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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飛天舞蹈,是我一生追求的志業,在這個道途上,它成就了我的藝術,也成就我的婚姻,更引導了我的人生觀。」
樊潔兮,自三歲習舞以來,在芭蕾、現代、中國舞等嚴謹專業造就了她,超過半世紀的舞齡,匯集東西方人文、宗教及藝術,用生命與愛孕育出作品。除了舞蹈家的身份,樊潔兮另一個重要的身分,叫柯夫人,從28歲遇到世界知名的攝影大師柯錫杰之後,樊潔兮的舞蹈之路更廣,有了愛情和婚姻的支持,卻也更多責任。在31歲那年,她毅然決然赴紐約學舞,追求藝術與夢想,就此舞出另一片天空。創作出一種似動非動、動靜兼備,且具「定格留白」的新舞種——Vu.Shon。日本佛教藝術專家吉永邦治先生觀賞後,盛贊:「潔兮女士的飛天舞蹈,使人覺得那並不是凡人活生生的肉身,而是自然界裡的一股自然風香。」
本書結合攝影大師柯錫杰作品,樊潔兮除了細說習舞歷程,更為讀者述說人生路上的動人故事:「當我回眸而望這多年所付出的心血,和上天給我的磨難,似乎都轉化如絲路天山雪水一般的甘甜,讓我永生呵護、隨身相伴。」
名人推薦
(以姓氏筆劃為序)
平珩(舞蹈空間舞團藝術總監)
吉永邦治(日本佛教藝術家)
謝佩霓(義大利共和國功勳騎士、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
鄭愁予(詩人)
目錄
Part 1.愛情的模樣
•攝影之緣
•緣來如此
•二姊的遊說
•失戀救援
•依然是我
•天女的蜜月旅行
•單程車票
•雙人舞步
Part 2.致青春的自己
•永遠的第一名
•三公主
•廚房裡的身影
•乾淨的態度
Part 3.舞的姿態
•最初的一支舞
•舞出敦煌
•潔兮杰舞團
•舞想
•媽祖林默娘
序跋
【推薦序】
(以姓氏筆畫為序)
從美麗的手認識敦煌
平珩(舞蹈空間舞團藝術總監)
和潔兮談話,一定會注意到她極為美麗的手,十指纖纖、指尖微翹,再加上白皙的皮膚,活脫就像是中國古畫中的仕女來到眼前。能用這麼美的手,來演繹敦煌舞蹈,是再合適不過的了,而就那麼巧,敦煌的藝術也深深吸引了她。從探訪、學習到轉化、再深入,我們是透過潔兮長期的研究與浸潤,看到敦煌,也看到可以如何從石窟平面的藝術作品,發展成為立體的現代創作。
潔兮的另一半,知名攝影家柯鍚杰曾為潔兮留下不少帶著風的流動、帶著驚人視覺效果的影像。潔兮以優美的形體為老公留住了永恆的剎那,但潔兮的生命課題似乎是更具挑戰性,她不僅要從敦煌藝術中挖掘出自己的故事,也要結合舞蹈、音樂、舞台、燈光等等不同的元素,以更繁複的方式呈現出她的作品。
認識潔兮的人,或許會覺得她有著某種程度的「單純」,也許就是這種單純,可以讓她執著地、專注地、不顧一切地去學習。潔兮從敦煌啟始,也在能劇、東南亞傳統舞蹈等多種表演藝術中找到養分。傳統的博大精深,是最最引人入勝之處,但往往也就是這些歷史的包袱與規範,多讓人只忙著「顧後」而難以「瞻前」。也正因為如此,潔兮融匯傳統而找到的「舞想」之路,目前也許還評價未定,但這樣的企圖心及持續力,卻值得大家敬佩。
這本著作,是一位舞蹈工作者三十年來的工作歷程,這些歷程,不是在訴苦,而是要讓大家看到她的喜樂。我很高興,潔兮能把她對生命的態度無私地與大家分享,也祝福所有的讀者都能找到讓自己一生開懷的喜樂。
佳麗潔兮之舞
吉永邦治(日本佛教藝術家)
這三十年來,我周遊西洋與東方,到過印度、絲路、中國等各地的古蹟遺址,為的是尋找香音之神-飛天。甚至可以說:「飛天之心,繫我一生。」
那是一種悠悠之魂,綿延古今、永生不滅的世界。由其是絲路各地的飛天,融合東西文明。姿態優美;而且能夠反應時代,形象地體驗了人民的宇宙觀與夢幻世界。關於這些看法,我曾在NHK『絲路浪漫之旅』〈飛天之路,從印度到日本〉電視節目中談過;也在拙著《飛天》一書中有所論述。
言歸正題,我與舞蹈樊潔兮的結緣,起於出版社轉來的一封信。潔兮在信中說,她是拙著飛天的讀者,也曾遍訪絲路,然後編成《飛天之舞》,正在世界各地尋迴獨演。她還說,希望我也有觀賞她這個舞的機會。於是,我隨即與友人商量,沒想到一拍即合,終於在一九九四年四月間,在橫濱與京都實現了合演的構想。
在古蹟所見的飛天,如遺留在石窟寺院中的壁畫,都是屬於靜態的畫像。但觀賞潔兮的舞蹈;彷彿看到壁畫中懷抱佛心的飛天,變成與人等身,伴隨著動作,從天上飛舞下來一般。又好像飛天之主《甘達爾瓦》,從天上垂下絲線操縱傀儡似操縱著潔兮,使人覺得那並不是凡人活生生的肉身,而是自然界裡的一股自然風香。
