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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內文試閱
27
Above GroundZero
「根據中央氣象局資料,輕度颱風艾瑪中心於十八日晚間十時許於宜蘭登陸後,歷經短暫滯留,隨即加速往北北西方向前進,並於十九日凌晨二時於基隆市出海,於台灣陸地僅停留約三小時,強度並已減弱為熱帶性低氣壓。目前除了東北角一帶雨勢稍大之外,台灣其餘各地並未見及較強風雨,截至目前為止,亦無任何災情傳出……
「本台將為您持續更新颱風動態。敬請繼續關注。現在為您播報下一則新聞……」
林群浩將廣播音量關小,將車停在福隆火車站前。
「雨不大,你不用送我了。」小蓉打開車門,打傘。「我先去買早餐吃。」她向林群浩擺擺手。「別擔心,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嗯,byebye。」擋風玻璃上,雨刷刮擦出澀膩的聲響。像一幅筆觸清柔但色調陰暗的水彩畫,林群浩看著小蓉被雨幕暈染的背影步入東北角冬日百無聊賴的緻密細雨之中。
他隨即掉轉車頭,向廠區前進。
西元二○一五年十月十九日。週一。早晨九時二十七分。林群浩的車在核四廠區門口被警衛擋了下來。
「林先生,」警衛檢查了他的證件,將證件遞還給他:「您今天可以先休假了。」
「什麼?」
「商轉時程臨時延後了。」警衛向他說明:「長官特別交代,因為商轉時程臨時決定延後,所以不需要那麼多工程師的人手。他們給了我一份list,您在名單上。您今天可以先休假了。」
「為什麼?」林群浩一頭霧水。「怎麼可能?你開玩笑吧?哪有這種事?商轉時程怎麼可能臨時延後?為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警衛聳聳肩。「是颱風天的關係吧?他們可能覺得應該小心點;而且今天都停班停課了不是嗎?」
「不可能啊。怎麼回事?我問問看。」林群浩滿腹狐疑,拿起手機,這才發現有三則未讀簡訊。他旋轉方向盤,打了個圈,將車暫停至路邊,開始查看簡訊。
前兩封簡訊直接來自陳弘球主任。首封簡訊表示,已接到來自廠方高層指示,暫時延後商轉,且雖則風雨不大,但新北市政府已宣布停班停課;又由於商轉時程延後,廠內人員充足,請林群浩直接休假,返家靜待後續指令即可。而第二則簡訊則直接表示,「你們休假,但我會進廠,掌理相關事務,一切順利,勿念。」
第三則簡訊則來自菜頭:
你今天會進廠嗎?有意外休假嗎?我覺得很奇怪!
這麼說來,菜頭也休假了?
確實很奇怪啊。只是個輕度颱風,現在甚至已減弱成熱帶性低氣壓,而風雨也並不大。事實上,除了今日凌晨極短暫的暴雨時刻之外,這颱風也不像是個颱風。雨是下的,但風勢並不強。再者,由「起動測試」邁入商轉階段是核電廠正式服役的重要時刻(尤其在核四經歷如此多波折之後),但由於已然歷經先前高功率運轉的起動測試,就反應爐反應的技術層面而言,這和商轉差別並不很大,怎麼可能就為了一個小颱風而臨時喊停?
這太奇怪了。
雨點擊打在車頂。林群浩回了菜頭簡訊(「對,怎麼回事?你也休假了?」),沉思半晌,終究發動車輛,掉頭離開。
只能遵照指令先回家了。或許媒體上會有些別的消息?
