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適用活動
分類排行
內容簡介
跨世紀風靡華文世界愛情文學繆斯——瓊瑤
畢生自傳全新增修版,隨書收錄32頁精選彩照,以及創作風華經典全紀錄
當前塵往事,在我腦中一一湧現,
我真不相信自己已經走過這麼長久的歲月,歷經了這麼多的狂風暴雨,
目睹過生老病死,體驗過愛恨別離……
【各界名人名家不朽推薦】
名演員 古巨基|
國際巨星 林青霞|
名演員 林心如|
律師 呂秋遠|
知名譯者暨東美出版總編輯 李靜宜|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臺灣語文學系教授 林芳玫|
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教授兼圖書館館長 林淇瀁(向陽)|
暢銷作家 典心|新媒體工作者 范立達|知名音樂人 姚謙|
金鐘編劇 徐譽庭|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創系教授暨作家 郝譽翔|
暢銷作家 凌淑芬|超人氣作家 晨羽|
國立政治大學講座教授 陳芳明|
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助理教授 張俐璇|
名作家 張國立|知名音樂人 許常德|
讀書共和國出版集團發行人 曾大福|
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所長暨教授 黃美娥|
華文創總監製 葉如芬|名作家 楊照|名主持人 蔡詩萍|
知名影評人 塗翔文|
資深媒體人暨文化觀察家 藍祖蔚
【名家推薦】
青澀歲月的每一個璀璨夢想裡,都有瓊瑤唯美浪漫的身影。
——知名譯者暨東美出版總編輯,李靜宜
瓊瑤的小說與電影負載了一整個時代的文化記憶,是許多人成長過程中溫馨的回憶。她的小說不止描寫愛情,還呈現出上一代離散經驗與下一代臺灣青年追求自我的衝突與諒解,更提出女性自覺與親情、愛情的糾葛。她描寫人性的複雜甚至黑暗,最後仍帶給我們希望與救贖。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臺灣語文學系教授,林芳玫
經過半世紀歲月的淘洗,瓊瑤的小說非但未曾褪色,濃烈的愛情故事反而更加蕩氣迴腸。一段段的情感糾葛,依舊刻骨銘心;一句句雋永溫潤的對白,依然讓人沉醉低迴。時間證明,瓊瑤果然是寫情寫愛的第一人!如果覺得當今的言情小說太過濫情、太過浮誇、太過淺薄,那就讀瓊瑤吧!
——新媒體工作者,范立達
如果愛情是人類的發明,對於二十世紀後半段的華人閱讀者來說,瓊瑤的小說創作如愛迪生發明了燈。
——知名音樂人,姚謙
曾經,那是一段林青霞、秦漢、秦祥林的電影被稱為「文藝愛情電影」的歲月,
曾經,那是一段談情說愛的小說被稱為「文藝小說」的歲月,
曾經,在那段歲月裡有個共通的名字:「瓊瑤」。
這個名字,在我青澀的學生時期,占了極大的比重。
是的,我們都曾是文藝美少年、美少女,而瓊瑤的作品陪我們走過那段很文藝的美好時光。
當許多人說著瓊瑤的作品太過夢幻之時,我讀著以家暴性侵為主題的《失火的天堂》,看著挑戰禁忌師生戀的《窗外》,借腹生子的《碧雲天》,不懂為什麼即使放在現今社會依然鮮辣無比的小說會「太過夢幻」。
瓊瑤的作品一直被我認為是女性議題的起蒙者,並不因內裡華美的文字、柔弱的女主角,就讓這些真實的題材不再真實。若真有,也該說,在這現實的題材之外,瓊瑤以她柔美的筆調輕輕訴說,讓我們能較為順利地服下糖衣之下的苦,然後細細反思那滲出來的餘味。
當然,不只苦,也有甜,也有美,也有善良,也希望。
受盡壓迫的弱女子以強悍之姿回歸復仇,寡居的女人勇敢追尋真愛。
世界放了太多教條規範在女人身上,而瓊瑤在她的作品裡,一一打破。
她是我的啟蒙者,也是我最敬重的文壇前輩。
她在這個冷硬的世界裡,訴說著柔美而現實的真理。
這是一個我們永遠不會忘記的名字,一套值得我們再看一次的作品。
瓊瑤作品集,推薦給您。
——暢銷作家,凌淑芬
最具跨時代影響力的傳奇言情作家,對我來說除了瓊瑤女士,沒有第二人。
——人氣作家,晨羽
一九六三年,瓊瑤出版《窗外》時,我是高二的學生,這本小說可能是我最早的文學啟蒙。稍後她完成《六個夢》時,我已經是歷史系的學生,那可能是一九六○年代的傑出短篇小說,到今天仍然難忘。
——國立政治大學講座教授,陳芳明
一九六四,周旋於三兄弟之間的民初女子婉君,現身戒嚴臺灣;二〇一四,網路鄉民婉君,相繼出現在臺北市長選舉的不同陣營。幾度夕陽紅之後,當《六個夢》裡的婉君歸來,歸來的是什麼?是《窗外》在「開窗以後」啟動的論爭,有文學的雅俗問題,也有社會學的文化政治;歸來的也是「桌上孫文,抽屜瓊瑤」的記憶,那讀過三民主義一代人的青春。
