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收錄2014時報文學獎首獎散文〈內褲.旅行中〉。
我在傷害所有人。但我停不下來。
我明確的知道,這一生,我會被體內膨大的慾望或是愛給勒死。
李桐豪、湯舒雯,熱辣辣專文推薦。
若非愛讓我們變成怪物,就是讓我們發現自己。
發現自己,也只是怪物而已。
他寫花子,寫成貞子;寫愛寫成在鬧鬼,滿載心事的心室裡誰都在尖叫眼淚跳。
他寫旅行,其實是寫長大,一下就到路的盡頭了,卻怎樣都抵達不了自己。
他逼人承認愛與傷害的兩面性:以為愛到不可自拔,其實只是對傷害上癮。
純情又色情。歡快又哀傷。很迂迴,才命中核心,那麼髒,其實最乾淨。一會Drama Queen,一會林黛玉。極端跳TONE,完美融合,百無聊賴,全無禁忌,真怕他把什麼都寫完了。開啟散文新的可能性,新世代站出來,心很老,面如花開,所有的少年就此一夜/頁長大。
獻給這個世代愛的教養。
星星都要歸隊,添上他,這個世代的文學星圖就要完整。翻開陳栢青第一本散文集,有些人,遇到一次就夠了。有些愛,一讀再讀。有些長大,現在才要開始。
「這年頭的愛情,搶的不是勝利者,是受害者。誰要聽成功的故事。愛是一個人的,但失去愛才是大家的故事。」
——〈花子〉
「對花痴而言,初戀就是永恆。越遠越想追。註定得不到的,才是真的愛。」
——〈花痴〉
「愛不是承諾,病才可以套牢,或是枷鎖。山盟海誓,久病成良依,相靠相依。」
——〈尖叫女王〉
「我們就是會愛上跟自己完全相反的東西。所以才想要離開。所以才試圖抵達。所以才有一個地方叫做故鄉,有一個地方名為遠方。」
——〈自己的模樣〉
目錄
【推薦序一】時間與抵達之謎 湯舒雯
【推薦序二】男孩不下架 李桐豪
輯一.純潔黃色故事
花子
尖叫女王
花痴進行曲
我們九○年代初萌芽的性
說鬼故事的方法
寫作既不衛生又不安全
輯二.大人的旅行穿著提案
〈內著〉內褲,旅行中
〈造型〉自己的模樣
〈正裝搭配〉在異國逛百貨公司才是正經事
巨嬰時代
鬼島
大人的行李箱
每當變換時
輯三.(不)在場證明
凌晨是神的時間
KTV暢遊指南
漂流的KTV包廂
暗中豐原
深夜大賣場和媽媽關於重量的對話
操場學
紅莓豔
辰巳午未
炭活
星期天像火車一樣撞來
輯四.一個人的盛世
世界末日仍會到來
嘎滋嘎滋
七宗病
索引
一個人的盛世
下一個日常
【後記】全世界的錦榮都站起來了
發表索引
序跋
後記
全世界的錦榮都站起來了
錦榮不會出現在九○年代。那時的偶像,小虎隊、草蜢、孫耀威,最遠所抵不過香港,四大天王,影視娛樂分明一個造夢的行業,其實最踏實,連夢想都很保守,清一色黑髮中分頭,多誠懇,偶像都是鄰家男孩。錦榮高鼻深目,混血兒,超過想像的規格,娛樂工業還無法確認一個有效的工法或故事說服我們該怎樣愛他或被他愛著,所以錦榮是無法被慾望的,他分明在九○年代長大,慢慢隆起胸膛,抽長出鬚鬍,但卻稀薄得像影子。錦榮是九○年代的夢,只會出現在租書店羅曼史裡,少女少年夢裡或者有他,轉角就撞見了,要仰頭看的,臉在逆光中,寬的胸背,投來深深的凝視,醒時惆悵如遺夢,有時夢遺。
後來錦榮和天后蔡依林在一起了。九○年代過去,新世紀天后再起,從鄰家小女孩成為國際唱跳巨星,很勵志,蔡依林是故事。錦榮則是高潮。蔡依林可以是一則臉書專頁,每天刷,會有新東西跑出來。錦榮則是一個讚,很有重量,可你不會想他的後續或由來。真奇怪,你會想成為蔡依林,但很難會說「我想成為錦榮」。蔡依林是可以變成的,那正是她主打的形象 —— 「地才」 —— 很努力就可以蛻變。但錦榮就是錦榮。他那張混血兒一樣的臉變成為我們認識他的全部,他好像一開始就長這樣了,這麼完整,這樣成熟,這樣好看。所以九○年代時,他不存在,像是個夢,而九○年代過去,他更像是一個夢了。蔡依林跟錦榮在一起,那是夢中童話,錦榮是王子,很努力的蔡依林終於跟王子在一起。這是一個公主的故事。公主有故事,但王子是不會有的。他只是結局。一個 Happy Ending。
那絕對不算 Happy Ending,可是史帝夫.賈柏斯死去的時候,我倒想起錦榮來。
曾見蘋果榮景,哈佛商學院教授克雷頓.克里斯汀生(Clayton M. Christensen)所提出「創新的兩難」理論被人用來解釋蘋果的過去和未來。在他的理論中,建立都起於一種破壞,創意往往是對現有的一種挑釁,而賈柏斯是科技的刺客,給了世界一次突襲。「不是給顧客他想要的,而是給顧客知道原來這才是他要的,」賈柏斯比你更知道你需要什麼,你只是擁有慾望而已,而他給了你的慾望一個確實的形狀,那也許是一顆蘋果模樣的,到了你手上,成了果凍色一機成形的MAC,成了結合高智慧與低技能操作的 iPhone,成了五千首音樂壓在一個小盒子裡的 iPod。這確實是創新了。但當庫克接手,企業體穩固了,不間斷的生產線綿延成疆界,帝國城垛會隨著 iPhone和 iPad幾代幾代數字不停加高,可克里斯汀生以為,這正是蘋果的危機,昔日不停推出產品,「你不知道這次他上台會端出什麼」的發表會上驚喜盒成為 Retina 視網膜螢幕和隔幾個月釋出的 iOS程式更新,產品越來越趨完美了,但顧客不需要完美,作為顧客,我們甚至不懂完美,視網膜螢幕和一般螢幕的解析度究竟差在哪裡呢?iOS 10.2 版本和 9.5 說穿了又有什麼決定性的不同呢?除非昨天永不結束,最好賈柏斯一直活著,蘋果又開闢一個新的產品生產項目,否則根據「創新的兩難」理論,他的對手遲早會推出新的什麼,這個世界正虎視眈眈,明天的賈柏斯將幹掉今天的蘋果。