據說,過去有個時期,潔兮也曾在芭蕾舞團裡受過訓練。然而,她的舞蹈卻不像一般芭蕾舞那樣-地上的人硬把肉體鍛鍊到極限,盼能掙脫重力,迴旋飛舞,以便接近天上。同時在她的舞姿裡,也看不出為了斷絕引力,而手舞足蹈,動其全身,痛苦掙扎的樣子。那是與自然同化的天上世界在地上的重現。我總覺得潔兮的舞蹈,彷彿存在於天地之間的空氣,正如佛界之滅除一切執著之念,以零(0)的狀態,在無的領域之中,出場上演著。
而且潔兮的一舉一動,如同極樂淨土中蓮花之綻開,暗示著天童的誕生。天童即飛天,總是在佛說法最喜悅之時,為讚嘆佛、供養佛,翩然飛翔而來。
總之,但願今後潔兮的舞藝精益求精,繼續為觀賞飛天之舞的人們帶來感動與喜悅。這是我由衷的期望。
合掌
舞想・我想
謝佩霓(義大利共和國功勳騎士、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
歷來都說三小姐命最好,潔兮就是三小姐。人說老少配特受寵,潔兮正是老夫少妻。咸信舞者要能成材,先天條件得好,潔兮就是天生體態曼妙。這些約定俗成的謬見,讓人誤會了舞蹈家樊潔兮。看似憑命美人美,依附家人夫婿,一切得來易如反掌,成就憑空得來,其實完全不然。做此想者褊狹,完全忽視天性完美主義近乎苛求的她,嚴以律己,寬以待人。潔兮求藝道上一路走來迂迴起伏,儘管不乏鼓勵支持,依然備極艱辛,成功得之不易,沒有半點僥倖。縱有天時、地利、人和襄助,也是自助而後人助、天助的善果。
《詩經•衛風》碩人篇裡描繪的典型東方美女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樊潔兮一應俱全。初次見到潔兮,就覺得她帶著一股仙氣,彷彿天上謫仙落入凡間。看她起舞,既媚又雅,宜古宜今。古典美的她碰巧生肖小龍,屬蛇的她又彷彿從傳說好水靈的小青,走出古籍粉墨登台。從飛天到媽祖,她之所以扮什麼像什麼,乃是她早已全心投入完全入定,與詮釋的對象身心性靈合而為一。有別於當代舞蹈的主流形式,常常為現代而現代,她編舞則另闢蹊徑,汲古潤今,集亞洲古雅舞系之大成,令人見識到久違了的精緻底蘊,如何與時俱進,依舊歷久彌新。
邂逅,應該是潔兮生命中的一個關鍵字,她和舞蹈、柯錫杰、紐約、敦煌等等,一結緣便一往情深,終生不渝。一部NHK《絲綢之路》的紀錄片,讓她雖千萬人吾往矣,開風氣之先,大膽邁上舞蹈絲路取經。因為先識其攝影作品再識其人,讓她不畏譏諷與年長兩輪的柯錫杰夫唱婦隨,結褵多年彼此成就,如今是眾人豔羨的神仙眷屬。舞蹈家與攝影家的組合,與其說天生一對,未若說是互信互諒、相知相惜的絕配。藝術家與藝術家之間的結合,遠比常人以為來得困難重重,畢竟彼此的齟齬扞格,往往不只在藝術觀更在生活觀。所幸生命觀與文化觀如此一致,稜角分明的他們,即使藝術上各自擅場也自成一格,最後形成互補交輝生色。
命名是潔兮生命中的另一個關鍵字。原籍河北的父親和四川籍的母親,期許女兒們潔身自好,一律以潔字排行,果然應驗在潔兮的行為舉止、為人處事,自律更是嚴謹潔癖。又譬如關鍵代表作「舞想・Vu Shon」的命名,語出詩人瘂弦的詩意,卻也誌記了潔兮擅河洛語的鄉音。當初瘂弦期許潔兮這窮盡半生所學、所悟推出的新舞碼,能開啟舞者與觀舞者的互動共感,讓彼此因而「思想起舞」聲氣相通。然而心有靈犀的潔兮,所願不止於思想隨翩翩起舞蹁蹮而已,更希望藉此一舉助舞者延長其舞蹈生命,最後盡無窮意而極致昇華,超越肉身實體度此生大限。
一回在看過柯大師為時年青春正盛的潔兮拍攝的正面裸照之後,笑問兩人對潔兮身體的哪個部位最是滿意?柯老先撫著她頭頂的髮梢,深情款款相望,說是從頭到腳無一不愛。難怪拍進明仁貴冑肖像的他,拍潔兮拍得最美。潔兮抿嘴一笑,一邊比畫一邊答稱:「鼻子、雙手和腰肢。」順勢一路比劃下來,流暢而自然,不經意就充滿律動的美。這麼巧,所謂練心法,正是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眼、耳、鼻、舌、身、意六識一動,癡、愛、慢、見的四惱煩在所難免。潔兮不啻以舞蹈修道,以肉身證道說法。貪、嗔、癡三昧,不諱言她依然為舞貪生為舞癡心,此世恐難戒,不過若論起「嗔」之一項,不忮不求的潔兮,早已勘破超之度外了。
觀舞識人,都在眉眼顧盼與舉手投足間。舉手投足,動靜安慮得,瞞不住有心人和自己。一顰一笑,流露心中多少事;一個手勢,道盡千言萬語;一個眼神,千年轉瞬;一個回眸,已百年身。看著她看著她的舞,我衷心相信,樊潔兮最知箇中真味。
永遠的支持
柯錫杰
一九八二年初識潔兮,她剛從東京谷桃子芭蕾學校進修回台,能說一口流利的日文,讓我不必有語言上的障礙(那時我的國語實在不輪轉),我們順暢地談論舞蹈而拉近彼此的距離。