西元二○一五年十月十九日。早晨十時二十六分。林群浩回到家中,丟下雨傘,脫下溼了半邊的襯衫,將方才在便利商店採買的一大袋泡麵零食餅乾啤酒飲料等雜物放在桌上,換上居家T恤和長運動褲。
他從袋中拿出一罐台灣啤酒,拉開拉環;一面按下遙控器開關,轉至新聞台。
「各位觀眾,記者現在所在位置為基隆和平島。」女記者穿著雨衣。「我們知道,輕度颱風艾瑪,其中心已經在今日凌晨由此處附近出海,此刻並已轉弱為熱帶性低氣壓。目前台灣本島全島大概都已脫離暴風半徑,但各位觀眾可以看到,目前海邊風浪還是不小,但雨勢並不很大,在記者身後,甚至還有許多釣客來到這裡,非常勇敢地站在堤防上──」
林群浩喝了一口酒,轉台。「……最新消息是,台電宣布,原本預訂今日中午開始商轉的核四廠,因颱風因素,為確保絕對安全,……」林群浩放下啤酒瓶。一圈水痕在桌面浮現。窗外天氣陰霾,海風像一雙看不見的手搖晃著那空間中的虛空。「目前為您插播臨時記者會畫面。郎平──」
「是的,主播,記者目前正在台電記者會現場,稍早台電總經理和核四廠長已經相繼提出說明。我們現在為您訪問到核四副廠長黃立舜先生。黃副廠長,可否請您為我們再說明一次核四商轉延後的狀況?」
「好的,各位朋友大家好。」黃立舜的眼神在攝影鏡頭和記者之間來回逡巡。「商轉延後的原因很單純。因為颱風來了,顧慮到廠內同仁上班的安全問題;加上之前起動測試期間我們人員調度上有些吃緊,第一天商轉所需要的工程人員會特別多,為了確保絕對安全,綜合各種考量,我們決定延後商轉。只是延後兩天,目前預定在後天或大後天就會進行原先預定的商轉時程。」
「黃副廠長,」記者追問:「這純粹是台電的決定嗎?是否有任何政治考量?」
「這是台電的決定,只有專業考量,沒有政治考量。」黃立舜微笑。
「延後商轉的決定是否有核能安全署的參與?」
「我們已取得核安署的許可。」
「賀陳端方署長是否事先知情?」
「我們一切按照規定程序進行報備。」黃立舜說:「我們是制度完善的公司。台電每一個電廠,無論是商轉、停機大檢、設備汰換,運轉測試或再起動等等,各種動作都有一定的標準作業程序。我們一切按照規定辦理,該向核安署報備的,該取得的許可,我們一樣都沒漏掉。」
「您的意思是賀陳署長對於這次的延後商轉事先知情?」
黃立舜遲疑了一秒。「呃我想是的。」
「黃副廠長,」另外一位女記者問:「但您剛剛提到的,無論是颱風登陸,或人員調度的問題,聽起來似乎都早該知道了;為什麼現在才突然決定延後商轉?」
「颱風來是臨時的。」黃立舜氣質溫文,解釋得不疾不徐;電視機前,林群浩突然有種在看馬總統說話的感覺(只差沒說謝謝指教)。「但因為這意外因素,影響了我們的人員調度;再加上內部作業程序需要一點時間。事實上我們在週六就已決定延後商轉……」
完全是一派胡言啊。林群浩想。溫文儒雅的一派胡言。商轉的人員需求他可是清楚得很。現在既已進入高功率運轉階段(而且好一陣子了),商轉的人力配置和高功率運轉的人力配置根本不可能有太大差別。如果說真有什麼差別,那也不該是來自工程部門,而應當是公關部門。商轉誠然不是小事,但以工程角度而言,此事的儀式性成分較大;換言之,那是因為安全問題受到長期質疑(甚至為此發動了一場公投),才使得核四商轉全國矚目。這是公關需求,不是工程需求。所以,除非──
林群浩打了個冷顫。除非,是高功率運轉本身出了問題……
他愣了幾秒,隨後回過神來。不行。事有蹊蹺,還是多少打探一下狀況吧。
林群浩站起身,拿起手機,撥給菜頭──
通話中。
撥給陳弘球主任──
無人應答。
林群浩打開冰箱(二○一五年十月十九日早晨十時三十五分),探頭想找些東西吃。他翻翻弄弄,拿出兩個保鮮盒又放回去;打開一個塑膠袋又收起來。他關上冰箱門(二○一五年十月十九日早晨十時三十六分),走向窗前。雨勢全無變化,不大不小,厚重的雲層沉甸甸壓在他心頭,氣味鹹腥的濃霧正蹲踞在這荒僻海濱小村的上空。在人類文明無所著力之處,自然正展現著它主導性的威力。
