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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這樣偉大的作品,
與過去任何一個時代的代表作比較,都毫無愧色。
【《張愛玲學》作者】高全之:本書所收兩部小說是否影響了張愛玲小說創作?如果答案是正面的,那些衝擊為何?凡此總總,都是本書刺激我們,值得深思的問題。
張愛玲
百歲誕辰
紀念版
老漁人在他與海洋的搏鬥中表現了可驚的毅力——
不是超人的,而是一切人類應有的一種風度,
一種氣概。
面對人生流亡、浮世無常,張愛玲卻意外地與「翻譯」結緣,西方文學大師的代表作品,也在她字斟句酌的詮釋中凝鍊昇華。她透過自己最鍾愛的《老人與海》,致敬生命的勇氣與毅力;藉由曾榮獲「普立茲獎」的名作《鹿苑長春》,直抒人世的離合悲歡。而在張愛玲獨樹一幟的文字風格下,不僅讓這些文學經典得以進化重生,隨著她的每一次落筆、每一回深思,也讓我們共同見證了張愛玲翻譯成就的顛峰。
內文試閱
他是一個老頭子,一個人划著一隻小船在墨西哥灣大海流打魚,而他已經有八十四天沒有捕到一條魚了。在最初的四十天裏有一個男孩和他在一起。但是四十天沒捕到一條魚,那男孩的父母就告訴他說這老頭子確實一定是晦氣星——那是一種最最走霉運的人——於是孩子聽了父母的吩咐,到另一隻船上去打魚,那隻船第一個星期就捕到三條好魚。孩子看見那老人每天駕著空船回來,心裏覺得很難過,他總去幫他拿那一捲捲的鈎絲,或是魚鈎和魚叉,還有那捲在桅杆上的帆。帆上用麵粉袋打著補釘;捲起來的時候,看上去像永久的失敗的旗幟。
老人瘦而憔悴,頸後有深的皺紋。面頰上生著棕色的腫起的一塊塊,那是熱帶的海上反映的陽光晒出來的一種無害的瘤。順著臉的兩邊,全長滿了那腫起的一塊塊。他的手因為拉繩子,拖曳沉重的魚,有紋路很深的創痕。但是沒有一個傷痕是新的,都是古老的,像一個沒有魚的沙漠裏被風沙侵蝕的地層一樣。
他的一切全是老的,除了他的眼睛,眼睛和海一個顏色,很愉快,沒有戰敗過。
「山蒂埃戈,」那孩子對他說,他們把小船拉到岸上,正從那裏爬上去。「我又可以跟你一同去了。我們賺了點錢。」
老人教了這孩子怎樣打魚,孩子愛他。
「不,」老人說。「你現在這條船運氣好。你跟著他們吧。」
「但是你記得有一次你八十七天沒打到魚,然後我們接連三個星期,天天捉到大魚。」
「我記得,」老人說。「我知道你不是因為疑心我運氣壞所以離開了我。」
「是爸爸叫我走的。我是一個小孩,我得要聽他的話。」
「我知道,」老人說。「這是很正常的。」
「他沒有多少信心。」
「他沒有,」老人說。「可是我們有。是不是?」
「是的,」孩子說。「我請你到露台酒店吃杯啤酒,行不行,然後我們把東西拿回去。」
「有什麼不行呢?」老人說。「大家都是漁夫。」
他們在露台上坐著,許多漁夫都取笑那老人,他並不生氣。另有些年紀大些的漁人向他看看,覺得很難過。但是他們並不露出來,他們很客氣地談論著那潮流與他們垂釣的深度,還有這一向天氣一直這樣好,還有他們的見聞。今天收穫好的漁人都已經回來了,把他們的馬林魚宰殺了,把魚平放在兩塊木板上,一頭一個人抬著,蹣跚的走到魚房裏,在那裏等著冰車把魚運到哈瓦那的市場去。捉到鯊魚的人把牠們送到那小海灣另一邊的鯊魚廠去,用滑車把牠們吊起來,把肝拿掉,鰭割掉,皮剝掉,肉切成一條條預備醃。
東面有風來的時候,有一股氣味從海港那一邊的鯊魚廠裏吹過來。但是今天只有微微的一點氣味,因為轉了北風,然後風息了,露台上很愉快,晒著太陽。
「山蒂埃戈,」孩子說。
「噯。」老人說。他拿著酒杯,在那裏想許多年前的事。
「我去弄點沙汀魚給你明天吃,行不行?」
「不。去打棒球吧。我還能夠划船,羅琪里奧可以撒網。」
「我很想去。如果我不能夠跟你一塊兒打魚,我想給你做點什麼別的事。」
「你請我吃了杯啤酒,」老人說。「你已經是個大人了。」