那是創新的兩難。而我想,這可不就是錦榮的兩難嘛?錦榮是不能成為的。賈柏斯也不行,你不能複製他,你只能延續,而延續正是衰落的開始。
我想,這說的何嘗不是寫作?書寫是一種艱難,創造都是這樣的,你進入一點點,再一點點,理解由點變成線,你試圖掌握他目前的形狀,你破壞,你在對現有的破壞中完成了創造,人家說那是創意。你意識到了,你參加文學獎,你開始發表,你覺得那是好玩的遊戲,你可以的,但也就是可以而已,你開始深入,然後,就憋了。就怯了。你追求完美,你不停更新,你抄寫,你閱讀,你更加閱讀,你開始在乎字的擺放,句子的短長,知輕重,講鬆緊,在虛與實之間拿捏,意有所指,若有似無。但你也越來越遲疑,你懂得越多,寫得越慢,你開始質疑,你連自己都質疑,而當你有一點點的篤定,換成別人不理解,他們開始不懂你了,連你都不懂自己了。其實你跟他們一樣的困惑,這樣寫是對的嘛?我該停在這裡嘛?但停下來就是衰落,可若一直前進,為什麼用那麼多力氣,卻只往前一點點呢? ——啊,我明白人類第一次進入宇宙的感覺了,那樣的景色,迴旋的星雲以及失去了空間向度無限沿展的四合八方,「我知道你們也害怕,可是,這也是我的第一次啊」 —— 終究,寫作終究成為孤獨的遊戲。孤獨並不恐怖,恐怖的是,遊戲有點不太好玩了。
曾經立定志向的那條路,正斜斜的往旁邊岔去。
忽忽回頭,發現已經十年過去了。
以為專注,悶頭向前,其實多半只是懸盪著,浮晃。我想,我也許是錦榮的夢。漂浮在九○年代以後日漸浮躁的大氣中。
那時終於發現,只有我停在那裡,像是孤獨的少年,很倔強,以為堅持,其實近看時嘴角下垂,臉頰鬆垮,地心引力讓一切往下。
就這樣了嘛?
這就是錦榮的故事結局了。或者,我該做別的事情了。找些更好玩的事情做?
例如,成為王心凌?
直到後來,我真的遇到錦榮。
我們在台北的街角相遇,我依然喊得出他名字,包皮王。喔,不,「炸蝦」,我永遠記得他因為腸道受傷縮在醫院病床上的樣子。可連蔡依林都擺脫這個綽號了。九○年代終究過去很久。「哪裡是炸蝦,」包皮王說,「現在我的綽號就叫緊容。請稱呼我『新北緊容』。」
「那次手術後,醫生好像把我後面作得太窄了。」他指了指後面:「但沒關係呦,我發現,這些找上我或我找上的男人都會說,他們這一生,都沒有碰到像我這樣緊的。」
他說:「但我只會給他們一次機會。我要他們永遠記得我。從那場手術以後,是我把我自己生下來,我是我自己的孩子。我是我自己的男人。上帝打造我,我打造了自己。那天以後,我就是新北緊容。緊的咧。」
「你要知道,不是他們幹我。是我在幹他們。」
這樣想起來,也許我太把寫作當一回事了,或者正是因為這樣想,才讓錦榮成為錦榮。當寫作就是那一回事,是一種技藝,越想以它扛起一切,但一切終究只剩下精進與磨練而已,就是這樣的努力,才會被它吞食掉,寫作相對於其他是安全而較為熟稔的,以為安全的道路才是危險的,完美的終點必然是不完美,奇怪的是不完美卻可以是完美的,難怪我這一生的成就都在於失敗,最誠實就是在於說謊的時候。這本書裡最早的作品寫於二○○五年,大部分的作品,例如輯三輯四所收錄的,很多年前就完成了,但也只是完成了,它們是我想呈現的面貌,我一直想讓它們更好,我想更完善我自己,可終究,它只能用它原本的面貌呈現,或者我只是不想承認而已,也許那是真的,哪部電影的台詞,We accept the love we think we deserve,「我們只能接受我們以為能接受的愛。」我只能寫出我以為能寫出的。
你也受了傷嘛?你也還沒出發嘛?你是否總在準備如我這麼久,卻發現,最好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多年後,我的改變是,我學會放棄了。那其實更需要勇氣,包皮王說他變緊了,而我知道自己可以稍微放棄,不,不到放手,也許只是放鬆。雖然還是經常失望,但我現在學會笑了。我想讓遊戲更好玩一點。我在尋找失控,我放棄安全的道路,完美真無趣,我想要一點危險,我想讓寫作不只是那樣。再討論生活與寫作的關係是不必要的,但我希望寫作是危險的,它不能被生活馴服,它是膨大的,活跳跳抓不住,心底有浪潮起伏,葉子都在騷動,腳趾頭蠢蠢欲動,有點不安於室,所以不安於是,所以還可以說NO,有時安適,有時安室奈美惠,尖叫又蹦跳,它總是能重新喚起可能。它就是可能。
是我在幹他們。我說,管他的呢,放鬆一點吧,讓我們大幹一場吧。
然後我寫下輯一與輯二。
這不是結束。我希望它是一個開始。
僅以此,獻給你,或者還是思索什麼是「大人」的我們,我們還有很多可以玩。內文試閱
尖叫女王
倒臥的人形。床墊上濕黏黏污漬,一整個晚上答答滴滴,沿著聲音畫出虛線往下鋪沒完沒了滴落。或者該煽情的加上窗外閃爍不停的紅燈。以及銘黃分隔線外窺探的眼神。那時你會想到什麼?