相處了一些日子之後,從她對舞蹈美學的看法,讓我覺得有些驚訝但很投契,年輕的她(當時只有二十八歲)就顯露出獨特「藝術個性」,不輕易妥協,堅定己念,眼神之間還時常帶著一股傻氣而不自知。但這正符合藝術家不顧世俗,執著於理想的天真質地,我心中認為她絕對是個會做出自己東西的人。
果然,我們婚後的三十二年看著她從適應紐約、學習語言開始,到整理絲路洞窟藝術(當然包括敦煌莫高窟)的壁畫舞姿,學習西方頂尖現代舞大師開設的動態分析和編舞課程,她漸漸在蛻變。尤其在「敦煌舞」的研發方面,她一直堅持以延伸古藝術生命,再創新泉源,能夠真如詩人鄭愁予所期許的「舞出敦煌.舞向世界」。
在艱難漫長的過程中,許多不為外人所知的辛酸血淚,我倆都攜手共同克服熬過;尤其潔兮面對返回台灣之後,舞蹈環境重重關卡的考驗,她竟然有能力吞下淚水,使之轉化成一股力量回注到她的作品,她已經從一個傻氣的女孩,變成一位堅毅的優秀藝術家,證實了我當初對她的期待。只是這些年我因年事已邁,她放下幾次在大陸發展的機會,留下照顧我的生活和事業,雖然心中對她有百般歉意及不捨,但似無他法。我了悟潔兮已儼然成為我生命裡最重要的女人,看著她在藝術上的成長,我很欣慰;也非常享受她的成就,更為她感到驕傲。
前些日子(二〇一七年九月)我和潔兮以各自的專業,為台灣完成了一項重大文化外交工作──在美國華盛頓特區,我國外交史上極具中美關係意義的古蹟建築「雙橡園(Twin Oaks)」拍攝、展覽、演出,並由我國駐美大使高碩泰、宋小芬夫婦親自主持,以文化藝術為台灣發聲,同時也在我們各自的藝術領域寫下光耀的一頁。
今天,這本書的出版,對潔兮和我的藝術歷程,都有重大意義。感謝「大塊文化」一向以來的支持和愛護,誠如我過去的自傳書中,曾提及過自己「演了一場不後悔的好戲」,我永遠支持潔兮,就像對我的攝影一樣──拍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
【自序】因敦煌舞蹈而蛻變的生命
從不大懂事的幼年開始,就已經意識到自己愛上舞蹈。幼稚園畢業典禮上的一曲〈奴家打共匪〉唱跳兼具的演出,表現突出,自此註定了我後來走上漫長的習舞歷程。
一九八六年是我舞蹈生命史上最重要的轉捩點,也是我的婚姻伴隨著因追尋絲路敦煌舞蹈藝術,而纏捲在一起進而成長。如今回想過往時光雖如雲煙飄去,但這兩件人生大事孕育的過程,卻依然清晰,歷歷在目。
親近我的家人和朋友,曾經對我說:「為什麼你要選那麼艱難的路⋯⋯?」要遠赴中國西北在當年是多麽困難,而且是違反國法的狀況,就算學會了敦煌舞也不能回台灣發表啊!婚姻呢?柯錫杰足足大我二十四歲,這在當年的台灣社會也是極少見又冒險的結褵。單純思考的我其實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骨子裡的「藝術個性」使然,我要追求並實踐一種屬於我個人能一直跳下去的舞蹈,顧不了其他了。
彷彿老天已經給了我一個藍圖──它具有東方女性纖細腰身的擺動、曼妙的手姿、靈動的眼神、優雅的步履,這一切特質的構成,即可以區別出西方舞蹈的風格,因此形構出敦煌壁畫舞姿的新生命,似乎成了我的天職。
任何一種新的想法、創作,甚至實施新的政策,都是需要時間和輿論批判,當然我想改革既有的敦煌舞模式,也免不了要經過一番考驗。從紐約起步,在蘇荷區DIA ART FUNDATION小劇場,舞進林肯中心愛麗絲泰麗廳(Alice Tully Hall)、德國慕尼黑、瑞士巴塞爾、巴黎第八大學、台北新聞文化中心、北京的保麗劇院,一步步的磨練、舞評家的指引和鼓勵,使我篤定自己的選擇與堅持。從敦煌取材卻又超越敦煌的「舞想.VU.SHON」終於誕生,不執著,也不刻意追求,不是自然形成的機會,但當它一旦來臨,我會告訴自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像是今年(二〇一七年)九月,我的代表作〈媽祖──月見之舞〉的演出,有幸在雙橡園(Twin Oaks)內宴會廳演出,由現任駐美大使高碩泰、宋小芬夫婦親自主持這項文化外交活動,我戒慎恐懼但順利完成使命,為國家也為自己拚出光耀的一頁。
在華盛頓特區的AMERICAN UNIVERSITY演講、示範演出「舞想・VU.SHON」的由來,這堂課主要是介紹亞洲各種文化特色,主持的彭盈真教授事後告訴我們,學生反應都很好,這兩天還收到學生來信問候,並說那天是她「大學三年來難得見到同學們那麼全神貫注地聽課」,另外還有位中國學生,特地針對內氣的運用,和我交流,我也驚訝他年紀輕輕,竟然對老祖宗傳下來的「氣」有所鑽研,我耐心地聽完並訴說一些心得,最後他竟然低下頭來,小聲地問我:「您今年有四十了嗎?」天啊!我差點噗哧笑出來,我讓他有這樣印象,自己不禁暗暗竊喜,是因為跳「舞想.VU.SHON」造成的效果嗎?那我真該好好和更多女性朋友分享這個「Jessie Secret」!