——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助理教授,張俐璇
我覺得我寫的歌詞最源頭的指引就是瓊瑤的愛情小說。
——知名音樂人,許常德
瓊瑤是七○年代,臺灣藝文界的傳奇,也是最受人喜愛的作家。每一部新書的問世,洛陽紙貴,盛況空前,無人能敵。
瓊瑤文學涵育深厚,天賦極佳,她的書寫是塵世間悲歡離合的歲月啟示錄,是無常生命、無碼人生的縮影。是青少年心理失衡的庇護所,也是苦悶芸芸眾生紓解壓力的藥方。
這位被美譽為華人世界最有天分、最美麗、最有內涵的美女作家,其用字、文采、風格,獨特出眾,輝煌四方,更有人拿西班牙的胡立歐,希臘的歌后娜娜來讚美瓊瑤的小說,皆是人生難得之心靈饗宴,一樣的美好,讓人彷彿置身於桃花源,人間淨土,純潔不染,渾然忘我。
——讀書共和國出版集團發行人,曾大福
瓊瑤作家所寫愛情小說,是臺灣人成長過程中必讀的國民文學,也是大眾文化研究學者無法迴避的經典。
——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教授兼所長,黃美娥
年輕時對於愛情的嚮往來自於瓊瑤阿姨的小說及後來拍成的電影,至今再次讀起,還是依然浪漫如往昔,無人能超越。
——華文創總監製,葉如芬
瓊瑤不只在文學上成就非凡,她的名字在臺灣影史上就等於是一個類型。
——知名影評人,塗翔文
目錄
繁花盛開日,春光燦爛時
緣起
第一部
一、我出生
二、四歲以前
三、祖父和「蘭芝堂」
四、小錦旗
五、在山溝裡
六、在柴房中
七、「中國人」
八、夜半,穿越火線
九、曾連長
十、騎馬
十一、大風坳
十二、弟弟失蹤了
十三、投河
十四、老縣長
十五、難民火車
十六、弟弟找到了
十七、別了!曾連長!
十八、打擺子
十九、融河二十日
二十、糍粑與紅薯
二十二、撿柴
二十三、一個豬頭大家啃
二十四、強盜與縣長
二十五、《紅薯熟了!》
二十六、抗戰勝利了!
二十七、瀘南中學
二十八、在上海
二十九、再度回鄉
三十、初抵臺灣
第二部
一、少年「嘗盡」愁滋味
二、絕望的「初戀」
三、落榜
四、無法「死別」,畢竟「生離」
五、二十歲
六、初試寫作
七、慶筠
八、結婚
九、貧賤夫妻百事哀
十、離別與兒子十一、小慶
十二、痛苦的婚姻
十三、二十五歲
十四、《窗外》出版,愁雲滿天
十五、初見鑫濤、橋、火車與落日
十六、清水與離婚
十七、《天網》與《煙雨濛濛》
十八、一九六四年—離婚、出書、喬野
十九、「夢想家」與「實行家」
二十、生死一線的體驗
二十一、母親的震怒
二十二、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二十三、浪漫與殘酷
二十四、單飛與雙飛
二十五、幸福的「聲音」
二十六、用文字堆砌出來的傳奇
二十七、點點滴滴話還珠
二十八、滄海桑田,物換星移
二十九、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
三十、瀑布上滑落的小紙船
三十一、《雪花飄落之前》及《瓊瑤經典全集》
後記
回眸往事
※瓊瑤經典風華全紀錄
序跋
【作者的話】
緣起
一九八八年四月九日,我在離開故園三十九年以後的第一次,從臺灣飛抵北京。展開了我為期四十天的大陸之行。
當我初抵北京,就有讀者和朋友,拿著坊間出版的各種介紹「瓊瑤」的書籍來給我看,我這樣一看,才知道自己這「渾渾噩噩」的大半生,已被「糊糊塗塗」地報導過了。其中不少「新聞」,是我從來都不知道的。在閱讀這些刊物的時候,我不禁震動,不禁感動,原來在海的兩岸,竟有這麼多人對我關心著!當時,我就激動地說了一句:
「回臺灣後,我要寫一本書,來介紹真實人生中的我!」
回臺後,這願望一直纏繞著我。但是,真實人生中的我,是那樣難以下筆啊!鏡中的我非我,別人眼中的我非我,未來的我不知何在,今天的我仍在尋尋覓覓……那麼,能談的我只有過去的我!
過去的我是怎樣的?當前塵往事在我腦中一一湧現,我真不相信自己已走過這麼長久的歲月,歷經了這麼多的狂風暴雨,目睹過生老病死,體驗過愛恨別離。至於人人皆有的喜怒哀樂,在我的生命中也來得特別強烈!我的過去,原來堆積著這麼多的汗水和淚水,這麼多的痛苦和狂歡,這麼多的相聚和別離,這麼多的寂寞和掙扎,這麼多的矛盾和探索,這麼多的錯誤和抉擇……還有,這麼多的「故事」和「傳奇」!我細細整理,前塵如夢!
我細細整理,為那些關心我、愛護我的朋友們!
且聽我「從頭細述」!內文試閱
九、曾連長
曾連長,那是我一生難忘的人物!
曾連長,那是我們這一次逃難中,命運安排給我們的最大的奇蹟!
