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的京都
高瀨川的櫻花
對於京都而言,最大最重要的河川當然是鴨川,鴨川之於京都,就好像塞納河之於巴黎、泰晤士河之於倫敦一般;鴨川當然是京都人記憶裡的重要河川,每個暑假京都人喜歡來到鴨川畔納涼談心,先斗町、木屋通上的料亭,都會在靠鴨川邊,架起納涼床,讓大家在夏夜用餐時,享受鴨川之水從山上帶來的涼意。
比起寬闊的鴨川,窄小的高瀨川似乎更令人感到親切可愛!
高瀨川從二条附近引入鴨川的河水,形成一條與鴨川平行的運河,原本就是作為運送貨物的運河,現今運河已失去作用,但是昔日貨運船的荷物場,現在還放置一台貨船,讓人了解昔日高瀨川的運輸功能。這一帶地區,高瀨川河面寬廣,垂枝櫻也長得茂盛美好,春天櫻花盛開之際,總是能吸引許多人來此賞櫻拍照。
安藤建築的初戀
位於京都高瀨川旁的安藤建築——TIME’S,這座建築是我早年第一次接觸到的安藤建築,卻也是我每次到京都旅行,都會重新去探望的建築老友。從九十年代初期第一次見到這座貌不驚人的安藤建築之後,十多年來,TIME’S建築一直維持著一種安藤建築應有的超凡脫俗,雖然許多建築大師所設計的商業建築,總會在經濟利益的考量下,遭受改變或拆除,但是位於四条河原町鬧區的TIME’S建築卻像是千年古都的一部分般,受到護身符的庇佑,絲毫不受改變。
TIME’S建築能歷久不變,並非古老陰陽師的護符相伴,而是一位京都老闆娘的用心呵護,這位稱為村上良子的老闆娘是TIME’SⅠ&Ⅱ的業主,同時也是安藤TIME’S建築的守護神。這位嚴謹的老闆娘為了守護安藤忠雄的建築,十多年來定期雇工清洗TIME’S建築的圓弧屋頂,甚至為了顧及搭鷹架清洗作業,對整個京都建築景觀造成的傷害,特別將清洗維修工作集中在深夜進行,天亮前完成工作並拆除鷹架。之所以如此努力維護安藤TIME’S建築,是因為良子小姐不願意讓那些遠從義大利、巴黎、德國、美國、韓國、台灣等地的安藤忠雄建築迷失望。
有這樣盡心維護建築的好業主,相信是台灣建築師們所夢寐以求的。在台灣,幾乎沒有一位建築師所創造的建築被如此體貼地呵護著,所有建築師辛苦設計建造的建築藝術品,經常是完工交屋後就被殘酷地敲打分屍改造,完全無視建築師創作的苦心;而那些商業鬧區的建築,更常被商業招牌或俗豔的裝飾所遮蔽,過著見不得天日的悽慘生活。
安藤忠雄何其有幸,在京都這座古都裡,遇見如此一位建築知音。
記憶中,第一次來到高瀨川旁的TIME’S建築,櫻花只差一夜的猶豫,還未盛開;依稀寒冷的空氣中,透著一股莫名期待的興奮。一九八○年安藤忠雄剛接下這座設計案時,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建築師,學生時期曾經在京都、奈良所做的研究工作,如今終於可以學以致用。高瀨川早期是引鴨川水所形成的運河,這條小溪流讓安藤忠雄聯想到整個京都疏水系統的大工程;從琵琶湖引水到京都的確是個現代化的大工程,原本安藤忠雄也希望在設計中將高瀨川的水引入建築之中,無奈政府單位認為,高瀨川是一級河流,受河川法保護,不能隨意引為私人建築之用,建築師也只好作罷。
安藤忠雄之所以希望將河水引入建築,其實是受到東方園林思想的影響,在東方傳統園林設計中,就經常引河水進入園林,以利打造假山河湖等造景。園林設計基本上是以人工的手段,去重現濃縮後的自然景觀;他在其建築中也一直希望與大自然維持著某種關連性,在城市混亂的環境中,他就在自己的建築裡創造自然意境;在鄰近大自然的環境裡,他則試圖向自然開放,與大自然融為一體。