「你第一次帶我到船上去的時候,我幾歲?」
「五歲,你差一點送了命,那天還沒到時候,我就把魚拖上來,牠差點把船弄碎,你記得嗎?」
「我記得那尾巴拍拍砰砰地打著,划船人的座位也破了,還有你用木棒打牠的聲音。我記得你把我丟到船頭去,那兒堆著濕淋淋的一捲捲的釣絲,我可以覺得整個船在那裏抖,還有你用木棒打牠的聲音,就像砍樹一樣,我混身都是那甜甜的血腥氣。」
「你真的記得這些麼,還是我告訴你的?」
「自從我們第一次一塊兒出去,樣樣事情我都記得。」
老人用他那日炙的、有自信心的眼睛愛憐地望著他。
「你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帶你出去碰碰運氣,」他說。「但是你是你父親你母親的孩子,你現在這條船又運氣好。」
「我去弄點沙汀魚好麼?我還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弄到四個餌。」
「我今天的還剩在那裏。我把牠們用鹽醃了起來放在盒子裏。」
「讓我去給你弄四隻新鮮的。」
「一隻,」老人說。他從來沒有失去希望和信心。但是現在它們變得更清新有力了,就像一陣風刮起來一樣。
「兩隻,」孩子說。
「兩隻,」老人同意了。「不是你偷來的吧?」
「我不是不肯偷,」孩子說。「但這是我買的。」
「謝謝你,」老人說。他竟能夠這樣謙虛——他太單純了,以至都沒有奇怪自己什麼時候才達到這樣謙虛的地步。但是他知道他很謙虛,他也知道謙虛並不丟臉,而且也無傷他真正的自尊心。
「明天一定收穫好,有這潮水,」他說。
「你預備到哪裏去?」孩子問。
「老遠的,等風轉了向再回來。我要天亮前就出去。」
「我來試著叫他也到遠處去打魚,」孩子說。「那麼假使你釣著一條真正大的,我們可以來幫你的忙。」
「他不喜歡到太遠的地方去打魚。」
「是的,」孩子說。「但是有些東西他看不見的,我看得見,譬如有一隻鳥在那裏捉魚,那我就可以叫他去釣鯕鰍。」
「他的眼睛這樣壞?」
「他差不多瞎了。」
「這很奇怪。他從來也沒有去捕龜,那最傷眼睛了。」
「可是你在蚊子海岸那邊捕了許多年海龜,你的眼睛還是好的。」
「我是個奇怪的老頭子。」
「可是你現在對付一條真正的大魚,力氣夠不夠?」
「我想夠的。而且還有許多訣竅。」
「我們來把東西拿回去吧,」孩子說。「我好去拿網,再去弄沙汀魚。」
他們把用具從船上拾起來。老人扛著桅杆,孩子拿著木箱,箱子裏裝著一捲捲編得硬硬的棕色釣絲,還有魚鈎,魚叉,和魚叉的柄。裝餌的盒子擱在小船的船尾,和木棒放在一起,木棒是用來制伏大魚的,把那魚已經拖到船邊的時候,用木棒打牠。沒有人會偷老人的東西,但是帆和粗釣絲還是拿回家去的好,因為怕露水,而且,雖然他很確定本地人沒有一個會偷他的東西,老人總覺得不必把魚鈎和魚叉丟在船上,引誘人家。
他們一同沿著路走上去,來到老人的小屋裏,門開著,他們走進去。老人把那裹著布帆的桅杆倚在牆上,孩子把箱子和其他的工具擱在旁邊。桅杆差不多有小屋裏唯一的這間房一樣長。小屋是用一種棕樹結實的嫩葉造成的。小屋裏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張椅子,泥地上有一個地方可以用炭來燒飯。纖維堅強的棕樹葉子,壓扁攤平了,組成棕色的牆,牆上掛著一張基督聖心的彩色畫,還有一張是考伯的聖處女。這些都是他的妻子的遺物。從前有一張他的妻的著色照片掛在牆上,但是他把它拿下來了,因為看著它使他太寂寞,現在它在牆角的木架上,在他的乾淨襯衫底下。
「你有什麼吃的?」孩子問。
「一鍋黃米飯,就著魚吃。你可要吃一點?」
「不。我回家去吃。你可要我生火?」
「不。我等一會再生火。或者我說不定吃冷飯。」
「我把網帶回去,行不行?」
「當然。」
並沒有網這樣東西,孩子也記得他們那時候把它賣了。但是他們每天總要假造著,來這麼一套。也並沒有一鍋黃米飯和魚,孩子也知道。
