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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過亡者的骨骸(特別收錄: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致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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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犁過亡者的骨骸(特別收錄: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致詞)

  • 作者: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
  • 出版社:大塊文化
  • 出版日期:2023-01-17
  • 定價:480元
  • 優惠價:79折 379元
  • 優惠截止日:2024年11月26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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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適用活動
諾貝爾文學獎
  • 得獎好書不容錯過!

內容簡介

如果是惡創造了世界,善一定要將之摧毀。 我從未特別對哪個明確區分虛構與非虛構的定義感到興奮,除非我們將這種定義理解為某種聲明,而且是能交由個人評斷的。在虛構故事眾多的定義中我最喜歡的一個,恰巧也是最古老的一個,是亞里斯多德說的:虛構永遠是某種真實。 ――奧爾嘉.朵卡萩,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致詞 她是一個獨居老婦,住在國境邊緣、森林深處。在孤僻的生活中,她沒有太多喜好,僅有對詩人威廉.布萊克和大自然的熱愛。她厭惡獵人鄰居,那人總暴力殘忍地獵殺動物,野蠻吞吃其血肉,對大自然毫無敬意。然而,某日此人卻意外噎死在家中,喉中卡的正是他獵來烹煮的鹿骨頭。 獵人之死不是結束,只是開端。彷彿開枝散葉,神祕的死亡不斷在她周遭發生――先是獵人,再是嘲弄她的警察局長,接著是虐待動物的養殖場主人。無論哪起案件,她總是第一個到現場,擔任報案的角色。在做筆錄時,她則天馬行空談論動物復仇、星盤命運之類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可是這都不算什麼,最怪的是,她對於這些死亡一點也不驚訝。 寂靜的夜裡,一種生物默默地吃下另一種生物。 沒有人抗議,沒有天打雷劈。儘管死亡不出自任何人之手,懲罰仍找上了惡魔―― 他們選中了我,要我代他們行動。 所以,我要為所有動物討回公道。 【本書特色】 1. 入圍 2019年美國國家圖書獎翻譯文學獎/出版人週刊 2019年度十大小說/亞馬遜網路書店 2019年8月選書 2. 改編電影《神秘獵殺》,獲柏林影展銀熊獎殊榮 3. 特別收錄:諾貝爾獎得獎致詞 奧爾嘉.朵卡萩作品集 太古和其他的時間(2018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作品) 收集夢的剪貼簿 遺失的靈魂(首部繪本作品) 雲遊者(2018年布克國際文學獎) 怪誕故事集 犁過亡者的骨骸 各界推薦 特別收錄: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致詞 釜山大學中文系客座教授 翁智琦教授 專文導讀 作家 李屏瑤/作家 陳育萱/作家 鄭順聰/小說家 劉芷妤/作家 蔣亞妮/藝評人,策展人 謝佩霓――推薦 妙不可言、寓言一般、懸疑又詭異的故事……對人類行為之觀察,朵卡萩精闢入裡,對故事節奏與懸疑氛圍的掌握也極為高超。這不僅是一般懸疑小說,更是充滿哲理的寓言故事,其中對生死議題的討論揭露出各種祕辛。 ――紐約時報書評 本書犀利且十分個人,讓人讀來振奮不已,難以用筆墨形容。可說是長年來存在感最強又最令人耳目一新的小說。 ――紐約客 出色的純文學 + 謀殺 + 懸疑作品。 ――芝加哥論壇報 超越想像、顛覆類型、百轉千迴的故事。有些謀殺懸疑,有些寓言童話。本書恍若令人毛骨悚然的哲學詰問,要你不得不答出某些生物是否真比其他生物高人一等。 ――時代雜誌 有時,第一人稱敘述一開頭就能精準描繪書中主角的人格,讓人馬上想無時無刻和這角色一起相處。本書就是如此。 ――波士頓環球報

目錄

總導讀  拆解生命的地雷:奧爾嘉.朵卡萩小說讀想/翁智琦 1 現在你們可注意了! 2 睪酮自閉症 3 永恆之光 4 九百九十九個死亡 5 雨中微光 6 瑣事與陳腔濫調 7 對貴賓狗說話 8 天王星落在獅子座 9 小中見大 10 猩紅甲蟲 11 歌唱的蝙蝠 12 卓柏卡布拉 13 夜間射手 14 墜落 15 聖修伯特 16 照片 17 處女座 諾貝爾文學獎得獎感言:溫柔的敘事者