我第一次見到TIME’S建築,驚訝於它與水流的關係是如此親近,底層餐廳的戶外平台與潺潺的溪水間沒有任何隔絕,光著腳可以直接踏進冰冷的溪水中,這和台灣地區公共空間動輒在池塘、溪流旁加裝不鏽鋼欄杆,以及警告標誌的唐突舉動截然不同;這裡的空間是沒有敵意的,是和悅地邀請你去親近溪流。雖然高瀨川是如此細小,水深也不過十公分左右,就因為溪流是如此纖細,我們更要彎腰屈膝地區接近它。底層的餐廳在戶外平台設置有餐桌,供客人在水邊進餐,夜色中,餐廳也只是在水邊放置圓形小蠟燭,標示水與陸地的界線,這些做法都令人十分愉悅。
沿著高瀨川的餐廳,大多是把餐廳背面朝向高瀨川,唯獨TIME’S建築是將正面迎向高瀨川,迎向自然的溪流與樹木。以後幾年春天去京都旅行,還是會到高瀨川遊走,只見溪旁成排的櫻花怒放,粉嫩盛開的花苞嬌豔動人,挑動城市居民內心深處的浪漫;灑落的白色花瓣,在溪水中悠悠漂浮,猶如雲門的舞者般躍動人心。春天的京都市區,高瀨川雖然只是一條小小的溪流,卻帶來極大的浪漫效果。
高瀨川旁除了櫻花樹盛開之外,青翠的柳樹也隨風搖曳,橫跨高瀨川的橋梁上,情侶們佇立閒談,我滿心歡喜地坐在底層餐廳享用地中海美食,這間餐廳似乎也感受到大師建築的力量,刻意使用建築大師柯比意的椅子,牆上掛的則是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的畫作;餐廳最好的位子不在餐廳內,而是在靠近溪水旁的平台,在此用餐不僅可以親近春天,同時也成為高瀨川旁遊人羨慕眼光的焦點。
不知從何時起,TIME’S建築成為我在京都最有感情的建築,每次的京都旅行,我都會不由自主地來到這裡,探望這個建築老友;或許對我而言,現代手法的TIME’S建築就像金閣寺、龍安寺或天龍寺等世界遺產,是京都重要的建築資產;盼望在這個千年古城內,安藤忠雄的現代建築也能真正蛻變成京都不變的恆常風景,成為京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詩意美學的塑造
我必須承認,京都是我詩意美學的啓蒙者,京都的美,讓我真正感悟到唐宋詩人的心靈。第一次到京都,在高瀨川看見垂枝櫻的美麗,我整個人著迷於白色櫻花滿開的絢爛,春風吹起,櫻花花瓣就如雪片般飄零,霎時我感覺時間似乎暫停,然後我突然想起蘇軾的〈東闌梨花〉 :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惆悵東闌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京都春天的情景,事實上跟蘇軾的宋朝是相同的,卻是我在台灣從未感受到的,宋朝的情境居然在日本京都重現,真可謂是「禮失求諸野」;事實上,在建築的表現上,京都素雅的古老建築比起台灣的花俏俗豔的廟宇,更接近唐朝的建築狀態。同樣是清明時節,同樣是白花滿城,唯一不同的是,京都的櫻花與長安城的梨花,不過這樣的情景已經足以讓我感受到詩人的眼睛所見,以及心靈所感。
特別是「惆悵東闌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在多年的京都賞櫻經驗中,深切感受到人生的無常與無法掌握,每年的櫻花綻放時程都不同,但是去京都的機票常常需要半年前就訂購,沒有人知道明年的櫻花幾時綻開?有時候天氣暖和,三月下旬就開放,有時候稍微寒冷一些,就必須等到四月初。
我曾經等待京都櫻花的綻開,等待到心灰意冷,那種感覺猶如等待情人的善意回應,焦急與不安,雖然知道櫻花終究要綻放,但是花開時或許我已不在她身邊。有一次春天天氣冷峭,我等待著高瀨川的櫻花綻放,卻久久不見花開,我離開京都的前一晚,櫻花依然含苞,直到第二天我含恨離開,上了飛機,才聽說櫻花終於綻放!