總而言之,眼看著書就要出版了,我內心的興奮與期待,再加上無限的感動,真是難以言喻。首先當然要感謝「大塊文化」對我的支持與信任,尤其相關部門所付出的心力,使我更加努力,期盼此書成為我舞蹈事業上的另一個里程碑,持續創作體現,並靜待大家的指教。
樊潔兮 寫於台北內文試閱
雙人舞步
當年許多人以為我嫁給攝影大師、移居紐約後,從此過著光鮮亮麗的紐約客生活,殊不知比起我從前在臺北:擁有自己的舞蹈教室、居住高級大廈、鎮日出入知名餐廳、四處遊山玩水,在紐約的日子單就物質層面而言,反而拮据許多。例如舞蹈教室樓下常駐販賣新鮮柳橙汁的小販,下課後我很想來一杯充滿維他命C的柳橙汁解解渴,卻往往只能對著其他舞者手中的果汁乾瞪眼,因為我連買一杯柳橙汁也捨不得。如同媽媽與二姊的預言,嫁給柯錫杰後,我從前在臺北的「舒服」日子一去不復返。有一天,一位昔日閨中好友來紐約看我,見到我生活的景況後,感到很心疼,她說:「樊潔兮我佩服你!你竟然願意為了舞蹈有勇氣做180度的轉變」,說著說著她竟然眼眶紅了起來。
除此之外,婚後我才發現柯錫杰的「藝術家」個性,遠非我所能想像。還沒成婚前,柯錫杰的姊夫曾經好心「警告我」,若真要與柯錫杰結婚,必須結婚證書、離婚證書一口氣同時簽好,因為跟他一起生活實在太沒保障了。柯錫杰把他生命中所有的細心、敏銳與金錢,全專注耗費在攝影方面,他的生活——除了攝影——簡直是一團亂,尤其在財務規劃方面更是令我心驚膽顫。包括婚後才發現他常常把信用卡刷爆,家裡三不五時接到銀行的催繳電話,或是其他藝術家朋友不時戲言:「只要我們在中國城看到柯錫杰,就知道他錢花完了」。他的個性向來今朝有酒今朝醉,從不考慮二十四小時以後的事。這樣的他固然率性可愛,但我身為朝夕相伴的枕邊人,時常覺得嫁給他就像參加一場生命大冒險。跟他在一起時,往往前一秒覺得自己是被他捧上天的仙女,整個人飄飄欲仙;但下一秒轉頭回顧,卻驚覺他把手鬆開了,讓我瞬間從天堂跌落地獄。在與柯錫杰的共同生活裡,驚喜與驚嚇往往並存不悖。
扮演「柯太太」這個角色,除了膽子要夠大,心臟也要強,胸懷更不能小。因為柯錫杰常常在街上開車開到半途,從後照鏡看到路邊有個漂亮女人,就跟我說:「潔兮啊,下去幫我問她電話號碼,這個女的我想拍。」等車子開到女人前面,發現對方原來是個孕婦,他又說:「沒關係,我可以拍她大肚子。」他來舞蹈教室接我下課時,也曾經滿腹好奇心地問我:「妳們在教室的更衣室裡都在做些什麼?裡面是什麼樣子?」
或者下課時各年齡層的舞者從教室湧出,許多年輕女孩穿著緊身舞衣,把腳靠在牆上拉筋,他就在一旁看得發愣流口水。媽媽在旁邊見了這幅景象,忍不住對我叨念:「妳看妳看,妳怎麼找這麼一個老公!」但我對這些事從不生氣或吃醋,反而覺得非常有趣,我很能同理柯錫杰身為藝術家容易被美麗事物吸引的天性,這也是他的藝術敏銳度。
我跟柯錫杰因年齡相距二十四歲,出門在外時,常因為外表差距被賦予各種不同角色。當我將他介紹給我在曼哈頓的舞蹈老師時,還沒等我說完呢!老師馬上說:「喔!我知道,他是妳父親!(Oh, I know he is your father!)」柯錫杰聽了瀟灑大笑告訴老師:「對,我是她的父親。有時候我也是她的丈夫。(Yeah! I am her father. Sometimes, I am also her husband.)」或是兩人一起搭計程車時,計程車司機看到留著一頭白髮的柯錫杰,對我說:「我喜歡妳媽媽的頭髮。(I like your mother’s hair.)」因為柯錫杰不只滿頭白髮,還留了一頭長髮。他個子小、臉色偏紅,五官又中性,難怪被錯認為我的媽媽。確實,我們兩人之間的相處,並不只有夫妻關係而已。有時他像慈愛的父母親一樣照顧我;有時他又像我的藝術導師,引領我不斷更上往藝術之路攀升,挑戰自己的極限。