導讀

拆解生命的地雷:奧爾嘉・朵卡萩小說讀想 翁智琦 教授 波蘭作家奧爾嘉・朵卡萩(Olga Nawoja Tokarczuk)於二○一九年獲得二○一八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當時授獎辭如此描述奧爾嘉的文學:「(她的)敘事想像力帶著百科全書式的熱情,呈現出由各種邊界交錯而成的一種生命形式。她是位速寫大師,捕捉那些在逃避日常生活的人。」 朵卡萩以詩歌起家,後來陸續有散文、小說、評論以及近年的繪本創作,共出版十八部不等,許多作品已翻譯多種外文版本廣為流傳。其中,最受讀者歡迎與讚譽的是小說作品,《太古和其他的時間》、《雲遊者》、《犁過亡者的骨骸》、《雅各之書》、《怪誕故事集》等作都相當具代表性。尤其《太古和其他的時間》讓她奪得波蘭重要文學獎,一舉在波蘭文壇成名,而後又因獲頒諾貝爾文學獎,使得波蘭克拉科夫市政府決定在市外種植一片森林,並將之命名為「太古」。 一九六二年朵卡萩出生於波蘭的蘇萊胡夫小鎮,靠近德國邊境;一九九八年,朵卡萩搬到波蘭新魯達的小鎮,靠近捷克邊境。朵卡萩出生的年代恰好是波蘭在脫離法西斯統治之後,一段經濟復甦、風雨飄搖的時期。當時的波蘭受到社會主義執政黨各種不當經濟建設措施影響,進入經濟衰頹期,人民因此累積許多不滿情緒。朵卡萩的童年時期,學生運動、工人運動開始活躍,她從小見證許多國家動蕩不安、社會能量卻又如此飽滿的景象。這段時期,父母時常帶領她至圖書館閱讀童話故事,而後她也在那讀到拉美魔幻寫實主義文學,深受吸引。 朵卡萩成年後,進入華沙大學就讀心理學,畢業後任職於心理健康諮詢所並兼任心理學雜誌《性格》編輯。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波蘭團結工聯在國會大選中擊敗波蘭統一工人黨,獲得勝利。波蘭政權和平轉移,成為民主國家。朵卡萩在這年開始寫詩,並出版詩集《鏡中之城》,正式踏上作家之路。朵卡萩曾在一次訪問中提到,中歐敘事傳統以及捷克作家弗朗茨・卡夫卡、波蘭作家布魯諾・舒爾茨的作品,都是深刻影響她的文學養分。 由於心理學的專業訓練與實作經驗,讓朵卡萩學習並擅於傾聽,也因此讓她的作品充滿許多知覺感官的體驗描述,造成斷裂、破碎、不連續、重複、超現實等獨特的魔幻寫實形式。朵卡萩時常將一個小村鎮或特定空間打造成故事場景,藉由魔幻寫實技法,打破日常或生命中的常規、準則、迷思,將關懷議題拉出極大維度,卻又都聚集在同一個整體空間裡。 朵卡萩的作品,閱讀門檻雖頗具挑戰,卻也因此提供我們許多拆解漫布於人類世界中各種地雷的機會。對她而言,這可能是「不討好」卻相當必要的工作。她甚至曾因指出波蘭人做過包含屠殺猶太人等可怕事情後,遭受到死亡威脅,並被她的波蘭國人以「叛徒」、「猶太抹布」和「妓女」等字眼羞辱。這就是朵卡萩文學的工作目標,拆解人類世界的地雷、引爆,從而帶出不同議題的複雜度與反思空間。 由於波蘭運命多舛的歷史,朵卡萩創作初期即特別關注神話與歷史、性別權力、身分認同與疆界、帝國資源分配等問題,近年更可在作品中見出動物權與生命倫理的詰問,它們在朵卡萩文學中糾纏出繁複難解卻也顯得豐富多元的圖景。 朵卡萩擅用《聖經》典故、斯拉夫神話、波蘭傳說作為作品中許多角色功能或者情節設計的根據,並予以變形或諷刺。歷史上的波蘭一直是歐洲軍國主義強權占領、瓜分、侵略之地。一九八○年代末,面臨社會主義政權的瓦解,知識社群也有了後殖民、後現代等的批判論述,在反思的一代受高等教育的朵卡萩,此時亟欲找回波蘭自己的故事。因此,她挪用《聖經》與民間文學建構敘事主體,《太古和其他的時間》是這階段的朵卡萩交出的作業,而她更在《世界墳墓中的安娜・尹》中運用蘇美神話發展故事,喻託世界整體觀與人類幸福生活的關係。 雖說這一類的題材與嘗試,往往會因為符合主流社會的強國健身之期盼而容易受市場歡迎,朵卡萩此時卻又將性別權力、身分認同與疆界等關懷,化為粗細不一的針,綿密地擺放在故事裡,這也使得她的作品往往容易刺傷主流社會敏感而易怒的心。比方說,朵卡萩著重刻劃女性自主與情慾的展現,最著名的當屬《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中的「無業蕩婦」麥穗兒。她用身體與已婚男人交換日常所需,且性愛時從來不肯按一般男女的方式躺倒在地上。 小說裡是這樣寫的:「她說:『幹麼我得躺在你的下面?我跟你是平等的。』她寧願靠在一棵樹上,或者靠在小酒店的木頭牆上,她把裙子往自己背上一撩。她的屁股在黑暗中發亮,像一輪滿月。」要知道,若這樣的麥穗兒是男性,他往往是風流倜儻、瀟灑不羈的形象,較少遭受負面觀感,反而能被正面欲望。然而正因為麥穗兒是女性,因此她勢必得比男性承受更多的責難與非議。即便如此,朵卡萩讓這樣的女性生出自主、跳脫社會桎梏。麥穗兒不只是太古知名蕩婦,她更是一名自由的蕩婦。 類似的「非典型」女性,在《世界上最醜的女人》、《世界墳墓中的安娜・尹》又或者《犁過亡者的骨骸》、《怪誕故事集》等作中,也頻繁出現。尤其《犁過亡者的骨骸》以一位熱衷占星術與威廉.布萊克詩歌的英語教師為主角,她是一名被他人認為長相與行為都有些怪異的老婦。她因為小鎮裡的一連串死亡事件,不停向公權力提出重新思索生命與認識世界的主張,然而,她鮮少成功說服他人。儘管如此,她仍用了獨特方式,在波蘭邊境的小鎮引起日常內爆。 除了女性角色外,朵卡萩對於異人、畸形等邊緣角色頗有關懷,這些人物往往是社會刻意忽視的生命角落,他們是被社會包圍在「外」的一群。他們雖有名有姓,社會卻不希望與之有關。因此,朵卡萩以《犁過亡者的骨骸》中的這位老婦為孤獨的行動倡議者,她主張拋棄所有人物的官方名字,改以綽號稱呼這些與她的生命有所關係的人們,綽號命名源由來自他們的性格與外型特徵。老婦認為,官方名字只是一種老套符號,過於平庸又脫離個人,而每個人與他人建立關係時,都展現不完全相同的面貌,因此每個人都是有很多名字的人。從這裡,朵卡萩透過老婦視角,翻轉了命名的敘事與傳統,名字不再是重點,「關係」才是必須被呼喊、辨認的對象。 朵卡萩除了持續在作品中關照女性與畸人之外,她也熱衷描寫跨境旅人形象。旅行、穿越邊界的議題,其實來自朵卡萩對人類心靈知識的思考與其獨特生命經驗。一方面,她篤信人類有著游牧民族的天性;另一方面,朵卡萩皆因不同理由,在幾個國境附近居住。因此,穿越邊界對她而言,除了是挑戰,也是一種內心深切的渴望。她所居住的小鎮,附近一座森林裡還遺留著古老界標,她總和狗狗們玩著跑進森林跨越界標的遊戲,只為滿足內心渴望,獲得清爽而原始的愉悅。在那一刻,朵卡萩感覺自己是自由人,因為邊界其實並不真的存在。 《雲遊者》是朵卡萩的旅人形象集大成之作,它關注每一次旅行對於旅人的巨大破壞與耗損,透過描寫不同時空、地點、形式的旅行,在旅行過程中揭露人類歷史文明發展中,往往是以男性及殖民者為中心的各種自大、傲慢與徬徨心態,並深刻檢視旅人在時差與異質空間的情境中,內向世界能有何種體驗?旅人自身與他人的關係,在旅行之後又能何去何從?身分、疆界一旦出現變化,原始意義竟顯得如此不穩。這可以是朵卡萩式的搖晃,藉此鬆開固著於世界中的思考零件,再次組裝。 《怪誕故事集》又再度發揮這些雲遊故事,並將核心問題指向「恐懼」。書名是《怪誕故事集》,事實上是集結朵卡萩文學議題中的諸多葛藤,成為一座記憶博物館。它展示了人類記憶中不同層面的恐懼,包含提前占據心理位置的恐懼、知識分子偏離帝國與資源中心的恐懼、失去摯愛的日常恐懼、身分差異模糊的恐懼、面對生命不同樣態與選擇之恐懼等等。這些恐懼在生活中成為怪誕且突梯的日常,有時粗暴挑釁,有時不明所以、難以言喻,更多時候則是不知所措、無法面對。 朵卡萩是素食主義者,她利用諾貝爾文學獎金創建基金會,除了提供作家、譯者的寫作計畫外,也積極進行生態運動。然而,朵卡萩強調,她絕對不是行動主義者,她只是使用文學去拓展想像的邊界。此次翻譯出版的《怪誕故事集》與《犁過亡者的骨骸》就反映了朵卡萩近年的核心關懷:生態與動物權。 中學時的生物老師開啟朵卡萩對人類與生命倫理的探索契機,她相當在意人類與動物之間的權力關係。比如《怪誕故事集》中的「綠孩兒」,作為戰爭受害者,他們在森林裡讓大自然養育長大。當波蘭國王出巡到莊園時,獵人帶回綠孩兒。外貌襤褸的綠孩兒被國王當成森林裡的珍禽異獸看待,準備將他們綁在行李上,到另一個城市檢查。後來綠孩兒意外治療了長年困擾國王的痛風病,此後國王立即像對待人一樣對待綠孩兒。朵卡萩以「綠孩兒對國王的病有用」這件事,尖銳地指出人與動物的界線區隔,其實只在於人或動物究竟對人有沒有「貢獻」。甚至於,有時候人權並非不容侵犯,假如他「像動物一樣」。 《犁過亡者的骨骸》則更深刻思考了動物權議題,比如小說中第二章的開頭語:「一隻狗餓死在主人門前,這預示著國家的毀滅。」在動物權的論述中,狗進入人類社會已有上萬年,基本上與人類關係相當深厚。狗既然已是具體的人類社群成員,人類自然必須承擔具體的責任。又或者第七章指出「動物能展現一個國家的真相,尤其是這個國家對動物的態度。如果人們對動物殘酷行事,民主就只是空談,毫無用處。」顯然,朵卡萩主張動物權,她不停透過故事,許下世界生命的互動能彼此尊重、豐富,且不剝削的心願。然而,動物權議題恐怕也是目前政治上的一個地雷,畢竟不同國家、族群、文化的人,在許多日常儀式與實踐中,動物於文化傳承的功能實在太過重要。 朵卡萩如此致力於諸多「不討好」的議題,來自她相信「世界是一個鮮活的、完整的實體,而我們每一個生命在它眼中,皆是一個個微小而強大的存在」的世界觀。她篤信世界的連動性,並努力成為溫柔的敘事者,因而能以渺小個人在文學中做出在我看來幾近偉大的志業。身為讀者的我們,何其幸運?在世界被戰爭、仇恨、成見與疫病所困住的當下,我們仍能在朵卡萩的作品中,看見如此之大的柔軟與自由。 翁智琦 政治大學臺文所博士,曾任巴黎高等社科院訪問學人、靜宜大學兼任講師,現為韓國釜山大學中文系客座教授。曾獲玉山文學獎、文化研究學會博士論文優選等。合著有《遇見文學美麗島》、《二二八‧「物」的呢喃》。