林群浩在室內踱步,而後再度拿起手機。他再次撥給菜頭(早晨十時三十七分五十秒)──無人應答。撥給康力軒(十時三十八分四十秒)──無人應答。撥給陳弘球主任(十時三十九分二十五秒)──無人應答。他第三次撥給陳弘球主任(十時四十分十秒)──無人應答。第四次撥給陳弘球主任(十時四十一分十秒)──正在等待應答時(話筒中嘟嘟嘟的音響),他忽然收到菜頭傳來簡訊(十時四十一分二十五秒)──
空白。
空白簡訊。一個字也沒有。但確確實實是菜頭所傳來的。
林群浩立刻回撥給菜頭。他一面聽著那電視上聒噪的語音(它們在林群浩身後慢慢退遠,成為當下眾多無關緊要的細節,成為數年後他強迫症般回憶,求索,如煙霧般捉摸不定,在他脊骨與腦迴深處熾烈焚燒永不熄滅的神祕訊息),一面聽著手機中傳來的答鈴聲響。
無人回應。
林群浩掛斷手機。風雨已逐漸歇止。天光在雲幕身後漸次轉亮。林群浩站到窗前,感覺有些迷惘。一夜之間,地面上四處散落著樹木殘斷的枝椏。風勢大幅減弱,海的溼黏已然淡去,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枝葉初萌或新剪的氣息,宜人的清香。遠處,雨霧中,少許陽光自雲層的破口處射出,幻變著自身微弱的光影。
林群浩關上窗戶,環顧四周。他沒開燈。或許是因為窗簾或其他物事的遮掩,空間中光色稀薄,這清冷的小室被敷上了一層黃昏般的暗色調。紅色小沙發上散落著他自己的衣物,小蓉的衣物(鵝黃色冬季毛呢大衣,薄外套,薄襯衫,平口蕾絲背心,牛仔短褲──他們昨夜才在這沙發上做愛,上星期和上上星期也是;她在他肩頭留下齧咬的齒痕,那美麗而寧靜的痛覺持續吸吮著他的皮膚),小桌上的螢綠色銀行燈和書本,鬧鐘,床鋪上的皺褶,花朵,人形與人形擁抱的痕跡;而牆上,掛畫裡的女人被包裹在幸福而華美的永恆光暈之中,金箔的顏色──Klimt的〈The Kiss〉。那是小蓉特地從德國帶回來送給他的。
這是林群浩對這小室最後的記憶。
32
Above GroundZero
「是是,您好。」劉寶傑接起電話,沉默數秒。「啊,這樣嗎?好,我知道了。」會議室內,他轉身踱步,面向落地窗。「沒問題的,讓他好好休息。嗯,是,祝他早日康復。」
西元二○一五年十月二十日。中午十二時五十三分。台北內湖。壹傳媒集團總部十二樓會議室。北台灣核能災變後第一日。落地窗外,一幢幢玻璃帷幕大樓像胡亂生長的夢的枝椏,資本主義忽隱忽現的透明骨骼。掛斷電話後,劉寶傑站到窗台前,一時之間竟有些恍惚。直到助理喊他他才回過神來。
「劉先生。劉先生!」
「噢對,麗梅你來了。你先坐吧。」劉寶傑說:「我們等一下燦洪。今天奕勤請病假,不會過來了。」
「是噢?」麗梅皺眉:「怎麼了?」
「他女朋友剛剛打他的手機來,說他從昨晚開始就頭昏,今天早上暈眩到站都站不穩,先去看病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原因不明嗎?」
「看了病才知道吧。我們又不是醫生。」劉寶傑搖搖頭。「但我想就是暈眩,應該也沒什麼大礙吧……」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一位年輕男子提著個公事包匆匆走入。「對不起,我有點遲到──」
「沒關係。OK,人到齊了。那我們開會。」劉寶傑看了燦洪一眼。「奕勤今天請假。」
「噢……好……但怎麼回事?」
「病假。」劉寶傑簡短回應。「好,今天晚上當然是做核四事故。常態性的來賓不調整的話,我們還有三個名額。」他一向對自己的迅速俐落頗為自得。「你們有什麼好的建議嗎?」他稍作停頓。「要請宅神嗎?」
「呃,」麗梅首先發難:「我想我們的固定來賓口才都太好了,我想剩下的三位還是請些專業人士比較好?」
「麗梅的意思是嫌宅神口才太好嗎?」燦洪笑起來。
「應該是說……」麗梅分析:「我的意思是,今天這主題是會讓觀眾感覺有距離的,是有專業成分的;如果講得過順,可能會有種沒說服力的感覺……」