柯錫杰當初主動提議帶我來紐約,是因為他看出我的舞蹈細胞與潛力不同於一般。他對我在舞蹈方面的追求毋庸置疑非常呵護,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的攝影大師身份確實也曾經造成我在「攝影大師的夫人」與「舞蹈家」這兩個角色間的轉換困擾。我初抵紐約時,除了必須盡快適應當地環境,還得面對諸多苛責與質疑,因為柯錫杰人緣極好,他的朋友擔心我有特定居心與目的才與柯錫杰結婚。但當我出席中國城的藝術家聚會後,他的朋友們很快就對我放下成見,認為我只是一個喜好藝術的單純女孩。
但其中一位女性資深舞蹈家,卻依然對我不滿。在過去她一直倚賴柯錫杰拍攝她的舞蹈照片、並給予舞蹈編排方面的意見,我的出現讓她覺得自己頓時失去柯錫杰的關懷。柯錫杰介紹我們認識時,她也對我很冷淡,甚至趁柯下樓開車時對我說:「柯要我帶我的經紀人去看妳的舞蹈,不過我先告訴妳,我是不會推薦妳的東西的。」媽也認識這位舞蹈家,在旁邊聽了她的話很不是滋味,馬上幫我說話:「妳這樣講就有點不對了,我很清楚我這個女兒是個很單純的人,她今天來並不是要求妳為她做什麼,而是一心仰慕妳而來,但是柯覺得妳可以協助潔兮。我覺得妳要是不想幫忙,也不需要在我面前教訓我女兒,她沒有任何對你不敬的話語和態度。」
這件事讓我非常難過,因為我素來非常景仰這位女舞蹈家。我就讀文化大學時,她仍然在電影圈。我還曾經被挑選擔任她的伴舞角色,也為此感到非常榮幸。當我聽到柯錫杰願意安排我們見面,我懷著「朝拜偶像」的興奮之情前往,沒想到卻被狠狠地澆了一大桶冷水。後來她甚至到處編派我的不是,跟別人說柯錫杰都不拍照了,只顧著跟臺灣來的舞者在一塊。這些負面言語一度讓我非常難以接受,轉而認為柯錫杰把我帶來紐約,卻沒能好好保護我,讓我在安全的環境裡創作。所以不論是藝術事業,或是閒言閒語,我都只能倚賴一己之力去忍受奮鬥、做心態抗衡,這一切不是我當初所能預期的,實令人心力交瘁。
我那時年輕氣盛又不適應異地生活,一吵起架來像是全身長刺,常常得倚賴媽媽勸架調解。有一回兩人吵到我已經拎著包包衝到樓下,想先去投靠大姊再擇日返國,也是媽緊追下來,苦勸我:「妳都熬快一年了,再怎麼辛苦的日子也都經過了。現在妳的演出也近了,要是現在放棄不就白弄了嗎?反而還讓人家笑話妳跟柯錫杰。妳要多想想,不要年輕意氣用事,免得一時的衝動反而將來後悔一輩子。」媽講完,我一屁股坐在樓梯上痛哭,跟她哭訴:「我不知道嫁給他還要受這種氣吃這種苦,我為舞蹈吃苦沒關係,但為什麼這些人這麼壞要這樣講我。」哭完後,想到媽在我創作期間,總是幫我擔起家務責任,讓我能專心跳舞練舞,完全不用煩惱洗衣、買菜、煮飯等雜事。如果我現在放棄,等於辜負之前媽對我的種種付出。因此我最後還是咬牙留下,繼續準備我的紐約首演。
首演結束後,驚嘆與讚美的評論佔大多數,且當地的華語報紙也熱烈報導。首演的好評讓我覺得我終於向大家證實了我的努力與實力,長久以來的壓力因此釋放不少。這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之前吵吵鬧鬧,對柯錫杰並非好事,他在家裡逐漸變得沈默寡言。又想到自己其實非常欣賞他的攝影成就、在藝術上也非常倚賴他,每一回我被邀請演出,他也會跟著我出席,幫我注意燈光、協助拍攝宣傳照等。他默默地為我付出許多,我也應該要多想想他的立場,不能只專注在自己的情緒。同時因為我的事業已經踏上軌道,各類邀演應接不暇,我變得不太有時間接收、思考這些流言菲語。我只是一鼓作氣向前衝,積極思考如何持續突破自己、提升創作力,讓自己從一個舞者升格成一個舞蹈家。
隨著事業的起步,我和柯錫杰的相處也漸趨融洽。就在此時,有一個重要邀請,來自於曼哈頓音樂學院(Manhattan School Of Music)我們兩人生平第一次為了藝術創作起爭執。當時我跟柯錫杰有感科技日新月異,試圖在演出上結合舞蹈與視覺藝術。兩人入睡前躺在床上閒聊彼此對新創作的看法,沒想到竟然為了演出時第一張投影片要選哪一張照片大動肝火,彼此越講越激動,從房間一路吵到客廳。媽半夜突然聽到爭執聲嚇一大跳,從房間裡跑出來對我們喊:「你們兩個搞什麼!三更半夜不睡覺吵什麼吵?!」我們把爭論的原委告訴媽後,媽說:「兩個笨蛋!你們就不會把各自的照片拿出來放,我再給你們意見不就好了!現在我想睡覺了,我們明天再來處理這件事,你們兩個不要吵。」隔天,媽看了我們兩個的投影片,判定柯錫杰選的照片獲勝。