謀殺現場。
這下好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包皮王住院了。問題只是,跟誰?發生什麼?為什麼?
但其實我們早已經知道了。可不是嗎?我們是看電視長大的一代人,整個九○年代恐怖片教我們的事情如下:
1. 上床做愛必死。
2. 劈腿必死。
3. 有色人種必死。
4. 若非符合上述條件者,或擁有上述條件卻僥倖存活,請絕對不要說以下這幾句話:「讓我獨處一會兒。」「你先走我等等就跟上來。」「我們不如分開走。」
一開始我們笑他們,嘻嘻哈哈,推推鬧鬧朝螢幕裡的角色丟爆米花,後來他們開始笑自己,那就是《驚聲尖叫》系列的誕生。真奇怪,他們都知道會死,但他們照著做。很多時候,他們就是我們。
大家都是DramaQueen,連續劇女王,恐怖片裡必須死掉的典型,什麼都能讓我們尖叫,事情總是朝最壞的方向發展,一點徵兆,捕風捉影,幾句話拼湊出局面,從閃爍的眼神推敲出脈絡,事情才發生,內心小劇場已經上演高潮段落,喔,不,他討厭我了。天啊,他心底有別人了。那個賤人出軌了……愛情才剛開始,我們就知道自己會死。
世界上所有的連續劇女王都應該站在一起。我們必然會彼此傷害,想趁對方去廁所補妝時朝他馬克杯裡吐口水,可如果他把妝都哭花了,又絕對會第一個伸出手指尖釀口水幫他抹掉。嘿,你還有我們呢……
所以,這一回,包皮王是為了誰?
為了誰?哼,包皮王笑得多自信,包皮王的身體顯示恐怖片裡可以把死亡場景弄得多藝術,而現實呢,現實就是此刻的包皮王。病床上的他屈身躺成一個問號的形狀,有時候面朝左身子趨往右,有時面對右方身子往左,呈S字型軀幹上鑲著那麼大一顆頭,活像烤盤鐵網上的蝦子。包皮王則回我們,這可是讚美呢。原來蔡依林那時的綽號正叫「炸蝦」,起源來自某新聞採訪裡報導蔡依林自稱腿長一百一十公分,但實際上那時剛復出的小歌姬只有一百五十幾公分,設若腿長就占一百一,那她頭下方就直接是大腿了,這和蝦子有什麼不一樣,包皮王說,他大難不死,不是向下沉淪,而是往上一個蝦躍,從此和偶像同等級。
蝦扯,或瞎扯。無止盡的亂聊,誰心裡都有一種憐憫,奇怪嘴巴吐出來,很銳,很直接。包皮王說得好,你們也別同情我,還有誰能把我搞成這樣,那他也算不簡單了,我不是申請傷害理賠,恐怕直接聘金下嫁了。
所以是誰做的?
恐怖片裡必有的一幕,受害者伸長頸子雙唇顫抖吐出幾個不成音節的單音,是……
啪,斷氣了。
但我們早知道是誰了。
(這一生,我們會被體內膨大的慾望或是愛給勒死。)
包皮王的故事裡只有他自己。也只會因為他自己。在我們的青春期末段,相較所有人奮不顧身往前衝刺終於達陣,他自己戮力往後發展。人們朝外探索,手腳並用,他傾力內銷。他最明白只有自己才能滿足自己。
所以他說他宿舍抽屜裡藏著那兩根是真正好幫手,哥倆好一對寶。他們一起相依為命。
那個晚上,他把它放進自己身體裡。
包皮王說:我拚命往下坐,讓它堅持往上頂。使命必達,內灣過去還有九曲堂,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初極狹,從口入……
是了。我們這一生,都在尋找那個地方。
人們說,痛就是爽。
我們都在尋找那一個點。
他說,我想超越那個痛感,我們這代的教養告訴他,草莓留到最後才吃,流淚播種必歡喜收割,到某一刻,痛就昇華成爽了。
他說,在某一刻卻忽然,忽然就濕了。
啊,男生也會濕嘛?我配合著包皮王說故事的節奏對一旁學弟拋出問句。我是在醫院走廊上遇到他的,問他是不是也來看包皮王,跟著就拖著他進了病房。
是流血了。包皮王說。
真是至福啊。他想,如果痛就是爽,這應該是極樂了吧。還是極限。
但實在太痛了,他自我做狀況評估,可能磨破皮了吧。於是節節敗退,大軍鳴金收兵。總之,他老大就這樣裸著下半身睡著了。
那就是色情與恐怖片的分野。如果醒過來,前面濕濕的,左大腿畫金門,右腳畫馬祖,擔心離島地圖怎麼洗,那就是性喜劇。但他再睜開眼,潺潺滴滴卻是大後方,偌大床墊染成赤紅,老蔣在歷史中某個早晨醒來大概也是這樣想當前中國局勢。他說他自己下半身如浸在火爐裡,有一種燙,風吹過皮膚卻又分外冷涼,大概失血過多,似乎有一部分自己正在緩慢死去。