「但我們的固定來賓也都是這樣啊?」燦洪說:「馬西屏不也口才很好?」
「就是因為常態性來賓已經都這樣了,所以才需要平衡啊。」麗梅皺起眉頭露出嫌惡的表情。
「麗梅說得有道理。就先別請朱學恆了。」劉寶傑很快下了指令。「反核團體那方面請一個吧?」
「我可以直接跟綠盟聯絡。」麗梅說:「他們派的人,口才都還不錯,而且不用幫他們準備資料。他們自己會準備得很好。」
「等等。」燦洪舉手。「我有一個提議。我覺得我們可以問問看那些知名度比較高的反核藝文界和電影界人士。他們不常上談話性節目,這樣有新鮮感。」
「比如說誰?」劉寶傑問。
「比如戴立忍、小野、楊雅喆、柯一正、吳乙峰這些人……」燦洪說:「很多人可以請呀。戴立忍還跑去台電的記者會抗議不是嗎?」
「嗯……」劉寶傑沉吟。「是有新鮮感,但……」
「我們可以請請看,但我猜他們不見得會接受。」麗梅說:「你看他們做的『不要核四、五六運動』,持續了那麼久還默默在做,每週五晚上在自由廣場搭他們自己的肥皂箱。請他們的話,我想他們或許都說得出一番道理;但他們重點在堅持自己的信念,感覺上也不見得那麼願意上節目……」
「而且他們口才不一定好。」劉寶傑沉思半晌。「應該說,不見得不好,但不一定適合我們節目的節奏。他們或許適合那些氣氛更輕鬆、節奏更舒緩些的節目。我想還是請環團的人好了。節目效果應該比較確定。」
「是。」燦洪和麗梅都點點頭。
「好。那這方面就麻煩麗梅負責。」寶傑說:「那接下來就是執政黨反對黨立委各一?」
「合理而穩重的組合。」燦洪說:「我建議──」
寶傑手機響起。他接起電話,以眼神向兩位助理示意,推開門踱了出去。
燦洪和麗梅對看了一眼。隔著門板,他們聽見老闆的聲音。「我不是叫你不要再打來了嗎?我在工作!──噢,是……抱歉抱歉,不好意思,我弄錯人了。嗯……噢,這樣嗎?你說……嗯,嗯。不會,我這邊沒聽說。(沉默數十秒)是嗎?……你是說,台北市也有狀況?可是……(沉默數十秒)噢好,我了解了。嗯,是……所以?你現在過來嗎?那你現在就過來?嗯……我知道。真的很謝謝你。好,好,那我們繼續開會。等你。bye。」
劉寶傑回到會議室,一臉疲憊地將手機丟在桌上。午後,窗外陽光燦爛,淡藍色天光洶湧漫淹進室內。氣溫宜人,晴日美好,然而整座城市浸泡在躁動的氛圍之中,像是某個隱密存在於地底三十年的地下社會(一個對反顛倒於現世的,未知的鏡像世界)即將被一百八十度翻轉浮現一般。
(寂靜的會議室裡,劉寶傑彷彿聽見那翻轉中的地下社會機械作動,齒輪卡榫齧合旋轉的聲響。嘎吱。嘎吱。喀啦喀啦喀啦──)
劉寶傑走向飲水器,按滿一杯水,喝掉,再按滿一杯水,再喝掉,而後把紙杯捏扁,丟進垃圾筒裡。
「慘了。」他兩手撐在桌上,歎了一口氣。「可能不只是廠區內事故。醫院和診所都有異常現象。貢寮當地有消息,出現大批病患,輕者頭痛,重者嘔吐、掉髮、腸胃出血。台北市也有類似消息,但可能因為台北市人口太多,狀況不明確。新聞部已經在做新聞了。我剛剛拜託林之龍副理過來跟我們說一下情形。」
會議室中一片靜默。空調氣流嘶嘶作響。彷彿某種巨獸體內臟器祕密搏動的音頻。
「可是……」燦洪遲疑:「核安署說,到目前為止各地的那些輻射偵測器的數值都是正常的?」
寶傑搖搖頭。「不清楚。不知道為什麼。但林副理說貢寮當地有異常狀況是真的,而且都是廠區外的異常狀況。」
又是一片靜默。
「好吧。」寶傑慢慢地說:「那──我們好好把今晚的節目做完再說吧。剛剛說到哪裡?」
「執政黨和在野黨立委各一。」麗梅下意識搓了搓手。「怎麼有點冷?空調有問題嗎?」
沒人理她。「請黃宏屏和林國棟?」燦洪接口。
「好,就敲他們兩個。」
這時突然有人敲了敲門。
「請進。」劉寶傑喊。
林之龍副理推門進來。「燦洪,麗梅,你們先去敲通告無妨。」劉寶傑說:「林副理,謝謝你過來,這邊請坐。」
「不會,寶傑你客氣了。」林副理脫下西裝外套。「先開電視吧,你們怎麼沒在看?傷者多加了一個。大家都已經開始播了。」