「八十五是個吉利的數目,」老人說。「我明天要是釣到一個一千多磅重的,你樂意不樂意?」
「我去拿網,再去弄沙汀魚。你坐在門口的太陽裏,好不好?」
「好。我有昨天的報,我來看看棒球的新聞。」
孩子不知道昨天的報是否也是假的。但是老人把它從床底下拿了出來。
「泊利戈在酒窖裏給我的。」
「我拿到了沙汀魚就回來。我來把你的同我的都放在冰上,我們早上可以一人一半。我回來的時候你可以告訴我棒球的新聞。」
「洋基隊不會輸的。」
「但是我怕克利夫蘭的印第安隊。」
「我的孩子,你要對洋基隊有信心。你想想那偉大的狄瑪奇奧。」
「底特律的虎隊和克利夫蘭的印第安隊我都怕。」
「當心點,不然你連辛辛那提的紅隊和芝加哥的白襪隊都要怕起來了。」
「你研究研究它,等我回來的時候告訴我。」
「你想我們可要買一張彩票?尾數要它是八十五,明天是第八十五天。」
「我們可以買,」孩子說。「但是你那八十七天的偉大的紀錄呢?」
「同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兩次的。你想你可以買到一個八十五嗎?」
「我可以定一張。」
「一張。那是兩塊半錢。我們可以跟誰借呢?」
「那很便當。我兩塊半錢總借得到的。」
「我想我也許借得到。但是我總想避免借錢。先是借錢,後來就要討飯了。」
「老頭子你穿得暖和點,」孩子說。「你要記得現在是九月了。」
「正是大魚來的月份,」老人說。「五月裏是誰都可以做個漁夫,不希奇的。」
「我現在去拿沙汀魚,」孩子說。
孩子回來的時候,老人坐在椅上睡熟了,太陽下去了。孩子把床上那條舊軍毯拿起來,攤在椅背上,蓋住老人的肩膀。是奇異的肩膀。雖然非常老了,仍舊壯健,頸項也強壯,老人睡熟的時候頭向前傾,頸上的皺紋就沒有那樣明顯。他的襯衫已經補過這麼許多次,簡直和那帆差不多了,補釘被太陽晒得褪成各種不同的顏色。但是老人的頭部是非常衰老的,眼睛一閉著,臉上就沒有生命。報紙攤在他的膝蓋上,他的手臂把它壓牢在那裏,不被晚風吹去。他赤著腳。
孩子把他留在那裏,他再回來的時候,老人還在睡著。
「老頭子醒醒吧,」孩子說,他把一隻手放在老人的膝蓋上。
老人張開眼睛,在那一剎那間,他是從很遠的地方回來。然後他微笑了。
「你手裏拿著什麼?」他問。
「晚飯,」孩子說。「我們要吃晚飯了。」
「我不大餓。」
「來吃吧。你不能打魚而不吃飯。」
「我試過了。」老人說,一面站起來,拿起報紙把它折疊起來,然後他開始來疊毯子。
「你還是把毯子圍在身上吧,」孩子說。「只要我活在世上一天,決不讓你打魚不吃飯。」
「那麼你活得長長的,好好當心你自己,」老人說。「我們吃什麼?」
「黑豆和米飯,煎香蕉。還有點燉肉。」
孩子從露台酒店,把飯菜裝在一個雙層的金屬品食盒裏帶了來。兩副刀叉和匙子裝在他口袋裏,每一副外面裹著一張紙巾。
「這是誰給你的?」
「馬丁。那老板。」
「我得要謝謝他。」
「我已經謝過他了,」孩子說。「你用不著去謝他。」
「我下回把一條大魚的肚肉給他,」老人說。「他給我們東西可是已經不止一次了?」
「我想是的。」
「那我除了肚肉一定還要多給他一點。他對我們非常體貼。」
「他送了兩份啤酒來。」
「我最喜歡聽裝的啤酒。」
「我知道,但這是瓶裝的,哈杜依啤酒,我把瓶送回去。」
「你真好,」老人說。「我們該吃了吧?」
「我剛才已經在叫你吃了,」孩子柔和地告訴他。「我想等你預備好了再把食盒打開。」
「我現在預備好了,」老人說。「我只需要一點時候洗刷洗刷。」
你在哪裏洗呢?孩子想。村莊裏的蓄水,沿著這條路走下去要隔兩條街。我得要給他弄點水在這裏,孩子想,還要肥皂和一條好毛巾。我為什麼這樣粗心?我得要給他另外弄件襯衫,還有一件外衣冬天穿,還要一雙隨便什麼鞋子,和另外一條毯子。
「你這燉肉真不錯,」老人說。
「你講棒球的事給我聽。」孩子請求他。
「在美國聯賽裏就推洋基隊了,我早就說過,」老人快樂地說。