那是正在發生中的謀殺現場。
他想不行了,只好打電話叫救護車。
於是,深夜三點。還是新光吳火獅醫院。
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同一個急診醫生啊。總之,醫生最後宣布,腸道刺穿並有嚴重撕裂。需要進行重建手術。
所以這幾天他都必須側躺,保持傷口不受壓迫。他恍然大悟的對我們說,我們都錯了。還以為捱過來就舒服了。
他說:「別騙自己了,痛,不一定是爽啊。」
我們誰都痛過。有時候苦守,有時忍讓,很想被誰珍惜,想像有一天誰會想起有一個人曾經為你哭。我很想在這時分享蔡千惠的故事。故事裡少女成為老婦,還是忘不了過去一起在絕望年代裡戰鬥過的愛人,少女在信中寫下告別與祝福:「請硬朗地戰鬥去罷。至於我,這失敗的一生,也該有個結束。但是,如果您還願意,請您一生都不要忘記,當年在那一截曲曲彎彎的山路上的少女。」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包皮王完全能在病床上重複這句台詞,只是他走的是一截曲曲彎彎的腸道。
學弟心不在焉的聽著,他說:「啊,好可惜,如果現場有另外一個人,這是對方幹的好事,他就要為你負責了。」
全場忽然安靜了一下,包皮王笑了,他說,拜託,腸黏膜又不是處女膜。就算是他捅穿我,現在也不是你奪走我第一次,我就跟定你一輩子的年代了。
我拍拍學弟的肩膀,很想告訴他連續劇女王的遊戲不是這樣玩。痛不一定是爽,但尖叫可以是一種尊嚴。
若演化帶來優勢,死亡是一種驅力,我們既沒優勢,只會朝反方向走,一定會死,那時還剩下什麼?
包皮王會告訴你:「我們還可以笑。」
在電鋸貫穿我們身體前。在鋼條掉落或從失速的火車上被推落,在我們徹底從電視畫面消失前,在我們被他拋下,或我們被自己拖累前,在所有的死亡或是離別降臨前,人們都期待我們尖叫,我們也真的叫了。但我們還可以笑。自己嘲笑自己。露出一張鬼臉。
所以新世紀才有《Scream Queens》的推出,中文翻譯「尖叫女王」,那是連續劇女王的極品,影集裡一窩子全都是尖叫女王,尖叫女王守則是,自嘲。反諷。我們嘴硬心軟。刀子嘴豆腐心。見縫插針,哪壺不開偏提哪壺。先自揭瘡疤,打自己孩子給外人看,痛到了底,沒得轉圜,安慰都安慰不下去了,不勞你同情,我們自己成全自己。
所以你要把話反過來說,你不知道,笑的時候,更痛了,但有點尊嚴。還剩下一點自己。
我把話接過去說,所以說,痛不一定是爽,但我倒希望心愛的人痛呢。
像亮亮過不好的時候,我就好一點了。
我說,聽誰跟我講亮亮開始酗酒了。真開心。我希望他一直喝。最好喝到酒精中毒。
我說,我希望他在每天早上來一杯。然後又一杯。唯一清醒的時候,是深夜走到床前,那時候,發現一天也就這樣過了,但忽然好清醒。又恨自己這麼清醒。只好再喝一杯。
我咬緊牙根說,我希望他不幸。
自己說完,很輕鬆,忽然又害怕起來。連續劇女王們都笑了,我卻害怕學弟覺得我是個刻薄的人。
不,我的意思是……
我想解釋,但學弟已經先說了。
「我希望他有病。」
啊?
我以為學弟終於懂了我們的規則,但他卻自己說起話了,唱盤探針移到下一軌,聲道切換成他的重低音,學弟說起那個晚上。他說他跟他上床了。另一個同學。
欸,這不是我的故事嗎?我在旁嚷著,聲音小小的,心底什麼直往下沉,但臉色好沉靜的,不想聽,卻又希望他繼續往下講。
他說,對方有藥,用了以後,好想要啊,可以一次又一次,像是昨天走過的紅磚道,不規則的方塊奇妙的相銜接,點對點,凹對凸,翻過來接過去,好不容易拼起來,但能搆到也只是碎片,眼前好多花紋變換,無止盡的曼陀羅。但終究是一條紅磚道,身體必須張開來,坦蕩蕩的讓人家好好踩過去。
他覺得那是快樂了。快樂很簡單。不像包皮王那樣拚命深入也可以。
但問題來了。他也想要安全一點,他謹記我們教誨,每一次間隔休息後,再進入都要戴套。那一晚很長,藥讓他們很久,偏偏保險套只有那麼幾個。
可如果現在蹺出去外頭買,這樣連站都站不穩,套子還沒買到,可能先遇到條子。
他說那時他真的是讓藥矇了腦,於是忽然起了個念頭,何不把用過的保險套拿去洗?