寶傑按下電視開關,轉了幾個台。大致上用的都是署立基隆醫院或北海岸台大醫院金山分院的畫面。內容大同小異,無非是說,自昨日下午伊始,北海岸、東北角一帶便陸續有眾多民眾到院就診,均主訴頭痛、嘔吐或鼻血不止、腸胃出血之類的症狀,病因不明,也因此難以採取明確醫療措施,僅能針對症狀本身進行投藥緩解云云。
「台北市內也有狀況。」林副理補充。「跑醫藥線的記者和醫師聊過了。醫師認為這類症狀確實有增加的現象,而且同樣原因不明。但以台北市而言,增加的狀況不如東北角或北海岸一帶來得明朗……」
「林副理,你說官方公布的傷者名單有變動?」
「對,多了一位叫陳弘球的。據我們了解是台電內部的資深工程主任。所以現在官方的正式傷者是八位。」
「好。這和廠區內或廠區外的事故範圍可能沒有直接關係。但問題是……」劉寶傑思索半晌。「我想,要確認輻射汙染的範圍其實沒那麼困難。」他稍停。「咦,我們可以自己測輻射呀。為什麼不請我們的記者自己去測輻射?先不要管什麼台電或核安署的數據,我們用自己的蓋格計數器自己測,不行嗎?」
「那當然。」林副理回應。「已經派人去調了,現在可能已經送到當地交給記者了。」
「噢,那太好了。」劉寶傑聽到敲門聲。「──請進。」
「劉先生,」燦洪走進來。「敲不到那兩個立委的通告。」
「怎麼會敲不到?我們還滿常請他們的呀?」
「有聯絡上他們的辦公室助理。」燦洪說:「但助理找不到他們。兩位委員都是。而且都說今天早上就沒看到委員進立法院了。」
「黃宏屏和林國棟都是?」
「對,兩位都是。」
寶傑看了林副理一眼,眼神中滿是疑惑和恐懼。他拿下眼鏡,雙手搓了搓臉。「麗梅,我們之前是不是跟核安署的窗口也有聯絡過?是你聯絡的嗎?」
「是。有位主任祕書楊辰嘉先生來上過我們節目。」
「那你先去聯絡一下核安署,問他們要不要派人來上節目。」
「好。」
劉寶傑再度拿起遙控器,焦躁地在幾個新聞台之間轉來轉去。這時新聞部林副理的手機響了。他開啟通訊軟體,刷了刷螢幕。
「怎麼了?」寶傑問。
林副理將手機推了過去。「你自己看。」
畫面是張照片,北海岸一支不知立於何處的輻射偵測器,數值清晰可見。背景則是「新北市立福連國民小學」正門口。隔著低低十幾座平房(一座濱海小漁村),遠處平躺著大片蔚藍的海。浪花在慢動作的時光與空間中凝止。
「再看下一張。」林副理說。
劉寶傑刷動螢幕,頓時臉色一片煞白。那是一個小型蓋格計數器的數值顯示。
「這也差太多了……」他的手指顫抖起來。
「沒有什麼可以相信的了。」林之龍副理站起身,穿上西裝,慢條斯理地將手機放進西裝口袋。「我得走了。」他抬頭,雙眼泛紅。「我做新聞二十年了。我……我沒想到我會遇到這樣的事。」他看著地面,稍停半晌。「寶傑,你也走吧。多留無益。」他轉過身,逕自打開會議室的門走了出去。
劉寶傑將臉埋入雙掌之中。半分鐘後,麗梅拿著手機走了進來,嚇了一跳。「劉先生。劉──先生,呃,你還好嗎?」
他抬起頭。「怎樣?」
「核安署那邊說沒辦法。」麗梅說:「他說他們沒時間。」
「好,我知道了。」他再度將臉埋入手中。
半晌後,劉寶傑放下手掌。兩位助理訝異地發現他淚流滿面。霜雪侵蝕了他的鬢髮。他臉頰浮腫,眼圈泛黑,彷彿一瞬間老了十歲,變成了另一個人。
但他卻突然笑出聲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笑了又哭,邊哭邊笑。「我,我真希望我們今晚可以再來討論外星人。」
33
Above GroundZero
「對不起,真的沒有了,我們從早上調到現在了還是調不到貨。」房真雯說。她穿著橘色套裝站在櫃台裡,不斷向顧客道歉。
西元二○一五年十月二十一日。下午四時五十四分。台灣桃園機場免稅商店區。北台灣核能災變後第二日。
「你們庫存就這麼少?」女人嗓門大了起來。她雙眼浮腫,一張白膩肥胖的臉。「國際機場欸,丟臉,你看看你們的貨架──」