曾連長,如果我們沒有遇到他,我們一家人的歷史都必須改寫!
曾連長,曾連長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當我們穿出了日軍的封鎖線之後,眼見的是寬敞的大道、耀眼的陽光,和一隊隊南下的中國軍隊。我們不必再偷偷摸摸躲日本兵了,不必再擔心被捕和槍殺,天知道我們有多高興!那些日子,我們孩子們依然被挑伕挑著,沿湘桂鐵路的路線往廣西走。但是,才走了幾天,我們就發現情況完全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簡單。
首先,這條路上已經少有難民,老百姓要走的早就走了,剩下的農民是根本不預備離開鄉土的(湖南人鄉土觀念極重,輕易不離故鄉)。我們這挑著孩子、打扮得不倫不類的一家人,顯得非常特殊。其次,我們正趕上了抗戰史上的「湘桂大撤退」,各路駐守國軍,正撤離湖南,因而整條馬路上,有騎兵,有輜重,有步兵,有傷兵……一隊一隊,不知道有多少人馬。這些國軍行軍速度極快,我們這家人卻進度緩慢,雜在軍隊中前進,難免會妨礙行軍。於是,牽牽絆絆、推推拉拉,我們一直被前面的軍人往後擠,後面的軍人往前推,經常弄得進退無據而狼狽不堪。
母親生平沒有受過這樣的罪,沒多久,就走得雙腳都起了水泡,再兩天,水泡磨破了開始出血,一跛一跛的,顯得極為痛苦。兩個挑伕不堪負荷,也開始抱怨和提出辭意,父親竭力挽留,一再提高他們的待遇。我們孩子在風吹日曬之下連日奔波,也逐漸困頓了下來。這樣,我們的速度是越來越慢了。
就在這艱苦的行程裡,日軍的轟炸機出現了,經常是一陣隆隆機聲,由遠而近,然後呼嘯著從我們頭頂掠過。國軍們雖在撤退中,仍然紀律嚴明,他們背上都揹著掩護用的稻草,轟炸機一過來,他們就地一滾,就只看到一片稻草。日本飛機很少投彈(它們多半是奉命去炸城鎮的),卻偶爾會來上一陣掃射,那就相當可怕而觸目驚心了。
危機越來越重,幾天後,我們得到消息,日軍正沿湘桂鐵路追打過來,國軍奉命保全實力,盡量撤向廣西,而避免正面交戰。於是,軍隊的行軍速度更快,我們夾在軍隊中,也更加行動不便。國軍作戰之餘,飽受風霜之苦,難免都脾氣暴躁而易怒,當我們妨礙了行軍時,各種吆喝也紛紛而至:
「讓開!讓開!老百姓別擋住軍隊!」
「你們不會走小路?一定要妨礙行軍嗎?」
「你們懂不懂,軍隊為你們老百姓打了多少仗?你們還在這兒礙事!」
我們被推前推後,說不出有多狼狽。
這樣,一天中午,敵機又隆隆而至,軍人們都伏下身來,輜重和馬匹也被牽往隱蔽的地區。我們一家人沒有掩護,就都避向山腰底下的一棵大樹下面,站在樹下,眼看那些敵機一架架地掠過頭頂。
在那大樹底下,並不是只有我們一家人,還有幾個軍官,帶著輜重也在那兒掩蔽。其中有一個軍官,一直對我們不住地打量著,他手裡牽著一匹馬。說實話,我對那軍官的注意力遠沒有那匹馬來得多。那馬是褐色的,高大而魁梧,鼻子裡不停地噴著氣。
父親看著敵機掠過,看著滿路的軍隊,又看看委頓不堪的我們,忽然嘆口氣說:
「不甘異族迫害,要付出多少代價!」
穿著一身農裝的父親,一句話就洩了底牌。那軍官把馬綁在樹上,對我們大踏步走來,望著父親,他問:
「你們不是普通農民吧?」
對中國軍官,父親不需要掩飾身分,他坦然回答:
「我是一個教員。」
「教書的老師?」那軍官眼睛一亮,又望望母親。「那是你太太?」
「是的,她也是個教員。」父親說。
「哦!」那軍官黝黑的臉龐上湧起了一片肅然起敬的神色,他看看父親又看看我們,簡單明瞭地問:「你們要到什麼方去?」
「四川!」
「四川?」那軍官像聽到了什麼稀奇古怪的話一般,訝然地大叫了起來:「你知道那有多遠?」
「我知道,」父親冷靜而堅決。「離開家鄉,我就知道這是條多遠的路,但是,我必須走!我不能留在淪陷區,讓日本人侮辱!」
那軍官緊緊地盯著父親。我這才注意到他,方面大耳,濃眉大眼,身材高大,肩膀寬闊……他看來和他那匹馬一樣,雄赳赳,氣昂昂,一個典型的、粗壯的軍人!一個典型的、掄槍打仗的軍人!他對父親不解地注視著,我想,他一生也沒看過像父親這種書呆子。好半天,他才問:
「你預備就這樣挑著孩子,走到四川嗎?」
「有難民火車,就搭難民火車,沒車,就走了去!」
那軍官重重地搖頭。
「你們走不動!」
「走不動也要走!」
那軍官又蹙眉又懷疑,他仔仔細細地看父親,又研究著我們,忽然說:
「你們讀書人真奇怪,我沒念過書,生平就佩服讀書人!這樣吧,讓我指示你們一條路。像你們這樣混在軍隊裡亂走根本不是辦法,我注意你們已經很久了,目前我們在撤退,軍隊情緒壞、脾氣壞,你們遲早要惹麻煩!現在唯一的辦法,你們找廣西軍隊,讓他們保護你們往廣西走,廣西軍隊的路線和你們相同,有軍人保護,你們不至於受欺侮,也不會落後,這樣,或者能走到目的地!」
「廣西軍隊?」一直不說話的母親插了進來:「這麼多軍隊,我們怎麼知道哪一隊是廣西軍隊?」
「我就是廣西軍隊。」那軍官推推帽子,忽然朗聲地說:「你們如果願意,我保護你們到廣西!」
這一下,父母都呆了,他們面面相對,彼此交換著目光。亂世之中,人心難測,父母必須面臨一個決定,這軍官,是好人,是壞人?很快地,父親下了決心,他伸出手去,坦然地、誠懇地說:
「我姓陳,陳致平,我們誠心接受您的幫忙。感激您的熱心!」
那軍官用大手一把握住父親的手,熱烈地搖著,爽朗而愉快地說:
「我姓曾,名彪,第二十七團輜重連的連長!」
這就是曾連長!從此,我們成了他保護下的老百姓,跟著他的軍隊走,吃他的軍糧,喝他水壺裡的水……曾連長,他改變了我們一家人的命運!