或者誰都可能起過這樣的念頭,若不是節儉,也該稱讚他們環保吧。於是他們倆就這樣嘻嘻哈哈,全身赤裸,手上甩著套,心裡有彩虹小馬正奔,洗手台裡被盛滿水,飲馬長城窟行,沖脫泡蓋,像浣紗一樣,他們成了現代西施,性的手工業,河邊搗衣,彼此相杵,拿著套子逐一漂過去,死貓掛樹頭,自己千萬子孫放水流,留下魚腸那樣好晶亮套子一條一條倒鉤上,一片冰心在浴簾。
我能想像那個場景,浴室地磚流出縱橫的水線,塑膠浴缸上,他們手牽著手,年輕的肋骨相抵,一起坐聽水聲打在浴缸上滴答滴答,那是九○年代的聲音,是KTV裡歌詞,有雨聲,有牽手的人。多希望雨就這樣不要停。一切可以天長地久。
學弟說,總之他們再拿起套子,Round2,翻身再上。
夜就這樣過了。人清醒了。也知道害怕了。
他說:你看,他用藥,我不知道他到底乾不乾淨安不安全。雖然我們有戴套,但怎麼能確定,套子沒被我們洗破呢?好吧,就算真的沒洗破,但這樣洗真的會乾淨嘛?又如果套子上還有沾著他的體液,我洗的時候,把套子翻過來了,那這樣不就變成沾著他體液那面進入我嗎?
他說,我好怕。
這時候,爽成了痛。那真的只是一下下而已。快樂很難,夜一下就過去,再來的白天反而是剩下來的,恐懼很長,擔憂很長。
痛苦很長。
怕什麼,我用力一拍學弟的背,我很想跟他說,就算保險套背面沾有體液,暴露在空氣中早就死掉了。病毒很強,但沒你想像的那麼強。知識可以緩解恐懼,你只是慮病而已。可我開口卻說,你知不知道包皮王現在可爽的呢。
是的,自嘲。反諷。哪壺不開偏提哪壺。
不是說醫生為他進行腸道重建嘛?我指著包皮王面對我們的臀部,那裡像是月球一樣的渾圓。
話說包皮王經過手術截長補短,腸道表面積因為縮小造成緊縮,這下他可感到怕了,一旦三線道變成單線道,他最擔憂禁止通行了,一輩子山石崩塌此路不通怎麼辦!於是,他自己展開艱苦的拓寬工程。除了他抽屜裡的好朋友,他又網購了大大小小十兄弟,拜託我夾帶進入醫院,一天一點點,從頭開始,想維持出超入超和過去帳面上等值,保持大後方暢通。
現在的他哪裡是包皮王,根本應該叫做交通部長了!
恭喜他升任部長職。某個程度來說,包皮王的夢想終於實現了,進進出出,川流不息。之前的他還要找人來開鑿,出賣勞力,真該去保勞保,現在弄不好了,卻反而可以爽爽靠健保。過去進出是福利,現在則成了義務。以前是派對,有約才開張,現在卻成了上班,不但定時還要打卡。以前養生,現在則只想重生。以前有得爽,現在只讓你痛……
這一切,我是說,你要怎麼看呢,彷彿至福,又似乎詛咒。
包皮王哈哈笑起來了,他說那可得感謝過去那班開山岳穿隧道的老榮民了!連學弟也笑了。他說對呀,原來是這樣。
怎樣?
學弟說,這不就是在一起的方法嗎?
什麼意思?
他眼睛一亮,拍手說道:我只要驗出感染就好了。
感染也不是壞事啊,他連珠炮似的說:如果我感染了,我就可以跟他說,是你傳染給我的。那時候我們就在一起了。
「你必須要負責。」我腦海裡浮現連續劇裡的台詞,診斷書像結婚證書,愛不是承諾,病才可以套牢,或是枷鎖。山盟海誓,久病成良依,相靠相依。
我愣愣看著學弟,但我想到的,其實是電視。
奇怪的是,我們很容易因為趕不上節目開頭五分鐘就整部不看了,卻放任重播三百次的周星馳電影或是爛到底恐怖片在沒開燈的客廳閃爍一整個晚上。
看尖叫女王死掉一百次。分秒不差,以為是預言,其實是複習。
可這正就是我們愛看電視的原因。因為覺得喜歡,就不停的看。以為明白,所以再三解讀。
電視是我們這一代愛的教養,是經驗,我們在電視中學習一切。但其實電視所帶來不過是超濃縮的經驗。而我得到不過是經驗的經驗。
我追求的只是我以為想追求的。我的痛苦只是我以為的痛苦。
一切不過是一部反覆播放的電視畫面。我們只是反覆播放同一個片段。一次又一次。講了又講。痛了又痛。
然後以為那就是愛。
我把自己困在那裡頭。我們都在消耗自己。
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了。
「我當然希望一切不會成真。」我對著學弟說。
其實心裡有一整排連續劇女王在尖叫,希望你跟他不會在一起。
也許我只是想問學弟,如果我們都很不幸,為什麼我們不能在一起?
我看著學弟,心底如電視畫面灰屏幕不時揚起一道又一道扭曲頻波線。
為什麼不是選我?