「他們今天輸了,」孩子告訴他。
「那不算什麼。偉大的狄瑪奇奧又恢復了往日的雄風。」
「他們這一隊裏也還有別人。」
「那自然。可是有了他就兩樣了。在另外那個聯賽裏,在布魯克林和費城兩隊裏面,我還是寧願要布魯克林隊。可是我又想起狄克‧西斯勒,在老球場裏那樣有力地一記記打過去。」
「從來沒有人打過像他們那樣的球。我看見過的人裏是他打得最遠了。」
「你可記得那時候他常常到露台酒店來?我想要帶他去打魚,可是我膽子太小,沒敢問他。後來我叫你問他,你也膽子太小。」
「我知道。我們真不該那樣。他也說不定會跟我們去的。那就夠我們快樂一輩子的。」
「我很想帶偉大的狄瑪奇奧去打魚。」老人說。「他們說他父親是一個漁夫。也許他從前也跟我們一樣窮,那他就會懂得的。」
「偉大的西斯勒的父親從來沒窮過。他(那父親)像我這樣年紀的時候就在大聯賽裏打球了。」
「我像你這樣年紀的時候,在一條專跑非洲的方帆的船上當水手,我晚上在海岸上看見過獅子。」
「我知道,你告訴我的。」
「我們談非洲還是談棒球?」
「我想還是棒球,」孩子說。「你講給我聽偉大的約翰‧傑‧麥格勞的事。」他把「傑」說成「喬塔」。
「他從前有時候也到露台酒店來,但是他喝醉了就粗野起來,說話很兇,脾氣壞。他心心念念除了棒球還有賽馬。至少他是一天到晚口袋裏都裝著馬的名單,並且常常在電話上說馬的名字。」
「他是個偉大的經理,」孩子說。「我父親認為他是最偉大的一個。」
「因為他到這裏來的次數最多,」老人說。「假使杜洛歇繼續著每年到這裏來,你父親一定認為他是偉大的經理。」
「誰是真正的最偉大的經理呢,魯克還是邁克‧岡沙列茲?」
「我覺得他們倆不分上下。」
「最好的漁夫是你了。」
「不。我知道有別人比我好的。」
「到哪兒去找呢?」孩子說。「有許多的漁夫,也有幾個偉大的。但是只有一個你。」
「謝謝你。我聽你這樣說我真快樂。我希望不會來一條大魚,大到那麼個地步,我對付不了牠,那樣就顯得我們是在吹牛了。」
「沒有這樣的魚,只要你仍舊那麼強健,像你說的那樣。」
「我也許不像我自以為的那麼強健,」老人說。「但是我知道許多訣竅,而且我有決心。」
「現在你就該去睡了,早上才有精神。我來把東西送回露台去。」
「那麼祝你晚安。我早上來叫醒你。」
「你是我的鬧鐘。」孩子說。
「年紀是我的鬧鐘,」老人說。「為什麼老頭子都是早上醒得這樣早?是不是要這一天長一點?」
「我不知道,」孩子說。「我就知道年青的男孩子醒得晚,睡得沉。」
「我會記得的,」老人說。「我到時候會叫醒你。」
「我不喜歡讓他來叫醒我。好像我比他低一級。」
「我知道。」
「老頭子,希望你睡得好。」
孩子出去了。他們剛才吃飯,桌上並沒有點燈。老人脫掉長袴,在黑暗中上床。他把袴子捲成一捲當作枕頭,中間塞著報紙。他把毯子裹在身上,睡在墊在床上鋼絲上的舊報紙上面。
作者資料
張愛玲
本名張煐,一九二○年生於上海。二十歲時便以一系列小說令文壇為之驚豔。她的作品主要以上海、南京和香港為故事場景,在荒涼的氛圍中鋪張男女的感情糾葛以及時代的繁華和傾頹。 有人說張愛玲是當代的曹雪芹,文學評論權威夏志清教授更將她的作品與魯迅、茅盾等大師等量齊觀,而日後許多作家都不諱言受到「張派」文風的深刻影響。 張愛玲晚年獨居美國洛杉磯,深居簡出的生活更增添她的神秘色彩,但研究張愛玲的風潮從未止息,並不斷有知名導演取材其作品,李安改拍〈色,戒〉,更是轟動各界的代表佳作。 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逝於洛杉磯公寓,享年七十四歲。她的友人依照她的遺願,在她生日那天將她的骨灰撒在太平洋,結束了她傳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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