十、騎馬
和曾連長同行的那段日子,是令人刻骨難忘的。
首先,曾連長發現母親的腳跛了,父親也步履蹣跚,他立即命令手下一位排長把他的馬讓給母親騎。那排長姓王,是位和氣而服從的好軍人。他把馬牽了過來,母親一看那又高又大、直甩頭、鼻子裡直噴氣、蹄子直踹土的龐然巨物,就已經嚇壞了。拚命搖著頭,母親說:
「我走路!我寧願走路!」
「不行!」曾連長皺著眉,命令地嚷著,完全把母親當成他手下的「軍人」,他橫眉豎目,十分威嚴地說:「非騎馬不可!上去!」
母親不敢不「聽命」,只好壓抑著恐懼心,乖乖地往馬背上爬,她才碰到馬鞍,那馬認主人,一聲長嘶,嚇得母親回頭就跑。軍人們忍不住都笑了,曾連長卻絲毫不笑,對母親嚴厲地看著。於是母親又乖乖地走回那匹馬身邊,在王排長的扶持幫忙之下,好不容易總算爬上了馬背。可是,才坐直身子,那匹馬又一聲長嘶,背脊一聳,前蹄直立,嚇得母親尖聲大叫,抱著馬脖子,死命不放。這一下,連曾連長也忍不住笑了。他搖搖頭,示意王排長把母親攙下馬背,拉過他自己的馬來,他簡單地說:
「換馬!」
原來他自己那匹馬十分馴良,母親坐上去之後,它絲毫沒鬧脾氣。但是,母親仍然戰戰兢兢、臉色發白,於是,連長又派了一個士兵,幫母親牽馬,並且:「負責保護陳太太的安全!」他自己卻騎了王排長那匹劣馬。後來,我們才知道,曾連長對他自己那匹馬,是十分珍愛的,輕易不肯讓給別人騎。
我們就這樣跟著曾連長走了。兩個挑伕仍然負責挑我們孩子和行李。一經上路,我們才發現行軍的速度和我們那慢吞吞地走走停停完全不同,他們可以一連走數小時不休息,而且包括「夜行軍」,深更半夜,也可能突然開拔。這樣走了兩天,兩個挑伕開始怨聲不斷,對父親表示,他們決定不幹了。父親只是軟言相求,希望他們忍耐一點,無論如何要挑下去,兩個挑伕猛烈地搖頭,不停地說:
「我們不去了,我們要回家了!這筆錢不好賺,我們不幹了!」
父親怎麼說好話都沒用,兩個挑伕執意不做,就在糾葛不清的時候,曾連長大踏步走來,一聲怒吼,大嚷著說:
「不幹了?誰允許你們不幹?事先講好到廣西,沒到廣西之前,你們敢不幹!」
兩個挑伕看到曾連長就害怕,畏縮著不敢多說什麼,其中一個仍然在唸唸叨叨地低聲訴苦,曾連長「啪」的一聲,手重重地按在腰間的手槍上,豎著眉毛問:
「哪一個要不幹?」
兩個挑伕再也不敢開口了。當天,我們仍然往前行走著。黃昏的時候,我們停下來吃飯。軍隊都有伙夫,專管做飯,隨時隨地,就可以搭起爐灶來煮飯吃。吃飯時,一個挑伕露出他肩頭的肌肉來察看,父親才赫然發現他肩上已磨掉了一層皮,正流著血。父親不禁惻然滿面。曾連長站在一邊,也看到了,他連眉毛都沒皺一下。當軍隊再度要開拔的時候,曾連長卻牽了一匹馬過來,對父親說:
「陳先生,你帶你女兒騎馬,挑伕的負擔必須減輕!」
父親欣然從命,不為了自己,而為了挑伕。於是,父親也被送上了馬背,我仰頭望著父親,對他騎馬的姿勢不太信任,他顫巍巍地坐在那兒,樣子一點兒也不「威武」。曾連長把我抱到父親前面,讓我坐在父親懷裡,問:
「行不行?陳先生,你會不會騎馬?」
「沒問題,」父親愉快地說:「我不是我太太……」
父親的話沒完,那匹馬突然一甩頭,又一撅屁股,我只聽到父親大叫一聲「哎喲!」就抱著我從馬背上直滾了下去,我尖聲大叫,接著就重重地摔在地上,父親在我身邊直叫「哎喲」,我卻嚇得放聲大哭,母親慌忙抱住我檢查有沒有受傷,而四周的軍人卻爆發了一場哄然大笑。還好,我沒摔傷,只是嚇壞了,父親也沒摔到什麼筋骨,站起身來,他訕訕地對曾連長說:
「看樣子,這馬對我沒什麼好感!」
曾連長哈哈大笑。
「陳先生,念書,你行!騎馬,你不行!」
說完,他翻身上了馬背,對我說:
「跟我騎馬吧!」