「不,」但在那麼多連續劇女王的面前,我嘻嘻哈哈的按照大家的戒條,正言反說,自嘲,反諷,我說:「不,我說反了。」我在學弟耳邊說:「我應該祝福你幸福快樂。我希望你願望成真。」
所有人都笑了,連學弟也跟著笑了,不是那麼確定的,甚至有點驚慌,「真的,我祝福你幸福。」一開始我也分不出自己說真的還假的,卻越說越篤定,牙叩著齒,一個字接著一個字:「我但願你感染,我希望你無比確實的驗出有病毒。我要你跟他在一起,永永遠遠。」
你的成功就是你的失敗。
我的成功,是我們的失敗。
可這就是愛啊。愛是鬼,他經常附身。愛是痛苦,是折磨,是殘酷。是欺騙。他讓我們露出最不想要的模樣,變成最不想變的人。
如果不是愛讓我們變成怪物。就是愛讓我們發現自己。而我們也只是怪物而已。
在我再說出什麼前,在一切尚可轉圜之前,斗室裡日照猛然黯下,像電視螢幕拉成一道光屏嗶的關了機。
延伸內容
時間與抵達之謎
◎文/湯舒雯
我希望讓人喜歡。我想讓所有人都有所期待。我想滿足大家。我最大限度準備,我要一個富於期待的開頭,眾弦俱寂,二管雙簧,三把小號,長笛短笛各一,鑼鈸扶正待響,指揮的手勢正於虛空拈起,又一架飛機從巴爾的摩機場通知塔台要起飛,一個樂團的編制已待命,絨簾將揭,樂聲待響,一個故事要被說出,一個時代隆重將開場。
——陳栢青,〈巨嬰時代〉
我認識陳栢青時他已經成名。第一次見面時,他劈頭就問我:「你為什麼還不出書?」我的回答是:「你又為什麼還不出書?」這個話題有如自殺攻擊,後來在我們的各種對話中地縛靈般盤桓不去,一再重演,難以投胎,就這樣貫串了我們的交情。
可是這麼多年了我還是不清楚栢青究竟為什麼不出書。他是那個寫得最快的人。三天兩萬字、十天八萬字,他說寫就寫,而且在寫得快的人裡面,他寫得最好。所以他是那個在文學獎最盛的年代裡,最無役不與、無戰不勝,獎金累計據說已突破七位數的人;他也是那個不管提到「七年級」或「八○後」的台灣作家都不可能被跳過的人。他左手寫散文,右手寫小說,左手還分紀實與虛構、右手還分雅與俗,他什麼主題都可以寫、什麼身份都可以在文學中扮演。他那麼花心,閱讀量之大品味之駁雜,豔冠群雄,幾已到了暴食的地步;然而他又那麼專情,他的人生至此、放眼望去,似乎只在乎「寫」這件事。即使是推理小說的導讀、金馬影展的手冊、文學雜誌的匿名評論……只要是文字,只要是關於「寫」,他就有經驗,他都能勝任。或許正因如此,當同輩文藝青年多半還殷殷複述前輩「獻身於文學」的文字煉金/姿態術心智圖時,他已經是那個只談論技巧與方法、操作與表演,企圖透過拆解鐘錶內裡,去抵達時間之謎的那個人:對他而言,鐘錶不是時間的附庸,鐘錶就是時間;文字技藝不是文學的附庸,文字技藝就是文學。
「而別人的故事,那一切。關於書寫。關於體驗。我都已經知道了。」
「……那些都已經發生過了。被電視演過了。被遊戲玩過了。被我寫過了。我這一生都在演,都在寫。誰都寫這個,誰都可以看這個。不看也無所謂。不寫也無所謂。不是你寫也無所謂。一切只是細節變化的問題。一切只是順序排列的問題。」
有時候他談得太多了,也會引起我的厭煩。就這一點而言,即使是這樣相熟的朋友,我們彼此都一清二楚,如果要在同一個光譜上定位各自的品味審美或文學理念,我和栢青一定相隔遙遠,只能分踞光譜的兩端(但這種分類學的概念本身就深受栢青影響,不啻是我們友誼的見證)。然而我油然而生的厭煩亦可能充滿問題(problematic),時常需要自我提醒:或許不是栢青談得太多,而是過往台灣純文學作家或文壇都對這些方法論談得「太少」了:我們仍然喜歡聽作家談論「靈啟」勝過「模擬練習」,喜歡看見作家展現他們的「天賦」,勝過展現他們的「經營」。我們將文學或文字藝術供上神壇,使其神秘化或宗教化,在一個已經沒有神的年代,我們就太害怕作家成為一個「匠」。
「我這一生也不過如此,不停的扮演,扮演不會扮演,扮生裝懵,乃至有那麼一刻,我自己都困惑了,困惑於我知道我不知道。或我其實不知道我知道……」
我想以栢青的聰明才智,這些他都明白,可是即使他自認再會扮演,似乎也無法成功扮演一個符合古典理想的那種寫作者。他太著迷於文字作為一種「物質」和「遊戲」本身所能帶來的愉悅;排列遊戲,捉迷藏遊戲,說謊遊戲……一個詞牽引另一個詞,上一個意象帶出下一個意象,無盡的引譬連喻,眼花繚亂目不暇給;太多,太用力。然而這不是他的文學,這是他真正說話的方式。他就是我們的時代。他愛笑愛鬧愛漂亮,人裝瘋賣傻,說話真真假假,面對討厭的人,還表現得特別討好,我站在旁邊看,稱他這個叫作自我人格毀滅傾向。喜歡說色色的笑話,就像他寫的那些色色的故事;喜歡誇大,特別喜歡誇大自己的衰小。喜歡在面對人的時候,表現地瑟瑟得意,然而我始終還站在旁邊看;總是這種時候,我知道他心裡其實正瑟瑟發抖。他誰也傷害不了。
「說到底,我希望所有人都喜歡我。誰不希望如此呢?……我經常超過自己能接受的限度去做別人希望我做的事情,嘴巴上說沒關係,其實牙齒尖緊緊抵在一起,心裡有一種無法穿透的痛。……輕描淡寫裡都是血痕,越是不經意,其實很在意,最驕傲,最卑微。」