內文試閱

1. 現在你們可注意了! 「曾經,正義之人踏上險路,堅定地走過死亡之谷。」 我已經到了這把年紀,處於睡前總得把雙腳好好洗乾淨的狀態,以防萬一救護車得在夜裡把我接走。 要是這天晚上我檢查了「星曆表」,知道天空中正發生什麼事,我根本就不會去睡覺。那時我睡得可沉了;我以啤酒花茶助眠,還吞了兩粒纈草錠。因此,半夜的敲門聲──急促、逼人,由此可知是不祥的──把我吵醒時,我無法清醒過來。我猛然起身站在床邊,因為睡眼迷濛而搖來晃去,鬆軟的身子無法從純真的睡夢切換到現實中。我覺得很虛弱,踉踉蹌蹌地就像快要失去了意識。很不幸,最近這才剛發生在我身上,與我的一些疾病有關。我不得不坐下,並重複對自己說好幾次:我在家裡,現在是半夜,有人敲門,這才成功控制住自己的神經。我在黑暗中尋找拖鞋時,聽到那名大力敲門的人正在屋外喃喃自語地走來走去。我的防身噴霧在樓下的電錶櫃裡,是迪歐尼西給我防盜獵者用的,而我現在正這麼認為。我在黑暗中順利找出熟悉的冰涼噴霧罐,以此武裝自己,並點亮外頭所有的燈,透過側邊的窗子盯著門廊。雪地沙沙作響,一位我稱他為「怪人」的鄰居出現在我的視線裡。他以雙手將舊羊皮大衣的雙襟按在腰間,他在房子附近做事時,我有時會看見這件大衣。兩條穿著條紋睡褲和登山靴的腿從羊皮大衣底下伸出來。 「開門。」他說。 他毫不隱藏訝異,瞥了一眼我的夏季亞麻西裝(我睡覺時都穿著這套西裝,這每年夏天教授夫婦都想丟去,卻能讓我回味起舊時潮流和年少時光的東西──我以此連結實用與感性),並毫無歉意地走進屋子裡。 「請妳穿好衣服,大腳死了。」 我驚訝地一時說不出話,靜靜地穿上高筒雪靴,套上從衣架上隨意抓起的羊毛衫。外頭的雪在門廊射出的光線下,成了一場緩慢、如夢般的落雪。高挑、纖瘦的怪人默默站在我身旁,瘦骨嶙峋的像是以鉛筆撇了幾筆的人形。他每動一下,雪片便會從他身上抖落,像從沾滿糖粉的天使翅膀 落下。 「怎麼會『死了』?」開門時,我到底還是以緊縮的喉嚨問了出口,但是怪人沒有回答。 他的話原本就很少。他的水星大概落在沉默的星座上,我認為是摩羯座,要麼是合相、四分相,要麼就是與土星相沖。也可能是水星逆行──那麼特徵便會不那麼明顯。 我們走出房子,立刻被熟悉、冷冽的潮溼空氣給籠罩,每個冬季都提醒著我們,這世界並不為人類而生,至少有大半年的時間都對我們表現出敵意。冰霜狠狠掃過我們的臉頰,白色的熱氣從我們嘴裡流出。門廊的燈自動熄滅,我們在一片漆黑中走過沙沙作響的雪地,怪人的頭燈不算在內,它在他前方一個移動的點上刺穿一片黑暗。我則在黑暗中搖搖晃晃地跟在他背後 「你沒有手電筒嗎?」他問。 當然了,我有,但是在哪裡,這我得等到早上藉著白天的光亮才能知道。手電筒總是這樣的,只有在白天時才會看到它們。 大腳的家有些偏僻,所在的位置比其他房子都要高。那是全年都有人居住的三間房子之一。只有他、怪人和我不畏懼寒冬住在這裡;其他的住戶早在十月就已緊緊鎖上家門,排空水管裡的水,回到城市裡去了。 我們現在轉出了約略清過積雪的道路,這條路行經我們的聚落,並岔成通往每棟房子的小徑。深厚的積雪被踏出一條通向大腳家的小徑,路窄到得將一隻腳踩在另一隻腳前面,不斷保持平衡。 「那可不是個怡人的畫面,」怪人一邊警告,一邊轉向我,我一下子目眩得不得了。 我也沒期待會看到別的。他沉默了一陣,似乎想為自己解釋,接著說: 「他的廚房燈和那隻母狗絕望的叫聲打擾到我了。妳什麼都沒聽見嗎?」 沒有,我沒聽見。我睡著了,被啤酒花和纈草迷昏了。 「那隻母狗現在在哪裡?」 「我帶回我家了,餵牠吃過東西,現在牠或許已經冷靜下來了。」 又是一陣沉默。 「他通常很早就熄燈睡覺,很省電,但是這次卻把燈打開,任它亮著。從我的臥室可以看到雪地上有一道亮光。所以我就走過去他家,我想他可能喝多了,或是在對狗做些什麼,所以牠才會那樣嚎叫。」 我們經過一座廢棄穀倉,過了一會,怪人的手電筒引出黑暗中兩雙亮著綠色螢光的眼睛。 「你看,是麃鹿!」我抓住他的羊皮大衣袖子,興奮地低聲說道。「牠們走得離房子這麼近,不會害怕嗎?」 麃鹿站在差不多及腰的雪裡;冷靜地盯著我們,彷彿我們逮到牠們正在進行某種我們無法理解意義的儀式。因為太暗了,所以我無法判斷這些是否是秋天時從捷克來到這裡的母麃鹿,又或是新來的?而且為什麼只有兩隻?那群麃鹿至少有四隻。 「你們回家吧!」我揮著手對牠們說。牠們抖了一下,但沒有移動,平靜地目送我們到門口。我的背脊都涼了。 與此同時,怪人正在疏於照料的小屋門前跺著腳,抖落靴子上的雪。小窗以鋁箔和紙封起,木門被黑色焦油紙蓋住。 玄關的牆壁疊滿柴火,全是不均勻的原木。這個空間令人感到不適,沒什麼好說的,亂七八糟又骯髒。到處都是潮溼、木頭和土地的氣味──溼濡、貪婪。長年的惡臭煙霧在牆壁上結成一層煙垢。 廚房的門半掩著,我立刻就看見攤在地上的大腳屍體。我的目光僅僅觸碰到他便閃開,花了一段時間才有辦法再次看向那裡。那個畫面很嚇人。 他以詭異的姿勢扭曲地躺著,雙手抱在脖子上,似乎想奮力扯下勒在上頭的衣領。我像被催眠般慢慢靠近,看到他睜開的雙眼盯著桌子下某處。髒兮兮的T恤在靠近喉嚨處被撕破。看上去就像肉體在與自己的搏鬥中被打敗──陣亡了。恐懼令我感到寒冷,凍結了血管中的血液,我感覺血液退入了我體內最深處。我昨天看到這副身體還活跳跳的。 「我的天啊!」我喃喃地說。「這是怎麼了?」 怪人聳了聳肩。 「我聯繫不了警察,訊號又被捷克蓋住了。」 我從口袋裡掏出手機,輸入從電視上看到的號碼──997,過了一會,捷克的自動語音在我的手機上響起。這裡的情況就是如此;訊號游移不定,無視國界。有時候,電信公司的邊界會在我的廚房裡停留許久,有時又在怪人的房間或陽台上逗留幾天,但它多變的性格令人很難預測。 「得走出去到高一點的地方,去小山上。」我的建議來遲了。 「等不到他們抵達,他就會完全僵硬。」怪人說道,用一種我特別不喜歡在他身上聽到的語氣:好像他什麼都懂一樣。他脫下羊皮大衣,掛在椅背上。 「我們不能讓他就這樣躺在這。他看起來糟透了,畢竟他也是我們的鄰居。」 我看著大腳淒慘捲曲的屍體,難以相信我昨天還對此人為之恐懼。我不喜歡他。我不喜歡──或許還言之過輕。我或許該說──他讓我覺得很噁心、糟糕。事實上,我根本不覺得他算是人類。現在的他躺在汙跡斑斑的地板上,穿著髒兮兮的內衣,又小又乾癟,無能為力且無害。就只是一塊物質,藉著摸不著頭緒的轉變,成了與一切分離的脆弱實體。這讓我感到難過、驚恐,因為即使是像他一般令人厭惡的人也不應該死。誰又該死呢?同樣的命運正等著我和怪人,以及外面那群麃鹿;我們最終也不過就是一具具的屍體。 我看向怪人,想從他那尋求一絲安慰,但他忙著在一團亂的破爛沙發床上鋪髒被單,所以我只好試著在腦中安撫自己。那時,我突然有個想法:大腳的死就某種意義上是件好事。死亡讓他從生命的混亂中解脫;其他生命也從他手中解脫了。噢,對,我突然意識到死亡有多美好、多正義,就像消毒劑、吸塵器一般。我承認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事實上,我到現在仍舊這樣認為。 他是我的鄰居,我們的房子相距不到半公里,但是我很少和大腳打交道。真是萬幸。我總是遠遠看著他──他瘦小、肌肉發達的身軀,總是搖搖晃晃地在風景中移動。他會一邊走,一邊嘟囔,高地上的風響偶爾會把片段獨白遞到我這裡,基本上都是些簡單、沒有變化的話語。他的字典主要以咒罵組成,只在其中加入特定的名字。 他熟悉這片土地的每一方、每一寸,因為他在這裡出生,而且從來沒有去過比克沃茲科更遠的地方。他對森林很有一套──知道如何賺錢,知道什麼該賣給誰。蘑菇、莓果、盜砍的木材、柴火、陷阱、年度越野車拉力賽、打獵。森林餵養著這隻小地精,他照理也應該尊重森林,然而他並沒有。某年八月,適逢乾旱,他把整片莓果林給燒了。我打給消防隊,但無法挽救太多。我從來都不明白他為何這樣做。夏天的時候,他會拿著鋸子在附近遊蕩,砍掉滿是汁液的樹木。當我努力控制住怒火,有禮貌地提醒他時,他直答道:「滾開,死老太婆。」還真不客氣。他總是以偷竊、順手牽羊、處理贓物來賺錢;當前來過暑假的人們在庭院裡留下手電筒或高枝剪──大腳立刻就嗅到機會,扒走所有東西,因為之後可以在城裡變賣。在我看來,他早該受到逞罰,甚至是坐牢去。我不知道他是怎躲過的。也許有天使守護著他;有時天使也會站錯邊。 我也知道他無所不用其極地盜獵。他把森林當成自家農場──裡頭所有的東西都屬於他。他是盜賊的一種。 好多個夜裡我都滿是無力感,因為他的作為而無法入眠。我打了好幾次電話到警局──話筒接起,禮貌地受理我的報案,但是之後卻音訊全無。大腳又會再次上路,肩上掛著一綑陷阱,發出不祥的嚷叫聲。小惡魔。心懷不軌且讓人猜不透。他總是帶著一點醉意,或許這釋放了他內在的惡意。他會喃喃自語地用棍子敲打樹幹,好似想把它們從自己的路上驅離;他這種輕微的恍惚狀態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有好幾次我走在他走過的路上,收集他設下的簡易圈套陷阱:圈環綁上凹向地面的幼木,落入陷阱的動物便會像弓彈射出般高高飛起,懸掛在空中。有時候我會找到死去的動物──野兔、獾和麃鹿。 「我們得把他移到沙發上。」怪人說。 我不喜歡這個主意。我不想碰到他。 「我覺得我們應該等警察來。」我說。但是怪人已經準備好沙發床上的位置,還把毛衣的袖子捲了起來。他用那雙淺色的眼睛銳利地看著我。 「你大概也不會想這個樣子被發現。在這種狀態下。畢竟這很沒人性。」 噢,是的,人的身體當然很沒人性了。何況是人的屍體。 我們現在得處理大腳留下的最後一個麻煩――他的屍體,留給我們兩位他不尊重、不喜歡,更沒放在眼裡的鄰居,這難道不是暗黑悖論嗎? 在我看來,死後物質應該要煙滅。這是最適合身體的方法。煙滅的身體能藉此回到他們所誕生的黑洞之中。靈魂則以光速去到光裡。如果靈魂之類的東西真的存在的話。 我克服了強烈的不願,照著怪人所說的做。我們抓住手腳抬起身體,把他移到沙發床上。我很驚訝屍體居然很重,而且一點也沒有癱軟,反倒像是從熨平機出來的上漿床單,頑固地僵在那。