我拚命搖頭,往母親懷裡縮。
「我不像妳爸爸,我不會摔著妳!」曾連長對我嚷著,下了馬,不由分說地一把抱住我,就又躍上了馬背,我連怎麼上去的都不知道,就已經穩穩地倚在他懷裡了。他用手臂環繞著我,對我說:「怎麼樣?很穩吧?」
我不說話。在我童年的印象中,這位曾連長是個使我又敬又畏的人物,他威武而神勇,粗獷而凶猛,我實在有些怕他。他不再問我什麼,一拉馬韁,他大喝一聲:
「準備—開拔!」
就帶領著整隊人馬,往前行去。我坐在那兒,山風吹著我,馬背上一顛一簸,腿伸得直直的,說什麼也比坐籮筐舒服。想想麒麟和小弟都想騎馬,曾連長卻選了我,我心裡不禁得意起來,把剛剛摔的那一跤也忘了。悄悄地,我回頭去看曾連長,立即,我接觸到他的眼光,原來他正對著我笑呢!
「我有兩個兒子,」他對我溫和地說:「就是少個女娃娃!所以,我喜歡女娃娃!」我笑了,沒說話,童年的我又安靜又害羞。
「以後,妳都跟我騎馬!」
於是,從這天起,我不再坐籮筐,我都跟曾連長騎馬,羨煞了小弟,氣壞了麒麟。而,這一項安排,竟使我和弟弟們,在以後的一個大變故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十一、大風坳
後來,我們開始翻越「大風坳」!
大風坳是一個山的名字,這名字在我的記憶中,留下極深刻、極慘痛的印象。
那時候,我們已在湖南邊境,正朝向廣西進軍,雖然有好幾條大路可去,但路途遙遠,並且日軍又節節進逼,情況十分危急。曾連長細細研究地圖後,翻越大風坳是到廣西的一條捷徑。
軍隊中有嚮導,但他們也沒有翻越這座山的經驗,當地人用「上七下八橫十里」來描寫這座山,這句話到底什麼意思,沒有人真正知道,只知道這是一座奇怪的山,荒蕪之至的山,毒蛇猛獸密集的山,總之是一座沒有人能翻越的山!
但曾連長所決定的,絕不改變!
他把馬隊集中起來,他領先率馬隊在前面開路,步兵和輜重跟在後面。我母親本來也有一匹馬騎的,那時候,也得把馬讓出來,給精於騎術的兵士前去開路。
我還是騎在曾連長的馬上,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面,我頗有些驕傲和興奮,因為不必像弟弟們那樣盤膝坐在籮筐裡,可以坐得正正的,任兩腿伸得直直的,並且還是開路的先鋒呢!
但一上山,我的驕傲與興奮一下子全給撲滅了!山上長滿了比人還高的野草,曾連長和其他騎士穿了長褲和高高的馬靴,我穿的是短裙,裸露的兩腿被鋒利的草緣割出無數傷口,曾連長全心帶路,當然不會注意到這件小事,我雖然疼痛不堪,卻強忍著奪眶而出的眼淚,咬著牙,哼也不哼,我覺得,騎在馬背上的人是不能流淚的。
我們從清晨出發,雖然據說上山只有七里路,但走了好幾小時,還沒到達山頂。烈日當空,人人汗流浹背,軍人們的制服都被汗水濕透。山上遍布荊棘石礫,沒有水源。大家隨身攜帶的水壺都已喝光了。山路越來越崎嶇,越來越陡峻,烈日越來越炙熱……有位士兵暈倒了,引起一陣騷動,曾連長這才下令停下來休息一下。
他把我抱下馬來,吃驚地發現我兩腿上的傷痕,他大惑不解地瞪著我說:
「被刺成這樣子,怎麼話都不說一聲?」
他永遠不會瞭解,在我當時的心目中,他像個神。我怎能在一個「神」的身邊,還呻吟叫痛?
他叫醫官為我敷藥,又解下他的水壺給我喝水。他的水壺還是滿滿的,一路上,所有的士兵都把自己的水壺喝乾了,只有曾連長,始終沒動過他那個水壺。我喝了兩口水,知道此時水比什麼都珍貴,不敢多喝,就把水壺還給了他。他還是沒喝,把水壺遞給了我父母和兩個弟弟,他們也只喝了一兩口。曾連長再把水壺遞給那暈倒的士兵,等水壺終於傳回來的時候,裡面的水已涓滴不剩!