因為「人生看得幾清明」,所以我格外珍惜每次到京都看櫻花的機會,有時候與家人同去賞櫻花,有時候與友人們前往共遊,每一次看到櫻花都充滿感恩!因為看見櫻花的機會不多,與親人、朋友同享櫻花美景的機會更不多!
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了解詩人的心境,雖然從中學開始就在背誦詩詞,為了考試背得滾瓜爛熟,甚至連詩詞旁的註釋都要背誦,在中學教育裡,詩詞不是美的事物,只是考試的素材;朗讀詩詞不是美學教育,只是為了得到高分。
我真的懷疑有多少人在中學朗誦詩詞時,真正體會其中意境?有多少老師會真正引導學生去體會詩詞中的情境,讓學生們可以更容易了解詩詞的內容?
我想起以前羅賓‧威廉斯主演的電影《死詩人詩社》(Dead Poet Society)(台譯:春風化雨),教英國文學的老師厭惡學校課程只是死背考試,沒有讓學生體會詩詞的美感,因此第一堂課就要學生將課本撕掉,然後帶學生出去朗讀詩句,甚至摸黑夜遊,只為了解詩人寫詩的心境。
升學主義的確害死人,抹殺了文學的美意,忘記了學習的意義,並不是為了考高分,而是為了更多體驗、探索人生,尋找生命的意義。羅賓‧威廉斯在電影中有句台詞說:
「不管別人怎麼說,語言和想像的確能改變世界。」
(No matter what anybody tells you, words and ideas can change the world.)
然後他繼續說:
「我們讀詩寫詩,並非因為詩很可愛。
我們讀詩寫詩,是因為我們是人類的一員,
人類是充滿熱情的。」
(We don’t read and write poetry because it’s cute.
We read and write poetry because we are members of the human race.
And the human race is filled with passion.)
「醫藥、法律、商業、工程,這些都是高貴的理想,並且是維生的必需條件。但是詩、美、浪漫、愛,這些才是我們生存的原因。」
(Medicine, law, business, engineering, these are noble pursuits and necessary to sustain life. But poetry, beauty, romance, love, these are what we stay alive for.)
京都讓我體會詩的真實與美感,讓我感受到詩詞的存在意義。
我想京都就是這樣一座詩意的城市,若不是來過這裡,或是在這裡居住過,我可能永遠無法理解詩詞裡的美學意境,這樣的城市也讓人興起了寫詩與讀詩的欲望,讓人開始懂得享受詩詞的美好。
京都是美學救贖的城市,我那些被升學主義、國文考試荼毒摧殘的詩詞美學,那些麻痹無知的美感官能,在京都這樣一座詩意的城市裡,竟然都被救贖療癒了。
在水中游移的efish Café
沿著高瀨川南行,一路上櫻花嬌豔動人,溪畔的餐廳商家也多熱鬧喧譁,這種繁華景象一直要到過了五条大通之後,才整個安靜下來。在這裡,高瀨川逐漸與鴨川靠近,而efish café就位於中間一小塊地上,很難找到這麼奇妙的咖啡店,前面是小溪,後面則是寬闊的鴨川。在這裡已經感受不到京都作為旅遊城市的混亂與俗豔,有的只是溪水滌淨後的清幽及空靈。
據說咖啡店之所以稱為efish,是因為靠近五条通旁,e正是英文字母第五個字;而這附近昔日的花街都會在門口,擺個養著金魚的魚缸,因此就把店名稱為efish。有趣的是,招牌上畫著一隻黑貓,想著要吃魚,似乎暗喻著「efish」其實就是「eat fish」。
efish café改自於一棟三層樓的房屋,一、二樓是咖啡店及pub,三樓則為設計工作室,店主人其實是有名的工業設計師西崛晉先生,店內的大小事物,燈飾、沙發、杯盤、碗碟多出自他的設計,其中最有名的是水花濺起的spaspa煙灰缸,牆上陳列許多他設計的產品,讓喜愛者可以購買回家。
大部分的顧客,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靠窗的位子邊,望著鴨川的流水,內心默想著。對於喜歡稍微熱鬧一點的顧客,可以到二樓,猶如居酒屋般的吧台, 在這裡有現做的下酒菜,親切的吧台小姐聊天, 是上年紀的顧客喜愛流連的地方。
鴨川與高瀨川是京都最浪漫的兩條河流,這兩條河流,一條是天然的河川,一條則是人工開挖的運河,京都的人們在這兩條河川畔,賞櫻、漫步、沉思,營造古都的文學浪漫氛圍。efish咖啡館何其有幸,好像一條魚優遊其間,獨享兩條最重要的河川;在這裡京都的沉靜與浪漫,都是加倍的!
