更糟。創傷事件有起點和終點,一到某個點就結束了。但是對創傷後壓力症患者而言,任何時刻都可能出現情境再現,無論是清醒或睡著。他們無法得知情境再現何時會再度出現,又會持續多久。經歷情境再現的人,生活重心就是努力抵抗它,他們可能會不由自主地到健身房練舉重(卻發現自己永遠不夠壯)、用藥物麻痺自己,或試圖在高度危險的狀況下建立虛幻的控制感(例如飆車、高空彈跳,或成為救護車駕駛)。不斷跟看不見的危險搏鬥,使得他們筋疲力盡,也令他們感到疲乏、沮喪又厭煩。
假如創傷的元素一再重演,伴隨的壓力荷爾蒙會使這些記憶更深刻地烙印在心中,他們會越來越少關注日常生活中稀鬆平常的例行事件與活動。無法深切投入周遭的一切,就不可能感覺自己充分活著,於是就更難感受到生活中的喜怒哀樂,也更難專注於手邊的工作。沒有充分活在當下,使得他們牢牢地被關在過去。
被觸發的反應會以各種方式呈現。退伍軍人可能對最輕微的刺激(例如走在路上踢到東西、看見孩童在街上玩)做出反應,彷彿自己就身在戰場。他們很容易受到驚嚇,然後變得暴怒或麻木。童年受到性虐待的受害者可能會麻痺自己的性慾,如果因為一些跟被侵害的回憶有關的感覺或影像而產生性興奮,會覺得極為羞愧,即使這些感覺是跟特定身體部位有關的正常愉悅,也依然如此。創傷倖存者若被迫討論自己的經驗,可能會有人血壓飆高,有人開始偏頭痛,還有人完全關閉情緒,不去感受任何變化。不過在實驗室裡,不難偵測到他們體內快速的心跳和飆高的壓力荷爾蒙。
這些反應是不理性的,也多半不是人們所能掌控。強烈、難以控制的衝動和情緒使人發狂,也使創傷倖存者覺得自己不像人。在孩子的生日派對上、在所愛之人過世時的無動於衷,使人們覺得自己像怪物,於是羞愧占據了大部分的感受,隱瞞真相也成為最重要的事。
這些人很少觸及疏離的源頭,而這正是治療的切入點:讓創傷產生的情緒能夠被感受到,讓人恢復自我觀察的能力。不過,重點是受創者腦中的威脅感知系統已經改變,他們的身體反應現在是聽命於過往的印痕。
在「那裡」發生的創傷,此時正在他們體內的戰場上演,陳舊的往事與內在的現況之間並不存在有意識的連結。受創者主要的挑戰不僅是學習接受已經發生的可怕事件,更在於學習掌控內在的感覺和情緒。復原的第一步就是感受、陳述和辨識內在所發生的事。
過度敏感的煙霧偵測器
史登的腦部掃瞄顯示情境再現正在發生,腦中再次經歷創傷時就像這樣:右下方亮起,左下方暗掉,以及中心附近四個對稱的空白(你或許會認出第三章哈佛研究提到的亮起的杏仁核與離線的左腦)。史登的杏仁核沒有區別過去與現在,活化的情形彷彿車禍就發生在掃瞄儀內,並激發了強烈的壓力荷爾蒙和神經系統的反應,造成他冒汗、顫抖、心跳加速、血壓升高。當一輛卡車撞上你的車子時,這些都是完全正常且可能救你一命的反應。
高效能的煙霧偵測器非常重要,你絕對不想突然被烈火困住。但如果每次聞到煙味就發狂,會導致極大的混亂。是的,你需要偵測出別人是否在生你的氣,但如果你的杏仁核過度敏感,你可能變成習慣性地害怕別人討厭你,或覺得別人都在害你。
計時器崩壞
史登和烏妲在車禍後都變得過度敏感又焦躁不安,這表示兩人的前額葉皮質在面對壓力時很難保持控制。史登的情境再現還引發更嚴重的反應。
大腦前方有兩個白色區域(圖的上方),就是左、右腦的背外側前額葉皮質,這兩區若不活化,人會失去時間感,被困在某一刻,感覺不到過去、現在與未來。
大腦有兩個系統與創傷的心理歷程有關,處理的分別是情緒的強度和脈絡。情緒的強度由煙霧偵測器(杏仁核)和其對手瞭望台(內側前額葉皮質)共同決定,而某個經驗的脈絡與意義則由背外側前額葉皮質與海馬迴來決定。背外側前額葉皮質位於前腦的外側,而內側前額葉皮質則位於中間。大腦中線附近的結構負責處理你的內在經驗,大腦外側的結構則主要負責你和周遭環境的關係。
背外側前額葉皮質告訴我們,現在的經驗如何與過去相連、會如何影響將來,你可以將之視為腦中的計時器。知道凡事皆有其極限,遲早都會結束,這讓許多經驗都變得可以忍受。相反地,如果某些情況好似永無止境,就會變得難以忍受。我們大多數人都從個人的悲傷經驗得知,極度的哀慟通常會伴隨著一種感受:這個悲慘的狀態會一直持續下去,我們永遠無法從傷害中復原。創傷就是「這會永遠持續下去」的極端經驗。
史登的掃瞄顯示,腦部結構在原始創傷事件中受到重擊(這是該事件一開始被大腦標記為創傷的原因),惟有這些腦部結構恢復正常運作,他才能從創傷中復原。只有當一個人真正活在此時此刻,感受到最大的平靜、安全與踏實,我們才能讓他在治療中回顧過去。(「踏實」意味著你可以感覺到屁股坐在椅子上、看見光線從窗外照進來、感覺到小腿的張力、聽見風吹動屋外的樹木。)在穩穩固定在當下的時刻經歷創傷,才有可能深刻明白恐怖的事件已經過去。要做到這件事,大腦的瞭望台、廚師和計時器都需要上線。若是患者不斷被拉回過去,治療就無法產生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