曾連長,這奇怪的軍官,給了我太深刻的印象。以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所崇拜的男子漢,都是曾連長這種人物。若干若干年後,我寫《六個夢》,其中有一篇〈流亡曲〉,就以曾連長為範本來寫的。
話說回頭,那艱苦的行程,又開始了。
山更陡,無路的荒山上橫亙著無數大石塊,大家連走帶爬,馬的進度往往比人還慢。士兵們不叫苦,但都已委頓不堪。曾連長已經下了馬,牽著馬走,馬上坐著我,還有一些行囊。此時,有個身背輜重的工兵,眼看著步伐蹣跚,又快倒下去了,曾連長一句話也沒說,走過去卸下那工兵的輜重,回頭看看已不勝負荷的馬背,他就把那份輜重,全揹到自己背上去了。
下午,終於,我們到達了山頂。
我們站在山峰的最高處,居高臨下,望著山的下面,大家都怔住了。接著,所有的軍人,全都歡呼起來了!
原來,山下已是廣西省境。「桂林山水甲天下」這句話,只有見過廣西「山水」的人才能瞭解。這大風坳一山之隔,竟是兩個世界。
山下,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布滿了一座座的石峰。那些石峰形狀怪異,嵯峨聳立,有的陡峭尖利,有的圓禿光潤,一座又一座,全散布在平坦的、綠草如茵的大草原上,真怪極了,也真美極了。但,讓軍人們歡呼的,並不是這「甲天下」的風景,而是水!好久看不到的水!大家渴求已久的水!原來,在那些石峰之間,一條蜿蜒的河流,正盤旋著一直流經山腳下,水聲淙淙,都清晰可聞!
這一下,大家都瘋了!
忘了軍紀,忘了疲憊,大家狂喊著,蜂擁地往那山下衝去。曾連長第一次沒有約束他的隊伍,他一任士兵們連滾帶爬地衝下山,衝向河流。
不知道是怎樣的,我也衝進河水中了,我和父母、麒麟、小弟,我們一家人全在河裡。我們潑著水、濺著水,又叫又嚷。流亡以來,這是第一次,全家都笑得好開心。河水又清又涼又舒服,我們人人都浸得透濕透濕。
那天晚上,我們就在水邊紮營。
那夜有星有月,那夜有山有水,那夜的一切都很美,但是,那夜以後呢?
十二、弟弟失蹤了
第二天,又開始行軍。曾連長的部隊不是作戰部隊,而是輜重部隊,沉重的裝備,不足的人力,在人疲馬乏的情形下,行走那些崎嶇的小路,仍是十分艱苦。那天的目的地是廣西邊境的一個大城東安,但走到東安前的一個小鎮,那小鎮有個奇怪的名字,叫「白牙」。到了白牙,大家實在疲乏得寸步難行,更何況黑夜早已來臨,大家已摸黑走了很久。於是,曾連長下令在白牙的鎮外紮營。
曾連長盡量不在城鎮中紮營,盡量不使老百姓受到任何騷擾,也避免士兵在城鎮中受到物質的引誘而犯紀。記得有一晚我們駐紮在一個小鎮,半夜裡突然被兩聲槍聲驚醒,一時還以為日軍追殺而來,後來才知道是曾連長處決了手下的一個士兵,因為那士兵竊取了農家的一根甘蔗,被曾連長發覺,當場槍決。我父親為此事深表不滿,向曾連長抗議,說一條人命怎可低於一根甘蔗呢?這種處分不太重了嗎?曾連長大不以為然,他說:行軍而不守紀律的話,所到之處,必然像蝗蟲過境,為老百姓帶來極大災難,日本人蹂躪人民,還不夠嗎?還容得了我們自己的軍隊去騷擾?一根甘蔗事小,但這是一個原則,一個不容許違反的規定!曾連長真是一個奇怪的人物!
話說回頭,我們那晚在白牙紮了營,不久後伙夫們已煮好了又燙又香的稀飯,來叫我們吃。接下來,那晚的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日。母親為我裝了稀飯,就去招呼弟弟們也來吃稀飯,發現他們不在身邊,就高聲喊叫他們的名字,竟然沒有人答應!
「麒麟!小弟!麒麟!小弟!」母親的叫聲越來越高亢,越來越恐懼,越來越驚惶。「麒麟!小弟!你們在哪裡?你們在哪裡?挑伕!挑伕!兩個挑伕呢?孩子呢?孩子呢……」
父親加入了呼喚,聲音更急更淒厲:
「小弟!麒麟!你們在哪裡?」
沒有回答。
籮筐不見了,挑伕不見了,我的兩個弟弟也不見了!
整個隊伍都驚動了,曾連長也趕了過來。因為行軍的隊伍很長,兩個挑伕前前後後混雜在隊伍裡,不一定隨時在我父母視線以內,我父母已對他們很信任,又覺得有軍隊在保護,不怕他們開小差。可是,現在,連挑伕、行李、籮筐,帶弟弟們,一起不見了!