「真希望誰都喜歡我。」
「我只是想要愛啊。我說,在我身體裡,有一頭愛的怪物……」
提及這種「表」與「裡」的偏執悖反,不只是我作為朋友可以貢獻給本書讀者的逸聞軼事,也是我恰恰認為,或許這才正是通往理解青年作家陳栢青的一條道路。為什麼可以同時真心欣賞最庸俗的B級片、和最艱深的文學作品?為什麼明明早該出書、卻遲遲不出?為什麼好不容易在二○一一年出版了第一本書《小城市》、卻堅持使用假名葉覆鹿?為什麼明明「小說」這個文類才是他長久以來自認要奉獻一生的志業,一本終於屬於「陳栢青」的出道作品在此,卻是一本「散文集」?為什麼在散文裡寫小說?……凡此種種分裂的、二元的、對立的、矛盾的,不只表現在上述屬於陳栢青本人的文學活動中,也在他的文學中壓倒性地、作為一種迴旋往復、永劫回歸的命題與表述:
「不可能,終究也只是一種可能。……我想永遠擁有那份感覺。但那份感覺,正是站在永遠的反面。……最好的部分,就在於最好的總會過去,每當變換時。」
「我追求的只是我以為想追求的。我的痛苦只是我以為的痛苦。」
「我們就是會愛上跟自己完全相反的東西。」
事實上,說陳栢青的文學關鍵詞是「對立」,其實並不精確;如果我們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陳栢青的文學,那個詞,應該是「翻轉」。從前作《小城市》、到這本《Mr. Adult 大人先生》,從書名開始我們就該敏銳察覺,對於一切既定框架的翻轉,無論企圖翻轉的是空間(「小」城市)或是時間(大人「先」生),在文字中翻轉這個世界的邏輯,是他的執念,也是他敘事中最有力的推進器。在《小城市》中,那是一個你腳下的城市在你頭頂上一模一樣的還有一個,而頭頂上的那個裡面住著一個你愛著的人,只等著你一踮腳就能親吻;在《Mr. Adult 大人先生》,則是在一個骯髒的城市一段不堪的感情裡、被困在了一個乾淨的(不斷沖水的)廁所中,我仍然可以「發現我自己」甚至「發明了我自己」的可能:
「我從來不曾贏得什麼,但我曾成功讓世界變成了廁所,一切都髒了,我就乾淨了。……這不是一個等待救贖的故事。這是一個發現自己,或者我發明了我的故事。……現在的我,已經調換過來了。從花子變成貞子,我是我自己生下來的孩子。」
「我是我自己生下來的孩子。」如果說《Mr. Adult 大人先生》的書名靈感明顯來自隨時都在召喚我們的熱血與童心的、也當然是我們都很喜歡的日本樂團小孩先生(Mr. Children),那麼只有栢青知道,我們的童心其實並不需要召喚:它太多了。這就是我們的祕密:
「我身體裡住著一個高中生。而高中生活是什麼?是什麼不重要,那只意味,後來日子還長的呢,所以晃悠一會兒也無妨。失敗了,明天又是星期一,學期還沒結束,還有機會重新再來。因此我始終抱著一點僥倖,做什麼都有點交作業的心態。時代的餘蔭,身家的積厚,還有那麼一點點小聰明,所以總能在最後一刻趕出來。成功了,被讚美了,甲上上,因為知道是趕的,再得意,也是有點虛。沙中堆塔,只有自己知道根腳是虛的。失敗了,也不真喪氣,畢竟只是趕的。誰知道認真會怎樣呢?雖然有點懊悔,也不是真的痛。沒到底,還對自己有點餘地。」
那個總讓我們互相為難的問題:「你為什麼還不出書?」這裡終於有陳栢青用一整本書來回答的、屬於他的第一本書之謎。而終究當一個小孩先生這麼久,終於甘願去作一個大人先生,「也許是因為,開頭再怎麼樣充滿可能性的故事,也不可能永遠都停留在開頭。」看到這裡,那終於是栢青自陳的,寫了這麼久,走到了這裡:「我忽然發現自己有點敢了,敢有點自己。」
文學作為一種志業,《Mr. Adult 大人先生》只是陳栢青的第一本書;未來想必將有無數讀者必須不斷回頭過來探詢這一本書中的密碼:他的九○年代論、他的文體論、他的創作論……而我很榮幸將在這裡,為各位的一再重返,一再介紹:
「絨簾將揭,樂聲待響,一個故事要被說出,一個時代隆重將開場。」
男孩不下架
◎文/李桐豪
康熙走了,一時之間臉書哀鴻遍野,有人哭吆晚上十點鐘沒有脫口秀可以配鹽酥雞,有人嘆台灣再無綜藝節目話語權,一個時代終於駕崩。如喪考妣眾粉絲中,總會發現有那樣一兩張大頭貼,男孩的臉,嘟嘴啾咪、美圖修修。滑鼠點進去,他們照片特別招搖,他們或者罩著棉白浴袍,飯店浴室鏡子前持手機自拍刷存在感;或者在京都清水寺閉眼合掌禱告,寫著「我愛你不是因為你是誰,而是我在你身邊的時候我是誰」;又或者,他們兩兩成群,站在日月潭邊,並肩遙指遠方,做小燕子紫薇好姊妹親密狀。有些照片實在太浮誇、太OVER了,導致自己在內心靠了一聲:「這是鈣片裡JUSTICE裡的妖精吧?!(註)」然而關於鍾愛的綜藝節目停播,沒人比他們更激動,他們哀傷得特別真誠,感覺是嫁到非洲的表姊死掉了那樣。男孩心中全都有過這樣一個小S。
甚至,男孩根本希望自己就是小S。俏皮、機智,可以恣意地揉著男人的胸。