我也看見了他的襪子,又或說是腳上的東西──骯髒的破布,以撕成條狀的床單做成的裹腳布,現在成了灰色,滿是汙漬。不知為何,裹腳布的畫面重重地砸上了我的胸口、橫隔膜和整副身體,我再也忍不住啜泣了起來。怪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帶著明顯的斥責。 「我們應該在他們抵達以前幫他穿好衣服。」怪人說道,而我也看見他的下巴因目睹這人間苦難而顫抖著(儘管因為某些原因他不願意承認)。 因此,我們先試著把他又髒又臭的汗衫拉起來,但是沒辦法從頭那邊脫下來,所以怪人只好從口袋裡掏出一把複雜的小刀,從胸前劃開衣料。大腳現在裸著上身躺在我們面前的沙發床上,像隻毛茸茸的山怪,胸前和手臂上有一些疤痕,身上的刺青已經無法辨認,我無法看出其中任何有意義的東西。破損的內褲從他的灰色運動褲下露了出來。我們想在他諷刺地瞇起雙眼、身體永遠變硬並回歸到物體的本質狀態──一坨物質以前,從凌亂的衣櫃裡翻出像樣的衣服。 我小心翼翼地解開噁心的裹腳布,看見了他的雙腳。我很驚訝。我總認為,雙腳是我們最親密也最私密的身體部位,不是生殖器官,不是心臟,甚至也不是大腦,這些無關緊要的器官被看得太重了。雙腳藏著一個人所有的故事,身體裡重要的感官都流向雙腳,諸如我們究竟是誰,如何對待大地。大地與身體的接觸點蘊藏了整個祕密──我們由物質的元素組成,同時又與之不同,與之分離。腳──是我們連結的插頭。而現在這雙赤裸的腳對我來說就是大腳出身不同的證明。他不能作為人。他肯定是某種無名的形式,是那些──如我們的布萊克 所說──融化金屬成無限、轉變秩序為混沌的其中一種。也許他是某種類似惡魔的東西。惡魔踩踏在大地上的印記不同,總是得以透過雙腳辨認出他們。 這雙腳很長也很窄,纖細的腳背長有黑色、未修齊的指甲,看起來善於抓握。腳趾公與其他腳趾分開一些,活像是一根大拇指。雙腳長滿濃密的黑色毛髮。有人看過這種腳嗎?我和怪人交換了眼神。 我們在半空的衣櫥裡找到了一套咖啡色西裝,上頭有些汙漬,但是根本很少穿。我從來沒看過他穿西裝。不管是什麼季節,大腳總是穿著毛氈長靴和破爛的長褲,搭配格子襯衫和鋪棉背心。 替死者著裝讓我聯想到愛撫;我不認為他在世時曾體會過這種溫柔。我們抱起他,輕輕地撐在他手臂底下,把衣服拉到身上。他的重量依上我的胸口,在一陣自然令我作嘔的反感過後,我心中突然有股想法,我想擁抱這副身體並拍拍他的背,安撫他說:沒事的,一切都會好的。不過因為怪人在旁邊,我沒有這樣做,不然他可能會覺得我是變態。 未付諸的行動轉變為想法,我對大腳遺憾了起來。或許他遭母親拋棄,一輩子過著不快樂的生活。長年的不快樂比起致命的疾病更能讓人走下坡。我從來沒看過他有客人,也沒有任何家人或朋友出現過。就連採菇的人都不會駐足於他的屋前攀談。人們都害怕他,也不喜歡他。似乎只有獵人們與他有交集,但也不常見。依我看,他大概五十歲上下,我想知道海王星與冥王星在他的第八宮是否有所交織、火星是否落在上升星座;我能由此得到許多資訊,因為他健壯的手中握著齒鋸就像個掠奪者,活著只為播下死亡的種子及施以折磨。 為了替他穿上西裝,怪人把他扶起呈坐姿,我們在那時瞧見他嘴裡腫脹的大舌頭頂著什麼東西,於是在一陣猶豫之後,我厭惡地緊咬牙關,一次次收回我的手,最後輕輕地抓住那東西的根。我的指間夾著一根小骨頭,又長又細,鋒利如匕首。已斷氣的喉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空氣竄了出來,細微的氣鳴聲與嘆息聲無不相似。我們兩人從死者身邊跳開,怪人肯定跟我一樣驚恐;特別是在大腳的嘴裡出現暗紅色、近似黑色的血液的那瞬間。一股不祥之氣向外流去。 我們倆嚇壞了地站在原地。 「什麼嘛,」那時怪人用顫抖的聲音說「他噎住了。他被骨頭噎住了。骨頭留在他喉嚨裡,骨頭卡在他喉嚨裡,他噎住了。」他緊張地重複道。接著,彷彿是為了讓自己安心點,他加上:「繼續吧。這不是什麼令人愉悅的事,但是對鄰居所盡的責任不一定總得是愉快的。」 我看他把自己當成這個夜班的負責人,就也服從了。 我們現在將自己完全奉獻給這份無人領情的工作:幫大腳穿上咖啡色西裝,將他安置成有尊嚴的模樣。我已經許久沒有觸碰過別人的身體,更惶說是死人的身體了。我感覺好像時刻都有靜止物流入這副身體,讓他一分一秒地漸漸石化,所以我們才得如此匆忙。而當大腳穿好禮儀西裝躺平後,他的臉上也終於失去了人類的表情,毫無疑問地成了一具屍體。不過,右手食指不願就範於傳統的禮儀交握姿勢,而是向上翹起,似乎想以此引起我們的注意,要我們暫停緊張且倉促的工作。「現在你們可注意了!」手指說。「現在請注意,這裡有一些你們看不見的東西,過程的關鍵起點就藏在其中,值得你們高度的關注。正是因為它,我們才會全都在這,此時此地,在高地上的小屋裡,在白雪繚繞的夜裡。我是一副屍體,你們是不太重要的衰老人類。但是這只是開端。一切才正要開始。」 我和怪人站在冰冷、潮溼的房間裡,在冰封的虛無之間,被灰暗的時間籠罩。我想,這是離開身體的那個東西留下的,就在吸走了一大塊世界之後,無論是好或壞,有罪抑或毫無瑕疵,都留下了巨大的虛無。 我看向窗外。天空逐漸轉灰,雪花開始慵懶地填滿這片虛無。雪片在空氣中飄蕩,像羽毛般繞著自己的軸心打轉,緩緩落下。 大腳已經走了,就只剩一副穿著西裝、死去的肉體,很難對他起怨念或恨意。現在看起來既平靜又滿足,彷彿靈魂因為終於從物質中釋放而喜悅,而物質則因終於脫離靈魂而歡欣。在這短短的時間裡,發生了一場超自然的離異。都已逝去。 我們坐在開著門的廚房裡,怪人把手伸向桌子上一瓶開過的伏特加。他找出乾淨的玻璃杯倒酒──先給我,接著才給他自己。黎明透過覆滿雪花的窗戶緩緩到來,柔和如醫院燈泡的光下,我看到怪人未剃過鬍子的臉,他的鬍碴與我的頭髮一樣灰白;褪色的條紋睡衣從凌亂的羊皮大衣下露出來,而羊皮大衣則被各種汙漬弄髒了。 我喝了好幾杯伏特加,身體因而暖了起來。 「我覺得我們盡了對他的責任。不然有誰會做呢?」怪人說,比較像在對自己,而不是對我說。「他是個可悲的畜生,但那又怎樣呢?」 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一口氣喝下,接著因為反感而抖了抖。明顯可以看出他不常喝酒。 「我去打個電話。」他說完便走了出去。我想是酒精讓他覺得不舒服。 我起身開始環顧這一片狼籍,希望能找到註記了大腳生日的身份證明文件。我想算他的星盤。 鋪著破爛油布的桌子上放著烤盤,裡頭是烤過的動物肉塊,而甜菜湯上頭覆著一層白色的油脂,沉睡在一旁的鍋子裡。切下的麵包片、金色的奶油。幾塊動物殘骸散落在殘破的油氈地毯上,隨著盤子一起從桌上掉了下來,地上還有玻璃杯和餅乾的碎片,全被碾碎、踩進了骯髒的地板裡。 那時我在窗台的錫盤上看見一個東西,花了一段時間才認出來,我的腦袋是如此不想面對:一顆被切開的麃鹿頭。旁邊還躺著四隻腿。半開的眼睛隨時警覺地查看我們的動靜。 噢,正是那群母麃鹿其中一隻,在冬天被結凍的蘋果引誘,受困陷阱中,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窒息鐵線之中。 我慢慢理解出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恐懼一秒秒籠罩上來。他設陷阱抓麃鹿,殺了牠,還把牠肢解,烤了牠並吃下肚。寂靜的夜裡,一種生物默默地吃下另一種生物。沒有人抗議,沒有天打雷劈。儘管死亡不出自任何人之手,逞罰仍找上了惡魔。 我迅速用顫抖的手把那些遺骸小骨頭收拾成一堆,之後好埋葬起來。我找到舊塑膠袋,把那些小骨頭一根接著一根放進這塑膠壽衣之中。我也小心地將頭置入塑膠袋。 我實在太想知道大腳的出生日期,開始緊張地尋找他的證件――碗櫥裡只有幾張紙、月曆和報紙,接著翻看各個抽屜;鄉下房子裡的文件總是擺在那。果然就是這裡――證件包在破爛的綠色封皮下,肯定已經過期了。照片上的大腳約莫二十多歲,不對稱的長臉蛋與眯起的雙眼,甚至連年輕時看起來都不討喜。我以殘餘的鉛筆芯寫下出生日期和地點。大腳於一九五〇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出生。就在這裡。 我應該補充一下,這抽屜裡還有其它東西:一疊照片,還是全新、彩色的。我順手快速翻看,不過其中一張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才拿近眼前一看,就想把它放回去了;久久無法理解我所看到的畫面。我身處在突然降臨的一片寂靜之中,眼神直直盯著,繃緊身軀,已經準備好抗戰。我的頭很昏,耳中響起暗暗的嗡嗡雜音,彷彿地平線那端有成千上萬的軍隊正朝我殺來――遙遠的人聲、鐵器的鏗鏘、車輪嘎吱響。憤怒能讓思緒變得清晰、敏銳,能領會更多;能排開其他情緒,支配身體。無庸置疑,憤怒集結了所有智慧,因為憤怒能夠跨越所有界線。 我用顫抖的雙手把照片放進口袋,立刻就聽見所有動作都回歸了秩序,好像世界的引擎點燃了,機械開始運作――門嘎吱作響,叉子掉落地上。我的眼裡滿是淚水。 怪人站在門邊。 「他不值得你的眼淚。」 他抿起雙脣,專注地按起數字鍵。 「還是捷克的訊號,」他說。「得走上小丘,你要跟我去嗎?」 我們輕輕關上身後的門,在雪地裡跋涉前進。山頂上,怪人開始轉來轉去,拿著兩支手機伸長手到處找訊號。整個克沃茲科谷就在我們眼前,沐浴在濛濛銀色的晨曦之中。 「嗨,兒子,」怪人對著手機說。「我沒吵醒你吧?」 模糊的聲音回答了什麼,我沒聽懂。 「因為我們的鄰居死了。我覺得他是被骨頭噎到窒息的。現在。今天晚上。」 電話那頭又說了些什麼。 「沒有。我等等就打。之前都沒訊號。我和杜薛伊可女士幫他穿好衣服,你知道,我那位鄰居太太,」他看了我一眼,「為了不變硬⋯⋯」 聲音再次傳來,聽上去似乎緊張了些。 「不管怎樣他都已經穿上西裝了⋯⋯」 這時,電話那頭的人開始說了一大堆話,口氣很急,因此怪人把手機從耳邊拿開,反感地看著。 接著,我們打了電話給警察。