我父母幾乎要發狂了。他們抓著每一個士兵問:
「有沒有看到挑伕?有沒有看到孩子?」
曾連長立刻派了兩個人,全隊搜查,並分別到前後各路去找尋,回報都說,開拔後就沒人見過他們。
弟弟們丟了!弟弟們失蹤了!我父母急得快瘋了。
「別急!」曾連長鎮定地說:「我們的目的地是東安,臨時決定在白牙停留下來,一定是挑伕走得快,先到了東安,說不定,他們正在東安找我們呢!不要慌,明天我們早一點到東安,保證一找就找到!」
曾連長自有一股鎮定人心的力量,我父母聽了,大概也覺得言之有理。雖然惶急得坐立不安,粒米難下,也只得眼巴巴地等天亮。
那一夜實在太漫長了!父母和我,都整夜沒有闔眼,母親急哭了,一直自怨自艾沒有看好兩個弟弟,父親不住地安慰母親,自己的眼眶也紅著。我咬著牙默禱,天快一點亮吧!弟弟們一定在東安城裡,一定在東安!
終於捱到天亮,終於大隊開拔,終於到了東安城!
一進東安城,父母和曾連長,就都怔住了。
原來,東安是個很大的城,居民很多。但是,東安在政策上,準備棄守,所以,城裡的老百姓,早已在政府的安排下,完全撤走了。我們現在走進去的東安城,已沒有一個居民,所有的民房都敞著大門,城裡駐紮的全是國軍。各師各營各連的國軍都有,這根本是一個大軍營!
城裡哪兒有兩個挑伕?哪兒有兩個弟弟?
曾連長叫來幾個士兵,走遍全東安城找!
找不到!根本沒有人看到過兩個挑伕挑著兩個孩子!
父母親傷痛欲絕,連一向鎮靜的曾連長,也開始不安起來。他又說,可能他們還在白牙。我們從大風坳山下到白牙走的是小路,路較近,如果挑伕走了大路,或在中途休息,那麼可能比我們較晚才到白牙。也可能從白牙到東安走了一條與我們不同的路,尚在路上。於是,他一面安慰我們,一面分派兩批快騎,分兩路向白牙趕去!
第一批快騎回報:沒有蹤跡。
我們把希望寄託在第二批快騎身上,等待中時間變得特別緩慢,焦慮也越來越重,然後,第二批的王排長快馬跑回來了,他大聲叫著說:
「我們找不到陳家的娃仔,卻與一批日軍遭遇上了,他們向我們開槍,我們也向他們開槍!我想找娃仔事小,回來報告日軍的動向更重要!」
據說,政府為了保持抗戰的實力,不願意做無謂的消耗戰,軍隊都奉命退守到各地。東安既不是迎戰的戰場,又知道日軍加速進逼,於是,頓時間,東安城亂成一團。各路軍隊都紛紛提前向各自目的地開拔。曾連長率領的是輜重部隊,更不能不與其他部隊一起撤離!
眼看別的部隊都已撤離,曾連長不能再猶豫,一面大聲下令自己的部隊撤退,一面飛快地把我抱上馬,對我父親大叫著說:
「陳先生,年紀輕輕的,還怕沒兒子嗎?生命要緊,快走吧!」說著便拍馬疾馳。也許在他想來,只要把我帶走,我父母也就會跟上來了!
這些日子來,我一直跟著曾連長騎馬,也因為跟著曾連長騎馬,我才沒有和弟弟們一起失蹤。曾連長馬背上的位子,我都坐熟了。可是,這次,我驚惶回顧。只看到我那可憐的爸爸媽媽,呆呆地站在路邊,像兩根木樁,動也不動。我心中大急大疼,那位子就再也坐不穩了。我嘴裡狂叫了一聲:
「媽媽呀!」
一面,就掙扎著跳下馬去,曾連長試圖拉住我,我早已連滾帶跌地摔下馬背,耳邊只聽到連長那匹駿馬一聲長嘶,再回頭,那馬載著曾連長,已如箭離弦般,絕塵而去。我沒被馬踩死,真是古怪!
我從地上爬起來,跌跌衝衝地爬到母親身邊。
母親用雙手緊擁住我,父親愣愣地站在旁邊。我們一家三口,就這樣呆呆地、失魂地,眼看著軍隊一隊隊飛馳而去。
一切好快,曾連長不見了,所有的駐軍都不見了,只有滾滾塵埃,隨風飛揚。
偌大的東安城,在瞬間已成空城。城裡只有我們三個人,四周變得像死一樣寂靜。
風吹過,街上的紙片、樹葉、灰塵……在風中翻滾。家家戶戶,房門大開,箱籠衣物,散落滿地。
我們佇立在街邊上,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心裡想的,只是那兩個現在不知流落何方的弟弟!
十三、投河
我不知道我們在東安城裡站了多久。只知道,最後,我父母終於開始走動了。他們牽著我的手,一邊一個,很機械化地、很下意識地、很安靜地向城外走去,沒有人說一句話。
我從馬背上摔下時,把鞋子也滑掉了。跟著父母走出東安城,在那種攝人心魄的肅穆氣氛下,我想也沒想到我的鞋子。出了東安城,地上滿是煤渣和碎石子,我赤足走在煤渣和碎石子上,腳底澈骨地刺痛,但我咬緊牙關,不說也不哼。父母的沉默使我全心酸楚。雖然我那麼小,我已深深體會出當時那份淒涼,那份悲痛,和那份絕望!