「真的很不好意思……」房真雯又微微鞠了個躬。貨架上確實空空如也。據說從今日凌晨開始,機場便湧入大批逃難人潮,所有免簽證國家班機全數客滿;連帶使得他們這些賣台灣名產的小店(他們賣的是鳳梨酥芋頭酥雪花酥鳳眼糕之類的點心)一瞬間全被掃得一乾二淨。店長打電話調貨,通路不是沒人接就是說自己也缺貨。
「搞什麼東西!」女人板著臉低聲斥罵,但並未多作逗留。她很快拖著行李離開了免稅商店。
房真雯鬆了一口氣。現在整間店空蕩蕩,他們生意已完全不用做了。應該很久才會出現一次像這樣不死心的客人吧。她喝了口水,看見同事蕙蕙走了回來。
「欸,通關那邊又有人在吵架欸。」蕙蕙說。
「今天不是吵好幾次了嗎?」
「這次的好像不一樣,是媒體跟旅客在吵架。」
「媒體?」房真雯說:「媒體吵什麼?喔,是名人旅客嗎?哪個明星?」
「不知道。」蕙蕙聳肩。「但好像是明星沒錯。你有興趣嗎?你去看啊,我幫你顧店沒關係。不會有客人啦。我現在只擔心晚飯沒得吃──」
「好噢。謝謝你。」房真雯捏了捏自己的肩頸。「那我去偷懶一下。對了,我想買飲料,你想喝什麼嗎?」 「不用了。」蕙蕙擺手。
房真雯上了個廁所,買了杯觀音拿鐵,好奇地走至近通關處。遠遠就聽見人群的叫嚷。海關亂成一團已非新鮮事,但第一次聽見那麼激烈的爭吵。只見一群媒體記者圍著五位西裝筆挺的男人,十幾支麥克風全杵在五人胸前。但五人並未全然停步,一群人以極緩慢的速度向前推進。
「你可以就這樣走掉嗎?」有人高聲叫喊。「部長,台電也歸經濟部管轄,核四出事了,你打算一走了之嗎?」
哎呀不是明星嘛。原來是政治人物。
「我已經重複很多次了。我不是一走了之。」戴墨鏡的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架。深灰色亞曼尼西裝,整齊的油頭,白皙的臉上兩道法令紋深痕。「我們這趟考察行程是半年前就安排好的,各位不需要過度解讀……」
「部長您沒有說實話吧?」「部長,核四出事了,您不留下來坐鎮指揮嗎?」「部長!核災的原因是全廠斷電嗎?現在我們採取的措施是什麼?」「部長,這次考察,您的家屬也要一同前往嗎?」「部長,部長!」
「對不起,我已經站在這裡回答你們很久了。」經濟部長面露不悅。「你們可以讓條路給我嗎?」
「曹委員!請問你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跟部長一起出國考察?不能緩一緩嗎?」曹委員跟在部長身邊,同樣戴著墨鏡,白色夾克裡簡單的條紋polo衫。他的身材比部長小上一號。「曹委員,北海岸不也是您的選區嗎?」「委員,您知道有許多北海岸的鄉親疑似受到輻射感染嗎?」「委員!您和之前一起上motel的季小姐還有聯絡嗎?」
「部長剛剛解釋過了。」曹委員瞪了記者一眼。「考察行程半年前早已排定。我是經濟委員會召委,陪同部長出國考察是理所當然的。我們所有的選民服務照常進行,我的服務處也會積極幫助北海岸鄉親。讓條路給我們好嗎?」他向前走去,伸手推開攝影機和麥克風。閃光燈此起彼落。幾位攝影記者們邊後退邊拍照,一個絆一個摔成一堆。
「朱立奇!朱立奇委員!您的服務處還有在運作嗎?」「委員請留步!」「朱委員,您的助理說不知道您要出國,為什麼會這樣?」
「部長!您知道已經有媒體拍到疑似氫爆或再臨界反應的畫面嗎?」
「據我所知,本次事故一切都還在可控制的範圍內。」經濟部長突然停下腳步,拿下墨鏡,一綹油髮垂下,細長的瞇瞇眼盯住發出質疑的記者。「輻射水外洩的範圍並不大,事態並不嚴重。我已經交代部內同仁配合台電好好處理。等到除汙完成,核四廠應該就可以申請恢復運轉。我相信謠言止於智者……」
「你睜眼說瞎話!」被質疑的記者也火了,高舉他手中的平板電腦。「部長,你看過這張照片嗎?」
房真雯踮起腳,但無法看清那螢幕上的圖樣。