延伸內容

溫柔的敘事者——二○一八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嘉・朵卡萩得獎致詞 © The Nobel Foundation 2019 1 我記憶中的第一張相片是我母親的肖像,在我出生之前拍的。可惜的是,那是張黑白相片,很多細節都不見了,只剩下以灰階呈現的形影。相片裡的光線很柔和,像是剛下過雨,很可能是春天,而且肯定是那種從窗戶滲入的光,將房間籠罩在隱隱約約的光暈中。母親坐在我們家的老收音機旁,收音機是有著一隻綠眼睛和兩個轉盤的款式——一個控制音量,一個調整頻道。這臺老收音機後來成為我兒時最佳同伴,從它身上,我得知了宇宙的存在。只要轉動黑檀木製的旋鈕,就能調整天線精密的觸角,然後各式各樣不同的電臺就會盡數納於麾下——華沙、倫敦、盧森堡,還有巴黎。不過,聲音有時不大穩定,彷彿天線的觸角在布拉格和紐約、或是莫斯科和馬德里之間遭黑洞絆了一跤。每次一發生這種情形,我就會打個冷顫。我深信不同太陽系和星系正透過這臺收音機對我說話,劈啪作響,婉轉鳴唱,向我傳遞重要的訊息,我卻無力破譯。 我還是小女孩時會盯著這張照片,心中有股確信,認為母親轉動收音機轉盤是為了要找我。她就像敏銳的雷達,穿透宇宙的無垠之域,企圖查出我何時會到來、會從哪裡來。她的髮型和大大的船領裝扮說明了照片拍攝的時間點,也就是六○年代初。她直視鏡頭外某處,背微微弓著,好像看見了某樣事物,是之後欣賞相片的人所看不見的。當我還小,我曾想像當時的情狀,我想她是在凝視著時間。相片中並沒有真的發生什麼事——這張相片記錄的是一種狀態,而非一個過程。照片中的女人感到悲傷,看似失神陷入沉思——好像迷失了一樣。 我後來曾就相片裡的悲傷問了她無數次,每次總是獲得同樣的答案。母親說她之所以悲傷,是因為我還沒出生她就開始想我了。 「我都還沒出生呢,你怎麼能夠想我?」我總這麼問。 我知道人會思念逝去的人,那份想望是失去造成的。 「但是反過來也說得通呀,」她回答。「想念一個人,代表那個人就在那裡。」 這段發生在六○年代後期、於波蘭西部鄉間的簡短對話,這發生在母親與我,也就是她的小孩之間的對話,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裡,並且成為我的力量泉源,支持著我的一生。因為這段話,讓我的存在超越了世俗的物質性,超越了偶然,超越了因果,也超越了機率的法則。她把我的存在置放於時間之外,放在靠近永恆的酣甜所在。我小小的腦袋當時就懂了,原來在我之外,有著之前不曾想像的、更大的事物。即使我說「我迷失了」,甚至使用了「我」這個字做開頭——這真是世界上最重要、也最奇怪的一個字。 就這樣,一位從未信奉過任何宗教的年輕女子——我母親——給了我某樣曾被稱之為靈魂的東西,進而賦予了我世上最偉大的,溫柔的敘事者。 2 世界是一塊我們日日編織而成的布,而這臺巨大的織布機,則是由訊息、討論、電影、書籍、八卦、軼事組成的。今日,織布機的規模非常龐大——拜網路之賜,幾乎所有人都能參與這個過程,無論負責與否,無論滿懷愛意或憤怒叫囂,無論使事情更好或更糟。當故事改變,世界也隨之變化。在這樣的邏輯下,世界是由文字構成的。 因此,我們如何看待世界,以及——或許這點更為關鍵——我們如何敘述世界,有著極為重大的意義。某件事發生了,但沒說出來就等於不存在,等於消失。這道理不只有歷史學家熟悉,各種不同嘴臉的政客和暴君更是清楚得很。誰擁有故事又會編故事,誰就掌控了一切。 今日,我們的問題似乎在於,我們尚未擁有一套敘事,不只是為了敘述未來,更是為了敘述真真實實的當下,敘述今日這個超高速變幻的世界。我們缺少語言,我們缺少觀點、隱喻、神話和新的寓言。雖然,我們的確時不時看到有人嘗試駕著一套生鏽且過時的敘事去解讀世界,卻發現我們對未來的想像無法準確描述未來。此舉無疑是出於一種假設,認為能有某臺舊的工具可以沿用,總比一臺新的都沒有好,或是打算用這種方式遷就自身眼界的局限。簡而言之,我們欠缺闡述世界的新方式。 我們活在一個第一人稱敘事的現實中,這個現實以複音的方式構成,四面八方充斥著獨立存在但同步交織的噪音。我說的第一人稱指的是,說話的人有時描寫自己,有時透過自己描寫,進而組成一個貼身圍繞自己的故事。我們認定這種個人化的視角、內心的聲音,是最自然、最人性化且最真摯的,即便它擺明捨棄了一種更為寬廣的觀點。因此,以第一人稱敘述,往往被視為是在編織一組無比獨特、絕無僅有的花紋;被視為是擁有個人的自主性,時時意識著自我和自身的命運。但,這也意味了在自我和世界之間築起對立,而那個對立有時會令人感到疏離。 在我看來,第一人稱敘事是現代社會非常典型的一種光學特點,也就是個人扮演著世界主觀中心的角色。很大程度上,西方文明正是奠基於自我的發現,這種自我發現構成了我們衡量現實時最重要的標準之一。人類在此擔綱主演,他的看法——雖然僅是眾多看法之一——總是被重視。以第一人稱講述的故事似乎是人類文明最偉大的發明之一;讀者抱著崇敬的態度閱讀這類故事,並賦予全然的信心。我們在閱讀這類故事時,就是在透過某個獨一無二的自我之眼去看世界,與敘事者之間形成特殊的連結,將我們置於他獨特的位置上。 第一人稱敘事對於文學和整體人類文明的貢獻,怎麼高估都不為過——它們徹底改寫了世界的故事,讓世界不再是個我們無從置喙、由英雄和諸神掌控的地方,反而變成屬於我們這種,有著個人歷史的凡人的所在。我們很容易認同和我們一樣的人,因此這就使故事敘述者和閱聽人之間,在情感上產生多種出於同理心的理解。這樣的過程具有一種本質,能使界線揉合又消融;讀小說時,很容易就會忘卻敘述者的自我和讀者的自我之邊界,而這種界線的消融,實際上正是打造所謂「令人沉浸的小說」的關鍵——透過同理心,讀者短暫地成為敘述者。因此,文學成為一個經驗得以交換的場域,一個人人都能分享命運,或者展現另一個自我的廣場。此處因而是個民主的空間——任何人都可以發聲,所有人都能創造屬於自己的聲音。在人類歷史上,從未出現過這麼多作家和說故事的人。我們只需看看數據就知道這是事實。 每次我去書展都會發現,當今世界上出版的書中,有多少正是與作家的自我有關。這股想要表達的本能簡直就和我們的存活本能一樣強烈——而這種本能,唯有在藝術中才最能完整體現。我們想要被關注,我們想要感覺自己與眾不同。所以,像是「讓我跟你說說我的故事」、「讓我跟你聊聊我的家庭」這類敘事,或者更簡單的「讓我跟你說我剛才去了哪」,因而構成了今日最受歡迎的文學題材。這廣大的現象也要歸因於如今寫作變得普及,許多人因此習得了透過文字及故事表達自我的能力,而非再是少數人的特權。然而,矛盾的是,這狀況就好比一個全由獨唱者組成的合唱團,人人都在爭奪注意力,挑相同的路線走,最後互相淹沒。我們透過他們所展現的一切去了解、去同理他們,並當成自己的人生一樣體驗他們的生活。但是,這類作品給人的閱讀體驗往往不夠完整、令人失望,而且這種狀況相當常見。原來,作家表達出的「自我」多半缺乏普世性。如此看來,我們所欠缺的,似乎是故事中的一種維度,也就是寓言。寓言中的英雄既是他自己,一個活在特定時空背景下的人,但同時也超越了具體的環境條件,成為一種「比比皆是的普通人」(Everywhere Everyman)。讀者一邊跟著小說角色的故事發展,一邊能同理角色的命運安排,將角色的處境看做自己的處境,但是在寓言裡,讀者必須全然放棄自己的獨特性,成為一位「普通人」。藉由這般費力的心理操作,寓言將我們的個人經驗普世化,為截然不同的生命提煉出共通之處。我們當前所面臨的無助感,正是因為觀點中嚴重缺少了寓言這個面向。 或許是不想被大量的書名和作者姓氏淹沒,我們開始在文學龐大的身軀上切分出類型,並將它們當成各式運動項目一樣看待,彷彿作家是術業有專攻的選手。 文學市場的商業化帶來了分眾與派系——如今我們針對各種不同文類舉辦大大小小的書展和活動,彼此間完全獨立,創造出一群群渴望與犯罪小說、奇幻小說或是科幻小說躲起來溫存的讀者。這種情況值得注意的是,原先的立意只是要幫助書商和圖書館員方便將大量的圖書出版品整理上架,以及讓讀者在無窮的選項中有所依循,結果反而變成了一種抽象的分類,不只用來區分已經出版的作品,甚至還成為作家斟酌如何動筆的依據。類型越來越像蛋糕模具,製造出高度相似的產品,它的可預測性被視為優點,平庸被視為成就。讀者知道能期待什麼,也獲得跟期待一模一樣的東西。 我一向直覺地反對這種架構,因為它不僅限縮了作者的自由,也壓縮了實驗和反叛的可能,而這些卻正是創作的廣義要素。再者,它也扼殺了創作過程中任何古怪的嘗試,而一旦失去古怪,就沒有藝術可言。一本好書不必去鞏固自己隸屬的流派。類型的誕生是文學商業化的結果,同時也要歸因於將文學視為商品的態度,而在背後支撐這個概念的,是整套所謂的品牌思維、目標客群以及其他類似的當代資本主義發明。 今日,我們自豪地見證一個嶄新的說故事方式崛起,這個新的載體就是電視影集,而它的隱藏任務,是誘惑我們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當然,這種說故事的方式打從神話和荷馬史詩就存在了,赫拉克勒斯、阿基里斯或奧德修斯也絕對可說是史上第一批的影集主人翁。然而,它的地位從未像現在這般舉足輕重,或是為人類集體想像力帶來如此可觀的影響。二十一世紀的頭二十年無疑是影集的天下。它改變了我們敘述世界的方式,也連帶影響我們如何去理解這些故事,為世界帶來革命性的變化。 當今的影集不只使我們更深入參與屬於時間範疇的敘事,製造出多樣的節奏、衍生品和面向,同時也開創了新的規則。由於大部分影集的目標是要抓住觀眾的注意力,還要抓得越長越好,於是會在敘事中拉出多條故事線,讓故事線以最不可能的方式交織,一旦太過牽強而迷失,甚至會回頭請出古典歌劇中常用的「天降奇蹟」(Deus ex machina)技法來解套。進入新的一集時,也常會特別針對某角色交代他的完整心路歷程,好讓劇情更合理、更連貫。於是,溫柔寡言的角色變得暴力又邪惡,原先的配角變主角,而與我們已經產生感情的主人翁則突然變得無關緊要,或乾脆整個消失,讓我們萬分驚愕、措手不及。 影集續訂的可能性讓開放式結局成為必要手段,以至於神祕的「淨化」作用(catharsis)——一種內在的轉變,因親身參與故事進行而得到的成就與滿足感——不可能發生,或是難以好好體會。比起斷然畫下句點,這種不斷延遲「淨化」享受的複雜機制讓觀眾更易上癮,也更沉醉其中。在《一千零一夜》中打響名號的古老敘事技巧「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曉」(fabula interrupta)如今光明正大回歸,扭轉我們的主觀感受,引發奇異的心理反應,將我們與現實剝離,像興奮劑一樣催眠我們。與此同時,影集以超載又非結構化的節奏形塑自己,這個節奏跟當今世界的特徵相仿,訊息傳播方式混亂,既不穩定,也高度流動。今日,這種意圖歸納出新公式的說故事形式,可以說是最具創意的追尋之一。如此看來,影集對於我們如何敘述未來,以及如何改寫故事、使其貼近我們的新現實,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 但更值得探討的是,我們如今生存的世界充滿太多矛盾與互斥的事實,彼此針鋒相對、爭得咬牙切齒。 我們的祖先相信,獲取知識不只能為人類帶來快樂、幸福、健康、財富,還能創造一個平等而公正的社會。