我與柯錫杰閒暇時的休閒娛樂就是「拍照」——當然是他拍我啦!我倆初次見面,他就被我一雙「美手」大大驚艷。要求我拿著珍珠項鍊、做一些優美的手部動作讓他拍攝。他也要我充當模特兒,讓他「練習拍美女」。原先在臺灣內向害羞又拘謹的我,在紐約的自由風氣洗禮下,逐漸打開心房,不再自我設限。在墨西哥的土地上,留下一系列裸體藝術照,成為兩人旅美時共同的美好回憶。照相館人員沖洗相片時,還驚嘆地對柯錫杰說:「這是潔兮啊!沒想到她身材那麼好!」
在紐約的後期,我曾經打算去當地頗負盛名的紐約市立學院(City College of New York)繼續進修舞蹈文憑。當時我已經與該校教授見面,對方讀了我提供的敦煌壁畫資料和我的演出資訊後,非常肯定我的創作。願意在學校設備、提供舞者、學費減免等方面都盡力協助我。我興高采烈地回家跟柯錫杰討論繼續深造的事,但他認為:「藝術工作不是靠那一張紙累積的。」因此我決定放棄就讀碩士的計畫。這件事我不怪他,因為這是我們兩個共同的決定,但不可否認的是,在我後來的舞蹈生涯裡,真真實實體會到在舞蹈界若想闖出頭,少一張文憑確實可能平添許多困難。
1993年,柯錫杰跟我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離開紐約,回臺灣定居。事實上,當時我已經很融入紐約的生活,也很喜愛當地的藝術環境。經過多年奮鬥後,舞蹈事業也穩定成長,此時突然要我拋棄過去八年的打拚成果,回臺灣重新開始,我當然非常猶豫。然而,當我想到柯錫杰對於落葉歸根的期待,再回想前面這幾年他全心全意地幫助我的舞蹈事業,兩人一路遇到這麼多困難都排除了。今日他有落葉歸根的願望,我們家裡也就兩個人,要是夫妻各自分散在地球的一半,這樣子有意義嗎?雖然大姊建議柯錫杰先回臺灣,我獨自留在紐約再唸兩年書,但媽媽卻認為讀書固然重要,但已經結婚了還是要考慮另一半。況且丈夫又是個風雲人士,要是讓他一個人回臺灣,到時女人一多怎麼辦。經過多日的掙扎與深思,我最終選擇跟柯錫杰一起回臺定居。從前在紐約他協助我處理各種大小事,現在換我幫他打理。
回臺灣後,我發現柯錫杰在「中文」世界裡還真不能沒有我。他會四種語言:臺語、日語、英文、中文,但四種語言裡最不流暢的恐怕就是中文了。他幾乎無法用中文與人接洽工作、談論公事,因為他完全不擅長、也聽不懂人家開會講正經事的詞彙、用法。他曾經打電話去文建會索取資料,講到一半突然對我大喊:「潔兮快來幫我聽電話啊,我聽不懂」,我將話筒貼上耳朵,另一端傳來文建會辦事人員對著同事大喊:「誰快來幫忙,是個外國人打來的!」而且,他時常覺得大家講電話的語速過快,老是叫其他人講慢一點,尤其當對方提供電話號碼時,更需要放慢速度,不然柯錫杰會跟不上。
再次回到臺灣的我,不僅是舞蹈家、柯太太,甚至得身兼第三職:柯錫杰的中文隨身翻譯。從前在紐約是柯錫杰幫助我,現在是我回報的時候。不過,舞蹈家、柯太太、隨身翻譯這三個身份,有時真讓我忙壞了。
直到現在,我們的婚姻已持續三十多年,兩人一起從紐約回臺灣也將近二十五年了。從前,曾有人說我跟柯錫杰的婚姻是一場「施與受」的見證,他是施予的一方,我是接受的一方,這個評論曾讓我非常傷心。但隨著時間流逝,周遭反而開始傳出不同的聲音:「柯錫杰好聰明,知道要娶一個年輕的太太來照顧他。」經過時間的淬煉,我與柯錫杰的雙人舞步,達成完美的平衡。
舞出敦煌
自從我離開敦煌回到紐約,日日夜夜都在思索如何發展以敦煌舞為基底的新舞種。我從甘肅藝術學校高金榮校長整理的敦煌舞女子基本訓練為起點,重新設定、創塑敦煌舞的基本動作。雖然當時暫時名曰「敦煌舞」,但我的舞蹈動作事實上涵蓋了整個中國境內的絲路洞窟藝術,而不僅局限於敦煌石窟的壁畫。日本名作家井上靖曾說:「今天我站在敦煌洞窟這裡,感受到敦煌藝術並不是終點,而應該是個起點。』這句話對我影響深遠,還讓我頓悟到敦煌藝術必須延展生命,從洞窟走出來。因此我在探討舞蹈藝術時,目標非常明確。我不能只停留在壁畫和彩塑的模擬,必須研發敦煌壁畫的新生命,包含絲路各個古洞窟背後的形象美學——它涵括了中原與西域各地的文化大熔爐,也是人類第一條文明史的連結。