部長瞥了那螢幕一眼,突然露出微笑。「你們……」他看著記者:「我想所有的公司應該都很忙吧。貴單位,也很忙吧。」部長慢條斯理地戴上墨鏡。「大家都很忙,都有許多份內的事要處理。我也很忙,我相信你們也是。散布謠言,是會有刑責的……」部長稍作暫停。媒體們全靜了下來。「Mind your own business。我個人很快就會回國。希望你們都好好照顧自己……」
部長打了個手勢,記者們讓開了一條路。一行五人隨即走向通關處。
「曹委員!曹委員,你是反對黨的委員,沒想到你跟部長交情這麼好呀?」有人高聲叫出。媒體記者們如夢初醒,又吵吵嚷嚷了起來
。 部長一行人站定,回頭向記者們揮手。他們的手上還拿著證件。房真雯突然注意到,那並不是綠封皮印有「Taiwan」字樣的台灣護照。
那是藍色小本的美國護照。
延伸內容
夏至。伊格言。魔幻廣場
◎文/小野(作家)我已經想不起來上次遇到伊格言,是在第幾集的五六運動的現場了。
到目前為止,這個反核的運動已經連續舉行二十一集了,連蘇力颱風登陸的那個夜晚,我們都還在那個廣場狂歡高歌。那些已經過去的每個星期五的黃昏和夜晚,從變幻無窮的萬丈橘色霞光,到不同層次的紫色,然後整個天空被塗抹了濃濃的深藍和墨黑,星辰倒是不多見。特別是下過雨後的廣場積滿了水,燈火輝煌的兩廳院建築的倒影常常吸引了許多攝影者的守候。鴿群不見蹤影,偶爾從自由廣場的牌樓上滴下一滴鴿糞,洩漏了他們的高處不勝寒的祕密巢穴。整個廣場都帶著魔幻般的瑰麗神祕色彩。
我就像是一個得到失憶症的人,先是想從臉書上找到伊格言,然後直接問他,我們見面是在那一次的星期五?我從臉書上的五千個「朋友」中找到了伊格言,他雙手支著那張戴著寬邊眼鏡的斯文的臉,我按了一下他的臉,忽然他就從我的「朋友」中蒸發了。我重新進到朋友裡面去尋找時,還剩四個姓伊的,我也都不認識。當初我在不知道臉書是怎麼一回事的情況下,用本名建立了臉書,然後在來者不拒的情況下,五千個朋友就滿了。然後我陷入了一場生活中原本不必要忍受的災難中,和一點點的驚奇和欣喜。我不習慣有計畫的完成我的每天生活,和這一輩子。
我忽然想起另一種尋找我們是在何時見面的方法了。那天,伊格言送了我一本書,我有請他簽名,上面也許有日期。我從身旁不停堆高的新書堆裡很快找到了《拜訪糖果阿姨》,我急急翻開了扉頁,他寫著:「我希望我可以比這本書更溫柔。」簽名處沒有寫下日期。當初他隨手寫下這樣的句子後我就在想,伊格言想在作品中反覆探索的,或許就是關於人類在許多習以為常的暴虐殘忍的行為之外,偶爾靈光乍現的那種良知、良善、同情心、同理心和慈悲這些屬於溫和柔軟的高貴特質吧。他在過往的作品中,慣常使用理性冷冽的文字,隱隱散發著一種不濫情的溫柔微光。是的,溫柔,那是他最在乎的人類特質。但,就是沒有寫上日期。
我剩下一個線索。我的日記。我開始翻找我的日記,我印象中遇到他時,已經是夏天了。我從五月底六月初的星期五開始找起,我發現我的日記經常記載的是一些奇怪的夢境,或是前一天夜裡失眠時想到的一些事情,關於每個星期五晚上的五六運動,我寫得很少。我最近做了一個噩夢,夢中的我東奔西跑,反核四五六運動,苗栗大埔聲援北拆屋事件,上街頭參加替洪仲丘討真相的大遊行,我疲倦的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在痛苦中嚇醒,內心充滿了恐懼。
我想知道我和伊格言碰面到底是那一天,因為我答應要替他的一本關於核災的預言小說《零地點 GroundZero》寫一篇推薦序,我覺得從五六運動我們的相遇寫起,會是不壞的切入點。我想將這篇推薦序寫成和他的小說的結構和形式有點像,包括失憶、夢境、時間、真相等元素,因為我不是小說評論家,我本身也是寫小說和電影劇本的人。我不會寫小說評論,但是我可以確定,這部關於北台灣發生核災的預言小說很好看。一些真實的人物都被寫進了他的預言小說裡。他在這部小說裡預言二○一七年的總統大選中,當時核能署的署長賀陳端方因為搶救核災被捧為英雄,在國民黨的初選中打敗了副總統吳敦義,成為國民黨的總統候選人,而民進黨推出的總統候選人是蘇貞昌。為什麼是二○一七?這可是這部預言小說最有趣的地方了。因為在馬英九執政期間的二○一五年十月十九日北台灣發生了核災,台灣的北部已成廢墟,執政黨說是為了全力救災,宣布遷都到台南,總統大選也順延一年半。因此,馬英九只好再多做一年半的總統,因為是九嘛,一切都是天意。古代的皇帝都是這樣說的。