在他們心中,世界所缺少的,是萬物訊息中自然生成的智慧,而且這種智慧無所不在。 十七世紀偉大的教育家約翰・阿摩司・康門紐斯(John Amos Comenius)創造了「泛智主義」(pansophism)一詞。他主張,世界上存在一套普遍且全知的知識,這套知識涵蓋了世間所能夠想像到的一切認知。此外,這套主張還隱含了更重要的理念,那就是人人都有權接觸這些知識。若是能接觸到世界上全部的知識,不識字的農夫難道不會成為一個懂得反思個體和世界的人嗎?知識若唾手可得,豈不意味著人們有機會變得更理性,能用靜謐和智慧來引導生命嗎? 網際網路誕生時,這套主張似乎終於能徹底實現了。我所欣賞且支持的維基百科,在康門紐斯和其他具類似主張的學者眼中,應該是人類夢想的極致展現——如今我們得以創造並且接收巨量的知識,這些知識不僅持續更新、增補,而且非常民主地,在地球上幾乎任何角落都能存取。 實現後的夢想往往令人失望。事實證明,我們無法承擔如此海量的資訊。比起促進團結、歸納和解放,資訊反而分化了、分裂了,包覆在個人的小泡泡中,製造出大量互不相容,甚至公然互相仇視的故事,彼此為敵。 此外,網路不假思索地向市場輸誠,對壟斷者效忠,手中明明握有龐大的資料,卻不作公益之用,也不為知識的普及努力,反而竭力操弄使用者數據,就跟我們從劍橋分析(Cambridge Analytica)醜聞中看見的一樣。我們耳中聽見的不是世界的和諧,而是噪音,於是拚了命地想從難以忍受的雜訊找出一、兩段稍微悅耳的旋律,就算是最微弱的節奏也好。用一句莎士比亞的名言來形容這刺耳的現實再適合也不過:網路越來越常是癡人說夢,充滿喧譁與騷動。 很遺憾地,政治科學家的研究結果也與康門紐斯的直覺相反。康門紐斯認為,世界的資訊越普及、越唾手可得,政治人物就越能善用理性做出深思熟慮的判斷。但事情顯然沒那麼簡單。資訊足以使人不堪負荷,它的複雜度和曖昧性更助長了多樣的防衛機制——從否認到壓抑,乃至過度簡化,甚至改採意識形態與「只問顏色不問是非」的態度來逃避。假新聞的盛行,也讓人重新思考究竟何謂虛構。讀者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當、受騙、被誤導,以至於漸漸疑神疑鬼了起來。這種對於虛構事件的倦怠反應,也許是非虛構作品如此受歡迎的原因。在這場巨大的資訊混亂戰中,非虛構作品在我們頭上大喊:「我會告訴你真相,只有真相,沒有虛假。」還有「我的故事是有事實基礎的!」 當說謊成為危險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儘管它的技術和功能是如此原始,虛構故事便失去了讀者的信任。時常有人語帶懷疑地問我:「你寫的這個,是真的嗎?」而我每次都認為,這個問題是文學終結的先兆。 這個問題,讀者問來天經地義,聽在作者耳裡卻宛如末日警鐘。我該怎麼回答?我該如何替漢斯・卡斯托普(Hans Castorp)、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或小熊維尼(Winnie the Pooh)解釋他們存在的本質與狀態? 我認為讀者的這類好奇心是文明的退化,顯示我們在參與以「生命」為名的一連串的事件時所動用的多向度能力有著重大缺陷,這些能力是具體的、歷史的,也是象徵性的、幻想的。生命由事件所創造,但只有在我們能去說明、企圖理解並賦予意義時,事件才能轉換成經驗。事件是事實,但經驗卻截然不同,迥異到難以言喻。是經驗,而非任一事件,構成了我們生命的血肉。經驗是經過詮釋後置放於記憶中的事實。經驗是我們心智的某種特定基礎,也是意義的深層結構,我們可以用這個結構去展現我們的生命,並且仔細又深入地檢視它。我相信神話故事示範了這項結構的功用。每個人都知道神話並非真有其事,但卻會一直流傳下去。如今,神話不只藉由古老英雄的冒險事蹟流傳,更一腳跨入無所不在又頗具人氣的當代電影、遊戲和文學之中。奧林帕斯山眾神的生活已經轉移至美劇《朝代》(Dynasty),而英雄們的英勇事蹟則由《古墓奇兵》遊戲主角蘿拉・卡芙特(Lara Croft)繼續展現。 針對真實與虛假的涇渭之分,我們的經驗,也就是透過文學創造的那些故事,有屬於自己的一套看法。 我從未特別對哪個明確區分虛構與非虛構的定義感到興奮,除非我們將這種定義理解為某種聲明,而且是能交由個人評斷的。在虛構故事眾多的定義中我最喜歡的一個,恰巧也是最古老的一個,是亞里斯多德說的:虛構永遠是某種真實。 針對真實事件和虛構情節之間的分野,我也認同作家 E.M.佛斯特(E.M. Forster)的觀點。他認為,當我們說「國王過世了,然後皇后也過世了」,這是真實事件。但當我們說「國王過世了,然後皇后也因悲傷過世了」,這就是虛構情節。每個虛構化的過程都包含觀點的過渡,也就是從「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出發,進而開始用人類經驗去理解事件:「為什麼會發生那樣的事?」 文學始於這個「為什麼」,儘管我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答,「我不知道」。 維基百科無法回答文學拋出的疑問,因為這些疑問超越了單純的資訊和事件,直指我們的生命經驗。 然而,在我們眼睜睜地注視下,小說和文學與其他敘事形式相比可能已逐漸邊緣化。影像的地位,以及其他更直接的傳播體驗——電影、攝影、虛擬實境——已成為取代傳統閱讀的有力選項。閱讀是一套相當複雜的心理感知過程。簡單來說:先將最難以理解的內容加以概念化及語言化,轉化成符號和象徵,然後再將這一切從語言「解碼」變回經驗。這過程不僅需要一定的智力,更重要的是需要注意力和專注力,而這兩者是如今充滿干擾的世界中越來越罕見的能力。 從仰賴親口講述和人類記憶的口語傳播,到古騰堡革命以降,人類在溝通與分享個人經驗這方面已經走了很長的一段路。藉由文字書寫,故事開始廣為流傳,能被捕捉下來加以編纂,還能一字不漏地複製。這項變革所帶來的主要貢獻,就是我們開始將語言和書寫視為思想本身。今日,我們正面臨一個同樣重大的革命,那就是經驗已無須借助印刷文字就能直接被傳遞。 我們不必再寫旅行日誌了,只要拍照上傳社交軟體就能立刻和全世界分享。不用再寫信,畢竟打電話簡單多了。何必寫大部頭的小說呢,不如直接打開電視開始追劇吧。比起和朋友出門相聚,在家打電動更有趣。讀一本自傳?沒意義,我早就追蹤了名人的 Instagram 帳號,對他們的一切瞭若指掌。 二十世紀的我們還在擔心電視及電影帶來的衝擊,但如今,文字最大的敵人甚至已經不是影像,而是一種截然不同的世界向度——一種直接挑動感官的體驗。 3 我無意針對當今故事所面臨的危機提出全面性的看法。我只是時常感到困惑,總覺得世界缺少了什麼——即便我們彈指就能輕易取得任何想要的資訊,但透過螢幕和應用軟體所感知到的世界總是莫名不真實、有距離感、單調扁平又黯淡無奇。如今,比起信誓旦旦說出「地球是平的」、「疫苗對人有害」、「氣候變遷是騙局」、「全球民主狀況極為穩定」等斬釘截鐵的概念,更令人擔憂的是「某人」、「某事」、「某處」、「某時」等字眼隱含的風險。有人企圖渡海卻溺斃於「某處」。「有場」戰爭已在「某地」持續了「一段時間」。個體的訊息在資訊的洪流中失去了臉孔,漸漸從我們記憶中淡去,變得虛幻,甚至消逝。 儘管我們努力用各種「好消息」去抗衡愚蠢又惡毒的仇恨言論及殘忍的影像,但仍遠遠無法彌補它們造成的傷痛,這份傷痛實在難以言喻,彷彿這世界真的有病。這種感覺曾經只是詩人神經兮兮的一己之見,如今已儼然成為無以名狀的傳染病,化為焦慮感,在世界各個角落蔓延。 文學是少數還在設法使我們貼近真實的領域之一,因為文學的本質始終是關乎心理層面的,也就是說,文學關注的是角色的內在動機和自我辯證,將別處體會不到的經驗向另一人揭露,或是單純刺激讀者在心理上去詮釋角色的行動。唯有文學能讓我們深入他人的生命,理解他們的動機,共享他們的情緒,體驗他們的命運。 故事總是環繞著意義展開。即便它隱而不說,甚至故意反對尋求意義,改而注重形式和實驗,或是認真擺出反叛姿態,設法挖掘新的表達形式。然而,就算是最行為主義、最刻意節制的故事,我們在讀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問:「怎麼會這樣?」「什麼意思?」、「這是為什麼?」「會有什麼結果?」我們的心智每天接收數以百萬計的外在刺激,不斷為其賦予意義,這個過程促使我們的思維漸漸朝故事的方向演進,就連睡覺時也孜孜不倦地編織敘事。由此可證,故事是種組織時間長河中無窮資訊的方式,將資訊與過去、現在、未來串連,揭示它的循環,並依照因果關係安放。心智和情感,則是推動此機制缺一不可的功臣。 這也難怪「命運」會成為故事最早帶給人類的啟發之一。命運雖然總顯得可怕無情,卻也為我們的日常現實帶來秩序和穩定。 4 女士和先生們, 幾年後,相片中的女性,也就是在我出生前就已想念著我的母親,開始唸童話故事給我聽。 其中一則故事來自於漢斯・克里斯汀・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主角是一個被人丟進垃圾堆的茶壺,正在抱怨人類對它有多殘忍——手把一斷,人類就把它給扔了。但如果他們不要那麼吹毛求疵的話,它其實大可繼續派上用場。其他壞掉的物品紛紛加入茶壺的行列,開始訴說關於自己渺小一生的偉大故事。 我小時候每次聽到這些故事,都會聽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因為我深信這些物品和我們人類一樣,有自己的問題和情緒,也都過著某種社會生活。餐櫃裡的盤子會彼此交談,抽屜裡的湯匙和刀叉攜手成家。同樣的,動物也具有智慧和自我意識,既神祕,又與我們高度相似,並以靈性的方式相互連結。就連河川、森林和道路也是活生生的存在,他們勾勒出我們生活的空間,賦予我們歸屬感,是撲朔迷離的「空間之靈」(Raumgeist)。環繞我們四周的風景同樣富有生命,太陽和月亮也是,還有天空中的所有天體——整個可見及不可見的世界,全都是活的。 我是何時開始感覺不對勁的呢?我企圖找出生命中的那個時間點,彷彿按下某個開關一樣,一切突然變得不同,變得單一,許多細節和奧祕也流失了。世界不再呢喃細語,轉而被城市的喧囂、電腦的低鳴、飛機從頭上呼嘯而過的轟隆聲,以及來自資訊汪洋、令人疲憊的白噪音所取代。 從生命中某個階段起,我們開始用碎片化的方式理解世界,將所有事物當成一個個不同的星系分開看待,而我們置身的現實也不斷坐實這個想法:醫生依照專科診治我們,稅收與鏟除通勤路上的積雪無關,午餐與大型牧場無關,我新買的上衣和亞洲某個老舊工廠無關。萬事萬物都是獨立的,各自活在自己的小宇宙中,並無絲毫關聯。 為了能更輕鬆應對這一切,我們被冠上數字、名牌、名片和粗糙的塑膠證件,試圖限制我們僅能取用偌大整體中的一小部分,而我們甚至早已無法看見那個整體。 世界正在死去,而我們沒能察覺。我們沒能發現世界正在變成物品和事件的集合,變成一處死寂的荒原,我們在荒原之上寂寞又徬徨地移動,被某人的決定牽制,任憑費解的命運擺布,成為歷史和機運這雙大手下的玩物。我們的靈性不是消失,就是變得膚淺又流於形式。再不然就乾脆開始追隨簡單明瞭的法則——物理的、社會的、經濟的——這些把我們當殭屍一樣操縱的法則。而在這樣的世界,我們的確是殭屍沒錯。 這就是我為什麼嚮往另一個世界,茶壺所在的世界。 