為了讓我的創作更豐富,除了鑽研東方舞蹈肢體,我也花費大量心力學習、觀摩西方舞蹈。同時為能更深入了解西方舞藝,提升自身英文能力也是要務之一,方可與西方老師們有較好的溝通。因此我在紐約的日子每天都非常忙碌、充實,而這座城市豐沛的藝文演出,和人種的多樣化,也不時為我帶來多樣的編創靈感。我常常在觀賞優質演出的當下,突然開竅,感受到醍醐灌頂的玄妙。
然而,並非所有時刻都那麼美妙,藝術創作免不了艱辛的過程。我在紐約,剛開始幫自己特訓敦煌舞的基本動作時,例如呼吸、眼神、手勢、手臂,練沒幾個小時,整條練習褲都濕了!訓練結束後,也明顯感覺到身上的肌肉發出疼痛的抗議。但這還不是最難受的時刻,最痛苦的日子往往在隔天。當我試圖蹲下,腳卻不停地發抖。我把力量放在腹肌,只覺得腹肌疼痛難耐。但克服這些肉體的痛苦是必要的,如果當下放任自己偷懶休息,下回練習時又必須重複同樣的疼痛。
我習舞多年,照理來說身體應該已經嫻熟各種動作,不至於造成嚴重的肌肉痠痛。但敦煌舞的舞蹈姿態,與我過去學習芭蕾、民族與現代舞等,在肢體肌肉的運用完全不同。於我而言,這堪稱「重新整合而再生」。但只要堅持不懈,持之以恆一段時間,連身材也會變得愈加勻稱!好似我為舞蹈塑型的同時,也達到神奇的塑身效果,這是意外卻美好的收穫。我一開始練習這些基本動作時,下半身較上半身圓潤。當時也因為身材還不夠精實,導致舞蹈時線條不夠清楚。但我依然持續努力,想像自己是小和尚挑水,每日來回走同一條路,在相同的事情裡尋找不同的樂趣、體會生活、發掘自己的美學觀。最終不但在舞藝上有所精進,在身形上也越來越符合這套舞蹈所需要的肢體線條。
在敦煌舞基本訓練中,對當時的我最難的一課是「單腿的控制」。在這段課程裡多為高舉腿部的訓練,有許多與瑜珈相似,或根本就是瑜珈的動作。其中一個最具挑戰性的舞姿,是將右腿搬到後腦勺後方。那時我已經三十出頭歲了,筋骨不若甘肅藝術學校的小仙女們柔軟,柯錫杰還特別跟我說:「啊這個動作我看你放棄吧!跳過去啦,不用太勉強自己。」但我心想,我這輩子才剛找到自己想追求的舞蹈風格,怎麼能輕言放棄呢?若不能達成,我一定很遺憾。因此經過充分的暖身運動後,我坐在地板上,慢慢嘗試搬腿。先坐著搬,接著再發展成站立搬。剛開始以為必須歷經一段時間忍受痛楚才能達成,卻發現這個動作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難、那麼遙不可及。經過一個月左右的練習,我居然做到了,自己的腿功也更為扎實!也因為這一課有許多瑜珈動作,我開始領悟到,不管是瑜伽或舞蹈,都是一場與天地對話的修行,每個動作都在幫助舞者進入冥想世界。
練習到後來,我認為「敦煌舞」或「中國舞」一詞,都己經不足以涵括這套舞蹈的內容,這是人類藝術的新思維和新語彙,而我則以舞蹈肢體來表現人類文化進程中的一部分精華。
相比前述的肢體練習,手指的鍛鍊對我來說顯然輕鬆不少,因為手指是我的優勢,向來很靈活。但我依然不敢 掉以輕心,照樣勤練。練習這些基本動作佔據了我每天的大量時間,有時連搭地鐵,也會忍不住開始練習手勢。往往練習到一個段落抬起頭來,發現對面的乘客用吃驚的眼神看著我。除此之外,我也利用通勤時間閱讀有關敦煌的書籍,主要是觀看石窟裡菩薩的表情和眼神。這些眼神傳遞出佛菩薩慈悲、宏量、謙遜的內蘊精神,我試著讓自己的臉部表情也能呈現如此大慈大悲的神韻,這是我的終極目標。所以即使每天上午固定參與西方舞蹈課程,下午後我一定要回到工作室,鑽入敦煌壁畫舞姿、彩塑裡揣摩、體會,徹底把敦煌的精神溶進我的生活、生命。
此外,我也針對基本動作研發出不同的表演方式。我在盤坐的時候,時常想像雙膝與上半身呈三角形,眼前則是個T字型。這個T字的三個端點可以畫出一個半圓,如果T字再各自往左上方、右上方飛斜上去,就會成為米字。這個米字,是我很重要的舞蹈角度。當我發展出米字表演角度後的某一天,在書店買了一本名為《如何欣賞唐卡》的書,談的竟然就是這個米字基礎線。當時我很驚訝,心想怎麼讓我給矇上了呢!這是佛菩薩們點開了我的智慧線!