城外有條河,叫作東安河,離城要經過東安河上的那座橋—東安橋。
我們像木頭人一樣,慢吞吞地走上橋,母親走到橋的中央,便停下步子,站在橋欄杆邊,癡癡地凝視著橋下的潺潺水流!
我還不知道母親要做什麼,父親已閃電般撲過來,一把抱住母親,他們雖然沒說一句話,但彼此心中已有默契,父親知道母親要做的事。
「不行!」父親流著淚說:「不行!」
「還有什麼路可走嗎?」母親淒然問:「兩個兒子都丟了!全部行李衣服也丟了!鳳凰連雙鞋子都沒有。曾連長走了,日本軍人馬上就要打來……我們還有路走嗎?孩子失去,我的心也死了!而且,日本人追來了我們也是死路一條,與其沒有尊嚴地死在日本人手裡,不如有尊嚴地死在自己手裡!」
父親仰天長嘆:
「好吧!要死,三個人就死在一起吧!」
母親俯下身來,對我說:「鳳凰,妳要不要跟爸爸媽媽一起死?」
那時候,我只有六歲,但是已經看過了很多死亡。我知道,死了就不能動了,不能說話了,不能站起來了……至於「死亡」的真正意義,我還是懵懵懂懂的。可是,我既然跟定了爸爸媽媽,爸爸媽媽要「死」,我焉有不死的道理。我只覺得心裡酸酸澀澀,喉嚨裡哽塞著,眼眶裡充滿了淚水。我想麒麟、想小弟,我知道他們丟了,我們再也不會見面。
所以,我回答說:「好!」
說完,我哭了。
母親也哭了。
父親也哭了。
我們一面哭著,一面走下橋來,走到岸邊的草叢裡,我親眼看到父母相對凝視,再淒然地擁吻在一起,然後從岸邊的斜坡上向河中骨碌碌的滾去,一直滾進了河水。
河水並不很深,我看到父親把母親的頭按在水中,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做。母親不再動彈,父親也不再動彈,河水不能使他們沉沒,但已使他們窒息。
我開始著急,我不知道父母是否已死,我既然答應說也願意死,當然也得一死,我不知道怎樣才會死。既然父母說要死便滾進河水,諒必要死就得下水。
因此,我一步一步地向河水中走去,慢慢地挨向父母。水流很急,我的身子搖搖晃晃只是要跌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還要維持身子的平衡。河水逐漸浸沒了我的小腿,浸沒了我的膝蓋,當河水沒過我的腰時,我再也無法站穩,就坐了下去。這一坐下去,河水就一直淹到我的頸項了。這樣一來,恐懼、驚嚇和悲痛全對我捲來,我本能地就放聲大哭,邊哭邊喊:
「媽媽呀!爸爸呀!媽媽呀!爸爸呀!……」
我淚眼迷糊地看到,母親的身子居然動了,接著,我感到母親的手,在水底摸到了我的腳。
原來,母親並沒有死,她只是被水淹得昏昏沉沉,這時,被我一陣呼天搶地的哭喊,竟然喊醒了。她母性的本能還想保護我,伸手在水底摸索,正好握住我的腳。頓時間,她醒了,真的醒了。
我看到母親掙扎著從水裡坐起來,又去拉扯父親,父親也沒死,從水中濕淋淋地坐起來,怔怔地看著母親。母親流淚說:
「不能死!我們死了,鳳凰怎麼辦?」
一句話說得我更大哭不止。於是,三人擁抱著,哭成一團。
哭完了,父親和母親決定不死了。
我們三個,又從水裡爬上岸。
那天,有很好的太陽,我們三個人,從頭髮到衣服都滴著水,除了身上的濕衣服以外,三人都兩手空空,別無長物。離開家鄉以來,這是第一次如此「一貧如洗」—我們還真是入水「洗」過了。頂著滿頭的陽光,我們大踏步地往前走去。因為我沒鞋子,父親心痛,常常把我揹在背上,我對親情的感受從沒那時來得深厚。尤其,失去了兩個心愛的弟弟!
父母都走得很安靜,很沉默,也很輕鬆,因為他們真的一點「負擔」也沒有了。他們似乎連顧忌和害怕也沒有了。對一切都不在乎了(事實上,以後許多年,父母都常談起這次『死後重生』,認為那是一生中最『海闊天空』的一剎那,對生與死、得與失,都置之腦後)。
我們就這樣又「活」過來了。
作者資料
瓊瑤
我為愛而生,我為愛而寫 文字裡度過多少春夏秋冬 文字裡留下多少青春浪漫 人世間雖然沒有天長地久 故事裡火花燃燒愛也依舊 臺灣唯一跨世紀風靡華文世界愛情文學繆斯,作品引領世代價值傳遞,改寫臺灣文壇紀錄,打動萬千讀者傾心傳頌,鑄刻歷久彌堅的雋永傳奇。 自1963年起正式出版第一部作品《窗外》至今,筆耕六十多年不輟,寫出了七十多部膾炙人口、扣人心弦的經典作品。 官方粉絲團:「瓊瑤的春光花園」https://www.facebook.com/ChiungYao0420/
注意事項
- 若有任何購書問題,請參考 F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