5 我一直以來都對彼此相互連結、相互影響的系統特別著迷,我們通常很少主動意識到這些系統,總是偶然發現,以為是命運的交會,或是驚喜的巧合,我在《雲遊者》中探索過這些橋梁、螺帽、螺絲、焊接點和轉接器的存在。我對事實的關聯很感興趣,也喜歡找尋規則。我相信,作家的心智基本上是綜觀整合的心智,固執地收集所有微小的碎片,嘗試將它們再次拼湊起來,造出一個完整的世界。 我們該如何寫作,我們該如何建構故事,才能造出這碩大無朋、如星群般浩瀚的世界? 當然,我很清楚我們已經回不去以前那種故事,那種用神話、預言、傳說來表達世界的故事,那些口耳相傳、讓世界得以存在的故事。今日的故事必然更加複雜,維度層次更為多樣;畢竟,我們的確比以前懂得更多了,也知道看似遙遠的事物間其實存在著不可思議的關聯。 讓我們來回顧歷史上的某個時刻。 西元一四九二年八月三日,一艘名為聖瑪利亞號(Santa Maria)的小型帆船預計從西班牙帕洛斯港碼頭啟航。這趟航程的指揮官是克里斯多福・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陽光明媚,水手在岸邊來回奔波,工人忙著把最後一箱補給品裝上船。天氣炎熱,但有一縷微風從西邊吹來,緩解了送行家屬的難受。海鷗趾高氣揚地在登船板上來回踱步,密切關注著人類的一舉一動。 我們如今穿越歷史看到的這一刻,最終導致近六千萬美洲原住民中的五千六百萬人死亡。在當時,這占了世界總人口的十分之一。歐洲人不經意地帶去了致命的禮物——當地居民無力抵抗的疾病和細菌。甚至,也帶去了無情的壓迫和殺戮。滅絕行動持續了好幾年,徹底改變了這塊土地的自然環境。原本田地上精心灌溉的豆類、玉米、馬鈴薯和番茄被野生植被所取代。短短幾年間,近一億五千萬英畝的耕地就變成了叢林。 隨著自然環境再生,植被消耗了大量的二氧化碳,減緩了溫室效應,進而使全球氣溫下降。 這是解釋十六世紀晚期小冰河期起因的眾多科學假設之一。而這個小冰河期,則為歐洲帶來一段長期降溫的氣候。 小冰河期徹底改變了歐洲的經濟型態。接下來的幾十年間,漫長的嚴冬、涼爽的夏季、劇烈的降水量導致傳統農業產量下降。在西歐,小家庭再也無法以務農來自給自足。一波波饑荒襲來,農業不得不開始走向專業分工。英國和荷蘭是受這波降溫衝擊最深的國家;他們的經濟體系再也無法倚賴農作,於是開始發展貿易和工業。暴風雨的威脅促使荷蘭開始填水造陸、築建圩田,將沼澤地和淺水海域轉作陸用。鱈魚活動範圍的南遷雖然使斯堪地那維亞半島損失慘重,卻造福了英國和荷蘭——兩國的航運及貿易實力開始急速發展。大幅降溫所帶來的切身之痛,斯堪地那維亞國家最有感。格陵蘭島和冰島的聯繫被切斷,酷寒的冬季使農作歉收,多年的糧食短缺與飢荒接踵而至。因此,瑞典將貪婪的目光投向南方,出兵波蘭,結凍的波羅的海也讓大軍輕易挺進,之後更捲入歐洲的「三十年戰爭」(Thirty Years’War)。 科學家一直在努力深入理解我們的現實,結果顯示, 我們的現實是由一串相互連貫、密集交織的影響構建而成的。這番現象,僅僅用我們熟知的「蝴蝶效應」來形容是不夠的,也就是所謂細小的改變足以在未來引發規模極大的、一連串不可預測的結果。如今,我們面臨的是無限隻蝴蝶、無限雙翅膀,永不停歇地振動著——形成一道強大、穿越時空的生命浪潮。 我認為,「蝴蝶效應」概念的出現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終結,我們不再堅定不渝地相信自己的影響力和控制力,以及生而為人的優越感。意識到這點並不會奪去我們創造、克服以及發明的能力,而是說明現實比我們人類至今所想像的更為複雜,而我們僅僅只是過程中的一小部分罷了。 有越來越多的證據證明,這個世界上存在著某種壯觀的、有時令人大感意外的關聯。 我們——人類、植物、動物、物品——全都沉浸於同個單一空間,受物理法則掌控。這共同空間有自己的型態,在空間中,物理法則塑造出無數的形式,彼此之間的關聯能無止境地連續下去。我們的心血管系統就像河川流域,葉片構造就像交通運輸系統,星系的運行就像洗手槽中下旋的渦流。社會發展的方式與細菌攻城掠地的形式相仿。從微觀到宏觀,都在在揭示了無窮無盡的相似性。我們的言論、思想和創造力並非獨立於世的抽象之物,而是屬於世界變幻不息的過程,在另個層次上的一種延續。 6 我一直在想,今日的我們是否可能找出一種新的故事基調,既普世、全面又共融,既師法自然,又脈絡豐富,同時還易於理解。 有沒有可能存在一種故事,能夠打破封閉不語的自我牢籠,揭示一個更寬更廣的現實,並充分展現其中的相互關聯?如此一來,我們就有機會避開常見的、顯而易見的、沒創意的陳腔濫調,轉而以非中心的、遠離中心的角度去看待事物? 令我高興的是,文學奇蹟似地保留了展現各式怪癖、幻覺、挑釁、諧擬與瘋狂的權利。我嚮往一種更高、更廣的觀點和視野,那裡的脈絡遠遠超越我們所能想像。我嚮往一種語言,它能表達出最模糊的直覺,我嚮往一種隱喻,能突破所有的文化差異。而最後,我也嚮往一種類型,既懂包容,也敢踰矩,並且同時深受讀者喜愛。 我也嚮往一種新型敘事者的出現——使用「第四人稱」(fourth-person)的那種。「第四人稱」當然不會只是一套文法結構,而是能廣納每個角色的觀點,同時又能從每個人的視野中跳脫出來,看得更多、更廣,而且足以忽略時間。是的,沒錯,我認為這種敘事者是可能存在的。 你是否曾好奇過《聖經》裡那位非凡的說書人是誰,是誰在大聲呼喊「太初有道」(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當秩序從混亂中造起,是誰描述了世界的起源,描述它誕生的第一天,是誰在追蹤宇宙初始的變化,清楚神的想法,理解祂的擔憂,並且沉穩地大手一揮,在紙上寫下這無與倫比的句子:「神看著是好的」(And God saw that it was good)?他是誰,是誰知曉神的想法? 撇除神學上的疑惑不談,這神祕又溫柔的敘事者足以被視為意義非凡的奇蹟。這是種觀點,一種能俯瞰世間萬事萬物的視角。這樣全知全視的視角認定了一件終極事實,那就是一切事物皆相互連成一個單一整體,即便有些關聯我們尚未察覺。全知全視也意味著要為世界負起一種截然不同的責任,因為顯然每一個「這裡」的行為必定會連結到「那裡」,世界一端做的決定會影響另外一端,「我的」和「你的」之間的區分變得有待商榷。 因此,最好的做法或許是真誠地說故事,好在讀者心中喚起一種整體意識,激發讀者的能力,讓他們能用碎片拼湊出全貌,並且得以在一粒粒微小的事件中發現整座星群。去說一個故事,用以明示所有人、事、物都沉浸於一個共通的概念之中,而每一次的物換星移都使我們一遍遍地在腦中形塑這個概念。 文學的力量足以做到。我們應該放下過度簡化的文學分類,例如純文學與通俗文學、流行與小眾之分,對於類型也不應太過拘泥。我們應該放下「國家/民族文學」的定義,因為文學本是個宛如「一體世界」(unus mundus)概念般的單一宇宙,同時也是一種共通的、心理上的現實,人類的經驗在此合而為一。「作者」和「讀者」扮演的角色同樣重要,前者奮力創造,後者持續詮釋。 或許我們應該相信碎片,因為正是碎片創造了星群,才能以更多維複雜的方式描述得更多、更細緻。我們的故事可以無窮地一則則串連下去,不同故事中的主要角色也能互相打交道,創建新的關連。 我認為,我們至今所理解的現實主義(realism)即將被重新定義,轉而尋找一個新的概念,能讓我們打破自我的限制,並且穿透我們用來認識世界的玻璃螢幕。因為如今,是媒體、社交網站以及網路與我們之間的間接關係在滿足我們對現實的需求。或許,無可避免地,在前方迎接我們的是種新的超現實主義(neo-surrealism),一些不懼怕悖論的嶄新觀點,這些觀點視簡單的因果關係為過時之物。的確,我們的現實早已成為超現實。我十分同意,在新的知識脈絡下,許多故事需要重寫,必須向新的科學理論取經。但我同時也認為,持續地向神話借鏡、乃至和整個人類的幻想世界對話同等重要。回歸神話簡潔的結構,能為我們當今曖昧模稜的處境帶來穩定的感覺。我相信神話是心靈的棟梁,它的影響力或許會被低估,卻不可能被忽視。 毫無疑問,不久後將出現一名天才,他將能建構一個截然不同的、迄今仍無法想像的敘事,能夠廣納所有重要的事物。這種說故事的方法絕對會改變我們;我們會拋棄舊有的、狹隘的觀點,轉而欣然擁抱那些其實存在已久,我們卻始終忽視的新事物。 在小說《浮士德博士》(Doctor Faustus)中,托馬斯・曼讓他筆下的作曲家創建了一套足以改變人類思考模式的音樂形式。但他沒交代這套音樂的來歷,只針對曲子「聽起來可能是如何」提出一種想像。或許,這正是藝術家這個角色的本質——去預示某種可能存在的事物,使其能被人們想像。而「被想像」,正是存在的第一階段。 7 我寫虛構的故事,但我寫的故事從不只是恣意捏造。寫作的時候,我必須去感覺體內所有的一切。我必須讓書中出現的所有生命和物體穿過我,所有人類與超越人類的,所有生物與沒被賦予生命的。我必須用最肅穆的態度仔細檢視每一樣人事物,在體內賦予他們人性,將他們擬人化。 這正是拜溫柔之賜——因為溫柔是賦予人性、傳遞情感的一門藝術,所以才能無止境地覺察相同之處。創作故事,就是不斷創造生命,透過人類的經驗、人類所歷經的狀況和人類的記憶,為世界上每個微小事物賦予生命。溫柔使所經之處通通擬人化,讓發聲成為可能,提供了萬事萬物所需要的時間和空間,好讓他們來到這世上,好讓他們被表達出來。都是多虧了溫柔,茶壺才能開口說話。 溫柔是愛最謙遜的形式。它不在經文和教條中,沒人以它宣誓,也無人援引。它沒有特殊的標誌或象徵,也不會導致犯罪,或是挑起妒忌。 它在我們每次仔細且用心觀察另一樣人事物時出現,觀察某樣「自我」以外的東西時。 溫柔是自發而無私的;遠遠超越同理心等類似情感。它是種意識,是也許略帶憂慮地一起分擔命運。溫柔是深深關心另一樣人事物,關心它的脆弱、它獨特的天性、它無法逃避的苦難,以及在歲月面前的束手無策。溫柔能感知到我們之間的羈絆,感知到我們的相似與相同。溫柔是種觀看的方式,讓世界看起來是活的、有生命的、互相連結、相互合作的,彼此依賴著彼此共生。 文學建立於溫柔之上,溫柔對待任何自己以外的事物。溫柔是小說最基本的心理機制。多虧了這項神奇的工具,這項人類最精密複雜的溝通方式,我們的經驗得以穿越時間,碰觸到那些尚未誕生、但總有一天會回到我們筆下的人,回到筆下那些關於我們自己、也關於這個世界的故事之中。 我對於這些人的生活會是怎樣的光景,或是他們會成為怎樣的人毫無概念。我時常懷著愧疚和慚愧之心想著他們。 為了拯救世界,我們正在設法緩解氣候變遷、遏止政治危機,這些都不是平白無故發生的。我們時常忘記,這些問題並不是上天注定的結果,或僅僅是命運的一個轉折,而是一些特定的行動和決定造成的——經濟的、社會的、或是更普世性的層面,例如宗教。貪婪、不尊重大自然、自私、欠缺想像力、無盡的競爭和缺乏責任感,這些因素讓世界淪落為一個物品,可以被碎成小塊、被消耗殆盡、 被消滅。 這就是為什麼我深信我必須繼續說故事,把世界說成像是一個活生生的個體,在我們眼前持續變幻生長,而我們則是這個世界中,既渺小、又強大的一分子。 (本篇致詞獲諾貝爾基金會授權同意大塊文化翻譯繁體中文版) © The Nobel Foundation 2019 —— 艾平(本篇譯者) 臺灣高雄人,國立臺灣大學國際企業學系畢,倫敦大學金匠學院性別研究碩士。喜歡為故事服務。