櫻花喫煙所
曰本社會對於健康環保議題十分看重,唯獨對於吸煙這件事,還是很難禁絕,這些年來,雖然努力在推行公共場所禁煙政策,甚至推出「步行者喫煙禁止」的策略,但是對於吸煙者,基本上,依然十分寬容,也十分人性化地在都市各個角落設置「喫煙所」,讓癮君子可以一解煙癮。
我在春天櫻花盛開之際,來到京都古城,燦爛的櫻花漫天,令人十分陶醉!我順著高瀨川南下,整個人陷在一種天堂異境般的美妙氛圍裡,為著這座城市的美麗,內心生羨!忽然我在櫻花花瓣的空隙間,窺見了一幕神奇的影像。
一群人聚集坐在河畔,眼神迷茫地,吐納著煙霧,瞬間我以為我偷窺了某種天堂的一角;所謂的喫煙是「快樂似神仙」,大概就是這種情境吧!雖然我是不抽煙的人,但是我好羨慕他們身處於雙重的天堂之間,一個是自創的天堂,是由煙草與煙霧交織而成的奇幻異境;一個則是自然的天堂,有夢幻般的櫻花盛景!
許多人有一種誤解,以為哲學家一定都抽煙,還不只是抽一般煙,而是「抽煙斗」,因為從許多哲學家的照片來看,幾乎都是抽著煙斗的造型,像羅素(Bertrand Russell)、存在主義教父沙特(Jean-Paul Sartre)、解構主義哲學家德希達(Jacques Derrida)等人都是如此,以至於有人以為抽煙斗有助於思考?其實我認為其原因不是煙的本身,而是抽煙這段緩慢下來的時間。
我知道許多吸煙者在吞雲吐霧之際,不單單只是放空而已,事實上,他們藉著吸煙,給自己一個安靜的空檔,就好像喝咖啡的人,許多時候並不是那麼喜歡喝咖啡,只是藉著喝咖啡給自己一點安靜的時空;吸煙時的安靜時刻,給自己難得的時間可以沉澱下來,好好思索自己在忙碌什麼,而櫻花樹下的安靜沉思,更容易讓人思索人生的哲理。櫻花與吸煙之間,也有些共通之處,櫻花雖然燦爛,卻很短暫;吸煙也是短暫的,但是在癮君子的感覺中,短暫的燃燒,卻帶來某種燦爛!哲學大師西田幾多郎在櫻花樹下領悟人生哲理,同樣地,在櫻花樹下吸煙沉思,應該也可以領悟出一些道理吧!
我必須承認在禁煙的風潮下,許多癮君子被趕到大樓角落、後巷,或酷熱的冷氣房外,辛苦地吞吐著煙霧;雖然讓別人吸二手煙是不道德的,但是虐待癮君子也不是件人道的事。曰本畢竟是設計大國,他們也為癮君子設計了許多舒適的喫煙所,不過京都高瀨川畔的這座櫻花喫煙所,大概是所有喫煙所中最富詩意有兼具自然幽情的空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