別生氣,這只是伊格言的預言小說。當然,這些政治人物都不是小說中的主角,最多只是個配角,甚至於是個丑角(馬總統曾經說,核能是主角,再生能源連配角都不是,只是個丑角)。既然是核災的預言小說,主角當然應該是核能有關的人了。沒錯,他叫做林浩群,一個核四廠的工程師,他在核四災變後失去了記憶。只能透過一種最先進的技術「夢境顯像」(Dream Image Reconstuction)來找出他所看到的真相。操作這種先進技術的人便是小說中的女主角女醫師李莉晴。為了保留閱讀小說的樂趣,故事情節只能透露到這裡為止。當然整篇小說都是暗藏玄機,讓讀者很想知道核災發生時的真相和最後的結局。包括總統大選結果。
我終於確定我和伊格言碰面正是夏至,二○一三年六月二十一日星期五,第十五集的五六運動,那天正好輪到我當現場的救援教練。如果是在龍潭得渴望村,光蠟樹上會出現今年夏天的第一隻獨角仙,這是我連續幾年記錄到的結果。這一天,政府宣布和對岸簽下了服務貿易協定,一大早我匆匆趕到台北賓館前參加抗議的記者會。這一天,美國職籃總冠軍第七場,年輕的熱火終於打敗了馬刺,連續第二年拿下總冠軍。
這一天,距離這本預言小說發生核災的日子還有八百四十九天。別害怕,這只是預言小說,我們要呼籲千萬人民站出來,拚這次的鳥籠公投。讓預言小說中的故事不會成為真實。
作者資料
伊格言
小說家/詩人,《聯合文學》雜誌二〇一〇年八月號封面人物、《印刻》雜誌二〇二一年三月號封面人物。 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長篇小說獎、華文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聯合文學》雜誌二〇一〇年度之書、中央社台灣十大潛力人物等獎項;並入圍中國《南方都市報》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英仕曼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歐康納國際小說獎(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等。 曾任德國柏林文學協會(Literarisches Colloquium Berlin)駐會作家、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IWW)訪問作家、台北醫學大學駐校作家、中興大學駐校作家、成功大學駐校藝術家、元智大學駐校作家等。 著有《噬夢人》、《與孤寂等輕》、《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拜訪糖果阿姨》、《零地點GroundZero》、《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十六講》、《甕中人》等書。 作品已譯為多國文字,並於日本白水社、韓國Alma、捷克Mi:Lu、中國中信等出版社出版。 臉書:www.Facebook.com/EgoyanZheng 相關著作:《零地點 GroundZ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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