這套米字線條後來也運用在我的眼神訓練。眼神訓練是進入敦煌舞蹈的一大前提,我認為自己花了三年時間,才真正表現自如。不疾不徐,自然而柔美。一開始我將眼神做得很誇張,強調讓觀眾「看到」。後來自己看演出錄影帶時,發覺過度誇張的眼神表現搭配精緻的舞蹈動作顯得很滑稽。因此我決定我不再考慮別人是否看到我的眼神,只要我找對眼神的定位點,觀眾就能感受到舞蹈家的眼神流動。例如我盤坐在地上,眼神落在左右兩側時,必須剛好落在半圓形斜下、左右腿的膝蓋。要是落得遠了,角度不對。要是落得近了,則顯得垂頭喪氣。這些表演最困難的地方在於:美醜僅在一線之間,只要稍有偏差立刻變得醜怪。
建立一種新的美感必須經過無數次的體現實踐,才能確定它是否能呈現舞蹈家的內在美學。僅僅做出標準動作是不足以滿足我的,我對舞蹈的追求並非只有外表的形似,還需具備內在的氣韻。柯錫杰曾經提醒我:「潔兮妳要注意,舞蹈的美感取決於氣的流動。妳一定要謹慎處理好每個動作間的銜接,那才是創造出美感的重點。」因此熟練基本動作後,動作串接間的氣息流動、甚至靜中帶動似動非動,是我不斷追求、體現的境界。
在音樂方面,我邀請名作家周龍擔任作曲,經過討論後他建議使用電子音樂,以模擬敦煌壁畫中各種樂器的聲音。原先甘肅藝校採用國樂搭配基本動作,音樂具備鮮明的節奏,方便舞者練習、演出數算節拍。但我認為明確的節拍較適合年輕小女孩,我的舞蹈必須開創出不同的風格、質地。高金榮校長的音樂節拍太明顯、喜多郎的絲路音樂又已為人熟知。周龍的音樂夠前衛、又具備中國音樂的特質,能幫助我呈現出截然不同的舞蹈新風格。但在此也面臨一個艱難的挑戰:我必須先全面消化周龍為我寫作的現代音樂,繼而透過長時間的排練、摸索,才能融會貫通舞作與音樂間的搭配與呼應。
臨近演出時,柯錫杰擔心我久未上台,對舞台生疏,他特別策劃、為我找來許多特殊的觀眾,多半是已成功立足紐約的藝術家,如夏陽、蔡文穎夫婦、木心、周天瑞夫婦⋯⋯等,因為他們可以給我不同的寶貴建議。這些觀眾每天光臨工作室看我排練、給我意見。詩人鄭愁予也是當年座上賓之一,他告訴我,我的舞作已經不是單純的敦煌舞,而是現代舞。我應該要「舞出敦煌」,用國際性的舞蹈語彙讓更多人領略中國文化之美,他的建言讓我從此立定舞向世界的目標。經過一連串辛勤的排練後,柯錫杰首先安排在紐約曼哈頓下城的Isu Studio舉行《舞出敦煌》預演,預演時連亞洲協會(Asia Society)主任也前來觀賞。在她的號召下,許多媒體聞聲而來,我甚至不需為此召開記者會。預演圓滿結束後,我心中的大石終於放下。許多前來欣賞的觀眾都說:「難怪柯錫杰都不攝影了,每天窩在家裡專門照顧樊潔兮,因為他在培養一個新星藝術家啊。」各種讚美與回饋讓我非常欣慰,覺得我過去付出的心力總算沒有白費,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也逐漸舒展開來。
1987年3月11日,我在大蘋果紐約的正式首演,這場演出包含七段各自獨立的基本動作,以及應用這些基本動作編創而成的舞作《香音飛天》。 首演隔天,柯錫杰開車載我到中國城買報紙,他一上車就將報紙遞給我,對著我說:「妳的!」我一翻開報紙,正好是有關《舞出敦煌》的好評,我突然覺得,過去所受的這一切辛勞、甚至敦煌采風過程中幾次的「玩命關頭」都值得了!我終於從舞者、舞蹈老師,近一步晉升為舞蹈「家」,逐漸走出自己的藝術風格。
之後,我又受邀到紐約臺北文化中心(Taipei Cultural Center in New York)演出,此後陸續至喬治亞大學(University of Georgia)、阿拉巴馬大學(University of Alabama)擔任客座藝術家,至西北大學(Northwestern University)、榮格基金會(The C.G. Jung Foundation)、黃忠良在加州的太極研習營(Living Tao Foundation)、聖地亞哥的金門(Golden Gate)俱樂部、舊金山的莊園等地演出。在紐約本地的演出就更多了,如蘇荷區(SoHo, Manhattan)、迪亞基金會(DIA ART Foundation)、曼哈頓音樂學院(Manhattan School of Music)、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林肯中心(Lincoln Center)等都有我的足跡。隨著我的創作與演出經歷越來越豐富,我開始申請紐約市、州的表演藝術基金贊助。
接著香港、臺北、德國慕尼黑、瑞士巴塞爾也紛紛邀請我前往演出。在這些邀請單位裡,最讓我訝異緊張的,莫過於臺北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的邀請了。回臺北演出《舞出敦煌》、《有女飛天》的前夕,我充分感受到「近鄉情怯」的思懷,因為我離開臺灣已經多年,猜想臺灣舞蹈界已然將我遺忘。這場演出於我而言是背水一戰,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心理壓力極大。柯錫杰也明白我內心的擔憂,因此在服裝、燈光、影像投入很多時間,務必幫助我在每個項目上盡善盡美。他事前甚至找了許多美國舞蹈專家為我看排、給我意見,其中特別請舞蹈家王仁璐跟我一起工作。王仁璐是位嚴師,不但給我許多意見,帶我做許多我沒做過的舞蹈訓練。每天晚上我們一起工作完,家裡的地板往往血跡斑斑,我的腳磨破了、脖子也受傷了,晚上睡覺時都得特別用飛機枕把脖子固定住。在不懈的艱苦練習下,我終於為自己在臺北的演出取得漂亮的一役。
作者資料
樊潔兮
祖籍河北,出生成長於台灣。三歲可以跟著民族舞蹈的音樂翩翩起舞。十八歲從文化舞蹈系畢業後,加入了東京 「谷桃子芭蕾舞團」,是此舞團中唯一的台灣人。當時日本正好有一波中國絲路熱,紀錄片中的敦煌壁畫和塑像正是樊潔兮理想中的舞蹈形象,讓她有了追尋敦煌的開始。 自日返回台後,與國際知名攝影師柯錫杰的相識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一九八五年,樊潔兮與柯錫杰結婚。並以蜜月旅行之名造訪敦煌與絲路後,返回紐約後,樊潔兮立即以敦煌莫高窟等洞窟的壁畫為素材,匯聚成樊潔兮獨具韻味的「敦煌舞姿」。 她除了是兩岸研究敦煌的典範。施振榮也曾稱她為:「中華舞蹈的創新者,這應該就是一種新台灣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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