作者資料

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

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波蘭當代最受歡迎的女作家之一,在2018年榮獲最高榮譽諾貝爾文學獎肯定。評審讚言:「她在敘事想像上充滿百科全書般的熱情,代表著一種跨越邊界的生活方式。」 朵卡萩讀大學時主修心理學,畢業後曾擔任臨床醫師,後來從事寫作,但她自認是榮格的信徒,常以這位心理學大師的理論來激發自己創作。朵卡萩在1989年出版第一本作品詩集《鏡中城市》(Miasto w lustrach),四年後首部小說《書人的旅程》(Podróż ludzi Księgi)問世,博得廣泛的好評。1996年出版《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後,朵卡萩聲名大噪;2002年以《收集夢的剪貼簿》贏得德國Brücke Berlin Preis文學殊榮,本書並在2004年入圍國際都柏林文學獎決選。 2007年出版的《雲遊者》是一本以旅行為主題的短篇小說集,朵卡萩運用自傳、人物側寫、虛構故事、歷史事件、書信、語錄等不同的寫作形式,靈活展現旅行的不同面向。《雲遊者》在2008年獲得波蘭最重要的文學獎項尼刻獎評審團獎;英語版問世後,在2018年獲得曼布克國際文學獎肯定。 朵卡萩目前出版十八本作品,已被翻譯為三十七種語言,並經常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舞台劇。

基本資料

作者: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 譯者:鄭凱庭 出版社:大塊文化 書系:to 出版日期:2023-01-17 ISBN:9786267206591 城邦書號:A1400690 規格:平裝 / 單色 / 392頁 / 14cm×2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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