有了小S,要理解陳栢青和他的《大人先生》就容易多了。九○年代的男孩和他的朋友啊,他們像麻雀一樣,相幹的第二個早晨,吱吱喳喳彼此分享那些淫到出汁的性愛冒險,關於性的手感、皺褶、口感,「麻糬、氣球、草莓大福上的透光的軟皮、米其林輪胎人、小熊餅乾……」他們什麼都放到嘴裡,什麼都好吃。他們浪蕩,但又無比純情。飯局得知暗戀的男孩將會到場,冷冷喔了一聲,不動聲色走到隔壁開架式藥妝店,拿起試用化妝水,手背猛往臉上搥,順便從保險套的架上,拿起潤滑液,用黏稠的KY當髮雕……那是屬於男孩的純潔黃色故事。
他們都是Drama Queen,「什麼都能讓我們尖叫,事情總是朝最壞的方向發展,一點徵兆,捕風捉影。幾句話拼湊出局面,從閃爍的眼神敲出脈絡。事情才發生,小劇場已上演高潮段落。喔,不,他討厭我了。天啊,他心裡有別人了,那個賤人出軌了。愛情才剛開始,我們就知道自己會死……」
男孩自己都說了:「我們九○年代初萌芽的性,與時俱進,八○年代帶頭衝,政治解嚴了,社會更開放了,九○年代的性,該有的知識都有了,該會的姿勢都會了。思想與物質條件皆備,且天助自助者,又多了新玩具……」男孩生於八○年代,至九○年代身體都長好了,該硬的都硬了,該濕的都濕了,該擴張的都擴張了,能放進去的理論、慾望和玩具,都進去了。
新書以大人先生之名,但他們,就只是男孩。孽子或荒人,對他們而言都是過期的下架商品了,他們就是他們,他們只做自己,打扮、應對進退做自己,電腦面前打開D槽褲子拉到腳踝,做自己。前面沒有學長學姊可以學習,「電視是愛的教養,是經驗,在電視中學習一切」,他們只在KTV模仿一切值得模仿的,李玟徐懷鈺孫燕姿張惠妹,當然,還有小S。
男孩模仿小S,唯有變成Drama Queen,他們才能抵禦這無趣世界朝他們惡意射來的明槍和暗箭。
Drama Queen要比另外一個Drama Queen更快穿上百貨公司櫥窗上的當季衣服,要更背得出冰島啥洨冷門樂團的名字,當另一個Drama Queen說:「喔,《康熙來了》好好笑,我好愛小S,」他們要抿嘴,要將白眼翻到後腦勺:「拜託——,她的巔峰是《我猜》和《娛樂百分百》,仙女下凡來點名,她狂吃小隆和阿力豆腐,那才好笑,好!不!好!」男孩每天六點衝回家,打開電視立馬轉到娛樂新聞,徐老師一分鐘健康操笑岔了氣,十二點重播再笑一遍。
他們是真心喜歡小S這個金髮牙套妹,她自由自在,情感真摯,好讓人羨慕吶。佼寶倉促成戀,她當著電視機全國觀眾面前含淚祝福,張嘴哭到口水牽絲,男孩螢光幕前也跟著掉淚。他內心的Drama Queen和小S演藝之路一起演化,雙眼皮變更深邃了,下巴變更尖了,身邊搭檔由大S變蔡康永,搭檔們永遠端莊、自持,如同白素貞(或紫薇),唯獨小S,那樣歡快,那樣放浪,是永遠的小青(或小燕子)。
女明星身價是決定在八卦多寡,Drama Queen也是。把作品和作者畫上等號,是粗魯而沒禮貌的。新書裡的Drama Queen到底是陳栢青個人寫照,還是只是某種寫作角色扮演?因為我和他本人不熟,所以不得而知。(我跟他大概就是飯局吃過幾次飯,知道彼此是誰,偶爾看電影,開場前洗手間狹路相逢,Hi了一聲,寒暄不過一泡尿的時間,就掰掰的那種關係),但關於他的江湖傳言,多少聽過一些:有說他早慧,二十出頭中文學獎,拿了獎金去整形;有說他用功,海外文學營隊,白日裡浮花浪蕊嘻嘻哈哈,晚上如深宮后妃長夜抄經,虔誠抄滿一頁又一頁張愛玲或駱以軍,超級心機鬼。不過這些都是傳言。傳言!傳言!傳言!因為是傳言,所以要澄清三次。向來只有被器重、被期待的年輕寫作者,才會成為八卦的對象。
當然了,Drama Queen是絕對不滿足於銀幕上只有單一形象的,阿妹芭樂情歌唱膩了,要化身阿密特搖滾一下,小S搞笑太久,變成陰鬱的elephant DEE。陳栢青可以在「純潔黃色故事」扮七年級花痴男孩,但在「(不)在場證明」、〈一個人的盛世〉其餘篇章,他也證明自己也可以是五年級的駱以軍,用華麗的修辭術寫描述鄉異國替代役經驗,小S他會演,大S跟蔡康永他能假裝,他可以同時演小青,跟扮白娘娘,年輕寫作者總有本事把〈十分鐘的戀愛〉唱成一句林夕。
關於這一點,他是十足十Drama Queen的派頭,沒得辯解。書裡一開頭,「全世界的連續劇女王都應該站在一起,彼此互相傷害,趁對方去廁所補妝時朝他的馬克杯吐口水,可如果他把妝都哭花了,又絕對會第一個伸出手指尖釀口水幫他抹掉。」書裡最後篇章〈下一個日常〉他引述了《愛的倖存者》台詞:「為什麼你什麼事都要弄得跟演戲一樣呢?」然後自言自語地回答:「現在我已經弄不清楚了,是因為愛,所以刻意戲劇化,還是因為如此戲劇化,我才感覺自己完整體驗了愛。或者我以為,那就是愛的本身。這是我們這一代愛的教養。」
註:鈣片,即Gay片諧音,指男同志色情片。JUSTICE為日本發行品牌之一。作者資料
陳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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